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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特拉維夫

  以色列航空公司747飛机到達了特拉維夫的本·古里安机場。當飛机在沐浴著陽光的柏油碎石停机坪上慢慢滑行著停下時,湯姆·卡特將手表撥到當地時間下午一點五十八分,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他坐飛机的感覺比坐船的感覺好不了多少。昨天他悄悄避開保護他的警察,在洛根机場与霍利吻別后,飛机上的一整夜是在不斷加深的擔憂中度過的。但這一切都沒有減輕他暈机的感覺。他還擔心万一嘔吐的話,會把杰克讓他吞下的低頻跟蹤器給吐出來。杰克已經在他前面飛到這座城市,讓一位“朋友”設立一個監听中心,不管邀請他的人將他帶到什么地方,都能跟蹤他。
  內部通訊系統響了起來:“感謝乘坐以色列航空公司班机,离開飛机的時候請記住帶上您的行李。我們代表戴維·尤里机長及全体机組人員祝愿……”
  湯姆沒注意听廣播里講的什么,他解開安全帶,准備离机。他的惟一行李是隨身帶的一只小挎包。在飛机出口處,空姐訓練有素地說著再見。他走過一段封閉的走道來到主候机廳。由于緊張,他脖子后有點刺刺的,老想去松一松已經解開的白襯衫領子。他剛剛踏上主候机廳舖著地磚的地面,身邊突然冒出一個高高的男人。
  “歡迎你,卡特博士。我是赫利克斯,赫利克斯·科克漢姆。請從這邊走。”
  這位陌生人大約五十來歲,保養得很好,微微禿頂。鏡片很厚的圓眼鏡后面是一雙聰慧的眼睛。他看上去像一位學者,而不像是殺手。
  赫利克斯微笑著伸出一只瘦瘦的手。卡特和他握手時,感到他的手很有力。“我相信你的旅途一定很愉快。如果你把護照交給我們,我們可以保證你不用履行那些繁瑣的進關手續。”
  他講英國英語,但口音里稍微有點別的什么,似乎他本來并不是英國人。
  湯姆仍有點暈乎乎的感覺。他從夾克衫口袋里掏出護照。“我們要到哪儿去?”他問。
  赫利克斯從他的手里接過護照,馬上遞給身后的大塊頭。他身后的兩個身材高大的人不知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赫利克斯用一种湯姆听不懂的語言大聲喝令著。那人赶忙向其他旅客走動的方向去了。
  赫利克斯轉過身來對他笑笑。“你不需要知道我們要到哪里去。不過你不用擔心。你不會在那儿呆很長時間;事情一辦完你就可以离開。”
  湯姆還沒來得及問第二個問題,赫利克斯已經轉過身去,迅速与守衛著連接跑道樓梯的兩名机場武裝警衛擦肩而過,一陣風似的朝柏油碎石停机坪上的直升机走去。
  “這邊來!”赫利克斯說,“上了飛机我們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
  湯姆跟著赫利克斯,另一個人則与湯姆并排。沒有給湯姆介紹這兩人是誰,但湯姆感覺到他倆在場是為了防止他改變主意或試圖离開。那個拿了他護照的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常。但走在他右邊的這人可不同。他那付神气好像是個重要人物,顯然不是做警衛的。他身材很高几乎和湯姆差不多,也很強壯。藍黑色的頭發剪得很短,五官端正的臉上一雙淡綠色眼睛。如果湯姆不知道“傳道士”是個女人的話,他會認為這個淡綠色眼睛的人可能是殺害奧利維亞的凶手。這人身上有某种東西讓人覺得危險。甚至連赫利克斯叫他的名字湯姆也覺得很古怪,讓人不舒服。“娥摩拉”可不是一個正常人用的名字。
  他們走到跑道盡頭的直升机跟前時,那個拿他護照的人也赶到了。赫利克斯將護照還給湯姆,然后帶他上了直升机。到了里面他听到身后的艙門砰地關上,把他關在了飛机里面。他想起杰克曾勸他不要來,自己怎樣全然不理會讓他當心的忠告。
  他想到了霍利。昨晚告別時,不知怎么她感覺到他這次出門不同往常。她認真地問他到哪里去,為什么去,以前她從未問過這些問題。他跟她說自己要去幫助一個生病的人,她立即就明白了。對于霍利來說,這就是他的工作。他記起在學校里有一次英文老師霍伊特太太讓班上的同學用一句話說明家長的職業。霍利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爸爸挽救病人不讓他們死去。”
  卡特環視著陰暗狹小的机艙,不停地對自己說他現在正在這么做。他踏上了這次凶吉未卜的旅途就是為了不讓霍利死去。他沒有接受杰克的勸告是對的,因為那樣可能妨礙他抓住這惟一的机會。他別無選擇,他再次對自己說。再复雜,再凶險他也無法選擇。
  盡管他這么想,听到飛机開動的轟鳴聲他還是有一陣緊張。几秒鐘后他感到飛机离開了地面。現在他已經完全豁出去了,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他的胃開始翻騰,他祈禱著不要吐出來。此時他真希望杰克和他在一起,那樣的話他可以從杰克身上得到勇气。
  娥摩拉朝他走過來時,他的這种希望就特別強烈。
  此人手里拿著一個電動剃須刀一樣的東西,上面有几排閃光的小紅燈。湯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看著這家伙用那儀器檢查他的包、鞋和衣服。湯姆意識到他是在檢查跟蹤器之類的東西,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臨來時同意吞下跟蹤器是因為杰克說那是“最先進的儀器”,無法檢測的。不過他也确實沒必要擔心。過了一會儿綠眼睛便放了心,朝赫利克斯點點頭,表示沒問題。
  “我很抱歉采取這些防備措施,”赫利克斯歉意地聳聳肩,“但這也是需要的。”
  湯姆點點頭,決心不流露出內心的害怕。但是他剛剛開始放松,娥摩拉卻從口袋里掏出一塊蒙眼布樣的東西。如果他看不見東西,他肯定會暈机。他擔心會吐出跟蹤器,同時更不愿意在邀請他的這些人——也許是敵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當娥摩拉用純正的英語讓他往前傾一下時,他想到了反抗。但是他只是咬咬牙讓那人在自己頭上裹上那油膩味的東西。想想霍利,他再次對自己說。
  蒙眼布扎緊了,從暗淡的光線進入漆黑一片,他辨不清方向,感到頭暈。但是好像是對于暫時失去視力的補償,他的听覺和味覺變得更敏銳,對飛机晃動的感覺也更敏銳。他聞到机艙里強烈的汗味和油味。現在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些陪他的人開始談起話來,好像蒙眼布也蒙住了他的耳朵,或者干脆當他不存在了。
  他們含糊不清的、喉音很重的說話聲和飛机引擎的轟鳴聲混合在一起。他害怕得胸口發緊,胃里開始翻騰,好像要吐出來。他感覺自已被蒙在厚厚的毯子里,透不過气來。他想扯掉蒙眼布,拉開直升机門,好好吸一吸外面的空气,看一看外面明亮的一切。但是他什么也沒做。他只是用雙手遮住嘴,吸進自己呼出來的气,強迫自己去想他那光線明亮、空間自由的玻璃幕牆實驗樓。想像自己正和霍利一起站在堅實穩固的地面上。至少你在做著事情,他再次對自己說。總比無所作為,听天由命要好些。
  听天由命。
  他听著引擎有節奏的響聲,听著旋翼葉片旋轉的噪音,他開始沉浸于對過去的回憶。引擎格格轉動的節奏使他想起童年時听到的一种聲音;那是一九九四年夏天,他十二歲生日過后不久。
  臥室的窗帘合攏著。室內很暗,破舊的空調机嗚嗚響著,夾雜著有節奏的格格聲。房間里沒人。他沒去看放在床上的一張白紙,直接跑到与臥室相連的浴室門口,去敲那關著的門。當時他非常興奮,而且他知道如果將門把手轉動兩次,那門上的舊鎖就會打開。于是他沒等到回答就推門進了浴室。
  浴室里滿是蒸气,剛進去時他什么也看不見。然后他听見媽媽在說話,可听起來不像媽媽平常的聲音:
  “關上門,親愛的,讓我一個人呆會儿。”
  “出了什么事,媽媽?”媽媽說話的聲音不太對頭,他覺得心里發緊,剛才的興奮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爸爸說我們應該馬上就走,電影就要開始了。”他關好門回到媽媽身邊時看到的情形使他終身難忘。
  湯姆那時候已經知道媽媽病了。她常去醫院,所以他知道。深夜里他听到過父母小聲提到“癌症”這個詞,但他沒有在意。他當然也不知道。她已經和腦腫瘤抗爭了几個月,她的性格已經因此而改變,她忍受了說不盡的痛苦。
  蒸气散了以后他看到浴缸里放滿了水,媽媽赤身坐在里面,她的臉死一樣蒼白,浴缸里的水一片淡紅。她的兩只手腕上都有著可怕的殷紅傷口。
  一開始他不理解這是怎么回事。
  “媽媽,你在流血。出了什么事?”他茫然地、恐懼地問道,“你摔跤了嗎?你感覺怎么樣?”
  “我很抱歉,親愛的。我沒想到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
  他本能地想跑出去,喊爸爸過來。
  媽媽卻說:“湯姆,親愛的,我沒事。真的。別害怕。一點也不疼。”
  他走到門口:“我去喊爸爸。”他哽咽得喊不出聲來。但媽媽說話的語气使他沒有去開門。媽媽說話時的一种懇求的語气是他從未听到過的。
  “不,不要喊爸爸,現在別去。”
  “但是為什么,媽媽?為什么不要喊爸爸?”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抖著。慢慢地,他幼小的心里逐漸領悟到是媽媽自己做的這一切。
  “我需要休息,親愛的。我的身体一直跟我作對。可我很愛你,很愛你爸爸。你會告訴他的,是吧?不過等一等再告訴他,好嗎?”
  他非常想离開那間屋子,但媽媽的眼神是那么痛苦。如果喊爸爸過來,他只會阻止她离開。雖然他渴望媽媽活下去,胜過其他一切,但他覺得不應該強迫她活下去。
  “坐下,親愛的。陪陪我。像以前那樣數數給我听,讓我看看你是多么聰明。”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覺,似乎脫离了自己的身体在看著自己。他看著自己机械地走到放換洗衣服的籃子附近的椅子那里。他拿開媽媽放得很整齊的手表、手鐲和項鏈,然后坐了下來。
  “像你小時候那樣數數給我听,”他听到她說,“基數詞。盡可能數下去。”她的眼神十分悲傷,他覺得心里隱隱作痛。他朝前靠去,跪在浴缸旁邊,輕輕地撫摸她的前額,他記得自己生病時媽媽總是這樣摸他的前額。雖然浴缸冒著熱气,可她的皮膚卻是冷冷的,粘粘的。于是他將兩只小手都放在她的額上,希望自己身上的熱气能使她溫暖,幫她恢复過來。然后,他按照媽媽的要求開始數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二十三……”
  湯姆一直數到二百六十七——媽媽就是在他數到這里時死去的——才突然回到現實。現在听起來直升机引擎的噪音一點也不像多年前他父母房間的空調机聲音。他凝神細听才勉強听到一點點相似的地方。
  直到今天,湯姆也沒弄清當初他是否應該協助他媽媽自殺。他一直有一种負罪感。他父親盡力讓他相信他做得對。但湯姆知道阿列克斯心里一定非常懊惱儿子當初沒有喊他;他甚至沒有机會向自己摯愛的女人說一聲再見,因此,他一直沒有再娶。
  他漸漸長大懂事以后,從這次經歷中得出兩個堅定不移的想法:第一,如果像他媽媽那樣無可指責的女人也會得癌症,那么值得相信的上帝——更不用說值得崇拜的上帝——不可能存在。如果确實有某個主宰宇宙的力量,那么一定是冷酷、專橫的命運女神。只有科學才能提供与命運抗爭的机會。
  他的第二個想法就是,以后如果有人需要幫助的話,他要保證有足夠的能力給予幫助。從少年時代起,他心動中的英雄就是手持手術刀或者注視著顯微鏡鏡頭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与病魔抗爭,拯救生命。他從一開始就清楚為了擊敗病魔,僅僅做一個醫生是不夠的。于是他成了一名遺傳學科學家。他把整個一生都奉獻給了這場戰斗,當然在他女儿需要自己時他不可能袖手旁觀。
  直升机的晃動刺激著他本來就很難受的胃。過了好几分鐘他才明白原來突然失重是因為飛机正在著陸。意識到自己已經快要到達目的地,不禁感到又興奮又害怕。
  他打起精神以适應飛机降落,同時盡力估算已過去了多少時間。但他一直處在黑暗中,又一直陷入沉思,所以一點頭緒都沒有。可能是一個小時,也可能是四個小時。突然,引擎噪音猛地加大,飛机最后震動了一下,然后就平穩了。
  “我們到了。”他右邊的赫利克斯說。
  他听到飛机門被打開,透過厚厚的蒙眼布,他感到外面的亮光,頓時覺得渾身輕松。溫暖、干燥的空气吹進机艙,像帶香味的軟膏涂在他身上,驅走了他要嘔吐的感覺。他能聞到灰塵和沙子,還有香料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回气,身上的肌肉逐漸放松下來。“能拿掉蒙眼布嗎?”
  “現在還不能,”赫利克斯一邊說,一邊攙著他的胳膊扶他下飛机,“馬上就可以了。”
  湯姆被蒙著眼睛,總算從那搖搖晃晃的舷梯走到地面上。旋翼葉片在停轉之前攪起無數粒沙子打在他的臉上。太陽照在脖子后暖洋洋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地上,感到口干舌燥。他正被帶离這個地方。
  引擎最后停住了,他覺得這里安靜得出奇。除了干燥的風輕輕吹過,還有護送他的人偶爾交談几句,沒有任何聲響。沒有過往的車輛,沒有遠處的說話聲,什么也沒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雙腳走在沙地上的聲音。他感到很孤獨,但這溫熱的空气,沙子地面,還有透過厚厚蒙眼布的光線鼓勵著他。
  几乎在突然間,他感到腳下的沙地變成了堅硬的地面,背上也沒有了陽光照著的溫暖。他從變化了的腳步聲中感覺出自己正走進某种建筑物。有人拉著他向前,走向建筑物深處陰涼地方。然后,他們突然讓他停下。
  “台階,當心點。”他右邊的赫利克斯發出指令。
  他小心翼翼地將重心移到好腿上,右腳先向前伸出,然后放下。第二級台階很低很低,有一陣他嚇得心髒几乎停止跳動,因為自己正面臨著万丈深淵。然后,就在他要失去平衡的時候,他的腳踩到了堅實的石頭上。以前他從來沒走過這么高的台階。他抓住繩索扶手以免跌倒,一步步向下走去。
  突然,他心中冒出一個顯而易見的推斷:如果你還活著,那么他們的邀請就是真的。他們可能有你要找的東西。
  這時,他心頭涌起一陣興奮,他沿著巨大的螺旋形階梯往下走著,走著,心中的擔憂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令人難耐的期待。
  終于走到底層時,護送他的人讓他彎下腰,帶著他很快穿過一個听上去像是狹窄通道的地方。他的頭不時撞在低矮的通道頂上,他們的腳步走在堅硬地面上發出響亮的,反复回蕩的回聲,几乎震聾了他那雙現在變得超靈敏的耳朵。
  然后,好像淙淙小河匯入寬廣的湖水,隨著他們從狹窄通道走向一個開闊的空間,他听到卡嗒卡嗒的腳步回音漸漸變輕,變低。他被人猛地向后拉了一下,不由放慢了腳步,緩緩走著。這個地方聞起來像是他小時候去的教堂;充滿干燥的灰塵和古老的宗教味。焚香味道并不是很濃烈,但确實和刺鼻的蜡燭油味道混合在空气中。然而,這個地方最特別的還是它听上去的感覺。他周圍那种空蕩蕩的寂靜仿佛是可以触摸到的有生命的東西。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免得弄出大的聲響發出回音,刺激自己十分敏感的耳朵。
  終于,他們停住了腳步。他剛剛開始放松下來,突然一只強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接著他就感到有一把涼颼颼的鐵家伙貼在他的脖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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