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談》的第一天由此開始。作者首先對十個男女集合的緣由作了說明。以下便是他 們在潘比妮亞領導下,各自隨意所說的故事。 溫雅的女士們,我深知你們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讀著這本書,免不了要認為故事的 開端是太悲慘愁苦了,叫人們不禁慘然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場可怕的瘟疫,這對于身歷其 境、或是耳聞其事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不過請別以為讀著這本書,又要害你們歎 息、掉淚,就此嚇得不敢再往下讀了。本書的開端雖然凄涼,卻好比一座險峻的高山,擋著 一片美麗的平原,翻過前面的高山,就來到那賞心悅目的境界;攀援的艱苦將換來了加倍的 歡樂。樂极固然生悲,悲苦到了盡頭,也會涌起了意想不到的快樂。 所以這只不過是暫時的凄涼——我說是暫時的,因為也不過占了寥寥几頁篇幅罷了;接 著而來的就是一片歡樂,象方才預告的那樣——要不是這么聲明在先,只怕你們猜想不到苦 盡還有甘來呢。說真話,我真不愿意累你們走這條崎嶇小道,可是此外又沒有旁的路可通, 因為不回顧一下悲慘的過去,我沒法交代清楚你們將要讀到的那許多故事,是在怎樣的一种 情景下產生的;所以只好在書里寫下這樣一個開頭。 在我主降生后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麗的城市——就是那繁華的佛 羅倫薩,發生了一場可怖的瘟疫。這場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体的影響,還是威嚴的天主降于 作惡多端的人類的懲罰;它最初發生在東方,不到几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計其數;而且眼 看這場瘟疫不斷地一處處蔓延開去,后來竟不幸傳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無策,一點防止 的辦法也拿不出來。城里各處污穢的地方都派人掃除過了,禁止病人進城的命令已經發布 了,保護健康的种种措施也執行了;此外,虔誠的人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零零落落地向天 主一再作過祈禱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終于出現了,災難的情況立 刻嚴重起來。 這里的瘟疫,不象東方的瘟疫那樣,病人鼻孔里一出鮮血,就必死無疑,卻另有一种征 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間或是在胳肢窩下隆然腫起一個瘤來,到后來愈長愈大,就有 一個小小的苹果,或是一個雞蛋那樣大小。一般人管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時候,這死 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分蔓延到人体各部分。這以后,病征又變了,病人的臂部、腿 部,以至身体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候是稀稀疏疏的几大塊,有時候又 細又密;不過反正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樣,是死亡的預兆。 任你怎樣請醫服藥,這病總是沒救的。也許這根本是一种不治之症,也許是由于醫師學 識淺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适當的治療方法來——當時許許多多對于醫道 一無所知的男女,也居然象受過訓練的醫師一樣,行起醫來了。總而言之,凡是得了這种 病、僥幸治愈的人,真是极少极少,大多數病人都在出現“疫瘤”的三天以內就送了命;而 且多半都沒有什么發燒或是其他的症狀。 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触,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干柴靠近烈火 那樣容易燃燒起來。不,情況還要嚴重呢,不要說走近病人,跟病人談話,會招來致死的病 症,甚至只要接触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也立即會染上了病。 駭人听聞的事還有呢。要不是我,還有許多人眼見目睹,那么,种种事情即使是我從最 可靠的人那儿听來的,我也不敢信以為真,別說是把它記錄下來了。這一場瘟疫的傳染可怕 到這么一個程度,不僅是人与人之間會傳染,就連人類以外的牲畜,只要一接触到病人、或 是死者的什么東西,就染上了病,過不了多少時候,就死了,這种情形也是屢見不鮮。有一 天,我親眼看到有這么一回事:大路上扔著一堆破爛的衣服,分明是一個染病而死的窮人的 遺物,這時候來了兩頭豬,大家知道,豬總是喜歡用鼻子去拱東西的,也是合該它們倒楣, 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過來,咬在嘴里,亂嚼亂揮一陣,隔不了一會,這兩頭豬就不住地打起 滾來,再過了一會儿,就象吃了毒藥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活著的人們,每天看到這一類或大或小的慘事,心里就充滿著恐怖和种种怪念頭;到后 來,几乎無論哪一個人都采取了冷酷無情的手段:凡是病人和病人用過的東西,一概避不接 触,他們以為這樣一來,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以為唯有清心寡欲,過著有節制的生活,才能逃過這一場瘟疫。于是他們各自結 了几個伴儿,揀些沒有病人的洁淨的宅子住下,完全和外界隔絕起來。他們吃著最精致的食 品,喝著最美的酒,但總是盡力節制,絕不肯有一點儿過量。對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 們完全不聞不問,只是借音樂和其他的玩意儿來消磨時光。 也有些人的想法恰巧相反,以為唯有縱情歡樂、縱飲狂歌,盡量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 什么都一笑置之,才是對付瘟疫的有效辦法。他們當真照著他們所說的話實行起來,往往日 以繼夜地,盡情縱飲,從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一時興來,任意闖進人家住宅,為所 欲為。也沒有人來阻攔他們,因為大家都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哪儿還顧得到什么財產不 財產呢。所以大多數的住宅竟成了公共財產,哪一個過路人都可以大模大樣地闖進去,只當 是自己的家一般占用著。可是,盡管他們這樣橫沖直撞,對于病人還是避之唯恐不及。 浩劫當前,這城里的法紀和圣規几乎全都蕩然無存了;因為神父和執法的官員,也不能 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連一個手底下人也沒有,無從執行他們的職務了; 因此,簡直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還有好多人又采取了一种折衷的態度。他們既不象第一种人那樣嚴格節制著自己的飲 食,也不象第二种人那樣大吃大喝、放蕩不羈。他們雖然也滿足自己的欲望,但是适可而 止,他們并沒有閉戶不出,也到外面去走走,只不過手里總要拿些什么鮮花香草,或是香料 之類,不時放到鼻子前去嗅一下,清一清神,認為要這樣才能消除那充滿在空气里的病人、 藥物、和尸体的气味。 有些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竟抱著一种更殘忍的見解。說,要對抗瘟疫,只有一個辦法— —唯一的好辦法,那就是躲開瘟疫。有了這种想法的男男女女,就只關心他們自己,其余的 一概不管。他們背离自己的城市,丟下了自己的老家,自己的親人和財產,逃到別的地方去 ——至少也逃到佛羅倫薩的郊外去,仿佛是天主鑒于人類為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懲罰,這 懲罰卻只落在那些留居城里的人的頭上,只要一走出城,就逃出了這場災難似的。或者說, 他們以為留住在城里的人們末日已到,不久就要全數滅亡了。 這些人的見解各有不同,卻并沒個個都死,也并沒全都逃出了這場浩劫。各地都有好些 各色各樣的人在自身健康時,首先立下榜樣,教人別去理會那得病的人,后來自己病倒了, 也遭受人們的遺棄,沒人看顧,就這樣斷了气。 真的,到后來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鄰舍,誰都不管誰的事了,親戚朋友几乎 斷絕了往來,即使難得說句話,也离得遠遠的。這還不算,這場瘟疫使得人心惶惶,竟至于 哥哥舍棄弟弟,叔伯舍棄侄儿,姊妹舍棄兄弟,甚至妻子舍棄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傷心、 叫人最難以置信的,是連父母都不肯看顧自己的子女,好象這子女并非他們自己生下來似 的。 因此許許多多病倒的男女都沒人看顧,偶然也有几個朋友,出于慈悲心,來給他們一些 安慰。不過這是极少數的;偶然也有些仆人貪圖高額的工資,肯來服侍病人,但也很少很 少,而且多半是些粗魯無知的男女,并不懂得看護,只會替病人傳遞茶水等物,此外就只會 眼看著病人死亡了。這些侍候病人的仆人,多半因此喪失了生命,枉自賺了那么些錢! 就因為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鄰舍親友的看顧,仆人又這樣難雇,就發生了一种聞所 未聞的風气。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來怎么如花似玉,怎么尊貴,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 計較雇用一個男子做貼身的仆人,也再不問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開衣裙,把什么地 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來,只當他是一個女仆。她們這樣做也是迫于病情,無可奈何,后來有 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變得不那么端庄,這也許是一個原因吧。 有許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調理,本來可以得救,現在卻都死去了。瘟疫的來勢既 然這么凶猛,病人又缺乏護理,叫呼不應,所以城里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 景听著都叫人目瞪口呆,別說是當場看到了。至于那些幸而活著的人,迫于這樣的情勢,把 許多古老的習俗都給改變過來了。 照向來的風俗說來(現在也還可以看到),人死了,親友鄰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喪事 人家,向死者的家屬吊唁;那家的男子們就和鄰居以及別處來的市民齊集在門口。隨后神父 來到,人數或多或少,要看那家的排場而定。棺材由死者的朋友抬著,大家點了一支蜡燭, 拿在手里,還唱著挽歌,一路非常熱鬧,直抬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但是由于瘟疫越來越 猖獗,這習俗就算沒有完全廢除,也差不多近于廢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新的風气。病人 死了,不但沒有女人們圍繞著啜泣,往往就連斷气的一剎那都沒有一個人在場。真是難得有 几個死者能得到親屬的哀傷和熱淚,親友們才不來哀悼呢——他們正在及時行樂,在歡宴, 在互相戲謔呢。女人本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現在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竟不惜違背了她 們的本性,跟著這种風气走。 再說,人死了很少會有十個鄰居來送葬;而來送葬的決不是什么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 卻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們自稱是掘墓者;其實他們干這行當,完全是為了金錢,所以總 是一抬起了尸架,匆匆忙忙就走,并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 就算完事。在他們前面走著五六個僧侶,手里有時還拿著几支蜡燭,有時一支都不拿。只要 看到是空的墓穴,他們就叫掘墓人把死尸扔進去,再也不自找麻煩,鄭重其事地替死者舉行 什么落葬的儀式了。 下層階級,以至大部分的中層階級,情形就更慘了。他們因為沒有錢,也許因為存著僥 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里,結果病倒的每天數以千計。又因為他們缺乏适當的醫治,無人看 護,几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總是有許多人倒斃在路上。許多人死在家里,直 到尸体腐爛,發出了臭味,鄰居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城市里就這樣到處尸体縱橫,附近活著的人要是找得到腳夫,就叫腳夫幫著把尸体抬出 去,放在大門口;找不到腳夫,就自己動手,他們這樣做并非出于惻隱之心,而是唯恐腐爛 的尸体威脅他們的生存。每天一到天亮,只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堆滿了尸体。這些尸体又被 放上尸架,抬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尸架,就用木板來抬。 一個尸架上常常載著兩三具尸体。夫妻倆,或者父子倆,或者兩三個兄弟合放在一個尸 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兩個神父,拿著一個十字架走在頭 里,腳夫們抬著三四個尸架,在后面跟著。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神父只道要替一個人 舉行葬禮,卻忽然來了六七具尸体,同時下葬,有時候甚至還不止這么些呢。再也沒有人為 死者掉淚,點起蜡燭給他送喪了;那時候死了一個人,就象現在死了一只山羊,不算一回 事。本來呢,一個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爾遭遇到几件不如意的事,也很難學到忍 耐的功夫;而現在,經過了這場空前的浩劫,顯然連最沒有教養的人,對一切事情也都處之 泰然了。 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尸体運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 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習俗,要求葬在祖墳里面,情形更加嚴重。等墳地全葬滿 了,只好在周圍掘一些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后來的尸体几百個几百個葬下去。就象堆積船艙 里的貨物一樣,這些尸体,給層層疊疊地放在坑里。只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整個坑都 裝滿了,方才用土封起來。 當時整個城里的种种凄慘景象也不必一一細談了,我只要再補說一句,當城內瘟疫橫行 的時候,郊外的市鎮和鄉村也并沒逃過這一場浩劫,不過災情不象城里那樣聲勢浩大罷了。 可怜的農民(以及他們的家人),在冷落的村子里,荒僻的田野中,一旦病倒了,既沒有醫 生、也沒有誰來看顧,隨時倒斃在路上,在田里,或者死在家門口。他們死了,不象是死了 一個人,倒象是死了一頭牲畜。 城里的人們大難當前,丟下一切,只顧尋歡作樂;鄉下的農民,自知死期已到,也再不 愿意從事勞動,拿到什么就吃什么,從前他們在田園上、在牛羊上注下了多少心血,寄托過 多少期望,現在再也顧不到了。這樣,牛、驢子、綿羊、山羊、豬、家禽、還有人類的忠誠 的伴侶——狗,被迫离開圈欄,在田里到處亂跑——田里的麥早該收割了,該打好收藏起來 了,卻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一下。這些牲口,有許多好象賦有理性似的,白天在田野里吃飽了 草料,一到天晚,雖然沒有家人來赶,也會自動走回農庄來。 讓我們再從鄉村說回到城里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极點,還能怎么說呢 (當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類太狠心)?由于這場猛烈的瘟疫,由于人們對病人抱著恐怖心 理,不肯出力照顧,或者根本不管,從三月到六月,佛羅倫薩城里,死了十万人以上。在瘟 疫發生之前,誰也沒想到過城里竟住著這么多人。 唉,宏偉的宮室,華麗的大廈,高大的宅第,從前達官貴婦出入如云,現在卻十室九 空,連一個最低微的仆從都找不到了!有多少顯赫的姓氏、巨大的家產、富裕的產業遺下來 沒有人繼承!有多少英俊的男子、美麗的姑娘、活潑的小伙子(就連蓋倫、希波克拉底、伊 斯克拉庇斯1都得承認他們的身子頂結實),在早晨還同親友們一起吃點心,十分高興,到 了夜里,已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他們的祖先吃晚飯了。 講述這种种悲慘的事,我自己也覺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現在我只想在下面 提到一件事: 佛羅倫薩城里,居民相繼死亡,几乎成了空城;不過我后來听到一個可靠的人說,在一 個禮拜二的早晨,做過彌撒,庄嚴的圣瑪利亞·諾凡拉教堂里冷冷清清,只留下七個年輕的 婦女,都穿著跟這個年頭正相配的黑色喪服。她們中間不是帶著親戚關系,就是有著朋友或 是鄰居的情誼。最大的一位不過二十七歲2,年紀最輕的也已有十八歲了,都長得非常秀 麗,儀態优雅,又具有良好的教養,顯然全都是些出身高貴的女士。 要是沒有什么不便的話,她們的芳名我本該也告訴你們,可是底下將記錄下她們所講述 的,以及听到的种种話,我不愿意將來有一天,害得她們感到不好意思。現在的社會風气, 又逐漸嚴肅起來了,不象當時那么放蕩了——當時,不但象她們那樣年輕的姑娘,就連歲數 較長的婦女,也免不了沾染這种風气(至于產生這种風气的原因,前面說起了)。我也不愿 意讓那些專愛中傷別人、對于純洁無垢的品德一味挑剔的人,抓住這個机會用惡俗的話來破 坏這几位小姐的名聲。所以我只好依著她們各人的性格,另取一個合适的名字——或者多少 還算合适的名字,好讓讀者明白她們中間究竟是誰在說話,不致鬧不清楚。 首先,那年紀最大的一位,我叫她“潘比妮亞”,第二個,叫“菲亞美達”,第三個, “菲羅美娜”;第四個,“愛米莉亞”;第五個,“勞麗達”;第六個,“妮菲爾”;最后 一個,名字取得很适當,叫“愛莉莎3”。 她們這天的見面,也是巧合,并沒預先約定。大家就在教堂的一角,圍成一圈,坐了下 來;又長吁短歎了一陣,于是也不再作禱告,只是彼此談論起當時的种种情況來。大家沉默 了一會之后,又听見潘比妮亞開口說道: “各位好姐姐,你們想必跟我一樣,早就听說過了,一個人做他本份的事是不會招人見 怪的。盡力保護自己的生命原是每個人的天賦權利。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殺了人,甚至還 可以不用抵罪。如果維護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夠容忍這种行為,那么我們為了保全自己的 生命,采取与人無損的手段,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晨,和以前那一串日子 是怎樣挨過來的,再想到我們這几天來全是談著些什么話,我就感覺到——你們也一定同樣 會感覺到,我們是在為自己的生命擔憂呀。這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奇怪;我十分奇怪的是,我 們女人都有女人的判斷力,為什么不替自己想想辦法,來擺脫這憂愁呢? “我們留在這儿——照我看來——最多也不過看看又運來了多少要落葬的尸体,或者听 听那最后剩留下來的几個修士是不是還按時按刻唱著圣歌;或者呢,拿我們這身喪服向每一 個來到這里的人顯示我們遭遇到多么重大的不幸。走出這儿的教堂,我們就會看到,到處都 抬著死尸和病人;或者看見從前被當局放逐的罪人,如今再不把法律看在眼里,只是在大街 小巷,到處大搖大擺著,因為他們知道那班執行法令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倒了。再看到我們 城里那班下三濫,他們自稱‘掘墓者’,喝飽了我們的血,騎著馬,到處亂闖,嘴里還唱著 下流的小調,來嘲笑我們的苦難。從東到西,我們只听到‘某人死了’,或者是‘某人只剩 一口气了’。要是人死了還有人哭,那么我們在這城里只能听得一片哀聲了。我不知道你們 的家里是不是跟我一樣,我家里的人全都死了,偌大的門庭,只剩下了我和我的使女兩個 人;我一想到這里,就毛骨悚然,在家里無論坐也好,立也好,總覺得有許多陰魂出現在我 眼前,他們的臉全不是我看熟了的那些臉,卻變得好不可怕,真把我嚇坏了。 “這樣,我不管在這儿教堂里、在外面街上,或者關在家里,總是心神不宁;尤其是因 為凡是象我們這樣有体力、有辦法的人,全都跑了,留在這儿沒走的只剩我們這几個。就算 還有一些人留在這儿,我常听說——也親眼看到過——他們不管是一個人、或者是一群人, 總是夜以繼日地盡情吃喝玩樂,也再不存什么是非之分了。不僅是世俗的人們,就連隱居在 修道院里的修士,也認為別人公然做得的事,他們同樣做得,因此竟違背了誓愿和清規,去 追求那肉体的歡樂。這樣,為了想逃過這場災禍,人們變得荒淫無度了。 “如果分明是那么一回事,那我們還留在這儿干什么?我們還指望些什么?我們還夢想 些什么?我們為什么不象別人那樣及早替自己的安全設想?生命對于我們難道就不及對別人 那樣可貴?或者是,難道我們竟認為我們的生命力比旁人強,所以用不到害怕災禍會落到自 己頭上來?我們錯了,我們上當了。要是我們真這樣想,那是多么糊涂呀:我們只要想想, 有多少年青的男女在這一場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那就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确的答案了。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照我看來,要是我們不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當作儿 戲,坐以待斃,那么許許多多人都走的走,溜的溜了,我們不如也趁早离開了這個城市吧。 不過,就象逃避死神那樣,人們那种墮落的生活,我們也要避免;我們每個人在鄉間都有好 几座別墅,讓我們就住到鄉下去,過著清靜的生活吧;在那儿,我們可以由著自己的心意尋 求快樂,但是并不越出理性的規范。 “在鄉下,我們可以听鳥儿唱歌,可以眺望青山綠野,欣賞田畝連片,麥浪起伏,以及 各种各樣的樹木。我們還可以看到遼闊的蒼穹,盡管上天對我們這樣嚴酷,可還是在我們眼 前展露了它那永恒的美麗——這比我們那一座空城好看得多了。再說,那儿的空气也新鮮得 多,在這個季節,我們在鄉下將會拋卻許多苦惱,平添不少生命的樂趣。雖說鄉村里的農民 也象城里的居民,一個個死去,終究屋少人稀,不至于這樣触目惊心。 “再從另一方面考慮,依我說來,我們并沒拋棄了這儿的什么人。可不,要說實話,那 倒是我們被人拋棄了呢——你看,我們的親戚不是死了,就是逃跑了,拋下我們單身只影去 擔當那沉重的苦難,好象我們不再是他們的親人了。 “要是依照我的主意做去,我們不會受到什么非難的,要是不那么辦,可能反而會遭到 痛苦,麻煩,甚至死亡。所以我想,要是大家贊成的話,我們不妨帶著使女,讓她們攜著一 切必需的東西,逃出城去,從這家別墅走到那家別墅,趁這大好的時光,好好地享受它一 番。讓我們就這樣地生活下去。只要死神不來召喚我們,我們總有一天可以看到天主怎樣來 收拾這一場瘟疫。請記著,我們正大光明地出走,不見得比許多女人放蕩不羈地住在城里更 要不得啊。” 大家听了潘比妮亞的這番議論。都佩服她的見地,而且竟迫不及待地開始討論起詳細的 辦法來了,仿佛等到商量定當,她們一站起身來,就要出發了。可是菲羅美娜是一個最謹慎 不過的姑娘,她就說了: “姐妹們,潘比妮亞所說的一切當然是非常好的,可是我們也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說 走就走呀。別忘了我們都是女人;我們年紀也不小了,不至于還不明白几個女人聚在一起不 會有好結果的;女人要是沒有男人的領導,勢必弄成一團糟。我們的心坎儿太活了,太任性 了,太多心了,太懦弱不中用了。為了這緣故,我只怕一切由著我們,沒有人來領導,那么 我們這些人很快地就會鬧得不歡而散,叫大家臉上都沒光彩。讓我們先解決了這個問題,然 后動身吧。” 愛莉莎也發言了:“真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領,沒有男人的幫助,我們做什么事也難得 有始有終。不過我們怎么能找到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們的親族多半已經死了,那沒死的 也早已各自結伴,各奔東西,再不知道他們跑到哪里去了。隨便請几個陌生男人來參加吧, 那又不太妥當,因為我們要躲避生命的危險,同時也要預防流言蜚語落到我們頭上來,免得 我們為了尋求歡樂和安宁,反而招來了煩惱。” 這几位小姐正在這里你一言我一語談論的時候,恰巧有三個年青的男人從外邊走進了教 堂——說是年青,最小的一個也有二十五歲了。他們都富于熱烈的感情。這年頭有多么可 怕,親友多半死了,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可是這一切都不能叫他們的愛情有一絲半點儿冷卻 ——更不用說叫這股愛情的火焰完全熄滅了。他們三人,一個叫做“潘菲洛”,還有一個叫 “菲洛特拉托”,第三個叫“第奧紐”。他們的談吐舉止都非常可愛,在這災難的歲月里, 他們只希望有机會能和自己的情人見到一面,這在他們就是得到了無上的安慰。事有湊巧, 他們三個的情人就在這七位小姐中間,而其余几位小姐中,也有几位跟他們有著親戚關系。 他們才走進教堂,望見那几位小姐,她們也已經看到了他們;潘比妮亞就笑著說: “瞧,我們的運气有多好!這儿不是來了三個又英俊又懂事的青年來成全我們的愿望了 嗎?只要我們肯收容他們,他們一定樂意做我們的向導和跟班的。” 妮菲爾的情人正是這三個男子中的一個,她听了這話,不禁羞得臉通紅,說道:“潘比 妮亞,看在老天面上,你說話也該多想一想呀!我很明白,他們三個怎么說也得承認是高尚 的青年,而且不用問,完全可以擔當起比這更重大的任務。我也認為,別說請他們陪伴我 們,就是請他們陪伴比我們漂亮高貴得多的小姐,他們也還是非常合适而令人愉快的良友。 可是誰都知道,他們現在正愛著我們中間的几個人,我只怕,要是把他們收容到咱們姐妹的 隊伍中來,盡管男女雙方都是清清白白,誹謗和流言還是不肯饒過咱們呢。” 菲羅美娜接著說:“這有什么關系呢?只要我問心無愧,隨別人愛怎么說,我決不會因 而感到不安。天主和真理會保護我們的名譽的。要是他們肯加入到我們這儿來,那么正象潘 比妮亞所說的,我們的運气真是太好了,這是天意派他們來成全我們的愿望!” 接下來的一片靜默說明了姑娘們听了這番話,沒有一個反對,一致贊成上前去招呼那三 個青年,把這個打算說給他們听,并且探問,他們是不是愿意跟她們一起住到鄉下去。潘比 妮亞就不再多說什么,站起身來,向他們那儿走去,原來她和其中的一個沾點親戚關系。 那三個青年正站在那儿望著她們,潘比妮亞笑容可掬地跟他們行了個禮,向他們說明了 她們作了怎么樣一個打算,并且以她和全体姐妹們的名義,請求他們本著兄弟般純洁的友 愛,加入到她們的隊伍里來。 最初,那三個青年還以為這是在跟他們鬧著玩呢;不過看到她說得這樣鄭重,也就打消 了怀疑,非常愉快地答應下來。為了可以及早出發,他們立刻著手作必要的籌備。 第二天是禮拜三,一切都准備就緒,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已經派人預先去通知了。那七位 小姐就帶著女仆們,三個青年各帶著一個男仆,在晨光熹微中,离城出發了;走了不滿六里 路,就來到了預定逗留的場所。 這座別墅筑在一座小山上,和縱橫的大路都保持著相當距离,周圍盡是各种草木,一片 青蔥,景色十分可愛。宅邸筑在山頭上;宅內有一個很大的庭院,有露天的走廊,客廳和臥 室布置得非常雅致,牆上還裝飾著鮮艷的圖畫,更覺動人。宅邸周圍,有草坪、賞心悅目的 花園,還有清涼的泉水。宅內還有地窖,藏滿各种美酒,不過這只好讓善于喝酒的人去品嘗 了,對于貞靜端正的小姐是沒用的。整座宅子已在事先打掃得干干淨淨,臥房里的被褥都安 放得整整齊齊;每個屋子里都供滿著各种時令鮮花,地板上舖了一層燈芯草。他們來到之 后,看見一切都布置得這么齊整,覺得很高興。 大家坐定下來,就討論消遣的辦法。第奧紐可算得是世上最樂觀、最有風趣的青年了, 他首先開口道: “各位小姐,我們是多虧你們的巧思,不是靠著我們的遠見,才來到這儿。我不知道你 們打算怎樣排除憂思,至于我呢,我在方才跟你們一起動身的時候,已把那分愁思丟在城門 口了;所以,我請求你們跟我一起來縱情歡笑歌唱,只要不失你們的端庄就是了;否則請你 們還是放我回到那苦難的城里去,重新在悲傷中過生活吧。” 潘比妮亞似乎也已經把她的愁苦拋掉了,高高興興地回答道:“第奧紐,你說得對,讓 我們盡量歡樂吧——因為我們從苦難中逃出來,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呀。不過凡百樣事,要 是沒有個制度,就不會長久。我首先發起,讓這么些好朋友聚合在一塊儿,我也希望我們能 長久快樂,所以我想,我們最好推個領袖,大家應當尊敬他、服從他;他呢,專心籌划怎樣 讓我們過得更歡樂些。為了使每個人,不分男女,都有机會体味到統治者的責任和光榮,也 為了免除彼此之間的妒忌,我想,最好把這份操勞和光榮每天輪流授給一個人。第一個由大 家公推。到了晚禱的時分4,就由他,或者她,指定第二天的繼任人,以后就都這么辦。在 各人的統治時期都由他,或者她,規定我們取樂的場所,以及取樂的方法等這一切問題。” 潘比妮亞的一番話叫大家听了非常高興,他們一致推選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羅美娜輕 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樹下,摘下几條纖細的葉枝,編成了一頂又美麗又光榮的桂冠——因為她 常听人說,桂冠會給人帶來光榮和尊敬。現在,這頂桂冠在他們中間成為統治權的象征,誰 戴著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潘比妮亞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安靜下來。她又吩咐把他們帶來的三個男仆 和四個女仆侍喚來,說道: “我先樹立一個榜樣,以后在你們的任期內一定能做得更好,這樣,大家就可以逍遙自 在,而一切都井井有條,不失規范,這种生活我們要維持多久就可以維持多久。我委任第奧 紐的仆人巴梅諾做我的總管,住宅里的日常起居事宜都由他負責,尤其是餐廳里的一切事 務。潘菲洛的仆人西利斯科擔任財務和采辦工作。總管有什么支配,也由他去辦。兩個人都 有事務了,丁大洛就專在菲洛特拉托、第奧紐和潘菲洛的房里侍候。菲羅美娜的仆人莉西絲 卡,我的仆人米西亞,專門擔任廚房里的工作;總管配好菜料,就由她們悉心烹調。勞麗達 的喜美拉,和菲亞美達的斯特拉蒂莉亞在小姐們的房里侍候,還要把我們起居的地方打掃干 淨。我還得叮囑大家一句,你們如果想要討得我們的歡心,那么不論你們到哪儿去、從哪儿 來,看到了、听到了些什么,只許把愉快的消息帶回來。” 她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贊成。吩咐完畢,她就輕快地站了起來,說:“這里有的是花 園、草坪和賞心悅目的處所,大家不妨信步漫游一會吧;不過到了打晨禱鐘的時候5,可都 得回到原處來,趁天气還涼快的時候吃早飯。” 這些快樂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許可,就在花園中緩步而行,有說有笑,還編著各种 鮮艷的花冠,唱著情歌。到了女王所指定的時刻,大家就回到宅里來;這時巴梅諾已盡心盡 力地把各事都安排好了。一走進樓下的餐廳,他們就看見桌子上已蓋著雪白的台布,玻璃酒 杯象銀子般閃射著光芒,到處點綴著金雀枝的花朵。大家听著女王的話,先洗了手,然后依 著總管排定的席次坐下。精致的菜肴端了上來,美酒送到手邊,又有三個仆人悄悄地侍候著 用飯。一切安排得這樣周到、布置得這樣美好,大家都非常滿意,在席間只听得他們談笑風 生。 這些青年男女都會跳舞,有几位還善于彈琴、唱歌;吃好早飯,桌子撤去之后6,女王 就吩咐會奏樂的把樂器拿來。第奧紐抱了一個曲柄琵琶,菲亞美達拿起一只六弦琴,兩人合 奏起一支美妙的舞曲來。女王吩咐仆人自去吃飯,她自己跟兩個青年和五位小姐一起跳著慢 步舞。舞罷,他們又開始唱著輕快活潑的歌曲。 他們玩得興高采烈,直到女王認為應該是午睡的時候了,這才宣布停止活動。三個青年 和小姐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內——他們的臥室是分隔成兩處的,床輔全部收拾得整整齊齊, 而且也象餐室那樣,陳設著許多鮮花。三個青年男子回房后就解衣入睡,小姐們這邊也是一 樣。 午后鐘7敲過不久,女王首先起身。把其余的姑娘喚醒了,又吩咐去喚三個青年人起 來,說是白晝睡眠過久,有礙健康。于是他們一起來到一塊草坪上,那儿綠草如茵,叢林象 蓬帳般團團遮蓋了陽光,微風陣陣吹過。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于是說道: “你們瞧,太陽還挂在高空,暑气逼人,除了橄欖枝上的蟬聲外,几乎万籟俱寂。如果 揀著這時候出外去玩,那真是太傻了。只有這里還涼快舒适些,你們瞧,這儿還有棋子和骰 子,供大家玩儿。不過依我看,我們還是不要下棋擲骰子的好,因為來這些玩意儿,總有輸 有贏,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喪,而對方和旁觀的人卻并沒因而感到多大樂趣。還是讓 我們講些故事,來度過這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吧。一個人講故事,可以使全体都得到快樂。等 大家都講完一個故事,太陽就要下山,暑气也退了,那時候我們愛到哪儿就可以到哪儿去 玩。要是這個建議大家贊成,那么我們就這樣做。要是你們不贊成,那我也不勉強,大家任 意活動好了,到晚禱的時候再見。” 姑娘們和青年們全都贊成。 “你們既然贊成,”女王說,“在這開頭的第一天,我允許大家各自講述心愛的故事, 不限題目。” 她于是回過頭來看著坐在她右邊的潘菲洛,微微一笑,吩咐他帶頭講一個故事。潘菲洛 听得這吩咐,立即開始講述下面的一個故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听著。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