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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創作和語言



——在作協湖南分會舉辦的文學講座會上的報告

  文藝主要的干些什么呢?是要創造。它不像工厂那樣制造出大量的、一個樣子的產品。文藝產品是多种多樣,五光十色的。作家雖然不能隨便在大地上添一座山,加一道河。我們還沒有那么大的本事。但能創造人。這一點作家和“上帝”差不多。《紅樓夢》中那么多姑娘,梁山泊那么多好漢,都是我們那同行前輩創造出來的。歷史上并不一定有那些個人,有些人不見經傳;但比之見經傳的還更突出,更能傳諸不朽。我們現在見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就管她叫林黛玉;一個橫沖直撞的小孩,就叫他猛張飛。世界上本沒有那么個人,我們給它添上一個。這就是作家的創造。創造人是不容易的。解放后我們的小說、戲劇創作有很大的成績,但是究竟創造了多少人呢?我看的東西不多,能說的上來的,如趙樹理、周立波等同志的小說,是有人物的,他們生活在我們的心中。就是世界上那么多小說、劇本,創造了多少人?我看也是有限的。我們講提高,不從創造人下手,便不能提高。因此,應在這方面努力。
  今天,我們正處在社會主義時代,人是新的,老套子套不上。怎么辦呢?我看首先要解決我們作家做人的態度。假如作家的態度不對頭,就沒有辦法了解新的人,也就無法創造新的人。解放以前我寫東西,沒有什么選擇,不管什么,只求寫出來就行了。今天,我要寫新人,可是寫不太好,甚至寫不出來。從我解放后寫的那些劇本來看,舊人寫的好一些,新人就不那么好。原因是我和工農兵接触的不夠,對他們的生活、思想感情不熟悉,不了解。這樣,寫起來就非常困難。因此,我們自己應當首先立志做一個新人。作家解決了自己做一個什么樣子的人的問題,才能談得上創造新人。
  創造人物,當然指的是小說、劇本而言。一首詩,一篇散文并不一定如此。小說、劇本非寫出人物來不可。在舊社會,閉門多念些書,勤于寫作就行了。今天不是那樣。今天的作家是新社會的人,是最富有革命精神的人,是社會上最活躍的人;不是整天呆在圖書館里的人。今年全國各地作家紛紛下鄉,參加階級斗爭,參加勞動,這是好辦法。但也可能有些人覺得在圖書館里坐坐,寫寫就行了,何必下鄉呢?這不大對!這几年能夠寫出好作品來的,像趙樹理、周立波、康濯等同志,就是經常在鄉下的。我沒有在鄉下,就很難寫出這樣的好作品。當然有一個時期關在屋里讀上几個月書也可以,但不要忘記下去念活書。雷鋒同志雖然沒有意識到在寫文學作品,但他的日記是很好的文學作品,我們應向雷鋒學習,做雷鋒式的作家。雷鋒日記中那么多精彩的句子,不是關在屋子里寫出來的。而是在平凡而偉大的生活中、行動中体驗出來的。雷鋒那么年青,就能夠寫出那么多的至理名言。我們的作品中缺少的可就是這种至理名言。我們寫了一部小說,并且發表了;寫一本戲,也演出了,但是,能夠讓人記得的話有几句呢?在關漢卿、莎士比亞這些大劇作家的作品中,有許多話是能讓人記住的,因為是至理名言。我們可以檢查一下自己的作品,不要說句句讓人記得,就是兩三句有沒有?也許沒有!我們寫一件事,對它的本質和思想深度,也許并沒挖得深,看得透。我若不是最具革命精神的人,最活躍的人,就無法寫出雷鋒式的至理名言。因此,我們首先應當做個革命的文藝戰士,熱愛祖國,熱愛党,擁護党的政策,只有這樣,我們的筆下才能有新的感情。
  有些愛好文藝的工人同志們、學生們說:我們在工厂里,在學校里,生活圈子很小,寫不出什么東西來。我覺得這話值得討論。雷鋒同志的生活圈子也并不很大,也不過是在工厂、部隊。但是他每到一個小圈子里,就立刻主動地做創造環境的人,熱愛勞動的人,最喜歡幫助人的人,所以他就能在那樣的小圈子里寫出那樣的格言式的、精彩的、傳之不朽的句子來。假如我們能像雷鋒那樣干,只就一部机器說吧,它是國家的財富,我們若熱愛它,就能寫出很好的詩或散文來;工厂里不能只有一個人,起碼有一個工作組,假如我們能像雷鋒那樣,幫助別人愛別人,那就能寫出一些動人的故事,怎么能說找不到東西寫呢?學校里人就更多了,上千上万嘛。任何地方的生活,也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單調;而是我們不主動去干應干的事情,干雷鋒同志所作的事情。希望天上掉下一件事情,正好被我們拾著,一寫就成了一部杰作,天下沒有那么回事!我們首先要認真進行思想改造,不解決這個問題,就沒法子提高。往上走不容易,我們可是必須往上走,力爭上游。我們應當有那樣的抱負。
  好多的青年朋友,愛問我這樣的說:你是怎樣觀察的呀?我們就是不會觀察!我覺得應當少用“觀察”這兩個字。你觀察什么呀?今天我們在這里開會,進來一個作家,繞場一周,觀察一番,出去了就能寫出一篇文章來嗎?沒有那么回事!我覺得,要參予其事才能寫出東西來。不能參觀一下,觀察一下算了,作家有什么特殊的眼睛呢?并沒有什么千里眼。
  熟悉什么就能寫什么,倒更切實際些。這是老實話。譬如《駱駝祥子》中寫了一些洋車夫,有人問我是否拉過洋車,我沒有拉過。但是那時我家很窮,經常來往的都是洋車夫那樣的人。今天你借給我兩個銅板,明天我幫你一點忙,真是和他們休戚相關!大人們聊天,我們小孩子在一旁听著,這樣慢慢地我就熟悉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樣子我都記得,所以就能寫出小說來。我寫這部小說是偶然的,“七七”事變前一年,和一位教授聊天,他說:我見過一個車夫,這個人非常耿直,他買了三次車又丟了三次車。我回去一琢磨,自幼接触過的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車夫都在腦子里出現了。那位教授并沒說那個車夫后來怎么樣了,但我熟悉車夫們的生活,他們怎樣痛苦,又怎么樣偶然高興一下,我都知道。并不是那個教授告訴了三句話,我就到處去找洋車夫,觀察他們。寫作往往是生活了以后的結果。而不都是出了題目再去生活。我們如果不去參加革命斗爭,只是袖手旁觀,是寫不出東西來的,即便是篇短文。我很喜歡花草。因為我身体不好,不能做重的勞動,只能在院里种种花,天天澆水呀,搬來搬去呀,做些輕微的勞動,我記得我寫了好几篇關于花草的散文。真愛它,你就有的寫。你若只從花舖里花三毛錢買了一盆花,放在那里,不澆水,一星期就完了,這你就寫不出什么來。我們家种了很多菊花,在三伏天里要上盆,這時土還很松,假如下了暴雨,盆里都會變成泥漿。我們剛把菊花從地上移到盆里,遇上暴雨,全家夜里便都起來,把它們搶進來或放在階台上。國慶節后如果有霜凍,全家夜里又都得起來,把它拿進去,第二天又把它搬出來,讓它晒太陽,不然花苞就不會發展開花。這些小事情都是一些經驗,沒有這些經驗,就不好寫。這只是一個小例子。我們首先要熱愛党,熱愛革命事業,以至一些小事情,都應這樣。在舊社會里許多作家不愛活動,也不參加勞動;現在好了,大家都可以自愿參加勞動。勞動真有樂趣,隨時能讓你像雷鋒那樣心情舒暢。我們的心如果不是熱乎的,不真愛你所見到的東西,就沒有什么可寫的。我們要跟農民一樣,熱愛他的豬、羊、農具,不是光找一個老大爺或老大娘訪問一下。寫農村總要寫到牛嘛,馬嘛!你寫這個人時,盡管了解這個人,而對他所做的事,使用的東西不熱愛,就會干巴巴的。我們寫東西往往干巴巴的,原因就在這儿。馬也不敢騎,一見到牛就害怕,赶快躲開;這就体會不到飼養員是怎樣愛他的牲口,怎么能寫好一位飼養員呢?應當深入生活,而不是逃避生活。我雖然沒有寫出好東西來,但有一條經驗:就是看過十件事,不如干過一件事;看見十件事,不一定能寫出什么東西來,干過一件事總能寫一點。訪問式下農村、工厂、部隊,多少也有點用處,可是總不如深入生活,長期体驗。我們接触的人要越多越好,老頭儿、老太太、青年……而不是訪問一個就寫一個。《紅樓夢》的作者一生只寫了這一部書,用了一輩子的力量。書里那么多人物,每個人都站得起來,在世界文學名著中也是少有的。《紅樓夢》中那些人物,都是曹雪芹在生活中一個個慢慢熟悉起來的,所以他才能寫出每個人的性格和精神面貌。不是曹雪芹騎了自行車——噢,那時還沒有自行車——今天訪問林黛玉,明天觀察賈寶玉。他是干了一輩子,這部書就是他生活的總結。這才叫創作。人是很复雜的,不是那么容易認識的。《紅樓夢》的作者有那么大本事,晴雯、林黛玉的性格差不多,但又寫得兩樣。一個類型的人寫得相象而不相同,非深入生活不能辦到。我們寫東西往往只能把一個人寫得相當好,其余的人草草了事,大概就因為我們光看了一個人,沒有看到別的人。就是為了創造一個人,也得知道許多人。還是拿《駱駝祥子》來說吧,那位朋友并沒有告訴我“祥子”是高個儿,矮個儿,長得怎樣。我是把我的腦子里記得的鄉下來的車夫,聯串起來,組織起來的。他并不是某一個車夫。寫事情也是如此。寫作時遇到一件事,譬如走進會場,桌上有兩盆花;好啦,這盆花你就沒有辦法寫了:第一你不知道它叫什么,你沒有關心過花草;第二沒法形容它,不知道它有香味沒有,于是只好不寫。文章也就會顯得干巴。寫東西往往不能完全受提綱的控制,寫著寫著就變了,東西就多了,若是知識貧乏,就寫不下去了。
  我們要有時代感,做感覺最敏銳的人。今天的姑娘沒有像林黛玉那樣的,都是大手大腳,特別是農村勞動的姑娘,臉紅紅的,非常健壯可愛,假若我們還用老一套的修辭來形容她們便不對頭了。同樣地,我們可以用一點小東西烘托出這個時代來,比如:有兩個姑娘開會來了,一個穿著國產尼龍襪,一個提著塑料袋子,這就交代出時代,這決不是前三十年的人,那時代還沒有這些產品。這說明作家的觀察要很敏銳,能看到一切新東西。听說以后大學文科入學考試也要考科學,我看這很好。過去,似乎認為文學和科學無關。現在是原子時代,不知道一點科學,有時簡直就沒法描寫它。我的小孩都是學科學的,有學物理的,有學化學的,一到晚間談天,我就在那里光愣著,“觀察”,一句話也插不上。假如有人要求我寫一個青年熱愛科學的故事,我怎么辦?起碼得學會几個科學名詞吧,我連名詞都不知道!現在的人,時代感要敏銳,要看一看世界的情況。我們知道的東西要多,要像諸葛亮那樣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光繼承老傳統不行,因為老時代沒有今天的新東西。但也不要害怕,听我講了以后就說:這下子完了,要學到什么時候去呀!不,不要害怕,我們要赶上去,做個新時代的文藝戰士。前几天我看了一部科學影片叫《益虫和害虫》,宣傳保護青蛙和其它益虫。我听了很費勁,說的都是科學書本上的話。既是向群眾宣傳,為什么要向群眾說那樣不易懂的話?先解釋一下嘛:益虫就是有好處的虫子,害虫就是有害處的虫子,青蛙有些地方叫蛤蟆……。不說通俗現成的話,而照念書本上大家听不懂的話,怎能收到宣傳教育的效果呢?這就是我們文藝工作者沒有盡到責任,沒有考慮到這片子是要下鄉的,大量的蛤蟆都在鄉下呀!
  我們寫小說或劇本要創造人。眼睛要老看著人。我們寫作的時候,遇到了新的事,新的刺激,就很容物寫到別處去了,不管人了,或者寫著寫著又忽然冒出個新人來。保險的辦法是人物要少,寫的要透,要老看著那個人。跟這個人沒關系的事,無論天好,也要刪掉。昨天看了《牛府貴婿》,戲不錯,就是人多了些。大媳婦還有點威風,其余几個媳婦都愣著,沒有事干,減去兩個不好嗎?寫這件事情必定要跟這個人有密切關系,否則不寫。以上談的就是創造人物。
  第二,知道的人多,事情多,知識多,我們就能夠想象。想象不是空想,不是幻想,而是根据現實生活中的材料,重新組織起來。這就是剛才說的,創造一個人,原來也許有一個影子,而并不就是某一個真的人。也是我們想象出來的,另創造出的一個人。這樣做,會使我們筆下的那個人更丰滿,更真實,更鮮明。這就關系到寫真人真事的問題。寫真人真事,如果是一個任務,那就費點力气去寫,假如不是任務,那就最好根据積累的生活資料運用想象,重新組織一番。我們現在無論寫小說或劇本,往往有個毛病,就是把好多事情一條一條都寫上,概括不起來。假如我們會想象,會運用積累起來的那些材料,就會慢慢學會概括。听說現在還有人往南岳進香,很迷信。我們文藝工作者也上了南岳,為的是去破除迷信。假如把這件事用几千字,万把字寫成小說,怎么寫?如何概括?若是站在山口去數,過去一個、兩個、三個……好几百人,怎么寫呢?好,假如讓我來寫這篇東西,我就這樣寫:從上山的人中選擇一位香客,可能是一位老太太,受了封建迷信的毒。再用三言兩語形容一下賣茶的,賣香的,把環境布置好。好多人,真熱鬧,可是表面上熱鬧,不能揭發人物的本質。若突出寫一位老太太呢?便可以深入,寫出在社會主義國家,為什么她還要上山進香。另一方面再寫一個代表破除迷信的,社會主義的青年姑娘。她是歌舞團的一員。老太太迷信,姑娘破除迷信的,她們倆就代表了兩种思想不同的人物。假如要讓情節更复雜一些,還可以把她們的關系處理成母女,老太太一心想上山進香,求佛爺幫她找一個稱心的女婿,恰巧姑娘在那里宣傳破除迷信,正唱得高興呢!矛盾就來了。這里既有景,又有情,而且有內部矛盾。這也許用不到一万字就行了,這就是概括。如果要去寫几百個香客,可怎么寫呢?沒有辦法!我們可以把熟識的很多有迷信思想的老太太拼成一個人,把很多我們認識的年輕姑娘,積极服務,思想進步,風里雨里都不怕等等特點,綜合在一個女孩子身上,通過上面說的情節,把兩個時代不同的人物描寫出來,同時還有社會主義教育在里邊。我們的劇本往往寫的太長,人物多,不易安排,有的人就在台上愣著。最初我也是一點戲劇知識都沒有,亂寫,以為只要戲里有那么些人,站在台上就行了。后來導演說了,這樣根本不行!一個人在那里說話,六個人在那里愣著,那不叫戲!這我才慢慢明白,想法子調動,老是叫兩三個在場活動。要想法子布置,不用交代的不交代,跟人物沒有關系的事情一概不提,干干淨淨的。社會上的事錯綜复雜,只從表面現象去看,不容易抓住本質。
  假如寫出來的是經過概括的東西,就是像南岳那樣大的場合,也可以寫得簡練,而且可以把人的本質寫出來。當然,若有本事,也可以再多寫兩個人。我們寫東西往往貪多貪長,知道的事情,恨不得一下子都寫出來;不應這樣。正是因為我們知道事情多,才能寫得簡練,才能挑選,适用在哪里就用在哪里。材料存在腦子里,不會像饅頭那樣過一夜就餿了;它不會餿的,下回寫別的東西時還能用得上。不要逞強,認為我知道的事多,一寫就寫那么長。我們時代是大躍進的時代,工人農民學生都在緊張地勞動、學習,寫的東西短小精悍,解決問題,一刻鐘半小時就念完了,不很好嗎!我們時代的要求就是如此。舊社會里,老頭老太太都沒有事,听評書或評彈一听就是兩個月,《楊家將》,《珍珠塔》,多少部,說上沒結沒完。大家反正沒有事,是有閒階級,听听書總比吵嘴強一些。真正藝術作品可不應沒結沒完。以《霓虹燈下的哨兵》來說,它一個晚上就解決問題,使人受到教育。這就非有概括的本事不行。寫東西不怕短,不怕小,而必要精。一個藝術作品必定是有机的組織,在戲劇里出了一個人,如果他不發生作用,就感到別扭。《牛府貴婿》里的二儿子是复員軍人,他一上場大家就希望他有戲。那個牛老頭子保守,落后自私,有這么個軍人在家里,一定發生很大的作用。可是,看完了戲,他始終沒有事作,要他何用呢?要知道,觀眾反映非常尖銳,不要說是出來一個人,就是一句話,“天陰了”,大家就會想到要下雨了,因為作者引人家那么想嘛。若是前頭說天陰了,后面又叫大家晒被子去,或者是不再交代了,這是什么戲,分明是跟大家鬧別扭!戲里不但一個人,一件事,就是一個字,也必定是有机的聯系。這是一個极精致的工作,要磨了再磨。不能怕吃苦。這是苦事,快活就是在寫完了的時候。
  既然是有机的,那就是人和事沒有不必要的,人一個頂一個,事一件算一件,字也是一個是一個。假如能夠去掉兩個人,而無損于劇情,何必多加兩個人呢?特別是今天的戲要下鄉演出,一大批人馬,戲里有五十個人,樂隊二十個人,道具用兩大車拉,開支大,人家又不好招待,可謂勞民傷財。我們的戲往往是結构松,太長,好多地方可以砍掉。要精練,像古人說的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那樣。青年作者,往往怕刪改,好容易寫出來的又給刪掉了!但是,不刪掉怎么行呢?刪掉不是為叫戲更好些嗎?要狠心的刪改。要記住,我們的文章是有机的。從一個字,到人,事,景,應當互相匯成一气,成一個單元。這才是藝術品。許多大藝術家也不會寫得很快。當然赶任務是另一回事。否則就應當慢慢地磨,慢慢地寫。曹禺同志起碼要兩年才寫成一個劇本。當然有人手快,有人手慢,但是不一定要快,更不要草率。
  第三,關于語言。我們學習語言,有兩個來源:一是書本上的話,一是生活中的話。書本上有兩种,一是古代的,一是現代的。兩种都要學。古代書本上的語言,即使自己不學著寫,也應看看。這有好處,能夠幫助我們明白怎樣才能寫得簡練。古文古詩有這個好處,真簡練。作個作家,對古代的書本的語言,恐怕要稍微看一下,能深入就深入。這樣就可以了解我國語言的本質是什么。我們的語言在世界上是以簡練著稱的。簡而明,這是我們語言的特色。若是電影里,話劇里,一句話長達几十個字,就不易听明白了。小說也是這樣,句長念起來就費勁。我寫的東西,不管好坏,話總是要寫得簡明,有時想起一個長句子來,總想法子把它斷成兩三句。這樣容易明白,有民族風格。念古代的語言可以認識到如何簡練。舊体詩多數是四言,五言,七言的,九言就很少了。唱詞也有九個,十一個或者字數更多的句子,但仍以七言為主。青年往往從現代書本上學語言,這要留些神。現代小說、劇本的語言,并不一定都很精彩,不要說書本上是那樣冗長,就可以照樣羅嗦。羅嗦總是毛病。我們應當有這么個愿望,寫文章一句應當頂十句、八句用。現在作品中有些句子往往模棱兩可,怎樣解釋都可以。因此,首先每一句要讓它明确和站得住。看雷鋒日記里的話吧,有高度的思想性,充沛的感情,不知道想過多久,才寫出這么一句!我們作品中那樣的句子就很少。我們念《紅樓夢》、《水滸傳》,為什么拿起來老不想放下,不僅是因為它的情節引人入胜,它的語言也能隨時給我們以喜悅,隨時提高我們的欣賞力,叫人愛不釋手。假如《紅樓夢》的語言每三回才有一句好的,這部書准沒有那么多人愛讀。文學作品就是這樣的:語言要能讓人喜悅、愉快。文學作品為什么會美呢?這不僅因景寫得好,人物有性格,事件有意義,同時還有語言的美。我們寫完作品,最好朗誦一遍或几遍。話劇總要說些簡練明白的話,人家才能馬上听懂。小說可以多用些辭藻,句子也滿可以長點。但是,自己必須念念,假如自己都覺得別扭,別人會怎樣就可想而知了。這很要緊,否則民族風格就不容易突出。有時自己覺得這兩個字很形象,以為別人看了也會覺得如此,不一定!念出來就可以知道了。要說明白話,有力量的話,有思想,有感情,叫人拍案叫絕,使人嚇一跳。這并不是完全在于辭藻,當然也不必一概反對辭藻。特別是今天文藝為農民服務,道理要講得深,文字可越淺顯越好。這是我們的責任。要記住,寫篇文章,總要有好的句子。馬克思、恩格斯、列宁那么多年前說的話,我們現在還經常引用,他們是那么有遠見,他們的話是傳之不朽的。英國人動不動就愛引用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語言。我們應當有這樣的抱負,讓我們寫出的句子,有長久的生命力。詩人更應當創造這樣的句子,“詩”即創造的意思。小說、散文作家也應如此。文藝是要爭奇斗胜的,內容,思想感情要好,文字上也要顯示出自己的風格來,不是人云亦云的,老老實實的。做人應當老老實實;寫文章不應當老實;要銳利,有風格,有力量。語言的創造并不是另創一套話,燒餅就叫燒餅,不能叫“餅燒”。怎么創造?話就是這些話,雖然是普通的話,但用得那么合适,能嚇人一跳,讓人記住,這就是創造。這要求我們狠狠地想,想了再想。寫作的人要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熟悉社會各階層的語言,才能按時間、地點、人物的思想感情,找出那么一個字,一句話。這也正是寫作的難處。特別是劇本,一開場人物就出來了,沒有介紹開口就說話,是怎么說出來的呢?要很好地斟酌。一句話對了,比十句話還好。甚至一個字“哼”、“哈”,有時比寫出一句話還好。語言要有呼應,前面說過的話后面一定要照顧到;要有波瀾,可以從各方面來寫,一句話有几种說法,不應該老是小胡同赶豬,直來直去。若老是平舖直敘,沒有風趣,就難精彩。須想出一針見血,解決問題的話。語言寫得好坏,是最足以看出一個作家的功夫的。要在最簡單的話里顯出本事。使用語言,要因人、因地精密選擇。記得有一位朋友寫一篇東西,男的喝了酒回去,太太不滿意,說:“又喝了貓尿啦!”如果是她發了脾气,這就用對了。但從劇情來看,她并沒有給他很大的譴責,只是一個輕微的責備。那就應該說:“你又喝了兩盅吧?”如果說喝了“貓尿”,那該是發脾气,拍桌子,要打起來了。大概是這位作者听到北方農村有把酒叫“貓尿”的,就視為珍寶,非用上不可,結果卻用得不是地方。作品的語言要丰富,但勿亂用,要審慎選擇。下鄉學到的話,要考慮怎么用,讓人听起來很順暢合适。這套功夫很不容易,得認真地練,這是基本功,非掌握不可。我建議寫小說的人也寫寫詩,寫寫劇本。不寫詩,就不知道什么叫簡練;不寫劇本,就不容易知道什么叫做結构精密。作家是要懂得這些和有這种本事的。

  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日載一九六三年《湖南文學》十一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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