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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


  唐人登科之后,多作冶游,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2〕,清余怀之《板橋雜記》〔3〕尤有名。是后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艷跡,皆有錄載;
  〔4〕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志异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并無條貫,不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怀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干,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于《品花寶鑒》〔5〕,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妓,然獨未云禁招优。達官名士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贊歎,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后复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于娼女矣。《品花寶鑒》者,刻于咸丰二年(一八五二),即以敘乾隆以來北京优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并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与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于敘事行文,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儿女之書,昔又多有,遂复不能擺脫舊套,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云: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后,不但不加呵責,倒有怜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体輕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子玉房里。見帘幃不卷,几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挂了輕綃帳。云儿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面龐黃瘦,憔悴不堪。
  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涌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只見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子玉吟了之后,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著,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鑒》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設,字以“玉”与“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菊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游,己酉(一八四九)自廣西复至京,始足成后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楊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于末一回,為名士与名旦會于九香園,畫伶人小像為花神,諸名士為贊;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贊,皆刻石供養九香樓下。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的花朵与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气扑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万點金光,一閃不見”云。
  其后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咸丰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与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痴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游幕并州,极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妓,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机要,旋以平寇功,由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复因戰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師受封之后,“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韋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复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于歡笑之時,并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6〕評之云,“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艷。……”雖稍諛,然亦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績,忽雜妖异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
  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洁,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极清?”痴珠歎一口气,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隨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于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痴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案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采蓮曲里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云,‘好自靜養。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并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痴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痴珠惊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痴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痴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呢?”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后又是糾纏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罷。”自此,痴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痴珠續成和韻詩,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庄詩集》有《題魏子安所著書后》〔7〕五絕三首,一為《石經考》,一為《陔南山館詩話》,一即《花月痕》(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雷顛筆記》),因知此書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連舉丙午(一八四六)鄉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游山西陝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賭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丰,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韋痴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云(謝章鋌《課余續錄》一)〔9〕。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劉栩鳳傳》〔10〕,謂“傾心于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將抑郁憔悴死矣。則秋痕蓋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實魏。韋韓,又逋客之影子也,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當如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書以伎女為主題者,有《青樓夢》六十四回,題“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則云俞吟香。吟香名達,江蘇長洲人,中年頗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牽纏,又不能遽去,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以風疾卒,所著尚有《醉紅軒筆話》《花間棒》《吳中考古錄》及《閒鷗集》〔11〕等(鄒弢《三借廬筆談》四)。《青樓夢》成于光緒四年,則取吳中倡女,以發揮其“游花國,護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報親恩,全友誼,敦琴瑟,撫子女,睦親鄰,謝繁華,求慕道”(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寫非實,從可知矣。略謂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幼即工文,長更慧美,然不娶,謂欲得“有情人”,而“當世滔滔,斯人誰与?竟使一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無一識我之人,反不若青樓女子,竟有慧眼識英雄于未遇時也”(本書《題綱》)。故挹香游狹邪,特受伎人愛重,指揮如意,猶南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軒中,三人重复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軒外名花綺麗,草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鴛鴦館主人褚愛芳 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鐵笛仙袁巧云 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卿 第七位浣花仙史陸文卿……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末位護芳樓主人自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儿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极盡綢繆。挹香向慧瓊道,“今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誠是,即請賜令。”挹香說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不過,只得說道,“有占了。”眾美人道,“令官必須先飲門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令胜于軍令,違者罰酒三巨觥!”眾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勞不厭,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閣,愛卿适發胃气,飲食不進。挹香十分不舍,忽想著過青田著有《醫門寶》四卷,尚在館中書架內,其中胃气丹方頗多,遂到館取而复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
  又解了几天館,朝夕在留香閣陪伴。愛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挹香。……(第二十一回)
  后乃終“掇巍科”,納五妓,一妻四妾。又為養親計,捐職仕余杭,即遷知府,則“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悟道,將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紅塵,不能明告他們知道,只得一個私自瞞了他們,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寫了三封信,寄与拜林夢仙仲英,無非与他們留書志別的事情,又囑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過了几天,挹香又帶了几十兩銀子,自己去置辦了道袍道服草帽涼鞋,寄在人家,重歸家里。又到梅花館來,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見他們不識不知,仍舊笑嘻嘻在著那里,覺心中還有些對他們不起的念頭。想了一回,歎道,“既解情關,有何戀戀!”……(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歸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門中兩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則早掄元;舊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識三十六伎;亦一一“歸班”,緣此輩“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為偶触思凡之念,所以謫降紅塵,如今塵緣已滿,應該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余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适于《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妓家,暴其奸譎,謂“以過來人現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潑于夜叉,見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則開宗明義,已异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亦自此而斬也。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云間花也怜儂著”,或謂其人即松江韓子云〔12〕,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報館編輯,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于花叢中,閱歷既深,遂洞悉此中伎倆(《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而未詳其名,自署云間,則華亭人也。其書出于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于市,頗風行。大略以趙朴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書至此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雖目光始終不离于趙,顧事跡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雜述其沉湎征逐之狀,并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斷若續,綴為長篇。其訾倡女之無深情,雖責善于非所,而記載如實,絕少夸張,則固能自踐其“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第一回)之約者矣。如述趙朴齋初至上海,与張小村同赴“花煙間”時情狀云:
  ……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耐好啊!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宛,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嘎?只怕有兩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气,我搭耐說。”便湊著王阿二耳朵邊,輕輕的說話。說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耐倒乖殺□。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耐末脫体哉,阿是?”小村發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說些甚么,只見小村說著,又努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朴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宛。”王阿二方才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台;問朴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朴齋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只見一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
  把煙盒放在煙盤里,點了煙燈,沖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燒起煙來,見朴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嚲嚲唲。”朴齋巴不得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于小村,颼飀飀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說,“覅吃哉。”王阿二調過槍來,授与朴齋。朴齋吸不慣,不到半口,斗門噎住。……王阿二將簽子打通煙眼,替他把火。朴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朴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朴齋又痠又痛又爽快。朴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睡非睡光景,朴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只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迷呀,隨俚去罷。”朴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緒二十年,則第一至六十回俱出,進敘洪善卿于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于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与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遽返。
  洪善卿力勸令歸,不听,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娶以為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迓,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制衣飾,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云公子新訂婚,方赴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不能償,于是复攬客,見噩夢而書止。自跋謂將續作,然不成。后半于所謂海上名流之雅集,記敘特詳,但稍失實;至描寫他人之征逐,揮霍,及互相欺謾之狀,乃不稍遜于前三十回。有述賴公子賞女优一節,甚得當時世態:
  ……文君改裝登場,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
  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只有賴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
  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在巴斗內,呈賴公子過目,望台上只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焜耀的東西,滿台亂滾;台下這些幫閒門客又齊聲一號。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君攔入怀中;文君慌的推開立起,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說了几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
  (第四十四回)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14〕惟不為趙朴齋諱。相傳趙本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作貿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云。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故當開篇趙朴齋初見洪善卿時,即敘洪問“耐有個令妹,……阿曾受茶?”答則曰,“匆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已為后文伏線也。光緒末至宣統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往往數回輒中止,殆得賂矣;而無所營求,僅欲摘發伎家罪惡之書亦興起,惟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         ※

  〔1〕 崔令欽 唐博陵(今河北定縣)人。開元時官左金吾,天寶時遷著作佐郎,肅宗時改倉部郎中,后為万州刺史,終國子司業。所撰《教坊記》,一卷,記述唐開元天寶時期教坊的制度、軼聞和樂曲的起源、內容等。孫棨《北里志》,參看本卷第97頁注〔9〕。
  〔2〕 梅鼎祚(1549—1615) 字禹金,明宣城(今屬安徽)人。
  撰有傳奇《玉合記》、雜劇《昆侖奴》等。所撰《青泥蓮花記》,分七門十三卷。
  〔3〕 余怀(1616—?) 字澹心,別號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屬福建)人。撰有《味外軒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軼事三卷。
  〔4〕 記述妓家故事之作,揚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等;
  吳門(蘇州)有西溪山人《吳門畫舵錄》、個中生《吳門畫航續錄》等;
  珠江(廣州)有支机生(繆艮)《珠江名花小傳》、周友良《珠江梅柳記》等;上海有松北玉□生(王韜)《海陬冶游錄》、《淞濱瑣話》等。
  〔5〕 《品花寶鑒》 卷首有石函氏(陳森)自序。刻于咸丰二年(1852),原刊本扉頁題:“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齋開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工竣。”又据《夢華瑣簿》載:“《寶鑒》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廣西歸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丰二年,1852)乃見其刊本。”
  〔6〕 符兆綸 字雪樵,清宜黃(今屬江西)人,曾官福建知縣。
  撰有《夢梨云詩抄》等。下面的引文見《繪圖花月姻緣》卷首。
  〔7〕 謝章鋌 字枚如,清長樂(今屬福建)人,官至內閣中書。
  撰有《賭棋山庄全集》。《賭棋山庄詩集》,十四卷。《題魏子安所著書后》五言詩三首,見卷八。題《花月痕》一首云:“有淚無地洒,都付管城子。醇酒与婦人,末路乃如此。獨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 《賭棋山庄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銘》:“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試,年二十八,始補弟子員,即連舉丙午鄉試。……既累應春官不第,乃游晉,游秦,游蜀。故鄉先達,与一時能為禍福之人,莫不愛君重君,而卒不能為君大力。君見時事多可危,手無尺寸,言不見异,而亢髒抑郁之气,無所發舒,因遁為稗官小說,托于儿女子之私,名其書曰《花月痕》。”
  〔9〕 關于《花月痕》撰寫過程,《課余續錄》卷一云:“是時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館。……多暇日,欲讀書,又苦叢雜,無聊极,乃創為小說,以自寫照。其書中所稱韋瑩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草一兩回,适太守入其室,見之,大歡喜。乃与子安約: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則張盛席,招菊部,為先生潤筆壽,于是浸淫數十回,成巨帙焉。”
  〔10〕 《劉栩鳳傳》 即《栖梧花史小傳》,內容記述河南滑縣歌妓劉栩鳳生平。
  〔11〕 《醉紅軒筆話》 此書及《花間棒》、《吳中考古錄》、《閒鷗集》,均見鄒弢《三借廬筆談》,未見刻本。
  〔12〕 韓子云(1856—1894) 名邦慶,別號太仙,清松江(今屬上海)人。曾任申報館編輯。
  〔13〕 關于《海上花列傳》刊出情況,該書自光緒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陸續刊印于韓邦慶所編文藝雜志《海上奇書》。
  該刊開始時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傳》二回;第九期起,改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傳》共刊出三十回。
  〔14〕 据《譚瀛室隨筆》載:《海上花列傳》“書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于同、光間上海名流事實者,類能言之。茲姑舉所知者,如:
  齊韻叟為沈仲馥,史天然為李木齋,賴頭黿為勒元俠,方蓬壺為袁翔父,一說為王紫詮,李實夫為盛朴人,李鶴汀為盛杏蓀,黎篆鴻為胡雪岩,王蓮生為馬眉叔,小柳儿為楊猴子,高亞白為李芋仙。以外諸人,苟以類推之,當十得八九,是在讀者之留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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