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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他們睡了不超過4小時,保羅和霍勒斯達成默契,無一放亮就起床了,以便避開其他人。他們穿著已畢,准備迎接第三天的會見。之后,他們在維拉·尼普利斯餐廳外稍事停留,等待7時30分開門。在其后的半小時里,除了几對暫住的旅客匆匆進早餐以便赶在交通擁擠前上路外,他們兩人便單獨在一起了。
  到8點,他們离開餐廳,沒有看見查普曼博士、卡斯或貝尼塔,因而甚感寬慰。他們來到車庫,太陽在無云的天空中像一個特大號的正用油煎的蛋黃那樣緩緩地發出沸騰的火焰。道路兩邊的潮濕草坪已在升溫,很快就會變干。保羅斷定這天定會像星期一那么熱。他把帆布車篷頂落下,放在福特牌可換篷汽車上,把它系牢,然后,他坐在駕駛盤后,旁邊坐著霍勒斯。
  他輕松地把車倒出停車處,最后,打到低檔,用腳逗弄著車間,駕駛著車子,緩緩地順著通向桑賽特·博爾瓦特的陡峭幽靜的車道開過去。
  在停車信號處,他瞥了霍勒斯一眼。“我們有點早。高興不高興先開一小段兜兜風?”
  “隨你的便。”
  保羅把福特車向東朝桑賽特·博爾瓦特大道開,然后加速到每小時35英里,臨近大學校園時一度又放慢速度(后備軍官訓練隊的小伙子們在草地上操練),在他朝貝佛利山的方向前進時開始加速。敞口車速度一快,就生發出一陣微風,雖說那里本來沒有風。那空气輕輕地撫摸著他們,宛如女人的手那樣溫柔。在貝爾——埃爾門,憑慣性沖力,保羅急劇地向左拐過去。
  “你到過這里嗎?”他問。
  “我想沒有。”霍勒斯說。
  “如果你來過,你自會記得。這里非常像是在火奴魯魯后面的郊區開車。”
  保羅將眼睛從擋風玻璃轉向霍勒斯,意思想對此處的風光評价一番。然而他見霍勒斯對周圍環境全然不感興趣。霍勒斯頹然地低坐在那里,像是處在昏睡狀態,雙臂交叉松弛地放在胸前,兩眼茫然地注視著擋風玻璃。
  保羅找不出別的原因,只能想到從半夜之后開始的這個不吉利的早晨來。在他泄露了他与內奧米的會見之后,霍勒斯一直未起床,他的臉像被打了似的麻木。他在敘述他的婚姻故事時,一刻不停地抽煙。
  事情發生在查普曼博士以前的那一年,麥迪森召開一次婦科醫生大會(霍勒斯想起來),霍勒斯從里爾頓到那里宣讀一篇論文,大會盡力在各方面适應它的客人。在他們提供的方便之中,有一處秘書班子,指定給霍勒斯的姑娘自報名叫內奧米·謝爾茲。霍勒斯在遇到內奧米以前,只把女性當作是生物學上的必需品,一种有別于重要的日常工作的鍛煉物。他總是肯定他命中注定一生是單身漢。
  內奧米卻是他曾經想象過的一個女人能夠具備的特殊人物;活潑、有趣、漂亮、敏捷。還有,而這一點很快證明是一個決定因素,她是一個總有人渴望和追求的年輕女性。她只對霍勒斯有好感。這一點使他在同事當中成了一座特別的雕像,使他具有一种以往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值得驕傲的滿足。他開始賦予內奧米取代愛情的等价量(“當然,我這樣措辭是事后想起來的,”他向保羅承認說)。從一開始,內奧米就准備把她自己的全部給予霍勒斯,全部地無條件地奉獻給他。對此,霍勒斯依据天主教培養成人的每一個理由為借口,才抑制住自己,沒有去占這位被愛打動的姑娘的便宜。就這樣,在他帶她到里爾頓并使她成為內奧米·范·杜森前僅僅5個月便定了婚。(几乎達不到互相了解的程度,他告訴保羅說。)在最初的日子里,非常欣賞結婚這個念頭。這使他在流行的社會群体中具有了成員資格。這個群体他過去并沒有意識到它的存在。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有了一种屬于某种比里爾頓學院的職員更具世界性、更令人歡娛、更充實的事物的感覺。那些數不清的操辦婚姻的附屬品最使他感到愉快:在屋里准備好菠羅小鴨;磨損了的襯衫領最終豎了起來;兩人一起到商店購買冰箱和藍鸚鵡;填寫圣誕明信片地址;不停地受到來自男性朋友們的妒羡;一起玩紙牌、拼字游戲、雙人离合字謎;浴室門后挂著的乳罩,浴缸上面晾干著的長筒襪和打開蓋的牙膏;分好了的星期天報紙;紐扣魔術般地重新出現在睡衣和襯衣上。
  但是這些快樂和法律認可的親密是有代价的。它大都常常按時來自雙人床上。
  他的性要求,霍勒斯曾經坦白地向保羅承認,就他所能猜測到的,在查普曼前的那些知識不多的時期,比平均的性要求要低。開始內奧米永不疲倦的性要求讓他激動不已,但是几個月后,仍然沒有絲毫的平靜,她那無休止的性欲已不再是快樂而成了使他狼狽不堪的一項義務。几乎每個夜晚,她都盼望著他。那件曾經是愛的事情迅速變成了愛的服役。那張可怕的雙人床的陰影,每天都在暗下去。查普曼博士出現后才救了他。
  查普曼博士成了一位營救者,竟像摩托化部隊和陸戰隊策划的那樣馬到成功。當查普曼博士錄用他為業余助手并要求他值夜班時,霍勒斯用很大的熱情在這項秘密項目中通力合作。對他這股熱情,查普曼博士誤認為是他對科學的熱愛。這樣以來,与內奧米就有了摩擦。但是很快她便接受了這樣一种理解,即每周兩次便是他們的計划數。后來,她的騷動不安的情緒減少了。到最后,竟完全消失。直到后院那場可怕的結局和隨后的景象發生后,霍勒斯才意識到她重新組織她的生活到何等的程度,為了進行這种調整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用干淨利索的一著將這個墮落的東西從他的生活中分离開。房子騰出去了,家具賣掉了。每一件紀念品,每一件禮品,每一張照片都清理掉(留下了一張照片,他們結婚后第二年拍的那張淡化處理的側面像)。即使最后的一點通訊聯系,离婚后的贍養費,霍勒斯也讓它不通過個人傳遞。每月的第三天,維斯康星州里爾頓的一位律師,把支票寄給加里福尼亞州伯班克的另一位律師。
  在那單身漢調查的繁忙日子里,霍勒斯將自己全力以赴地投入該項工作,并且很成功地把內奧米從他的腦海中抹掉。但是,隨著對已婚婦女調查的實施,此事常常變得困難起來——因為,這樣的情況出現得太經常了,屏風后的某個聲音,使他聯想起是她的。越來越經常的是,從屏風后面傳來的對他所提的婚外遇問題的回答,听起來有意像性虐待狂似的。
  從安排這次旅行的那一刻起,霍勒斯就很害怕。在男子調查時,他對洛杉磯進行并不在意。但是,已婚婦女的抽樣的調查可以接近內奧米使他忍受不祝也許,正如他一直在考慮的那樣,他害怕他可能又見到她;或者,也許他害怕見不著她,對他的這种擔憂,他說不出真正的理由。可它照舊令人痛苦地存在著。后來,星期一晚上,他看見了她,他到韋斯特伍德看電影。他在從中心通道旁第三個座位上找到了位子,進入正片約20分鐘時,一位年婦的婦女走過通道上來,她就是內奧米。
  她沒有看見他,繼續朝門庭走,然而他看見她了。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后來他便弄得爛醉如泥。
  在与保羅交談會見內奧米的情況時,霍勒斯被從200個志愿者當中內奧米不可避免的出現(起碼他心下這樣想)的事實攪亂了。他想,這倒像惡運附身一般不讓他脫開。保羅反倒認為她的出現沒有什么很不正常的地方,畢竟已經會見過3000婦女了。很有可能碰上,保羅先前在火車上就預見過。如果她們中有人被證實是小分隊成員的舊相識,也用不著特別吃惊,特別是她就住在抽樣調查的小社會圈子中。保羅提醒霍勒斯原先在印第安那波利斯遇到的事情。他本人認出了他所詢問的已婚婦女,碰巧就是他在學校里曾經約會過几次的女人。這些事發生了。就是這樣的發生,在藝術上,不允許發生得太經常,將它排除掉,免得人們不相信。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它們卻屢屢發生。是的,這不是令保羅感到不安的巧合,而是,如他對霍勒斯所說的那樣,基于內奧米讓自己參加她丈夫也參与其中調查的奇特事實。肯定她知道。霍勒斯認為不可能。在他們婚姻生活的后期,她不知道他為誰業余工作,因為查普曼博士的第二項調查還沒有公開宣布。至于說讀什么東西發現他以后的工作,那也不大可能。比方說她讀書,那只在他們的婚姻早期做過,她從來不耐煩去讀報或雜志。她不大可能改變了。再就假若,她不經意地瞥了報紙一眼——哦,保羅知道,文章通常是連篇累牘地報道著查普曼博士,很少提及小分隊成員,哪怕是他們的名字,進一步說,內奧米也不太可能向布里阿斯的任何人泄露她的婚姻名字,所以,別的婦女無法向她提及查普曼小分隊里的范·杜森。不,就霍勒斯所能想到的。這一點是講得通的。
  他們就這樣一直交談到凌晨三點。多半由霍勒斯述說,而保羅則盡力勸慰,幫助他排憂解愁。
  這時,保羅記起了這一切。在他迎著朝陽,駕著福特車通過貝爾——埃爾時,保羅想找出,對這件事的回顧,是什么仍使他不安。他為好朋友感到傷心。這個沒得說,是自然的事。
  但一切推到這上面未免過于簡單。還有更自私的東西,他揣摩,那恐怕因為,這一切直接引起了他對單身漢狀況的聯想。
  這不啻又是一塊加在不斷緩慢升高的牆上的磚,這堵牆把他与一個女人,任何他可能要娶的女人隔開了。每塊磚上,都有一個數字。總有一天,這個數字的屏障會變得太高,使人難以逾越。內奧米只不過是一個映象而已,一個他曾經刺探過的數百名——無名的數字——婦女的映象,用科學的語言,告訴他她們的隱私。一切都歸到愛上,而婚姻變成了撫愛方式的多少多少次數,各种姿式的多少多少次數,性欲高潮的多少多少次數。也許,說實話,這就是它的全部。如果是這樣,它就使婚姻變成一塊凄涼的領地。更甚的是,他宁愿要修道院的孤獨,或者還有什么別的?他早就見過的所謂美滿牢固的結合,還有他很久以來所抱有的羅曼蒂克的幻想。又待如何呢?什么溫情脈脈,什么生儿育女,又有什么?我要把你們統統拋在腦后,維克托·喬納斯。
  保羅駕著他的敞篷車轉向那段狹窄公路的最右邊,讓開過來的一輛運貨卡車駛過去。這之后,他又看了霍勒斯一眼,不由得對他的遭受沉重打擊的朋友增強了怜憫之情。
  “感到好些了吧,霍勒斯?”
  霍勒斯將視線從小貯藏柜移開,茫然地對著保羅。“我會好起來的……感謝昨晚上你听我說了那么多的話。
  “別傻說了。”
  “你知道我剛才坐在這里想什么嗎?我在想我星期一為什么真的喝成那個醉樣子。”
  “哦,你看見她……”
  “不錯,但是,問題不在于僅僅看見她。所發生的情況是我只看了她一瞬間——這是那夜以來的第一次——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我還与過去一樣地愛她。它把我的五髒六腑都抓住了。真是可怕,因為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當中沒法控制。
  她,就在那儿。一個肮髒的東西,而我愛著她。她走了以后,我不在乎我做了或說了什么。我只是想見她,昨晚我沒有告訴你——我感到害羞——可是我跳出座位,像個瘋了的傻瓜一樣沿著通道去追她。她不在門廳或門外,我往返沿著這條街和其它街尋找她。我沒有找到她。我決定在電話簿中找到她的住址,然后去看她。不錯,她的名字出現在電話簿上,后來,我有些害怕——有個全然陌生的人。我知之甚少,与那家伙在草地的那個——因此我決定我最好先喝一杯,韋斯特伍德地區周圍沒有酒吧。我問路上的行人。他告訴我那是因為這里有所大學的緣故。你知道嗎?所以我便駕車開到靠近名叫皮科的另一個街區,找到了一處地方,喝醉了,我身体很糟,不能去看她。能夠回到旅館就夠幸運了。可我不能將她忘掉。我該怎么辦。我想她已經完蛋了,已經死了。我把它藏在一間舊隔离艙里,忘掉了。后來,又复活了,而我卻處在崩潰狀態下。我定是瘋了。你怎么能去愛一個妓女?”
  保羅一直盯著道路。“她不是妓女,”他慢慢時說,“她是個婦女,是你的老婆,她病了,需要幫助,而且你愛他。”
  “我愛她,但是,那卻是万分苦惱的事。”
  “它可能是。不錯,我想很苦惱。”他看見了一處金屬路標,那箭頭向左指向桑賽特·博爾瓦德。“吶,几乎到開幕時間了。我們最好返回布里阿斯。”
         ※        ※         ※
  卡斯·米勒听到薩拉·戈德史密斯對他的提問所做的答复時,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怀著忿恨的心情凝視著屏風。這個蕩婦,他想,這個肮髒的不誠實的浪娘們。
  他先前說過:“下面將有一系列的婚外遇的問題。”他提問道,“除了你丈夫外,你有沒有与一個或几個男人有過性交關系?”他對她的回答是如此的肯定,還未等到听她回答他就在密碼記錄上划上了“從來沒有”的符號。”
  她卻回答:“有一次。”
  卡斯不相信他的耳朵。“對不起,你是說結婚后除你丈夫外你曾經和一個男人有過關系?”
  她有點緊張地回答:“是,有一個。”
  卡斯發現,很難保持他聲音中不流露出不滿的口气。“什么時候……什么時候發生的?”一定存在情有可原的情況。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她那時還傻乎乎的,不成熟,喝醉了酒。
  她卻回答。“剛才。”
  這個淫婦。他的腦子抽動了一下。他很生气地划掉了他已經寫上的符號。他在划的時候在紙上都戳上了個洞。
  她愚弄了他,因而他對她很鄙視。通常,他對這种回答司空見慣,思想上早有准備。但她的外貌和先前的歷史把他欺騙了。
  會見定在上午9點進行,卡斯因睡過了頭來晚了。當他從會議室到他辦公室時,他看見貝尼塔領著她朝他的方向走過來。他看見她那柔和的頭發在后面挽成了一個舊式的髻,戴著一副本本分分的眼鏡,穿著一件很整洁的、有點守舊的方格衣服。那眼鏡,那平跟鞋,成熟的身材,那副進步的、体面的家庭婦女的整個外表斯騙了他,不過,主要還是那副眼鏡。
  當她在屏風后安頓好之后,而她也准備好了——這個薩拉·戈德史密斯——她的歷史進一步加深了他對她的尊敬之情。
  她的回答會是理所當然、合乎道理的。她35歲。她丈夫并不是勁頭十足的人,他在提問中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配她也許恰到好處。結婚12年,兩個孩子,大圣日到猶太教堂祈禱。不愧是一個賢妻良母。
  “什么時候發生的?”對她的不忠實詢問了一句。
  “剛才。”她回答過了。
  下流的蕩婦。她本應該猜到。這些是最糟糕的。這些洗衣工、烤面包師和家具清洁工、這個穿方格布衣服的妓女。
  當他在問題單上确切地記錄答案時,舊瘡疤揭開并潰爛了,由此而引起的痛疼直射腦門。
  他的母親,照他所記得的,把她的頭發挽成一個髻,只有那一天早晨——早晨!除外——他那天出其不意地返回家,他原先并沒有安排回去,因為受了點顯而易見的委屈,趁休息時間,逃离校園,跑回家去尋求她的安慰。她的頭發技散在肩上,他記得,他母親的那對大乳房,她与那個不是他父親的皮包骨的男人在一起的誨淫姿式。每當記起她,就記起了那個景象,就對她看不起,以致于感到惡心——与另一個男人在床上的老女人,已經做了母親的那個老女人。
  很久以后,有一次,他那時已上了大學,但仍對此耿耿于怀,他曾經查索過他母親出生的年月,以便定出出事時她那時的年齡。經這么一算,不禁大吃了惊,他母親在發生此事時才29歲。這對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最坏不過的是,總是感到做了母親的她是個老女人,而現在證實,她那時很年輕,在他長大成人時她才變老了(她厚顏無恥地為了公事從城里來訪問他父親的那年夏天之后過了很久才成了老女人的)。然而,無論如何,在他的腦子里,事情好像是永遠不變的:他很小時她就老了,做了母親,是個下流女人——一個毫無貞節的卑鄙的、放蕩的妓女,對他既坏又不忠實。
  在屏風的另一邊,薩拉煩躁地在椅子里移動了一下,手里搓弄著手帕。會見者竟然沉默了這么長的時間。是不是她說錯了話?不可能,查普曼博士不是說過他們要的是地地道道的事實嗎?沒有任何人會看見這些事實,那些奇特的密碼語言,那個存儲保險箱,還有那架STC机。說歸說,她的焦慮還是在增加,她為什么沒有先求一下弗雷德·塔帕爾?万一不慎泄露出去怎么辦?什么會降臨到他的頭上?她此時比什么都希望她沒有說出這樁事來。她為什么同意這么辦?她為什么把實話都說了出來?難道是因為她為充滿著內心的秘密而感到驕傲的緣故嗎?為了那孕育著的新自由,她想大聲向什么人,向任何人訴說的緣故嗎?
  她听到了他的聲音,听起來异乎尋常的粗劣。“拖延了一會,請原諒。”他說,“我們為每种不同的情況列出了一些選答題。既然你告訴我說今天有過婚外遇行為,我必須找到正确的題組范圍。吶,如果你准備好了的話——”她突然感到害怕起來。“我不知道,”她不知怎么便說起來,“也許我不應該——”竹屏風那邊的男子聲音即刻變得和藹和擔心起來。“請勿害怕,夫人。我曉得這對你很重要。在這种情況下,實話實說很困難。不過,我們的目的是純科學的,舍此別無它求。對我們——對我——你是無名氏,只是一位志愿幫做好事的婦女。
  你做完后,這用不了很長時間,別的婦女會替代你在這間房子里的位置,她們將披露有關事實,那些對她們來說,同樣或者更加難于討論的行為。今天結束時,你們所說的一切情況會難以辨認地用潦草的筆跡記錄在若干紙張上,你千万別有任何害怕心理。”
  那話語听起來很令人慰藉,薩拉無聲地點了點頭。“好吧。”
  “我們會很快將此項搞完,你說過的這個男子——有多長時間啦?”
  “3個月。”
  “按平均數算,你能否回顧出每月与他發生性行為的次數?”
  “每個月嗎?”
  “哦,如果容易算的話,按每周也可。”
  她猶豫起來。說真情會讓她顯得如何呢?會使她變得低下,或者正常,或者有吸引性?她想到弗雷德和她本人的感奮和复興的心態,感到自己十分驕傲。“一周四次。”她說。
  “每周四次,”他重复了一下,他的聲音奇怪的壓抑。“你的性伙伴是單身還是結了婚?”
  “他……他結了婚。”但是,千万別誤解了。她并不是破坏別人家庭的人。“我最好解釋一下,”她快速補充說,“他是結過婚,但是已經分居了。他老婆硬是不和他离婚。”
  “我明白。”
  他的問題使她很不安。理所當然,弗雷德想离婚,他告訴她許多次。离不了是因為他老婆發難。要不,他何以分居生活呢?
  “你能說出一個或更多的牽連到婚外遇的理由嗎?”
  “我真的說不出。”
  “也許,我可以把這個問題弄得容易些。”卡斯開始列舉了已婚婦女為什么變成奸婦的各种各樣的理由(“當這個題目不能給予直接的回答時,”查普曼博士總是這樣告誡他們:“可給她們舉出其他婦女對這個問題所做的答案例子。”)。卡斯舉出了第五种可能的例子,薩拉打斷了他的話。
  “不錯,是因為這。”她說——
  “哪條?最后的嗎?”。
  “是。”
  “你對丈夫感到不滿足嗎?”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為什么對一次回答不滿足?為什么繼續這么問?她如何告訴他?他怎么會知道?他知道薩姆嗎?
  難道是他与薩姆一起生活了12年嗎?他能夠理解每一新月及每一新年的具有腐蝕性的單調生活嗎?他能夠懂得每個婦女只能最大限度地享用一次生命,一次嫁妝嗎?一旦這也被浪費掉,白白地浪費掉的話,還會有第二次嗎?“不,我不滿足,”她最終說道。“好像缺少點什么。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不是我去尋找它,就這樣發生了。”
  “你和這個男子第一次性交期間,你是主動者,或是被他誘奸,或者這次性行為是一次共同的行動?”
  連她本人都不知道,她怎么能夠忠實地回答這個問題呢?
  但她必須公正地對待弗雷德,無論如何要對得起他。他不是毫無心肝、滑頭滑腦的唐·朱安。而她,也不是……邪惡的杰澤貝爾。她決定,取中間是最忠誠的。“我想那是共同的行動。”
  她說。
  “你認為你比你丈夫性欲相同、更強還是更弱?”
  “我丈夫?”她重复這個詞,對他們又回到薩姆身上感到有些出其不意。
  “不錯。”
  “吶,是更強了。”
  “還有,你拿自己与那個……那個不是你丈夫的男人相比較呢?”
  “我們相同,我想。”
  “很好,現在問另外的多項選擇問題。就你所能知道的,你說你丈夫知道不知道你眼下的風流事件?你可以回答‘他知道,因為他听說了;他知道因為他發現了;他也許有怀疑;他不知道。’你怎么回答?”
  “他不知道。”她斷然地說。
  卡斯坐在卡片桌前,在答案上勾划著。不知道,不知道。
  怒火在他的喉管里漲升得老高。這是最坏的一种,那個裝成埃絲特的東西,對儿童講演,為典型寫作,搜集新出的郵票,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裝成一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卻給丈夫戴綠帽子和使他蒙受恥辱——一周4次,他記得,在五斗櫥上的那本圣經上的話。“与人通奸的婦女就是這樣:她吃過之后擦嘴,并且說道,我什么錯事也沒有干。”
  他向后摸了下頭,看了看下一個問題。他應該縮短這部分,他再也忍受不了啦。
  他開始盤問。每一個回答像炸彈一樣落在她頭上。他把她的淫蕩無度与她丈夫的禁欲主義做了比較,卡斯的心飛向了她的丈夫,工作過度的、筋疲力盡的可怜傻瓜,一味地想方設法去取悅某個不感滿意的人。為了這位丈夫,為了她自己,為了查普曼博士,最重要的還是為了那位丈夫,卡斯想知道她的背信棄義的程度。
  “你倆性交的時間多長?”
  “現在時間更長了。”
  “更長到什么程度?”
  她吞吞吐吐地述說了一下通奸時的經過和所用的時間。
  卡斯的前額出了汗。他完全放棄了問題單的排列順序。
  “你的伙伴的樣子使你感到興奮嗎?”
  “不”
  “一點也不嗎?”
  “不很興奮。”
  “是什么使你感到興奮?”
  一陣沉默。
  “總該有什么東西使你感到興奮。”卡斯不耐煩地說,“是什么?你能告訴我。”
  她的回答几乎听不出來。“性交。”她說。
  “僅僅是這個嗎?”
  “繼續再繼續。”她說。
  他的鉛筆在紙上懸置不動了。他努力想象他在走廊里瞥見她時的形象。頭上緊緊地挽著一個發髻,丰滿的女性臀部。然而后來,他又想象出過去他曾經真正見到的形象,“頭發技散在肩上,肥大赤裸的大腿——那個与另一個男人在床上的老女人。”
         ※        ※         ※
  薩拉·戈德史密斯离開聯合會大樓20分鐘時,正是10時35分。她駕駛旅行汽車從威爾希爾轉彎向南,走過兩道街面,到了弗雷德的寓所。她原已告訴他,她上午不可能去見他了。
  但是會見結束后,她突然迫切地想和他在一起。通常,她十分謹慎,可是這天早上,她卻任著自己的性子去干了。
  這次會見對她的思想產生了一种奇异的作用。它幫助理出了事情的頭緒。由于明确地說出婚姻史和婚外性史,她得以能夠更加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選擇。直到那時,何去何從的問題還未提出過。然而現在,她實際地看見了薩姆——和她本人。
  也真實地看見弗雷德——和她本人。
  她將車停在榆樹底下,越過安靜的街道,走進了那座公寓樓房。在樓房的一側,只有兩戶房客,一位頭發漂染成淺色的年齡不詳的金色女郎和一大群難以數計的泰國貓生活在一樓。
  弗雷德的居室在樓頂。薩拉進人涼爽的門廳,正在拾級而上時,她不禁吃了一惊,她看見一位婦女從上面朝她走下來。
  薩拉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這位婦女只能從一間居室走出來。只見那人聳然而立在上面,約有片刻時間。她身穿洁白的凸紋布网球服套裝,40剛出頭的年紀,灰黑色的頭發做成波浪式,一副嚴厲的、一本正經的、貴族式的面容,修長的直板板的身材。她一步一步向下走,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薩拉。
  然后,越過去,目光向前直視著。薩拉向旁邊閃開一點,好讓她過去,這時她開始向上走。到達樓梯頂時,薩拉朝下一望,只見那個高個女人正在門口處,朝著她瞅。一時間,她們的眼光相遇了。薩拉的手指捏得緊緊的。那位婦女走出了門外。
  薩拉茫然地沖向弗雷德的居室,砰砰地擂著門,她等了一下。一會儿,門開了。弗雷德身著网球衫和短褲,出現在她面前。她急乎乎地走了進去。
  “薩拉!你要來干什么?我想——”
  “我必須見你。我結束得早,而我想見你。”她煩躁地做了個手式。“那個女人是誰?”
  “你是說你碰上了她?”
  “那還用說嘛。難道不應該嗎?”
  “哦,別這么說,別傻了。沒什么——只是我求你先打個電話給我。”
  “為什么?她是誰?”
  “我老婆”
  “你老婆?”她早猜到了。不過,那位無精打米和大歲數的女人与生气勃勃的弗雷德很不匹配。“她常干這個嗎?”
  “干什么?啥事也沒有。我告訴過你,我們兩個各不相干。
  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財產。每月她來那么的一兩次商量生意。今天她想在貝佛利山的网球俱樂部討論問題。”
  “那么她來這里干什么?”
  “我們還沒有談完,她感到口渴。”
  “為了喝水?”
  “薩拉——”
  她感到緊張的情緒過去了,她擺脫掉了它。“對不起,”她悲傷地說,“弗雷德,請別生我的气。”
  她朝他走過去,將頭依在他的肩上,手臂摟抱著他的胸部。
  “我沒有生气,”他說,“只是盡量別再這樣干,薩拉。我沒有什么可隱瞞的。我心里只有你。但有時我要出去,或者某個朋友要到這里來,或者今天——她——”“我不會的,弗雷德,不再這樣干,我就是想見你。”
  他撫摸了一下她那光滑的頭發。“那是你的好意,我很贊賞。我也想盡量經常見到你。今天早上出了什么事?那位儿童精神病醫生怎么樣?”
  “精神病醫生?”她一時忘記了她虛构的那件事,接著她記起來。“很好——很有幫助。我——學會了不少知識。”
  “吃過早飯了沒有?”
  “這不是我想要的。”
  他松開了她。“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你愛我!”
  他重新把她拉向自己的怀抱。像一個人對小孩子說話那樣,他輕柔地、清楚地說道:“我當然愛你。但是讓我們不要一時沖動把事情弄坏了。我想像這樣永遠保持下去,關鍵要記轉—我們倆都必須理智。”
  她抬頭向上看著他。“為什么?”她問。
  這是一件她以前從來沒有問過他——或者她自己——的事情。
         ※        ※         ※
  過了很久,保羅·拉德福特竟對炎熱的星期四下午4時至5時15分的會見難以忘怀。首先使他對她引起興趣的是那透過隔离屏風傳來的溫柔的低調聲音。說話中的喉音音色神奇般地幻化成一連串詞語:宁靜……有教養……貴夫人气度……輕便馬車……花飾……閨房……熱情……無窮無荊有朝一日,當他們得到佐爾曼基金會批准,建立起巨大的性研究中心時,他將向查普曼博士建議,准備一篇關于女性最理想的口語音色的論文。
  他很想知道,真實的她是否能与她的聲音相匹配。正如以前有几次曾經出現的那樣,這時他又在想,這堵隔离屏風是一件矯揉造作的令人討厭的東西,它所起的作用,壓抑大于鼓勵。
  他面前擺著她的青春期和婚前的歷史。除了某种清教徒的色彩和拘謹的傾向外,她的生活行為并沒有什么值得提及的。
  她早期的行為大多是普普通通的,按照他們的標准,屬优秀的正常類型。
  “在我們著手討論一系列的婚姻性行為以前,”他說,“也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抽只煙嗎?”
  “你請。”
  “其實我抽煙斗,如果你不厭煩的話。”
  “一點也不。”
  他听見她打開手提包的聲音。他自己抽出煙斗,裝滿了煙絲,點燃了它,他從桌子上撿起問題單亦像過去曾經有過几次的情況那樣,重溫起他們會見開始階段的情景來。
  她名叫凱思琳·鮑拉德。現年28歲。
  她出生在維吉尼亞的里奇蒙,12歲時移居舊金山——照她的話說,是因為南部名聲有點不太好,反倒有點吸引性——她在羅阿諾克學院和里奇蒙大學接受高等教育。她還在索邦呆過一段短暫的時光,因為她的繼父是高級正規軍,所以才有這段經歷。像保羅本人一樣,從繼承角度講,她屬長老會成員,但對此教并不熱心。她最近加人了布里阿斯的教會,純屬為了她女儿可以參加主日學校的活動。她的婚姻狀況為孀居。她与之生活過3年的丈夫是一名噴气机試飛員,一年前在一次事故中喪生。
  當保羅听到她丈夫的命運時,感情上經歷了一种奇特的沖突。他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由自主產生的,說來很失禮,竟然感到欣慰。為什么感到欣慰?因為,他對自己說,這樣的女人決不應該被任何男人所占有,從而論為普普通通的男人們的奴隸。另外,如果她是自由人,這就可以使他的幻想有實現的可能。想到這,那种熟悉的伴之而生的負疚心情立即向他襲來。
  他用易于讓人接受的假圣洁的同情心替代了欣慰之隱衷。
  這時,保羅一邊坦然地吸著煙斗,一邊准備著詢問婚姻性交的一系列問題,然則卻突然把她的姓与去世不久的試飛員聯系了起來,鮑拉德。他隨之有了這种念頭。她也許是大名鼎鼎的博伊·鮑拉德的遺孀。鮑拉德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一連几年,他的名字赫赫然充滿了頭版新聞。毫無疑問,這便是偉大的博伊·鮑拉德的寡婦。即刻,保羅·拉德福特又為他的想入非非感到難為情。他感到像是皇帝陛下面前的一個煙鹵清掃工。
  不過,再瞥一下問題表,又使他消除了顧慮,她畢竟是一個女人。
  他把調查表舖在面前,將他的煙斗放進陶瓷煙灰缸里,清清嗓子。“吶,暫停了一會,讓我們恢复了精神。如果你准備好了的話,我已經就緒。”
  “沒錯,准備好了。”
  “這些問題所涉及的都是你結婚的這三年。第一個問題,你与你丈夫性交的頻率是多少?”
  屏風的另一邊,凱思琳身著涼爽的、冷藍色無袖亞麻衫,呆板地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她剛剛碾死了煙蒂,而這時又從手提包里摸出了一支。
  “讓我想想……”她說。
  這是她近几天來一直害怕的時刻,但好在她已有准備。星期二早上,在郵局前遇到厄蘇拉·帕爾默,真是大幸。她們在水晶宮一起飲茶,厄蘇拉啟用她那敏銳的記者頭腦,將整個的過程解說了一遍。后來,凱思琳在她的轎車的小貯藏室里找出一只鉛筆,在粉紅色的車庫收費單据的背面,把她所能記得的查普曼的問題,特別是有關婚姻生活的細節,盡量記了下來。
  因為這,她帶戴利達麗去上舞蹈課竟晚到了10分鐘。然而,那天晚上,以及第二天晚上,她把這份記錄一直放在廚房里,后來拿到浴室和臥室,一直思考著她要被問及的那些問題,思考她与博伊在一起的那段生活。
  這時,她用被尼古丁輕微染黃了的手指夾著剛剛點燃的香煙,她在想,吉姆·斯科威爾,官方的傳記作家,還有釘羅納德·麥茨加爾,圣陵的看護人,他們是否正确而她是否錯了。
  現在后悔也晚了。正在面對面地對著它——對著躲在敏感的屏風后的那個异常和善而且富有思想的人,沒有回頭的余地。話再說回來,她畢竟有所准備。
  “對不起,”她說,“請再說一遍你的問題好嗎?”
  “有關頻率——”
  “哦,對。一周三次。”她沖口而出。
  “這是平均數嗎?”
  “差不多,是指他家的時候。他常常外出。”
  “做不做愛撫的舉動,這里指還未——”她對此早准備好了。“是,當然做。”
  “能否描述——”
  她急匆匆地描述了一番。
  “平均而言,你們花在愛撫的時間是多少?”
  她一陣惊慌。厄蘇拉漏掉了這一項。莫非她忘掉記錄下它來?不,厄蘇拉什么也不會忘記。奇怪,她辦事是很精确的。
  也許他們沒有問厄蘇拉這個問題。為什么沒有問?而為什么現在要問?平均多長時間為好?這個問題怎么回答?應該如何說?一個小時?太离譜,太牽強。“50分鐘。”她說。
  太妙了,她想這個說法听起來定是恰到好處。她繼續毫不猶豫地、充滿自信地說下去,從動人的表現說到難以置信的滿足,完全是文明女性的典范。
  她回答完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接著有一會儿沉默。她瞅著那道屏風,心下猜想他是否贊同。
  “吶,照我這里記的,”保羅說,“你和你丈夫每周行房三次,50分鐘用于愛撫,1小時用于做愛,我記得對嗎?”
  香煙几乎燃到了她的手指,她快速地把它在煙灰缸上碾死。神經纖維在皮膚下顫動,控制真不容易。“不錯,”她大聲說。她斷定,聲音太大了。“要准确地記憶……很困難。”
  繼續提出的問題,她感到,措辭過分小心。她想知道為什么。
  繼續做出的回答,他感到,太經不起推敲。他不無怀疑地想。
  “与你配偶做愛時,你的感受到什么程度——很愉快,有點,不很,還是完全不?”
  “我總是感到非常愉快。難道這不正常嗎?”
         ※        ※         ※
  5時10分,保羅·拉德福特將椅子向后一推,發出了吱喳的聲響,這清楚地表示出會見業已收常“哦,會見給我們提供了所需要的一切,非常感謝。”
  “這不費什么心,謝謝。”
  他聚精會神地諦听著,听見她從最頭上的桌子上取走手提包,听見她的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發出的咯登聲,听見門打開又關上。最后,房內只剩下他一人,還有寡婦凱思琳·鮑拉德那份編成密碼的性生活史。
  他皺著眉頭,拾起了這份記錄表,開始繞著屏風走過去。
  從現在到下次預定的會見時間還有20分鐘。他決定他需要在會議室里喝杯黑咖啡。他繞過屏風,進入那片女性的禁區。他站住一會儿,注視著那張空椅子,還有盛著六七只香煙的煙灰缸。就在這時,他看見桌下的地板上,有一個暗綠色的皮夾子。
  他走向桌邊。彎下腰,撿起了這只皮夾子。它很明顯是女人用的,因為今天早上沒有任何別的人坐過這張椅子。他知道這夾子一定是誰的。他并沒有打開它,心下在想她如何把它遺忘在那儿,然后他回憶起定是那會儿發生的。在會見開頭几分鐘。他听見她放下手提包。她請求給她一點時間收集一下零散的物品。很顯然,她忽視了這個皮夾子。
  他端詳著這個錢夾,然后把它打開,弄明白了它的主人。
  他對自己說,他必須确定這是她的,這便為他的下一個行動提供了正當的借口。這個錢夾內放有一張5元的錢票,兩張單程票,一本迪納斯的書和几張汽油信用卡。把活頁片開到賽璐璐的插頁,發現有一張駕駛員執照,接著是她的照片,或者确切點說,是她与一個小女孩在一起的照片。這個,他知道,正是他從一開始就在搜尋著的東西。
  他凝視著那片和錢夾子一般大小的正規照片,很顯然,是放大的了。他一點也不惊訝。她几乎是他所想象中的模樣。或許,更加漂亮,可愛得使他透不過气來,他久久地端詳著這張妙不可言的臉龐。剪得短短的黑發,一對東方女性的眼睛,尖生生的鼻子,一張給人以美的享受的嘴巴。
  他迅速地合上這個錢夾子,把它卡緊。他應該交由貝尼塔還給她。
  他輕輕地把這個錢夾子塞進口袋里,而那張調查單仍然在他手里,這張長著一片鮮紅嘴唇的臉蛋比那張問題調查更加真實,可信。
  有那么一會儿,他向下呆視著手中的這張單子,接著,他半是惱怒,半是失望地一下子將它撕為兩半。
  她為什么撒謊?
  在走廊里,他看見貝尼塔伏在辦公桌上寫著信。
  “有咖啡嗎?”
  “在熱盤子上面。”她說。
  她點點頭,繼續走過去,他沒有將這只皮夾子交給她。
         ※        ※         ※
  凱思琳·鮑拉德站在她的食品柜的西班牙式格板前,酒瓶是她先前塞回去的。這時她將新冰塊放人兩個玻璃杯中,意識到特德·戴桑正在盯著她看,很感不自在。在她向冰上倒蘇格蘭威士忌時——她明白,她真不該再來另一杯——她后悔她穿了那件黑色的女式緊身服。穿著這身緊身衣,雙肩裸露出來,下身緊緊繃在大腿上,而且太短。假若連她本人都感到像是沒有穿衣服似的,那么會使他感到如何呢?
  她緩緩地攪動著酒,竟忘了還沒有加水,根本用不著攪動,不錯,她曾經精心地選擇了這身衣服,早早她就把戴利達麗送去基崗去過夜。其后,晚飯也吃得很節制。她提前兩個小時便把阿伯蒂打發走,說她自己可以照料晚餐。是什么驅使她這么干呢?
  當然是為了這次會見了。會見后的這几個小時,她在正視這件事和正視她所撒的謊。面對著所有那些可怕的、無情的提問,這段苦難的經歷簡直是活受罪,而且更糟的是,她像某個精神病說謊人那樣,對那位可怜的再誠實不過的會見者提供假情況,不過,為了過關,就需要對她的過去采取某种立場,倘若她打算繼續像過去那樣生活下去,她同樣需要如此搪塞才行。但是,關鍵的問題是,這點她在會見后不久就明白過來,她不想与過去一起繼續生活下去,或者繼續對過去言不由衷。
  她想開始全新的生活,她想變得正常起來。這些問題改變了她的目標:從現在算起一二年后,如果重新問她這些問題,她想讓自己充分自由、完全解放、毫無羞愧地回答所有的問題。她就是怀著這樣的心情驅車回了家,換上衣服,等待德·戴桑的來臨。也許,他并不是她最終的意中人,但他是個男人。她已有一年,快兩年了,也許永遠,沒有結識個男人了。上帝呵,她才28歲,而仍然不是一位婦女。
  這時,她手端兩杯酒,离開食品柜,她見特德果真一直在瞅著她。他懶洋洋地伸著四肢坐在低矮的絲綢沙發上,一副十足的傲慢架式。她很不喜歡這個樣子。事實上,她內心里有种懼怕的感覺,她一點也不喜歡他。雖然他身上有一种一本正經的男子气概。可她還是有某种憤怒、緊張、不快的感覺,這种感覺使人聯想到在晨報上看見的男汽車服務員和少年吸毒鬼。
  然而,他畢竟是一位老朋友,她尊敬他。他的成員資格卡提醒人們,他是一位經常出沒新聞界的社會名流。
  她將自己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然后繞過桌子到沙發邊,她舉著送他的那一杯過去。
  “嗨,令人慰藉的東西。”他口齒不清地說。她向他彎下腰,能夠聞見他喘气中所帶的酒液味。她知道,在他到來之前就一直在喝酒,這已是她遞給他的第四杯了。
  他用左手接過杯子,并突然用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過來,凱蒂——坐在我旁邊。”
  “現在不行,特德,我准備了晚餐——”“去他的晚餐,讓我們說說話。”
  她站立的姿式十分難堪,身子向前傾,手腕被他那只有力的手緊緊卡祝“好吧,”她說,“只一會儿。”
  他松開了她的手,她坐進沙發中去。在她向下坐時,她那緊身裙滑到膝蓋以上,她慌不迭地向下拉,而這時卻看見他正對她咧著嘴笑。這真是可笑的欲蓋彌彰。她向后坐了坐。發現他的手臂就在她身后,而他的酒杯不知怎的已放在桌子上。
  他把她朝自己拉過去,她不情愿地由他去。“真舒适,”他說,“你的衣服很合体。”
  “我希望如此,”她說,感到他的手攏近了她的手臂,听見她的心跳變快。“你不是要談談嘛。”她補充說。
  “不怎么想,只是有一點。”他醉醺醺地直盯著她,她不喜歡他的臉靠得這么近。“是什么使你這個樣,親愛的?”他問。
  “你是什么意思?”
  “也許你過著一种我所不了解的秘密生活——不過你的生活方式,不正常。”
  又是不正常這個詞。它像矛一樣刺痛了她。
  “誰說我不正常?”她生气地想弄明白。
  “哦,請別介意。我是對你的行為方式而言的。一會儿你想与別人友好,可轉眼,你又變卦了。你是否仍在思戀著博伊?”
  “你知道得比這更清楚。”
  “上次我來這儿,我想留下,當時情況很糟,可你硬是把我打發走了。”
  “你醉了。”
  “沒那么醉,你是說,如果我那時不醉的話,你就可以愛我嗎?”
  “人們不談論這類事情。”
  他的眼睛很奇特。“也許,這正是出錯的地方——我講得太多了。”
  “我指的不是這個。”
  “要不就是博伊妨礙著我們。今晚我們應永遠把他抹掉。”
  她的腮感到了他喘气的气息。“就是現在。”他悄聲地說。
  他粗魯地把她拉向自己,用他那只空閒的手將她的頭攬壓在手臂彎圈里面,把他的嘴唇放在她的上面。
  這是無法躲避的事,她知道,這也是她打算和害怕的事。
  而事情眼下就發生了。這是正常的,也許,如果她不想,不想,由它去,讓它隨勢而動,讓他的嘴唇和手愛怎樣就怎樣,也許很快她也會正常起來。他的嘴唇又濕又苦,他呼吸的气体進入她的嘴里。她微弱地試著做出反應,把她的嘴壓向他的,伸出手触摸他的脖子。
  過了一會儿,他們的嘴唇分開了。“好姑娘——好。”他咕嚕著說。他重新吻她。而她也接受他的吻,閉上了眼睛,感到自己正被操縱著貼上他的胸部,感到他的手在她身后摸索,而且找到了拉鏈。“我的姑娘——好姑娘。”她在自己的耳朵里听到這些話。她想掙扎,但仍沒有動,不過知道他正拉著她倒在沙發上,而且她的衣服解開了,他在她身邊伸展開。
  她呻吟著,痛恨自己為什么憎惡這种事,而他竟將這种呻吟以為是尋求情欲。他興奮异常,伸手去摸她那黑色衣服的緊身圍腰。
  “特德,”她說,“特德——”
  “放松,親愛的——一會儿就行。”
  她竭力想從他那里掙脫。“不,特德——別——”“我需要你,親愛的——我需要你——”“特德,听我說——”可是他并不听,她伸手去夠他的手腕,抓到它們,用盡平生之力將他的手從她身上推開。
  “親愛的,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好啦,住手!”
  她的猛烈的舉止使他大吃一惊,他放松了自己的進攻,一動不動地朝下盯著她。
  “你整夜都在乞求這事。”他惡狠狠地說,“你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不是你,也不是任何別人!”
  他咧開嘴露出了牙齒。“好一套妓女的言談。”
  他十分自信地重新伸手去扯她那解開的衣服,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他退縮了,向后倒了,虧他一把抓住了那張茶几,方才免于跌在地板上,他站直了身子,而這時她也坐起來,掩上了衣服。
  “你真是個邪惡的人,”他怒沖沖地說,“把一個男人引向——”“我不在乎接吻,但是你若把我像對待一個廉价的應召女郎那樣——”“你以為只有應召女郎才和別人睡嗎?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我什么也沒有!”她感到說話聲已近歇斯底里了,她想大哭一常“我看沒有什么了不起。博伊,哦,博伊——什么也不是;索然無味地像是根冰棍。”
  她的聲音驟變。“滾出去。”
  “你說得太好了,我這就走。”他站起來,撫摸了一下頭發。“親愛的,如果你需要我或任何人回來与你約會的話,你必須盡快打電話——要不就晚了,你就要變成一個可怜的干癟的無人要的女人。”
  “你這個該死的,滾出去!”
  “一定,一定。”他搖搖頭,開始朝門口走去。“我過去听說無性感乏味,不過一直沒有与一個冷若冰霜的人約過會。”
  他打開門,并且轉過頭來。“可怜的老博伊恩頓。現在我弄明白了,他同其他那些女人同居簡直無可指責!”
  “你這個雜种——”
  她手里拿著沉重的玻璃煙灰缸,不過還未等她扔出去,他已邁出門坎,走掉了。
         ※        ※         ※
  她把雙腿蜷縮在身下,坐在沙發上,呆了很長一段時間。
  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眼睛凝視著空中。她回顧了一下這天的夜晚,上百的其它夜晚,她的整個生活,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的獨立無援過。
  最后災難退去,難以忍受的回憶變得使人厭煩。她站起來,走進廚房,關閉了爐子,她已沒有胃口吃東西,于是決定上床閱讀,直到想睡為止。
  她机械地挑出可用的食品,放進冰箱,就在這時,門鈴響了起來,一時間,她想可能是特德可怜巴巴地前來道歉,想到這竟因害怕而攫住了心。她猶豫不決,看那時間,已是8點20分,后來,某种事實告訴她,那不會是特德,眼下不是,永遠不會是。
  她走進入口門廊,啪的一下打亮了前燈,然后開了門。
  一位高個子陌生人,拿著一個綠色的皮夾,躊躇不定地站在擦鞋墊后面。
  他微笑著“我不愿意這樣來打扰你,鮑拉德太太。不過,我們彼此認識,盡管我們未碰過面。”
  “我恐怕不認識你。”她不耐煩地說。
  “我是保羅·拉德福特。我是查普曼博士組織中的一名成員。”
  “查普曼博士?我不明白。”
  “我知道這不符合常規,不過——”
  突然,她臉上露出了惊訝的表情,轉而變成憤怒。“我們互相認識?你是說——你就是今天早上會見我的那一位嗎?”
  他點點頭。“不錯,這自然不是慣例。不過我怕你需要你的皮夾子。你离開時我在地板上發現的。”
  他打開屏風門,把它交給她。她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她猶猶豫豫,然后接過去,她避開他的眼光,讓自己忙于開皮夾,“不錯,是我的,”她終于說道,“我想我應該感謝你,可我并不想。”
  他臉上表示歉意的微笑消失了。“你生气了?”
  “你難道認為我無權生气嗎?”她憤然地說,“我之所以參加那次愚蠢的會見,是因為我被告知它是正當的事情,而且我原先得到保證,說會見是匿名的。可你看,我所知道的第一件事,會見人竟來到我的住宅里。”
  “吶,并非如此,如果你讓我解釋一下就明白了,它完完全全是匿名的。我一點也不記得你所——”“我想這絕對是錯誤的,你的行為是輕率的,不可原諒的——這是一种厚顏無恥的行徑。我無法告訴你它使我多么苦惱。讓你在這儿直盯盯地瞅著我,而且是在你听見我所說的一切之后——這使我感到不干淨。”
  一時間,保羅對從那張可愛的臉龐上流露出的冷漠和憤慨的神色惊詫不已。保羅很想告訴她。她從會見中除了她說的那些謊言之外,他對她一無所知,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努力去理解,把這一切當作會見時所發生的一個部分,因此,他說,“對不起,打扰了。我無法告訴你多么遺憾。”
  “那么你為什么來這儿?”
  他猶豫了一下,考慮自己想說什么,應該說什么,突然,他不再顧忌了。“我在皮夾子里看見了你的照片,”他說,“我猜想,我非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不可。除此之外我不能解釋得更多。這是誤會,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晚安。”
  他轉回身,邁著不穩的大步,沿著圓形車道,快速走下去。
  凱思琳沒有從門口處動一動。她注視著他,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而她的憤怒卻轉成羞愧了。
  她曾經查過“Frigid”這個詞,它表示缺乏溫暖和熱情,它還意味著別的。對她來說,這是英語中最丑陋的單詞。
  過一會,她關死門。她走進臥室,服了一粒安眠藥片,至少,那一夜她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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