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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清早5點,新床頭燈下方嶄新的床頭柜上的鬧鐘猛地響起,隨即又安靜下來。米奇在黑黝黝的屋子里磕磕碰碰地摸索著,發現海爾賽正伏在后門邊。他把它放進了后院,轉身去沖個澡。20分鐘后,他回到臥室,和仍在熟睡的妻子吻別。她一動不動沒任何反應。
  不需要穿過擁擠的車流,辦公室也不過10分鐘的路程。他暗暗決定,他要在5點30分開始他頭一天的工作,要是有人比他還早,往后他就5點到,要不就4點30分,只要是頭一個到,什么時候都成。睡眠不過是一种浪費。今天,他將是頭一個到達本迪尼大廈的律師,以后天天如此,直到當上合伙人。倘若別人要干10年,他就只需要7年。他要成為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合伙人。他已下定了決心。
  本迪尼大廈邊上的那塊空地,有10英尺高的鐵柵欄圍著,一名衛兵把著門。里面是一個停車場,兩道黃線之間用油漆噴著米奇的名字。他把車停在門口,等著,身穿制服的衛兵從暗處走過來,到了車旁。米奇撳撳按鈕,落下窗玻璃,出示一張印著他照片的塑料證件。
  “想必你是新來的吧?”衛兵接過證件說。
  “是的。米奇·麥克迪爾。”
  “我認識字。看車子就知道了。”
  “你叫什么?”米奇問。
  “達奇·亨德里克斯。在孟菲斯警察局干了33年。”
  “幸會,達奇。”
  “幸會。你可真早啊!”
  米奇笑著接過身分證。“可不,我還以為大伙都到了呢。”
  達奇勉強笑了笑。“你是第一個,洛克先生一會儿也要到了。”
  門開了,達奇要他把車開進去,他找到噴著自己名字的地方,停好了車子,從后座上拿起暗紅色鰻皮公文箱,輕輕關好車門。另一名衛兵在后面的出口處等著。米奇作了自我介紹,看著衛兵打開門。他看了看表:正好5點半。時間還是夠早的。現在,公司其他的人正在酣睡呢。他舒了口气。
  辦公室的一角放著三個卡紙盒,里面是書、文件、律師公文紙,還有課堂筆記。他把第一個盒子放到桌子上,抽出盒里的東西,把所有的材料都歸好類,一小摞一小摞整整齊齊地堆在桌子上。
  喝過兩杯咖啡,他在標著三號號碼的盒里找到了資格考試复習資料。他踱到窗前,拉開百葉窗。外面依然一片黑暗。他沒注意到一個人影驀地出現在過道里。
  “早上好!”
  米奇轉過身,怔怔地看著那人。“你嚇了我一跳。”他說,倒抽了一口冷气。
  “抱歉。我是納森·洛克,想必我們不曾見過。”
  “我是米奇·麥克迪爾,新來的。”他們握著手。
  “知道,知道。很抱歉沒能早點見你。你几次來的時候,我正忙著。我想我在星期一的葬禮上見過你。”
  米奇點點頭。他肯定自己這輩子決不曾在100碼之內見過納森·洛克,否則他絕對忘不了。他那雙眼睛,那是什么樣的眼睛喲:寒光逼人的黑眼睛周圍,有著一圈圈黑色的皺紋,叫你看了沒法忘記。他頭發全白了,頂發稀疏,耳邊長著濃密的鬢發,鮮明地襯托出他黑黝黝的臉膛。他說話時,兩眼眯縫著,漆黑的眼球射著凶光。陰險的眼睛!能掏人五髒六腑的眼睛!
  “也許吧。”米奇被這張惡魔般的臉震住了,喃喃地說,“也許吧。”他這輩子還沒見過有這么邪惡的臉。
  “看來你是個愛早起的人。”
  “是的,先生。”
  “很好。很高興你來這里工作。”
  納森·洛克退出過道,一眨眼不見了。米奇掃視了一眼過道,忙關上了門。難怪他們把他安排在四樓,离大伙遠遠的,米奇心想。這下他明白了為何到應聘后才能見到洛克,原來是怕他嚇著了,沒准會拒聘呢。
  埃弗里·托勒拿著厚厚一疊材料在等著米奇。“這是卡普斯卷宗,只是一部分。我們的客戶名字叫桑尼·卡普斯。他從小在阿肯色長大,如今住在休斯敦,大約有3000万財產,可他一向是一分錢掰作兩半用。他父親臨終前交給他几只舊駁船,他以此搗騰出了密西西比河上最大的拖船隊,如今世界各地都有他的船只。他有八成法律業務由我們處理,除了訴訟,其余業務全是我們的活儿。他想再合伙建立一個有限股份公司,買下香港另一家華人油輪船隊。卡普斯通常是主要合伙人,他打算湊起25個合伙人來分擔投資風險,集資經營。這筆生意大概价值6500万。他這人极難對付,你將不必直接同他打交道,實際上,除了我,公司里誰都沒跟他談過生意。這疊卷宗是我替他經手的上一個合伙項目的部分材料,里面有計划書、合伙協議、意向書、有限股份協議等文件。我要你認真看一遍,一個字都不能放過,然后為船隊投資項目起草一份合股協議。”
  米奇手中的卷宗一下子似乎變得非常沉重。也許5點30分還不夠早。
  埃弗里接著說:“卡普斯給了我們大約40天的時間准備,我們已經拖延了一陣子。原是馬蒂·科津斯基協助我,他准備的材料,我看完就交給你。有什么問題嗎?”
  米奇翻動著文件說:“我每天要花几個小時在這個項目上?”
  “多多益善。我知道資格考試很重要,可桑尼·卡普斯同樣重要,去年一年他就付了將近50万律師費給我們。”
  “我會辦好的。”
  “知道你會的。我對你說過,你的收費標准是每小時100美元。記著,別忘了開收費賬單。”
  “我怎么能忘呢?”
  奧利弗·蘭伯特和納森·洛克站在五樓的鐵門前,看著頭上方的攝像机。只听見什么東西猛地卡嗒一聲響,門開了。一個衛兵朝他們點點頭,德法歇正在辦公室等著。
  “你好,奧利。”他輕聲招呼說,仿佛沒看見另一個似的。
  “有什么最新情況?”洛克沖著德法歇驀地問了一句,看也不看他一眼。
  “哪儿的情況?”德法歇平靜地問。
  “芝加哥。”
  “上頭很著急,納特1,不管你信不信,他們可不想弄髒自己的手。明說了吧,他們弄不明白為什么非要逼得他們那么做不可。”
  
  1納森的昵稱。

  “什么意思?”
  “他們問了些難對付的問題,比如說我們為什么不能管好自己的人?”
  “你怎么說的?”
  “一切正常。漂亮极了。偉大的本迪尼公司堅不可摧。漏洞堵好了。生意一如既往。沒問題。”
  “他們造成了多少損失?”蘭伯特問。
  “不清楚,我們壓根儿搞不清楚,不過我想他們還不曾談過實質性東西。他們已下了決心打算同聯邦調查局的人談,這不用怀疑,但還沒談成。出事那天,我們從可靠渠道得到消息,說聯邦調查局的特工正赶往開曼島,我們于是斷定,他們相約到那儿,肯定是打算徹徹底底地告密去的。”
  “你怎么知道?”洛克問。
  “得啦,納特。我們自有我們的門道。再說,島上到處都有我們的人。要知道,我們一向精明能干。”
  “那自然。”
  “是不是干得一團糟?”
  “不,不。絕對達到專業水平。”
  “怎么把當地人也搞進去了?”
  “我們得做得天衣無縫,奧利。”
  “那儿的當局怎么說?”
  “什么當局?那是一個平靜的小島,奧利。去年,那里發生了一起謀殺案,四次潛水事故。對他們來說,那不過是又一起事故。三人不幸溺水身亡。”
  “聯邦調查局有什么看法?”洛克問。
  “不清楚。”
  “你不是有內線嗎?”
  “不錯,可我們找不到他。到昨天為止,我們還沒有听到什么消息。我們的人還在島上,他們沒發覺什么异常情況。”
  “你們打算在那里呆多久?”
  “一兩個星期。”
  “聯調局的人露面怎么辦?”洛克問道。
  “我們盯得很緊,他們一下飛机,我們就會知道。我們會跟蹤他們,一直到他們下榻的旅館,甚至還可以‘咬’上他們的電話。他們早餐吃什么,談了些什么,我們將一清二楚。我們將派三個弟兄盯他們一個,連上廁所都不放過,還要叫他們蒙在鼓里。納特,我對你說過,這事干得干淨利落,絕對達到專業水平,讓人抓不著蛛絲馬跡。你就放心好了。”
  “這事真叫我惡心,德法歇。”蘭伯特說。
  “你以為我喜歡這么干,奧利?你要我們怎么辦?坐著不管,讓他們談去?得啦,奧利,我們都是人,我也不想干這种事,可拉扎洛夫要干。你想同拉扎洛夫論理去,去好了。到時候,你不被人發現在什么地方漂著才怪呢。那幫伙計也真是何苦呢?他們本該保持沉默,可偏要丟下心愛的小車不開,派頭十足的律師不當,去裝什么假正經。這不,有什么好下場。”
  納森·洛克點了支煙,朝德法歇那邊吐了一團濃濃的煙霧。三個人默不作聲地坐著,等煙團在桌子上方消散。德法歇瞪了“黑眼”一眼,但沒說什么。
  奧利弗·蘭伯特站起身,注視著門邊空蕩蕩的牆。“你找我們來干嘛?”他問。
  德法歇深深吸了口气。“芝加哥讓我們在所有還不是合伙人的律師家里裝上竊听器。”
  “我說有事吧。”蘭伯特對洛克說。
  “這不是我的主意,可他們堅持要這么做。上頭很緊張,他們想采取一些額外預防措施,以防万一。你不能埋怨他們。”
  “你不認為這太過分了?”蘭伯特問。
  “不錯,完全沒有必要,可芝加哥不這么認為。”
  “什么時候干?”洛克問。
  “也許下周吧。那需要花好几天的時間呢。”
  “全都要裝?”
  “對,他們是這么說的。”
  “連麥克迪爾家也得裝?”
  “是的,連麥克迪爾家也得裝。我想塔蘭斯會再試一次的,沒准這次會從新來的身上動手。”
  “早上我見到他了,”洛克說,“他比我先到。”
  “5點32分到的。”德法歇說道。
  法學院的筆記被移到了地上,卡普斯卷宗舖滿了桌子。尼娜吃午飯時帶回了一塊雞丁三明治,米奇邊吃邊看。一點剛過,沃利·赫德森來給他上資格考試复習課。沃利的專業是合同法,他遞給米奇一本活頁筆記本,至少有4英寸厚,重量与卡普斯卷宗差不多。
  考試要持續四天,包括三個部分,沃利解釋說。第一天考法律道德,四小時的多項選擇題。吉爾·沃恩,也是合伙人,是公司在法律道德方面的專家,他將負責指導該項复習。第二天的考試持續8小時,題目就叫多州法,涉及到各州通用的大多數法律,也是多項選擇題形式,不過試題很能迷惑人。接下來的就是重要部分了。第三第四天每天都考8小時,內容涉及實体法律的15個門類。答題應當簡明扼要,試題側重田納西法。所有15個門類,公司都有全面复習計划。
  “你是說15門全都复習?”米奇拿起筆記本問。
  沃利笑笑。“是的,我們很全面,公司至今還沒有誰考砸過。”
  “知道,知道,我不會開創這個先例的。”
  “今后6個月里,我們每周至少碰一次頭,把這些材料通一遍,每次大約兩小時,你可以相應地安排一下。周三3點如何?”
  “早晨還是下午?”
  “下午。”
  “好的。”
  “你也知道,合同法与統一貿易法是密不可分的,因此我把統貿法融匯到了那些材料里面。我們將兩者兼顧,不過那就要多花些時間。典型的資格考試里,貿易業務題占的分量是很重的。那些問題,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真難呢,因此說,這本筆記非常重要。我從以往的試題中選了一些實例題在里面,還附了示范答案。讀起來肯定會很有趣的。”
  “我都等不及啦。”
  “本周先看頭80頁。有几道簡單的習題,你還得做一做。”
  “你是說家庭作業?”
  “一點沒錯。我下周要給你評分。”
  “這比法學院里還厲害呢。”
  “這考試比法學院的要重要得多。我們非常重視,成立了一個專門委員會來督促你。從現在起,到你考試為止,我們要密切關注你的复習進程。”
  “委員會里有哪些人?”
  “我本人,埃弗里·托勒、羅伊斯·麥克奈特、蘭德爾·鄧巴和肯德爾·馬漢。我們每周五碰一次頭,對你的進度作出評估。”
  沃利拿出一本大小和信箋差不多的小筆記本,放到桌子上。“這是你的進度日志,每天花了几小時,复習了哪些課目,都要一一記上去。每周五上午委員會開會前我來拿。有什么問題嗎?”
  “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問題。”米奇說,把筆記本放到了卡普斯卷宗上面。
  “很好。星期在下午3點見。”
  他剛走不到10秒,蘭德爾·鄧巴便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和沃利留下的那本惊人地相似,其實是一模一樣,只是沒那么厚。鄧巴是負責不動產法的。5月份,米奇的房子就是他經手買的。他把筆記本遞給米奇,上面貼著《不動產法》標簽。他解釋說他的專業是資格考試最關鍵的一環。一切歸根結底都是財產,他說。這些材料是他在過去10年間精心准備的,還承認說,他常常想把它們作為一部研究財產權益和土地金融的權威專著出版。他每周需要一小時,最好是星期二下午。他神吹了一小時,說什么30年前,他參加考試的時候,資格考試是如何不同于今天。
  肯德爾·馬漢跟著就來了。他想每周六上午見一次面。要早點,7點30怎么樣。
  “沒問題。”米奇說著接過他的筆記本,放到別的筆記本旁邊。這本上記的是憲法,肯德爾最喜歡的一個門類,雖然他很少用得著。他說,這可是資格考試最重要的一部分呢,至少5年前他考的時候是這樣。臨畢業那年,他在《哈佛法學評論》上發表過一篇論“第一修正案”的文章。他認為米奇也許想看看,便附了一份复印件在筆記本里。米奇几乎是立即答應說他會看的。
  整個下午就這么人來人往,全公司差不多有一半律師都來過了,又是給他筆記,又是交待家庭作業,約定輔導時間。至少有6個人提過本公司還不曾有人考不及格。
  到了5點,米奇小小的辦公桌上堆滿了考試复習資料,足足能叫一家10來號人的公司忙得喘不過气來。秘書向他道別時,他說不出話來,只是笑笑便低下頭繼續看沃利的合同法講義。一小時后,吃飯的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于是12個小時里,他頭一次想起了艾比,給她挂了電話。
  “我一時還回不了家。”他說。
  “可我正在燒晚飯呢。”
  “把飯留在爐子上。”他有點儿急促地說。
  沉默了一會。“你几時可以回家?”她緩緩地、斟詞酌句地問。
  “几小時以后。”
  “几小時!你已經在那儿呆了一天啦。”
  “不錯。可我還有更多的活得干。”
  “可這才是頭一天呀。”
  “我有多忙,說了你也不敢相信。”
  “你沒事吧?”
  “我很好,等一會就回家。”
  啟動發動机的聲音惊醒了達奇·亨德里克斯。他猛地站起身。門開著,他等在門口,停車場上最后一輛車子開到他跟前停了下來。
  “晚上好,達奇。”米奇說。
  “你現在才走?”
  “可不。太忙啦。”
  達奇按亮電筒看了看時間:11點30分。
  “走吧,當心點。”達奇說。
  “好的。几個小時后再見。”
  拜爾車開上了沿河大街,駛進了茫茫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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