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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旅途中


  已經到了三月的最后几天,一年中開始暖和的日子,而送來的卻是春的虛假的信息,每年在這以后還會急劇地冷起來。
  格羅梅科一家正忙著收拾行裝上路。在這幢住戶大大增加、人數比街上的麻雀還要多的樓里,他們把這件事做得好像复活節前的大掃除一般。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度反對遷移。他并不干預他們的准備工作,認為這种多此一舉的行動不會實現,希望在關鍵的時刻一切告吹。然而,事情頗有進展并且接近于完成,于是就到了必須認真地談一談的時候。
  “這么說,你們都認為我不對,我們還是應該走?”他用這句話講完自己的反對意見。妻子接過話頭:
  “你說是再勉強湊合一兩年,那時候調整好了新的土地關系,可以在莫斯科郊區申請一塊地,開個菜園子。不過當中這一段日子怎么過,你并沒說出個主意。這才是最讓人關心的事,想听的正是這個。”
  “完全是說夢話。”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支持女儿的。
  “那好,我投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意了。“讓我裹足不前的就因為這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我們是眯著眼睛向下滑,木知道往哪儿去,對那個地方毫無所知。在瓦雷金諾住過的三個人當中,媽媽和祖母兩個人已經去世,剩下的第三個人就是祖父克呂格爾,他如果活著也准會在鐵廖后面當人質。
  “戰爭的最后一年,他在森林和工厂方面做了一些手腳,裝作把它們賣給了某一個冒名頂替的人或銀行,也許和什么人象征性地辦了過戶手續。對這些勾當,我們誰了解?那些土地如今是誰的,我指的不是那該死的所有權,而是誰在照管?哪個机關負責?林木有沒有砍伐?工厂還開不開工?最后,那地方是誰的政權,等我們到了以后又會變成誰的政權?
  “對你們來說,米庫利欽就是救命的寄托,這是你們常愛提到的人。可是誰告訴過你們,這位老管家還健在,而且照舊住在瓦雷金諾?除了祖父好不容易說出這個姓名才讓我們記住了以外,對這個人還了解什么呢?
  “不過還爭論這些干什么?你們決定要走,我也同意。現在就是需要弄清楚這事該怎么辦。不要再拖了。”
  為了辦這件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就到雅羅斯拉夫斯基車站去了。
  直穿大廳的一條兩邊有欄杆的小通道,使外出的人流不能走得很快。大廳的石頭地面上躺著許多穿灰色軍大衣的人。他們不住地翻身,咳嗽,吐痰,只要彼此一講話,聲音都异乎尋常地高,毫不考慮在共鳴很強的穹頂下面會造成多么大的回聲。
  這些人大多數都是傳染斑疹傷寒的病人。因為醫院超員,危險期一過,第二天就讓他們出院了。作為一個醫生,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自己也遇到過必須如此辦的情況,但是不知道這种不幸的人會有這么多,而且車站成了他們的栖身之地。
  “您應該弄個出差證明。”一個系著白圍裙的搬運工對他說。“每天都得來看看。現在車次很少,要碰机會。事情明擺著……(他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上捻了捻)得用點什么打點打點。不花錢就走不了。哦,就這個……(他用手指彈了彈喉嚨)這可是寶貝。”
  就在這段時間前后,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被邀請去參加了几次國民經濟高級會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則被請去給一個得了重病的政府要員看病。兩方面都給了在當時來說是最高的獎賞——可以到剛設立的第一個內部供應點領東西的配給券。
  供應點設在西蒙諾夫修道院內衛戍部隊的一個倉庫里。醫生和岳父穿過教堂的和營盤的兩道院子,直接走進沒有門檻就從地面逐漸延伸下去的地下室,上面是石砌的拱頂。展寬了的地下室的盡頭橫著攔了一條長柜台,旁邊站著一個神態安詳的保管員,正在不緊不慢地稱發食品,發過的就揮動鉛筆從單于上划掉,偶爾离開一會儿去庫房取貨。
  領東西的人并不多。“拿出你們盛東西的口袋。”保管員很快地看了一眼醫生和教授的單子,就對他們說。他們看著往那几個用女式小枕頭套和大靠墊罩做的口袋里裝進去的面粉、大米、通心粉、白糖,接著又塞進了成塊的豬油、肥皂和火柴,然后每個人又給了一塊用紙包著的什么東西,到家以后才知道是高加索干奶酪,當時兩個人惊奇得眼珠子几乎都要瞪了出來。
  女婿和丈人盡快把許多小口袋捆成兩個可以搭在肩上的大包,免得在這里磨磨蹭蹭,讓保管員討厭,他那种寬容大度的神气已經讓他們感到很不自在了。
  從地下室上來走到露天地里,兩個人像喝醉了似的,但不是因為可以享受一點口腹之樂,而是意識到他們并非庸碌無為地白白活在世上,回到家里還能贏得年輕主婦東尼娜的夸獎,能讓她領情。
  男人們一天到晚忙著去各有關机關辦理出差的證件和保留現在住的這几間屋子的契約,這時候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在家里挑選應該打點的東西。
  在目前登過記屬于格羅梅科一家的這三間房子里,她心事重重地走來走去,每當要把隨便一件什么小東西放到應該帶走的那一堆行李以前,都沒完沒了地在手里掂量來掂量去。
  只有一小部分較為值錢的東西放到個人的行李當中,其余的都准備在路上和到了目的地以后當作交換手段去使用。
  從敞開的小气窗吹進來的春風,帶著點地剛切開的新鮮白面包的味道。院子里有雞在叫,還听得見玩耍的孩子們的說話聲。房間通風的時間越長,從箱子里拿出來的冬天穿的那些舊衣服就發散出更濃的樟腦丸的气味。
  至于說什么東西應該帶著走,什么東西不能帶,可是有一整套的道理。那是先走的一些人研究出來的,在留下來的熟人圈子里依舊照辦。
  這些囑咐都是簡短的、非照此辦理不可的交待,清晰地出現在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腦子里,以至于她在想象中似乎隨著院子里麻雀的叫聲和做游戲的孩子們的喧嚷都能听得到,又仿佛是有個神秘的聲音從外面不斷地向她提醒。
  “布匹,布匹之類的東西,”想象中的聲音說,“最好裁開,木過路上要檢查,這也危險。最可行的辦法是弄成一塊塊的,做成把毛邊縫起來的樣子。一般來說,可以帶衣服料子或者半成品,成件的衣服也行,頂好是穿得木太舊的上衣。不值錢的、分量重的東西越少越好。因為經常要靠自己拿,別想帶什么籃子、箱子。這些經過多次挑選出來的為數不多的東西,要捆成女人和孩子都能拿得動的小包袱。鹽和煙草最有用,這是實踐證明了的,不過也有很大的風險。錢要帶二十或四十盧布面額的紙幣。最難辦的還是證件。”另外,還有諸如此類的其他注意事項。
  出發的前一天刮起了暴風雪。風把一片片灰云似的飄蕩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后又變成一股股白色的气旋降落到地上,飛入黑暗的街道深處,給街道舖上一條白色的被單。
  屋子里的一切都收拾停當了。照看這几間房屋和里邊留下的財物的事,托付給了葉戈羅夫娜在莫斯科的一家親戚——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去年冬天通過他們賣了些舊破爛和用木著的家具,換來了劈柴和土豆,這樣才同他們認識的。
  這事不能指望馬克爾。他現在把民警局當成了自己的政治俱樂部,在那里雖然沒有控訴過去的房主格羅梅科一家喝他的血,但是后來卻責怪他們以往這些年總是讓他無知無識,有意不讓他知道人是從猴子變成的。
  葉戈羅夫娜的這兩位親戚,男人過去是商業部門的職員,這時正由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領著最后一次檢查各個房間,捐給他們哪把鑰匙開哪把鎖,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同他們一起把柜櫥的門打開又關上,把抽屜拉出來又推進去,什么都要教給他們,一切都要解釋清楚。
  房間里的桌椅都推到牆邊,路上帶的包袱放在一旁,所有窗戶都取下了窗帘。狂暴的風雪要比那為了防寒把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時候更加無阻攔地從外面窺視著空落落的房間。這就使每個人都回想起來一點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起了童年和母親的死,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想到的是安娜·伊万諾夫娜的逝世和葬禮。一切都讓他們覺得這是今后再不會見到的這幢房子里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在這一點上他們都想錯了,不過,當時是在不愿讓對方傷心而彼此都不承認的迷們心情的影響下,每個人都在心中重新回顧在這個屋頂下所過的生活,都強忍著在眼睛里打轉的眼淚。
  但這并沒有妨礙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外人面前保持上流社會的禮節。她不斷地同受托照管房屋的那個女人交談。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不住地夸大她幫忙的意義。為了表示不能白白地接受他們的關照,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到隔壁房間去一下,從那里一會儿給這個女人拿出一塊頭巾、一件女短衫,一會儿又拿出一塊印花布或薄絹,當作禮物送給她。所有這些東西的料子都是黑色襯底上面帶白格子或白斑點的,仿佛是雪地里黑暗的街道襯托著磚牆上一個個白色的樓空方格,在這臨別的夜晚注視著沒有遮擋的光禿禿的窗戶。
  天剛蒙蒙亮他們便上火車站去了。這幢房子里的住戶都還沒有起床。住在這儿的一位姓澤沃羅特金娜的婦女,平時最愛湊熱鬧,這時挨家挨戶跑著敲那些還在睡覺的人家的門,一邊喊著:“注意接,同志們!去告別吧!快點,快點!先前在這儿住的格羅梅科一家子要走啦。”
  出來送行的人擁到牆邊和備用樓梯的遮檐下面(樓前的正門現在一年到頭都上了鎖),貼著台階圍成半圓形,仿佛聚在一起照集体相似的。
  不住打哈欠的人們佝僂著腰,免得技在肩上的單薄的短大衣滑下來,一面哆哆咦噱地倒換著匆忙中套上氈靴的光腳。
  在這個見不到一滴酒星地的時期,馬克爾居然能灌得爛醉如泥,現在像是被砍倒了一樣,癱倒在樓梯欄杆上,讓人擔心會不會把欄杆壓斷。他自告奮勇要把東西送到車站,遭到回絕還生了气。他們好不容易才擺脫掉他的糾纏。
  天還沒有亮。雪在無風的空中下得比頭天晚上更加稠密。鵝毛大雪懶洋洋地落下來,在离地不遠的空中停滯一會儿,似乎對是否降到地面還遲疑不決。
  從巷子里走到阿爾巴特街的時候,天色亮了一些。飄著的雪像一面白色的蠕動的帘幕懸挂在街道上方,它那毛邊的下端擺動著,和那些行人的腳混在一起,讓人覺得他們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街上還看不到一個人影。從西夫采夫走來的這几個赶路的人,迎面沒有遇到任何人。不久,一輛像是在濕面粉里滾過的沾滿雪的空馬車,赶上了他們。駕車的駕馬也是滿身白雪。講妥了只用當時值不了什么的低得出奇的几戈比的价錢,馬車就連人帶東西都裝了上去,只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除外,他要求不帶行裝徒步走到車站。
  在車站,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父親已經站到擠在兩排木欄杆里的數不清人數的長隊里。如今不是從月台上車,而是從离這儿差木多半俄里遠的出站場旗處的路軌附近上車,因為要清理出靠近站台的通道人手不夠,車站周圍的一半地面上都是冰和污物,机車也不開到這儿來。
  紐莎和舒羅奇卡沒有和媽媽、外祖父一起站在長隊里。他們自由自在地在進口處外面的大遮檐下邊走來走去,只是偶爾從大廳過來看看是不是該和大人們呆在一起了。他們兩個人身上發出很濃的煤油味儿。為了預防傷寒病的傳染,在他們的腳腕、手腕和脖子上涂了一層煤油。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一看到丈夫赶到,連忙朝他招手,但是沒讓他走過來,而是從遠處喊著告訴他在哪個窗口辦理出差證件。他于是就朝那邊走去。
  “拿來看看,給你蓋的是什么章。”剛一回來,她就問他。醫生從欄杆后邊遞過來几小張折起來的紙。
  “這是公務人員車廂的乘車證。”站在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后面的一個人,從她肩上看清了證件上加蓋的印鑒以后說。站在她前面的另一個了解在各种情況下的一切規章、通曉刻板法令的人,更詳細地作了解釋:
  “有了這個圖章,您就能要求在高等車廂,換句話說就是在旅客車廂給座位,只要列車挂上了這种車廂的話。”
  這立即引起了所有排隊的人的議論。
  “要等一等,高等車廂得到前面去找。人真是太多啦。現在能坐到貨車的緩沖器上,也得說聲謝謝。”
  “這位出公差的先生,您別听他們的。您听我給您說說。現在已經取消了單一編組的車次,只有一种混合的。它既是軍車,也是囚車,既能拉牲口,也能裝人。舌頭是軟的,隨便怎么說都行,不過要是讓人家明白,就應該給人家講清楚。”
  “你可真能解釋,夠得上是個聰明人。他們拿到了公務人員車廂的乘車證,這不過是事情的一半。你應該替他們往下一步多想想,然后再說話。這么顯眼的身份,難道能上那個車廂?那節車上坐的都是部隊的弟兄們。水兵不只是眼光老練,腰帶上還有槍。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有產階級,何況還是原先老爺堆里的醫生。水兵抄起家伙,就能像拍蒼蠅一樣給他一下子。”
  要不是又有了新情況,這番對醫生和他~家人表示同情的議論不知道還會扯到什么地方去。
  候車的人群早就透過車站的厚厚的窗玻璃把目光投向遠方。長長的月台上的遮檐只能讓人看到遠處線路上的落雪。在這么遠的距离,雪花看起來像是停在半空中,然后慢慢地落下去,好像是沉到水里喂魚用的面包渣。
  早就有一群群的人和單個的人朝很遠的地方走去。當走過去的人為數不多的時候,影影綽綽地出現在雪花帘幕的后面,讓人以為是些鐵路員工在檢查枕木。可是他們~下子聚成一堆。在他們要去的遠處騰起了机車的煙霧。
  “開門,這幫騙子!”排隊的人吼叫起來。人群擁上來靠到門前。后面的開始向前邊擁擠。
  “瞧他們干的好事!這里用牆擋著,那邊不排隊就繞進去啦!人家一會儿就把車塞得滿滿的,我們還像綿羊一樣站在這儿!開門,鬼東西!我們砸門啦!喂,伙計們,用力擠,加油!”
  “傻瓜,你們羡慕什么人呢?”那位無所不知的懂法律的人開了口。“那幫人是從彼得格勒押解來眼勞役的。原先派到北部地區的沃洛格達,現在又往東部前線赶。不是自愿的,有押送隊。去挖戰壕。”
  路上已經走了三天,不過离開莫斯科并不遠。沿路一片冬日景象,鐵路、田野、森林和村舍的屋頂都理在雪下。
  日瓦戈一家幸運地在車廂左側靠前的上層舖位安頓下來,旁邊是一扇長方形的昏暗小窗。一家人坐在一起,沒有分開。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是頭一次坐貨車。在莫斯科上車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用雙手把女人們舉到車廂上,車廂邊沿上有一扇沉重的活動拉門。上路以后,女人們開始逐漸适應,自己也能爬上這輛取暖貨車了。
  開始,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這些車廂就像是裝上輪子的牲畜欄。照她的想法,這种小籠子似的東西,一碰撞或者震蕩肯定就要垮掉。但是一連三天在行進途中經過改換方向和彎道、岔道前后左右的晃動,整整三天車廂下面的輪軸像玩具鼓鼓相似的敲敲打打,火車還是順順當當地行駛,說明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擔心毫無根据。
  由二十三節車廂組成的列車(日瓦戈一家坐的是第十四節),只能有一部分,或是車頭,或是車尾,或是中間的几節,能靠
  近沿路那些很短的站台。
  前邊的一些車廂坐的是軍人,中間的是普通乘客,尾部是征集來服勞役的。
  后一類乘客將近五百人,包括各种年齡和形形色色的身份、
  職業。
  這一類形形色色的乘客占了八個車廂。除了那些穿戴得很好的有錢人、彼得格勒的交易所經紀人和律師以外,還可以看到那些被列人剝削階級的膽大妄為的馬車快、地板打蜡工、澡堂雜工、買賣舊貨的邀靶人、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以及小商販和
  修道土。
  第一种人圍著燒得通紅的小爐子坐在立放著的短圓木樁上,彼此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談笑。這些人都有各种關系。他們并不灰心喪气,家里有影響的親屬正在為他們打點,在途中就可能得到赦免。
  第二种人穿的是高筒靴和開襟的長袍,或是外套和一件束了腰帶的長襯衫,光著腳,有的蓄了胡須,有的臉刮得干干淨淨。他們站在悶熱的取暖貨車的稍稍推開一點的車門跟前,手扶著門框和欄在門前的橫杠,陰郁地望著沿路經過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人,不和任何人交談。他們沒有所需要的熟人,也沒有什么可以指望的。
  所有這些人并沒有都坐上規定的車廂。一部分散在列車的中部,和普通乘客混在一起。第十四節車里就有這類人。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上邊躺得很不舒服,而且礙著低矮的車頂又直不起身子。每逢列車臨近一個車站的時候,她總要從上舖位垂下頭,從開著的門縫看看遠處出現的停車點,判斷一下是不是有東西可換,值不值得從舖位上下來到外面去。
  這一次也是如此。減慢的車速把她從瞌睡中惊醒。取暖貨車在許多條道岔上顛動著,說明這是一個大站,停車時間不會短。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錯曲著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理了埋頭發,然后把手伸到裝東西的口袋里,從底下翻出一條大毛巾,上面繡著几只公雞、几個青年小伙子、一些弧形線條和几個車輪。
  這時候醫生也醒了,他第一個從舖位上跳下來,然后幫著妻子從舖位上下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隨著几聲汽笛和閃過的燈光之后,打開的車門外面已經出現了車站的樹木,上面壓著一層沉甸甸的積雪,挺拔的枝干像捧著面包和鹽似的迎向列車。車還開得很快就首先跳到沒有被人踩過的站台雪地上的是那些水兵,他們赶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向車站站房的拐角后邊,那儿常常是憑借山牆的遮擋而藏著一些出售違禁食品的買賣人的地方。
  水兵的黑色制服、無檐帽的飄帶和越向下越肥大的喇叭褲,使他們的腳步顯出一种沖擊猛進的姿態,讓人不得不像面對著飛速沖過來的滑雪或滑冰的人那樣閃開一條路。
  車站拐角后面,附近村子里的農婦激動得仿佛等待算命似的,一個接一個彼此遮擋著躲在那里,帶來的有黃瓜、奶酪渣、煮熟的牛肉和黑麥納渣餅,為了防寒,都用縫好的棉套使這些東西保持住熱气和香味。婦女們和姑娘們把頭巾扎到短皮襖下面,被一些水兵開的玩笑弄得臉像罌粟花一樣漲得通紅,同時又非常害怕,因為各种反投机倒把和禁止自由買賣的行動隊大部分都是由水兵組成的。
  農婦們不知所措的情緒并沒有持續多久。列車停穩以后,其余的乘客接踵而來。人群開始混雜,生意馬上興旺起來。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圍著這些做生意的女人轉圈子走著,把那條大毛巾搭在肩上,裝作要在車站旁邊用雪擦擦臉的樣子。人堆里已經有人好几次朝她喊著:“喂,喂,那位城里來的太太,想用毛巾換點儿什么?”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并沒停下來,和丈夫一起繼續朝前走。
  在賣東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著一個女人,圍著黑底紅花紋的頭巾。她發現了那條繡花的毛巾,銳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兩側,确認不會有什么危險,然后就快步走到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緊跟前,把蓋住自己要賣的東西的布掀開,飛快地噴著熱气悄聲說:
  “看看這是什么。大概沒見過吧?不流口水嗎?好啦,別划算太久,不然會被沒收的。用毛巾換這半只威兔子吧。”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听清楚她最后這句話,心里想著她好像說的是一條什么毛巾,于是又追問了一句。
  這女人說的就是她手里拿著的那半只從中間劈開、從頭到尾整個用油煎過的兔子。她重又說:“用毛巾換這半只兔子。你還瞧什么?興許以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獵的。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換成功了。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對方吃了虧。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感到很羞愧,覺得是不誠實地愚弄了這個可怜的農婦。那女人對這筆交易很滿意,于是急忙离開這塊是非之地,招呼一個也做完生意的女鄰居,踏上雪地上踩出來的向遠處延伸的一條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人群里起了騷動。一個老太婆不知在什么地方喊叫:
  “往哪儿走,騎兵老爺,給錢哪?什么時候給過我,你這沒良心的?喂,你這個貪得無厭的東西,人家喊他,可他只管走,連頭也不回。站住,我說你站住,同志先生!哨兵!有強盜!搶東西啦!就是他,就是他。把他抓住!”
  “怎么回事?”
  “就是那個沒胡子的,一邊走還一邊笑呢。”
  “是那個胳膊肘破了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是那個袖口打了補丁的?”
  “不錯,就是。哎呀,老爺子們,搶東西啦!”
  “出了什么怪事?”
  “那家伙要買老太太的餡餅和牛奶,吃飽喝足了,拔腿就走。她不是在那儿哭嘛,真坑人。”
  “不能白白放過他。應該抓起來。”
  “別忙著去抓。沒看見他身上纏滿了子彈帶。他不抓你就算便宜了。”
  第十四節車廂里也坐上了几個被征到勞役隊的人。看守他們的是個叫沃羅紐克的押送兵。他們當中由于种种原因最引人注意的有三個人:彼得格勒一家公營小酒店的出納員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普里圖利耶夫,車上的人都管他叫“出納”;小五金店的一個十六歲的男學徒瓦夏·布雷金;頭發已經花白的合作主義者革命家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在舊時代曾經服過种种的苦役,到了新時期又嘗到許多新的滋味。
  這些被征集來的人原本互不相識,只是隨著無可選擇的机遇湊到一起,一路上才彼此熟悉起來。從車上的談話當中才知道,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學徒瓦夏·布雷金原來是同鄉,都是維亞特省的人,而且過不了多久,火車就要路過他們出生的地方。
  普里圖利耶夫本是馬爾梅田市的小市民,他身材長得敦敦實實,留著平頭,臉上有些淺麻點,渾身上下邀迫退遏。他穿了一件已經發黑的灰色敞領上衣,腋下浸透了汗漬,緊貼在身上,仿佛是女人的長裙上半截緊包住丰滿的腰身的那一段。他很少講話,顯得有些遲鈍,一連几個小時都在想心事,一面不住地找兩只生有雀斑的手上已經開始化膿的小疣子,直到撓出了血。
  前一年的秋天,他在涅瓦大街和鑄工街拐角上正好遇到一次街上的大搜捕。人家檢查他的證件。他拿的原來是發給非勞動分子的第四類的食品供應卡,不過憑這張供應卡從來沒領到過任何東西。根据這個就把他扣住了,接著就和許多因同樣理由在街上被攔住的人一起被押送到了兵營。用這個辦法收攏來的一批人,按照先前去阿爾漢格爾斯克戰線修戰壕的慣例,開始是要發送到沃洛格達去,后來中途返回,又經過莫斯科派往東部戰線。
  普里圖利耶夫在路加還有妻子,來彼得堡以前的戰前年代,他就在那里工作。妻子听說了他的不幸,就直奔沃洛格達去尋找,打算從勞役隊里把他解救出來。可是兩個人走的路線不一樣,她的辛苦成為徒勞。如今是一切毫無頭緒。
  在彼得堡,普里圖利耶夫和一個叫佩拉吉娜·尼洛夫娜·佳古諾娃的女人同居。在涅瓦大街的十字路口他被攔住的時候,剛好他和她在街角才分手,准備到另一個地方去辦事,在鑄工路的行人當中,他遠遠地還能看到她那逐漸消失的背影。
  這個佳古諾娃是個体態丰滿、儀表端庄的女人,有兩只很美的手,每逢長歎一口气的時候,背后的一根粗辮子就從這邊或那邊的肩上甩到胸前。她自愿隨車陪送普里圖利耶夫。
  在像普里圖利耶夫這樣有几個女人追求的偶像身上能找出什么美好的地方,也真令人難以理解。除了佳古諾娃之外,在离机車不遠的另一節取暖貨車上,還有普里圖利耶夫另一個相好的——姓奧格雷茲科娃的姑娘,頭發是淡黃色的,身材瘦小。佳古諾娃輕蔑地管她叫“大鼻孔”和“噴壺”。
  這~對情故水火不相容,都避免直接見面。奧格雷茲科娃從不到這節取暖貨車上來。教人猜不透的是她究竟用什么辦法和自己崇拜的對象見面。也許,在全体乘客一起往車上裝木柴和煤的時候能打個照面,她就滿足了。
  瓦夏卻另有一番經歷。他父親是在戰爭中被打死的。母親把他從鄉下送到彼得堡,在叔叔那里當學徒。
  在阿普拉克欣大院開小五金店的叔叔,冬天有一次被叫到蘇維埃去說明一些情況。他認錯了辦公室的門,走到指定的那一間的隔壁去了。湊巧那里是勞役委員會的接待室,里邊人非常多。等到應召的人數湊足了的時候,來了一些紅軍士兵把他們包圍起來,帶到謝苗諾夫兵營去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押到車站,准備送上開往沃洛格達的火車。
  這么一大批人被征去的消息在市民當中傳開了。第二天,不少家屬都到車站去給親人送行,瓦夏和他嬸娘也在其中。
  在車站,叔叔請求衛兵放他到柵欄外邊去一會儿,見見自己的妻子。這衛兵就是如今在第十四節車廂押送這批人的沃羅紐克。瓦夏的叔叔沒有提出一定回來的确實保證,沃羅紐克就不能同意放他出去。叔叔和嬸娘于是就提出把侄子留下作擔保。沃羅紐克這才同意了。瓦夏于是被關了進去,叔叔被放了出來,可是叔叔和嬸娘從此就沒再回來。
  瓦夏對換人毫沒有存過疑心,發現了這個假把戲以后,不禁痛哭失聲。他倒在沃羅紐克的腳下,吻他的兩只手,哀求把他放了,但是毫無結果。這個押送兵如此無動于衷并非性格殘忍。當時是非常時期,制度是嚴厲的。押送兵對點過名交他押送的人數是要以身家性命負責的。瓦夏就這樣到了勞役隊。
  合作主義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無論是在沙皇時代還是現政府的治下,都受到所有看守的敬重,他和他們也總保持一种親密的關系。這回他也不止一次請押送兵注意瓦夏所處的無法容忍的境況。后者也承認這的确是駭人听聞的誤會,不過又說在手續方面中途還不能了結此事,只好指望到了目的地之后再去澄清。
  瓦夏是個五官端正、長相很好的孩子,酷似肖像畫里的沙皇御前侍衛和上帝身邊的小天使。他少有地喜歡整洁,并能夠保持。這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坐到大人們腳邊的地上,兩手交叉著攏住膝蓋,仰起頭听他們的談話。每逢這种時候,從他那忍住眼淚不哭或含笑不露而引起的面部肌肉的動作上,就能判斷出人家說的是什么。他那表情丰富的臉就像一面鏡子,反映著談話的內容。
  科斯托耶德坐到上舖日瓦戈一家人這里來做客。他滋滋響地吸吮著請他吃的一塊兔子的肩腫骨肉。這人特別怕穿堂風和感冒。“怎么一個勁地吹!從哪儿來的風?”他一邊問,一邊改換坐的位置,想找個避風的地方,最后總算在一個風吹不到的地方坐定了,就說:“這下子行啦。”他啃完了骨頭,舔淨了手指頭,又用手帕擦了手,并且向男女主人道了謝,又接著說道:
  “你們這儿窗縫透風,應該堵上。不過漸漸還是回到剛剛爭論的正題吧。您說得不對,醫生。油煎兔子肉——這當然是了木起的美味。不過,要是因此認為農村的生活挺不錯,對不起,這种看法至少是過于輕率,這個認識的飛躍也太冒險了。”
  “唉,您先別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反駁說,“請看看這些車站。樹木沒有被砍掉,欄柵圍牆也完好無缺。還有這些小市場!還有那些賣東西的婦女!想想看,這夠多么心滿意足!有些地方還過著正常的生活,還是有人高高興興的。木是所有的人都唉聲歎气。這一切都能說明問題。”
  “那好,就算如此吧。不過,這并不真實。您從哪儿得出這個結論?您不妨离開鐵路走出一百俄里去看看。農民到處接連不斷鬧事。您一定要問,他們反對的是誰?既反對白党,也反對紅色分子,這就要看是誰掌權。您一定又要說,好哇,這种鄉下人是任何一种制度的敵人,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對不起,您不要過早地得意。他們要比我們知道得更清楚,不過,他們要求的完全不是你我所要求的那些。
  “一旦革命喚醒了農民,他們就認定几百年來夢想的一家一戶的獨立生活就要實現,希望能靠自己雙手勞動建立無政府的田園生活,不隸屬于任何方面,也不向任何人承擔義務。但是從被推翻的舊的國家体制的束縛下解脫出來以后,他們又落入了新的革命的超國家体制的更狹窄的夾縫。所以農村就要作亂,什么地方都不安定。您還在說農民心滿意足。老兄,您是什么都不了解,依我看,您也不想了解。”
  “那又怎么樣,我當真也不想了解。完全不錯。啊,您先別忙!我為什么要全都了解呢,為了這個還得費力气吧?時代共木買我的賬,而是隨心所欲地強加于我。現在我也要蔑視一下事實。您剛才說,我的話不符合實際。可是,如今在俄國還有沒有實際呢?我認為,實際已經被嚇得躲了起來。我宁愿相信農村已經取胜而且正走向繁榮。如果連這一點也是糊涂認識,那么我該怎么辦?我將靠什么生活,听信誰的?但是我要生活,我是個有家室的人。”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手一揮,讓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去和科斯托耶德爭論到底,自己挪到舖位邊上,探頭去看下邊的人在干什么。
  在下邊,普里圖利耶夫、沃羅紐克、佳古諾娃和瓦夏几個人正在一起談話。因為火車离故鄉越來越近,普里圖利耶夫就說起了到那里去的路途,在哪一站該下車,下一步怎么走,是徒步還是騎馬。瓦夏听到說起那些熟悉的家鄉村鎮,兩眼亮閃閃地不斷站起身來,興奮地重复看那些個地名,因為數說這些地名對他來說就已經像是一個神奇的童話。
  “您是在蘇霍依渡口下車吧?”他气喘吁吁地問。“那還用說!是我們的會車站!然后,您大概朝布依斯克耶村那個方向去吧?”
  “對,往下就走布依斯克耶土路。”
  “我說的就是它——布依斯克耶鄉道。布依斯克耶村,哪能不知道!我們就是從那里拐彎,到我們那儿去得往右走,一直往有,直到韋列堅尼基鎮。要是到您那里去,哈里托諾維奇叔叔,我看是該往左,朝离開河的方向走。听說過佩爾加河吧?那還用說!就是我們的那條河。到我們那儿去是沿著河岸走,照直順著河岸。我們的韋列堅尼基鎮就在這條河上,在佩爾加河上游不遠的地方,那就是我們村。村子在陡岸邊上,河岸真陡!我那地管它叫采石場。站在那里都不敢往下看,就這么陡。簡直就像要掉下去似的。一點儿也不假。那里的人都會開采石頭,做磨盤。我媽媽就是韋列堅尼基鎮的人。還有兩個妹妹,阿廖卡和阿里什卡。帕拉莎大嬸,佩拉吉娜·尼洛夫娜,我媽媽也和您一樣,長得又白又年輕。沃羅紐克大叔!沃羅紐克大叔!我以基督上帝的名義求求您……沃羅紐克大叔!”
  “干什么?你怎么總像布谷鳥似的反反复复地叫我‘沃羅紐克大叔,沃羅紐克大叔’?難道我不知道我不是大嬸?你想要干什么,求我什么?讓我悄悄地放了你?你說,是不是?放了你,我可就完蛋啦,蹲小房子去啦!”
  佩拉吉娜·佳古諾娃心不在焉地朝一邊遠處的什么地方張望,默默地不說一句話。她用手撫摩著瓦夏的頭,在想什么心事,一面撥弄著他那淡褐色的頭發。她偶爾用點頭、眼神和微笑向這孩子作暗示,意思是讓他放聰明些,不要公開當著大家的面和沃羅紐克說這件事。她似乎是說,過一段時間,問題自然就會解決,只管放心好了。
  當旅途遠离中部俄羅斯地帶向東方延伸以后,意外的情況就不斷發生。列車開始穿越不安定的地區,那一帶是武裝匪幫出沒、不久前才平息了叛亂的地方。
  列車在曠野頻繁停車,車廂周圍有攔阻的隊伍往來巡視,檢查行李和證件。
  有一次夜里又停了車。沒有人查看車廂,也沒有讓大家起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出于好奇,同時也怕發生什么不幸的事,從取暖貨車上跳了下去。
  夜色漆黑,列車看不出為什么偶然地停在正常區間的一個路標附近,路基兩邊是一片人工种植的云杉林。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先下去的几個鄰座的人,在取暖貨車前的地上跺著腳,告訴他說,据了解并沒出什么事,似乎是司机自己停的車,理由是這一帶有危險,如果探路的檢道車不能确保這個區間情況正常,就拒絕繼續開車。据說,旅客代表已經去勸說他,必要的話還可以塞點儿錢。可是,又風傳水兵們也插手干預,這些人可要把事情搞坏。
  就在大家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明情況的時候,路基前方机車旁邊一片平坦的雪地像籌火的閃光一樣,被机車煙筒和取暖爐灰箱里迸出的火星照亮。其中的一道火舌突然照亮了一小塊雪地、机車和几個順著机車旁邊跑過去的人影。
  前面的人影一閃,看來大概就是司机。他跑到踏板一端,向上一跳,越過緩沖器的長杜就從視線中消失了。在后面追赶的几個水兵接著重复了同樣的動作。他們也是跑到踏板一端,跳起來在空中一閃,落下去就不見蹤影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被看到的景象吸引住了,就和另几個好奇的人朝前邊的机車走了過去。
  在列車前方空曠的一段路基上,他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場面:枕木一側光滑的雪地里站著司机,身子一半理在雪里。水兵們像追捕野獸的獵手一樣站成半圓形圍住了他,同樣有一半身子埋在雪里。
  司机喊道:
  “謝謝你們啦,小海燕們!居然到了這個地步!拿起槍來對准自己的工人弟兄!我干嗎說這車不能再往前開呢?乘客同志們,請你們大家作證,這是個什么地點。隨便什么人都能在這儿把鐵路道釘擰走。滾你們的蛋,你們要干什么,難道是為了我自己?我只不過給大伙儿開車,不是為了我,是為你們,怕大家出事。一片好心卻得到這樣的回報。行啊,朝我開槍吧,你們這些吃了火藥的!乘客同志們,請你們給作證,我連躲都不躲。”
  站在路基上的人群發出了各式各樣的叫喊。一部分人惊慌地叫著:
  “你這是怎么回事呀?……清醒點儿……沒有的事……誰能讓他們這么干?……他們就是這個樣子……嚇唬一下……”
  另一些人挑逗地高聲叫喊:
  “別理他們,加夫里爾卡!別松勁,加足了汽!”
  第一個從雪堆里拔出腿來的水兵,原來是個棕黃頭發的魁梧大漢,腦袋也特別大,所以顯得臉是扁平的。他不慌不忙地轉身朝向大家,嗓音极低地輕聲說了几句話,也像沃羅紐克一樣夾帶著烏克蘭的字眼儿:
  “對不起,干嗎都聚在這儿?難道不怕喝西北風,公民們?大冷的天,回車廂去吧!”在這個深夜不尋常的情況下,他那非常鎮靜的態度倒使這几句話顯得有點可笑!
  當散開的人群漸漸返回各自車廂去的時候,這個棕黃頭發的水兵來到還不十分清醒的司机跟前,說道:
  “別發神經啦,机師同志。還不從雪窩子里出來,開車走吧。”
  第二天車行平穩,但時常減慢速度。因為擔心刮起來的大風雪埋住路軌使車輪下滑,列車終于停在一處毫無生气的曠野,見到的只是被大火燒毀的車站遺跡。在那被煙熏黑的殘垣斷壁的正面,可以辨認出“下開爾密斯”的字樣。
  不只是站房保留了火燒的痕跡。車站后面也看得到一個被雪覆蓋的空蕩蕩的小村落,以及把它和車站隔開的那片凄涼的空地。
  村落最靠外的一棟房子已經燒焦,隔壁一家屋角的几根圓木坍落下來,一頭搭到室內;路上到處是燒剩下的雪橇殘骸、傾倒的篱笆牆、生銹的鐵器和破碎的家用什物。被煙垢和焦灰弄得肮髒不堪的積雪露出一片片燒禿了的黑糊糊的地面,流進去的污水結了冰,把一些燒焦的碎木頭和著火与滅火的痕跡凍在一起。
  村落和車站還沒有完全斷絕人煙。一兩處仍然可以看到人影。
  “整個村子都燒啦?”跳到站台上去的列車長同情地問著從廢墟中走來的站長。
  “您好。祝賀您順利到達。燒是燒了,不過情況要比火燒還要糟。”
  “不明白您的意思。”
  “最好別多問。”
  “莫非是斯特列利尼科夫?”
  “就是他。”
  “你們犯了什么過錯啦?”
  “根本不是我們,完全沒有關系。是我們鄰居惹的事,把我們也扯到一起了。看見后面那個村子了吧?他們是禍首。就是烏斯特漢姆金斯克鄉所屬的下開爾密斯村。全都因為他們。”
  “他們怎么啦?”
  “好几樁滔天大罪。赶跑了貧農委員會,這是一樁;抗拒向紅軍交送馬匹的命令,而且您要知道,動靶人本來是個個都騎馬的,這又是一樁;不服從動員令,這是第三樁。您看,就是這些。”
  “原來是這么回事,都明白了。所以就挨了炮轟?”
  “就是。”
  “從裝甲車上開的炮?”
  “那可不是。”
  “真慘,太可惜啦。不過,這不是我們該議論的事。”
  “況且事情已經過去了。再沒有什么好消息能讓您高興啦。在我們這儿停几天吧。”
  “別開玩笑。我這車上坐的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什么人,是給前線補充的兵員。我可不習慣停車。”
  “這可不是開玩笑。您自己看吧,這些雪堆。這么大的風雪在整個區間刮了一個星期才停住。找不到人除雪。半個村子都跑光了。讓剩下的人都去干也干不完。”
  “啊,您現在是兩手空空!這下可是糟了,真糟糕!現在怎么辦?”
  “總得想辦法把路清出來讓你們走。”
  “雪堆得多嗎?”
  “還不能說特別多。是一條一條的雪优。風是斜著刮的,同路基有個角度。中間的一段最困難、要措三公里。那地方确實傷腦筋,理得相當厚。再過去就沒什么了,樹林子給擋住啦。需要挖的前面這一段也不要緊,因為是平川地,風把雪都吹跑了。”
  “唉,那就讓您見鬼去吧。真是莫名其妙!我把車停在這儿,讓大家都來幫忙吧。”
  “我想也只好這樣啦。”
  “可是不要惊動水兵和赤衛軍戰士。這儿有整車的勞役隊,還有將近七百人的普通乘客。”
  “那就足夠了。只要把鐵鍬運來就可以開始。現在工具不夠,已經派人到附近的村子去了。能弄到的。”
  “我的老天爺,這又是糟糕事!您認為能辦到嗎?”
  “沒問題。俗話說,眾志成城。這是鐵路,是交通的大動脈。您別那么想啦。”
  清路的活儿干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紐莎在內,都實實在在地參加了。這是他們路上最好的一段時光。
  這個地方有一种內在的、難以言傳的气氛。它讓人感到此地還保留著普希金筆下農民起義領袖普加喬夫的遺風和阿克薩科夫所描寫的那种蠻野特色。
  村落的破坏和少數留下來的居民那种不露聲色的態度,更增加了這個地方的神秘色彩。村民們已經被嚇坏了,都避免同車上的乘客接触,他們互相之間也不交往,怕有人告密。
  鏟雪的工作不是全体乘客同時參加,而是分批進行。作業地點的周圍有人把守。
  清除線路的積雪是把人分成小隊,在不同的地段同時從各自那頭開始的。各個清除干淨了的地段最后都留了一個雪堆,把相鄰的小隊隔開了。這些雪堆要留到全線的工作結束時再一起鏟掉。
  嚴寒的晴明天气,乘客們白天被送出去干活儿,晚上才回車廂過夜。勞動是間隔很短就倒班輪換,所以并不累,因為鐵鍬木夠而干活儿的人多。這种輕松的勞動給人帶來的只是一种享受。
  日瓦戈一家參加勞動的地點是個景色优美的開闊地。從他們所在的路基開始,地勢向東緩傾,然后呈波浪狀起伏上升,直到遠方的地平線。
  山包上有一幢四面沒有遮擋的孤零零的房屋,周圍是個花園。在夏天它肯定有著斑斕的色彩,如今稀稀落落的樹木在霜雪之下對房屋起不到絲毫保護作用。
  那一帶的雪層更顯得渾圓而平坦,不過從几處起伏的坡度來看,積雪不可能覆蓋住斜坡,春天一到肯定會沿著彎曲的谷地化作一條小溪流到路基下面旱橋的涵管里,后者現在被厚雪埋住,仿佛是個從頭到腳用松軟的毛毯裹住睡在那里的一個嬰儿。
  房子里還有沒有人住,或許是已經毀坏了,空在那里,由鄉或縣土地委員會造冊登了記吧?它先前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遭遇如何?他們也許已然隱居國外?還是在農民的手下喪了命?也可能憑借贏得的好名聲作為有專長的人在縣里作了安排?要是他們一直留到最后時刻,是不是會得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寬恕?還是和富農一起受到他的懲治?
  這幢房屋在山包上不時地撩撥人的好奇心,自己卻哀傷地默默聳立在那里。當時并沒有人提出和回答這些問題。明晃晃的陽光照到無垠的雪地上,雪白得讓人目眩。鐵鍬從它上面方方正正地切掉一塊又一塊!鏟下去的時候散開的干燥的雪花又多么像一粒粒鑽石粉末!這不禁使人回想起遙遠的童年,幼小的尤拉頭戴有銀飾的淺色長耳風帽,身穿一件綴了一圈圈卷毛黑羊皮的小皮襖,在院子里也是用這樣白得耀眼的積雪堆出金字塔、方柱、奶油蛋糕、一座座城堡和岩洞。啊,那時候的生活多么香甜,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讓人看不夠,享用不盡!
  三天的戶外生活給人的印象是充實而丰富的。這自然有其原因。每天晚上給參加勞動的人發放的是不曉得按什么規定、從什么地方運來的新烤的精粉面包。噴香的面包脆皮泛光,兩邊撐開裂口,下面是烤得焦黃的厚厚的一層外皮,上邊還沾著些小粒的煤渣。
  正像在白雪皚皚的山間旅行途中短時間的駐留會讓人流連木舍一樣,大家都很喜愛這個殘破的車站。它所處的地勢、房屋的外觀和受到破坏的一些特征,已經刻印在記憶當中。
  傍晚回到車站的時候,正值日落。夕陽對過去是無限忠誠的,依舊在報務員值班室窗邊那片蒼老的白禪林后面的老地方逐漸沉落下去。
  這間房子的外牆是從里面坍塌的,不過殘磚碎瓦并沒有把房間堆滿,完好的窗戶對面靠后的一角仍然空著。那里的東西都還保留著,未受損坏,包括咖啡色的壁紙、瓷磚火爐和渾圓的通風口上用鏈子拴住的銅蓋,另外還有鑲在黑鏡框里挂在牆上的財產用品登記表。
  沉到地平線的太陽仿佛是很不幸地触到了爐灶的瓷磚,為咖啡色的壁紙增加了熱度。余輝映挂到牆上,白禪樹的陰影像是給它披上了一條女人的披巾。
  房間的另一側有一扇封起來的通向接待室的門,上面還留著大概是二月革命開始那几天或是不久前寫的字,內容是:
  鑒于室內存有藥品和包扎敷料,請諸位患者暫勿入內。
  根据上述原因,此門已封閉。烏斯特涅姆達高級醫士某某謹
  此通知。
  最后的雪被鏟掉以后,隔在各個工段之間的小山丘似的雪堆一掃而光,開始可以看到筆直伸向遠方的平坦的軌道。路的兩側由拋出去的雪堆成了白色的山脊,外緣鑲嵌了兩道黑松組成的林牆。
  极目望去,軌道的各個地方都站著手執鐵鍬的一群群的人。他們是第一次看到全体乘客在一起,對人數如此之多感到吃惊。
  雖然天色將晚,黑夜就要到來,但据說列車再過几小時就要開出。發車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最后一次走去欣賞清理干淨的線路上的風光。路基上已經圓無人跡,醫生和妻子停下來向遠方看了一陣,互相交換了几句感想,然后轉身朝自己的那節取暖貨車走去。
  回來的路上,他們听到兩個女人對罵的凶狠而又傷心的喊叫聲。夫婦兩個立刻就听出了這是奧格雷茲科娃和佳古諾娃的嗓音。兩個女人和醫生夫婦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從車頭走到車尾都是這樣,只不過是在對著車站的列車的另一側。當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正走到路旁樹林的末端,兩對人中間隔著連綿不斷的車廂。那兩個女人總是离醫生和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不很近,走得比他們稍稍靠前或者靠后一截。
  她們兩個都很激動,但雙方花的力气互有增減。這大概是走路途中偶爾陷到雪里,或是腿腳發軟,由于腳步不平穩,所以嗓音有時高得像喊叫,有時又低得像耳語。看得出,佳古諾娃是在追赶奧格雷茲科娃,赶上之后可能還動了拳頭。她向對手像連珠炮似的罵出那些精心挑選的不堪入耳的話,但它們出自這個儀態万方的女士的悅耳動听之四,就顯得比男人難听的粗魯的咒罵更不知羞恥。
  “你這個婊子,你這破爛貨!”佳古諾娃喊叫道,“你上哪儿,她馬上跟到哪儿,身子一扭一扭,亂作媚眼!你這母狗嫌我那個傻瓜不夠,還要眼巴巴地盯住那可怜的孩子,想勾引他,非要把這小孩子給毀了不可。”
  “這么說,你是瓦先卡合法的妻子噗?”
  “我讓你瞧瞧我這合法妻子的厲害,你這臭不要臉的瘟神。你別想活著從我這儿走開,別讓我犯罪!”
  “喲,瞧瞧,還張牙舞爪的!把手放回去,瘋子!你能把我怎么樣?”
  “我要讓你斷了气,下賤貨,痴皮貓,無恥的東西!”
  “說我什么都行。當然啦,我是貓狗不如,這都清楚。你可是有爵位的不尋常的人哪。你是陰溝洞里出身,門縫底下舉行的婚禮,和大耗子一起怀的胎,生下來的是個刺猖……哨兵啊,哨兵啊,好心的人哪!這凶娘儿們要殺我。喂,救救我這個姑娘家,保護我這孤苦伶仃的人吧……”
  “快點走吧。我真听不下去,太讓人厭惡啦。”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催丈夫快走。“這不會有好結果的。”
  突然間,地勢和天气一下子都變了。平原已經消失,現在的路是在山丘和高山之間。前一陣不住刮著的北風也停了,從南面飄散過來陣陣暖空气,像是從爐灶里吹出來的。
  兩側山坡的台地上有一片片的樹林。從這里穿行過去的鐵路路基不得不開始爬坡,到中間又變為平緩下降。列車喘著粗气在樹林當中艱難地行駛著,仿佛上了年歲的護林員徒步走著,帶領一群東張西望、對什么都感興趣的游客。
  不過,現在還沒有什么值得觀賞的。密林深處仍像沉浸在冬日的恬靜睡意之中。只是偶爾有几叢灌木和大樹藏籟地抖落下部技极上的積雪,仿佛擺脫了箍在脖子上的脖套或是解開了領口似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完全被克制不住的睡意糾纏住了。這几天他一直在上邊的舖位上躺著睡覺,醒來的時候就想心事,而且希望能听到些什么。然而,暫時還什么也听不到。
  就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怎么也睡不夠的時候,春天娜娜降臨,不斷消融著大量的積雪。那雪還是從他們离開莫斯科的當天開始下起,一路不曾停過,在烏斯特涅姆達又有整整三天鏟雪,這真是以不可思議的厚度一層又一層地覆蓋了几千俄里空間的大雪。
  開始,雪是從內部融化的,悄悄地不讓人覺察。當這鬼斧神工之舉完成一半的時候,就再也木可能掩蓋下去。奇跡開始顯露出來,從松動的雪層下面已經有了溫濕流水。人跡罕至的密林抖擻精神,那里的一切也都蘇醒了。
  任流水倘佯的天地是廣闊的。它從懸崖上飛落,蓄成一處處清潭,然后就四面八方地漫溢出去。木久,茂密的林子里就響起了它那沉悶的響聲,升起氛氯的水霧。一股股的水流像蛇似的在林中蜿蜒前進,遇到阻擋的積雪就鑽到下面,在平坦的地面上沙沙地暢流過去,一旦向下跌落,還伴隨著揚起的一片水的塵埃。土地已經容納不了更多的水分,于是那些令人目眩的聳入云天的几百年的云杉用自己的根須把它吸吮進去,樹根周圍留下一團團變干的淺褐色泡沫,仿佛是喝啤酒的人唇邊留下的殘跡。
  天空也染上了春日的醉意,惺极呼呢之中蓋上了片片烏云。毛氈似的黑云低懸在森林上空,垂下的云腳不時地洒下散發出土腥气的暖乎乎的陣雨,沖掉了地面上最后剩下來的碎裂的黑色冰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終于睡醒了。他把身体挪到那扇取掉了窗框的方形小窗口,把頭支在撐起的臂肘上,開始傾听外面的聲音。
  列車离礦山區越來越近,這一帶的人口也越來越稠密,區間縮短,靠站停車的次數越發頻繁。乘車的人也有了較多的流動,多數是在中間小站上下車的短途乘客。路途更短的人,并不需要安頓下來久坐和躺下睡覺,夜里就在車廂中部靠門的地方湊合呆一會儿,彼此小聲地談些只有他們才了解的當地的事,到了下一個換車點或者小站就下了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最近三天車廂里不斷變換的當地人談話的片言只語當中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白党分子在北邊占了优勢,已經或者准備攻占尤里亞金。除此以外,如果傳聞屬實而又不是和他在梅留澤耶沃醫院的一個同伴同姓的話,在這個方向指揮白党武裝的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很熟悉的那個加利烏林。
  在這個謠傳沒有得到證實以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家里人只字沒有談這件事,免得讓他們白白擔心。
  在深夜剛剛開始的時候,一种模糊不清但相當強烈的幸福感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列車已經停下。車站籠罩在凝滯的半明半暗的白夜之下。這源俄的夜色滲透著某种纖細而又恢宏的气氛。它說明列車停下的地方是開闊的,車站坐落在一個視野寬廣的高地上。
  沿著站台有几個人影無聲地從車廂旁邊走過,互相交談的聲音很輕。這也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心中喚起一股柔情。從這小心翼翼的腳步和悄聲低語當中,他感覺到這是對深夜時刻的一种尊重和車上睡著的人的關心,似乎是戰前和更早的年代才會有的情況。
  其實醫生的感触完全錯了。和其他地方一樣,站台上也是~片喧嚷的人聲和皮靴沉重的走動聲。木過附近有個瀑布,它送來的清新自在的空气擴大了白夜的范圍,也讓醫生在夢中生出一种幸福感。一刻不停的瀑布的轟鳴壓倒了車站上的所有聲音,讓后者有了一個寂靜的假象。
  雖然沒有想到有這瀑布,但是當地這种奧妙而強勁的空气使醫生又沉沉地入睡了。
  舖位下邊有兩個人在談話。一個問另一個:
  “怎么樣,自己人都安靜下來了吧?對那幫人給點教訓沒有?”
  “那些小舖老板,是嗎?”
  “對,就是那幫糧食販子。”
  “都老實啦,非常听話。為了殺一儆百,從他們當中處置了一個,其余的就都老實了。罰的款也拿到了。”
  “一個鄉罰多少?”
  “四万”
  “你瞎說!”
  “我干嗎瞎說?”
  “好家伙,四万!”
  “四万普特。”
  “嗯,你們干得真不錯,好樣儿的!都是好樣儿的。”
  “四万普特精磨粉。”
  “想想看,這事也真巧。地點是沒說的,正是做面粉生意的頭等好地方。沿著雷尼瓦河往上一直到尤里亞金,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都是碼頭,都是糧食收購點。舍爾斯托比托夫弟兄几個,還有佩列卡特奇科夫和他那几個儿子,都是干倒手批發的!”
  “輕聲點!別把人吵醒。”
  “好吧。”
  說話的人打了個呵欠,另一個就說:
  “躺下再迷糊一會儿,怎么樣?車好像又開了。”
  這個時候從后面傳來迅速變大的震耳欲聾的隆隆聲,淹沒了瀑布的轟響。在停著的這列車旁邊的第二股道上,一列老式的快車響著汽笛全速赶上來,閃過几點燈光,隨即毫無痕跡地消失在前方。
  下面的人又開始了談話:
  “嗯,這回該開車了。停夠啦。”
  “快啦”
  “大概是斯特列利尼科夫。這是有特殊任務的裝甲快車。”
  “可能就是他。”
  “他對付反革命分子就像一頭野獸。”
  “他是去追赶加列耶夫。”
  “追赶什么人?”
  “白党的長官加列耶夫。据說是帶了一批捷克人守在尤里亞金附近。這家伙占了一個碼頭,就守在那儿。加列耶夫長官。”
  “也許是加利列耶夫公爵,你記錯了。”
  “沒有這個姓的公爵。恐怕是阿里·庫爾班。你弄混啦。”
  “也許就是庫爾班。”
  “那就是另一回事啦。”
  快天亮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一次醒來。他又夢到了一些愉快的事,心里始終充滿著一种樂陶陶的解脫之感。列車還是停著,也許是在一個新的小站上,也可能仍舊是原先的那一站。轟轟的瀑布聲也照舊,很像是先前的那個站,也許是另外一個。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接著又進入了夢鄉。但在瞌睡中卻依稀听到了亂糟糟的叫嚷聲。原來是科斯托耶德和押送隊隊長吵了起來,兩個人對著叫喊。車廂外面的气氛變得比前一陣更好。空气中散發出一种原先沒有的味道。這种味道很奇怪,像是春天所特有的,又像是五月間飄來一陣灰白色的淡薄稀疏的雪花,落下來不僅顯不出~片白色,反而使土地更加黝黑。空气中還像是有一种灰白透明而又芬芳好聞的東西。“啊,是稠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雖然沒有醒過來,但卻猜到了。
  清早,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說:
  “不論怎么說,尤拉,你可真奇怪。你整個人是由各种矛盾构成的。有時候飛來只蒼蠅就能把你惊醒,一夜到天亮再也合不上眼。這里又吵,又鬧,又亂,你卻怎么也醒不了。夜里,那個出納員普里圖利耶夫和瓦夏·布雷金都跑了。想想看,還有佳古諾娃和奧格雷茲科娃。等一等,我還沒說完。另外還有沃羅紐克,對,對,也跑了,都跑了。你瞧這事。再听我說,他們怎么逃的,一起行動,還是分散開來,用什么辦法,完全是個謎。可以想得出,這個沃羅紐克一發現其他人都跑了,為了逃避責任,當然也要自找活路。可是另外那几個呢?全都自覺自愿地走了,還是有誰受了脅迫?比方說,那兩個女的就讓人起疑。不過,她們誰又能殺害誰呢?是佳古諾娃害了奧格雷茲科娃,還是奧格雷茲科娃害了佳古諾娃?誰也不清楚。押送隊隊長車前車后跑了個遍。‘你們好大的膽子,’他扯開嗓子喊著說,‘居然敢給發車信號。我要以法律的名義要求在找到逃跑的人以前不准開車。’列車長可不理這一套。他說:‘您是不是發了瘋。我這趟車是給前線補充兵員的,是最重要的緊急任務。難道還能听您的指揮!虧您想得出!’于是兩個人都責備起科斯托耶德來。作為一個合作主義者,應該是有頭腦的人,況且就在旁邊,卻不去阻止那個兩眼漆黑的沒覺悟的士兵走這要命的一步。‘還算個民粹派呢!’隊長就這么說。依我看,科斯托耶德沒什么責任。列車長說:‘真有意思!照您這么說,囚犯倒應該把看守管起來?那可真是讓母雞替公雞打鳴啦。’當時我從旁邊推你,又扳你肩膀,喊著叫你:‘快起來,有人跑了!’你可真行,大炮也轟不醒……對不起,這以后再說吧。現在是……啊,真不得了!……爸爸,尤拉,你們快看,多壯觀哪!”
  在他們躺著探頭張望的窗口外面,展現出一片無垠的泛濫的水面。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河流漫過了堤岸,一側的水已經淹到了路基跟前。因為是從很高的舖位上往下看,造成距离縮短的錯覺,平穩行駛的列車就像是直接滑行在水面上。
  它那平滑的表面只有极少的几處染了~層鐵青色,其余的部分任憑溫暖的清晨的陽光追逐著一片片鏡面似的油亮的光斑,真像是一位廚娘用浸了油的羽毛在熱餡餅上涂來涂去。
  在這酷似無邊際的水域,一條條拱形的白云的云腳,也和那些草地、坑洼、灌木叢一起沉沒在水中。
  中間的一處,可以看到有一窄條土地,上面的樹木似乎是懸在天地之間的雙重影像。
  “鴨子!是家鴨!”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朝那個方向望去,便喊了一聲。
  “在哪儿?”
  “小島旁邊。別往那邊看。往有,再往有。唉,見鬼,飛走了,嚇跑啦。”
  “啊,不錯,看見了。我有些話要和您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另找個時間吧。咱們車上那几個服勞役的和那兩位太太真是好樣的,都跑掉了。我看不會出什么事,只要別給什么人添麻煩就沒關系。跑就跑啦,這和水總要流動一個樣。”
  北方的白夜已經過去了。什么東西都看得很清楚,不過一切又都像是缺乏自信似的,一座小山、一片樹林和一處懸崖,仿佛是人造出來的。
  樹林剛剛染上了一層嫩綠,林中几叢稠李已經開花。這片林子長在峭壁下面一塊向遠處傾斜的不大的平地上。
  不遠就是瀑布。但不是從每個方向都能看到,只有從峭壁邊上順著小樹林的方向看過去才行。瓦夏已經疲乏得走不到那里去,既感到害怕,又覺得惊奇。
  周圍沒有任何東西能和這瀑布相匹敵。這獨一無二的景觀使它令人望而生畏,仿佛它具有生命和意識似的,變成了一條神話中的龍蛇,掠取貢品并讓這一帶蕩然無存。
  跌落到半空的瀑布,被突出的懸岩利齒不斷地劈成兩股。上邊的水柱看起來几乎是停住的,下面的兩股一刻也不停地微微向左右兩側擺動,整個瀑布總像是剛剛要滑倒,緊接著又挺起身來,剛要滑倒,立刻又挺起身來。
  瓦夏把羊皮襖墊在身下,在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躺了下來。曙色變得更加明亮起來的時候,從山上飛下來一只大鳥,展開沉重的翅膀在樹林上空平穩地滑行了一圈,然后落到离瓦夏躺下的地點不遠的一棵冷杉樹冠上。他抬頭看了看這只佛法僧鳥的藍色脖頸和青灰色的胸脯,迷迷惑惑地小聲說:“野鴿子。”烏拉爾地區就是這個叫法。隨后他站了起來,撿起羊皮襖披在身上,穿過空地走到同伴跟前,說道:
  “咱們走吧,嬸子。瞧把我凍的,上下牙都合不攏了。唉,您還看什么,嚇坏了吧?我跟您說的是正經話,該走啦。要适應環境,朝著有村庄的方向走。到了村子里,自己人不會讓我們受委屈,會護著咱們的。要總是像現在這樣,兩天沒吃沒喝,咱們也得餓死。恐怕是沃羅紐克叔叔惹了什么亂子,人家才追赶他。和您在一起我可倒了霉,嬸于,几天几夜您一句話也不說!您這是愁得不會說話了,我的老天爺。您瞧,還有什么可傷心的?就說卡佳大嬸,卡佳·奧格雷茲科娃,您從車上推她并沒有惡意,她是側著身子倒下去的,我看見了。后來她從草地上站起來,好好的,站起來就跑了。普羅霍爾叔叔,普羅霍爾·哈里托諾維奇,也是這樣。他們會赶上咱們的,大家又能在一起啦,您還想什么?主要的是別讓自己發愁,只要木這樣,您的舌頭就又靈了。”
  佳古諾娃把一只手伸給瓦夏,從地上站起來,輕聲說:
  “走吧,好孩子。”
  車廂發出咋味的響聲,在很高的路基上向山里爬行。路基下邊是新生的混雜林,樹冠還沒有鐵路高。再下去就是一片草地,不久前被水淹沒過。混了泥沙的青草地上東躺西臥地排滿了做枕木用的圓木。大概是哪個采林區伐下來准備用木筏送走,讓大水沖到了這里。
  路基下邊的新生林几乎還像冬天那樣光禿禿的。只是在那些仿佛一滴滴蜂蜡似的嫩芽上,雜亂地生出了一种像污垢又像贅疣似的額外的東西。然而也正是這些額外的、雜亂的污物才是生命,靠了它們才會用枝頭濃密的綠葉裝點林中開始生發的樹木。
  一處處的白禪艱難地挺起軀干,伸展開的對稱的鋸齒形葉片像箭羽似的指向四面八方。它們的气味是可以用眼睛看出來的。那一層發亮的就是散發出气味的木醇,是熬制清漆的原料。
  鐵路很快就要靠近那大概是木料原來被沖散的地點。在一個孤形的樹林地段,地面上見到了一層木料的腐質粉屑和碎木片,當中還有一堆堆三丈來長的圓木。司机就在這片伐過的林地剎了車。列車顫動一下,就稍有點傾斜地停在彎道的中心。
  机車拉響了几聲很短的嘶啞的汽笛,接著又有人喊了些什么。其實,不用听這個信號,乘客們也都知道,司机停車是為了儲備燃料。
  各節取暖貨車都拉開了車門。下到路基上的人,數量不亞于一個小城鎮的居民,但是前面車廂里那些應征的軍人除外,他們不參加這類全体動員的臨時勞動。
  那一堆堆的木柴有些不好往煤水車上裝,一部分太長的圓木還需要鋸開。
  机車乘務組那里有鋸,于是就分給自由結合的每兩個人組成一組。教授和自己的女婿也分到了一把鋸。
  從那几節開了車門的軍人車廂里,不時有笑容滿面的臉孔探出來。還不曾受過炮火洗禮的海軍學校高年級的青年后生們,似乎是出于某种誤會才遇到這些有了家室、但只受過一點軍訓而同樣沒有聞過火藥味的神情嚴峻的工人。為了排解煩悶,他們和年紀大些的水兵們一起,有意地大聲開著玩笑。大家都感覺到考驗的時刻臨近了。
  這群說說笑笑的軍人朝那些鋸木頭的男女乘客大聲開著粗野的玩笑:
  “喂,老爺子!你去跟他們說,我是個吃奶的孩子,媽媽离不開我,還干不了力气活儿。喂,瑪芙拉!小心別鋸開了裙子,那可要受風啦。喂,那位年輕姑娘!別往林子里去,還是嫁給我吧。”
  樹林子里有几個用削尖的木樁綁成的十字形,把它兩根木頭的一端理到土里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著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就准備在這上邊鋸木料。
  這時正是春天,土地剛剛從積雪下面顯露出來,卻几乎還是半年前被雪覆蓋時的那种樣子。林子里散發著潮气,遍地是隔年的落葉,仿佛是來不及打掃的房間,到處是撕碎的舊單据、信件和表冊的碎片。
  “來回鋸的次數不要太多,不然會累的。”醫生對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邊說邊鋸得慢了,接著就提出休息一會儿。
  林子里響著其他人吱吱啞啞的鋸木聲,有的一來一往听起來報協調,有的間斷不勻。在很遠的什么地方,頭一只夜寫在試它的歌喉。另一只鴿鳥卻是隔了很長時間才叫一聲,像是演奏一支不大通气的長笛。就連机車的气閥也學著咕咕叫的白鴿,向上噴吐著蒸汽,仿佛育儿室里酒精爐上煮沸了的一壺牛奶。
  “你曾經說過有些事要談談,”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提醒說,“沒忘記吧?那是路過一片水泛地的時候,看到几只野鴨子飛起來,你似乎有所考慮地說:‘我想和您談談’。”
  “啊,不錯。不知道怎么能說得簡單明白些。您看,我們越來越深入到內地……這里整個地區處在動蕩之中。咱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還不清楚會面對一個什么樣的局面。為了防備万一,彼此應該取得一致意見。我指的不是個人的信念。這种問題不可能在這春意盎然的樹林子里通過五分鐘的交談就說清楚,或者作出什么決定。我們彼此是很了解的。咱們三口人,包括您、我和東尼妞,目前是和另外許多人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的差別只是對外界環境理解的程度木一樣罷了。我要談的不是這個常識性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另外的事。我們應該事先約定今后在某些情況下如何處置自己,為的是彼此不要因對方的行為而臉紅,不會由于對方而感到羞愧。”
  “不用往下說了,我明白。你提出這個問題,我很高興。這正是需要談一談的。好吧,听我跟你說。大概你還記得冬天有一個大風雪的夜晚,你帶回來印著第一批法令的號外傳單。也還該記得,當時我們對它是有一种多么罕見的無保留的態度。這是坦誠直率贏得了人心。不過,這類事只能存在于創業者頭腦的原始純洁性之中,只能存在于宣告胜利以后的第一天。政治的詭計多變第二天就可以把它翻個里朝外。所以,我還能對你說什么?這种哲學對我是格格不入的。這個政權是和我們對立的。人們并沒有問我是不是同意這种破坏,卻對我表示了信任,因此即使我的行為舉止是出于不得已,我也有責任這樣做下去。
  “東尼娜問了几次,我們會不會誤了种菜園的季節,會不會錯過播种的時机。怎么回答她呢?我不了解當地的土質。气候條件又是什么樣的?夏季太短,究竟能不能种熟什么?
  “是這樣,不過我們到這么遙遠的地方來,當真是為了种菜園?甚至連‘跑七俄里去喝一口粥’這句俗話都不完全适用,因為遺憾的是此地有三四千俄里之遙。不行,坦率地說,我們如此長途跋涉完全是有另外的目的。我們到這里來是應付當前情況的權宜之計,要想方設法把外祖父一輩留下的森林、机器和用具徹底拋棄。我們來不是為了恢复它的所有權,而是為了靠几個戈比謀生,所以才把千百万盧布公有化,并且一定要過當前這种莫名其妙的亂糟糟的生活。這似乎就像讓人光著屁股去賽跑,或者強迫忘掉已經識的字那樣悻于清理。不對,私有制在俄國已經壽終正寢,至于我們個人,也就是格羅梅科一家,早在上一代就和斂財的欲望分了手。”
  由于悶熱和空气木新鮮,簡直無法入睡。醫生滿頭大汗,在濕滾滾的枕頭上翻過來、側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從舖位上下來,為了不惊醒別人。悄悄地拉開了車門。
  粘乎乎的潮濕空气迎面扑來,仿佛在地窖里撞上了蜘蛛网。“有霧,”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霧就肯定是火辣辣的熱天气。怪不得喘气都這么困難,心里也像壓了塊重東西似的。”
  下到路基上以前,醫生在門邊站了一會儿,听听周圍的動靜。除了悄無聲息和霧气以外,列車仿佛還被一种空曠、廢棄和被遺忘了的气氛包圍著。因為列車停在一條最偏僻的線路上,在它和車站站房之間還隔著那么多軌道,就是站台那邊天坍地陷,在列車上什么也不會知道。
  遠方隱隱約約地傳來兩种聲音。
  后面,也就是他們來的那個方面,听到的是均勻的噗噗的響聲,仿佛是有人在漂洗衣服,又像是風吹動一面潮濕的旗子扑打到旗杆上似的。
  前面傳來的是隱約的隆隆聲,經歷過戰爭的醫生听了不禁打了個冷戰,于是就聚精會神地听下去。
  “遠射程火炮。”醫生听到這种均勻平穩地滾過的低悶的隆隆響聲,下了判斷。
  “原來是這樣。靠近前線了。”醫生心里這么盤算著,搖了搖頭,然后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往前走了几步。過了兩節車廂,列車就中斷了。机車帶著前邊的几節不知開到什么地方去了。
  “難怪昨天他們顯得什么都不怕的樣子,”醫生在想,“大概已經感覺出一到地方就要立刻上戰場。”
  他打算繞過車尾,再越過線路找一條到車站去的路。
  在車廂拐角后面,一個持搶的哨兵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站在眼前。
  “到哪儿去?通行證!”
  “這儿是什么站?”
  “什么站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我是從莫斯科來的,一個醫生。帶著家眷,坐的是這趟車。這是我的證件。”
  “你那證件騙不了人。黑糊糊的我才不看哪,別傷了我眼睛。這么大的霧,你沒看見。一里地以外就能看出來,你沒有證件,也能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醫生。你們那幫醫生正在那邊使喚著十二時的家伙哪。真應該正經地敲你一頓,不過還沒到時候。趁著還有條命,快回去。”.
  “大概是把我當成另外的什么人了。”醫生認定是這樣。和哨兵吵一架毫無意義。不錯,最好是离開這里,還來得及。醫生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他身后的炮聲停止了,那個方向是東邊。霧中升起了太陽,不時從浮動的昏漾霧气的間隙露出頭,仿佛在浴室的水汽當中偶爾閃過光著身子的人影。
  醫生順著列車的一節節車廂走著,到了盡頭還繼續向前。他的兩腳一步步越來越深地踩在疏松的沙地上。
  噗噗的聲音均勻地越來越近,地勢隨之平緩下降。又走了几步以后,醫生在一個由于霧气而顯得輪廓很大的不清晰的物体面前停了下來。再走前一步,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在昏暗中看出迎面是拖到岸上來的几條船的船尾。他是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水面的漣調緩慢無力地拍打著漁船的船舷和岸邊棧橋的木板。
  “誰讓你在這儿閒逛的?”岸上另一個哨兵發問。
  “這是什么河?”經過方才那場遭遇,醫生本來不想再打听什么,可是禁不住又脫口而出。
  哨兵并不回答,卻把哨子放到嘴里,不過還沒來得及吹響。他本想吹哨叫來的先前那個哨兵,原來一直尾隨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后面,現在就徑直走到同伴身邊。兩個人同時開了口:
  “這回沒什么可說的。是個送上門來的家伙。‘這儿是什么站,那儿是什么河?’真能打馬虎眼。你說,是索性讓他下去洗個澡,還是回車上去?”
  “我想還是送他回車上去。看看首長怎么說。身份證!”后一個哨兵大聲呵斥,一把抓起醫生交過去的證件捏成一團。
  “看住他,老鄉。”不清楚他是向誰這么說了一句,然后就和頭一個哨兵一起朝線路另一側的車站走去。
  為了弄清是怎么回事,一個躺在沙地上的像是打漁的人咳了几聲,起身走了過來:
  “你算有運气,他們等的就是你。我的好人,說不定你有救了。也不用責怪他們。這是任務。如今是人民的天下,往后日子也許會好起來。現在可還不能這么說。看得出,他們認錯了人。他們一直在等著捉一個什么人。這回一想,准是你。心里大概還盤算著,就是他,工人政權的敵人,這下可抓到了。其實是錯了。你呀,一定要提出見負責人。別讓這些人擺布你,在他們來說,算不了一回事。要是讓你跟他們走,可別答應。你就說,一定要見負責人。”
  從這個漁民口中,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知道了他面前這條河就是有名的雷尼瓦河,可以通航;离河不遠的車站叫拉茲維利耶,是尤里亞金市郊的一個靠水吃水的小工業區。他還了解到,坐落在上游兩三俄里處的尤里亞金,一直抗拒著白党的進攻,現在好像已經挺住了。漁民還對他說,拉茲維利耶的局勢也一度發生過混亂,目前似乎控制住了,周圍這一帶這么安靜,因為已經沒有平民百姓了,外面設了一圈嚴格的警戒線。最后他還打听到,線路上停著的一列列火車上設了不少軍事單位,其中有一列就是區軍事委員斯特列利尼科夫的,他們拿了醫生的證件就是送到這列車上。
  過了一會儿,從那邊來了另一個哨兵。和前兩位不同的是,他拖著步槍,槍托蹭到地面,有時候又斜抱在身前,像是扶著一個跌跌撞撞、爛醉如泥的伙伴似的。這個哨兵把醫生帶到軍事委員的車上。
  和警衛說明了准許放行之后,哨兵領著醫生登上一條里面蒙了一層皮革的過道。過道連結著兩節有客廳的瞬望車。兩個人剛一進去,車廂里原來有人說笑和走動的聲音立刻停止了。
  穿過狹窄的過道,哨兵把醫生領進中間一節很寬敞的車廂里。這儿很安靜,一切都井然有序。几個衣著整洁的人正在這節干淨、舒适的車廂里工作。這位短時期內就在全州贏得榮譽并以威嚴出名的非党軍事專家,他的指揮兼起居的地方居然是這個樣子,和醫生原來的想象完全不同。
  不過,他主要的活動地點肯定不在這儿,大概是在接近火線的前方司令部,此地只是他的私人辦公室,是個流動宿營地。
  因此,這里才這么安靜,很像海濱熱水浴室的一條供休息用的走廊,地面舖了軟木和小塊地毯,服務人員穿上軟底便鞋,走路悄無聲息。
  車廂中部原先是餐室,現在舖了地毯,有几張桌子,成了一個收發文件的地方。
  “馬上就好。”坐在最靠門口的一位青年軍人應了一聲。后來,桌子后面坐著的几個人都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這個醫生丟在腦后,就都不再去注意他。答話的那個軍人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示意哨兵可以走了,后者就拖著步槍,讓槍托在過道的金屬橫梁上碰得咋咋響地出去了。
  醫生在門口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己的證件。證件被放在最里邊一張桌子的邊上,坐在桌后的是個年紀比較大、像是;日軍隊里上校模樣的軍人。這是個軍事統計員。他一邊用鼻子低聲哼著,一邊翻閱資料,看看軍用地圖,然后比比划划地剪貼著什么。過后,他依次把車廂的每一扇窗都看了一遍,就說:“今天要熱起來啦。”仿佛從每一個窗口得出的印象不完全一樣,只有都看過一遍才能下這個結論似的。
  在几張桌子中間的地毯上,一個穿軍裝的技術員爬來爬去地在修理一條出了故障的電線。當他爬到一個年輕軍人桌子下面的時候,那人就站起身來,免得礙事。旁邊一個穿著男式戰地保護色上衣的女文書,正吃力地對付一架坏了的打字机。打字机的滾筒在一例出了槽,卡在支架上移動不了。那人年輕軍人站到她坐的凳子后邊,從上面幫她查找出毛病的原因。技術員這時也爬到打字員這邊,從下面檢查打字机的傳動曲柄。上校模樣的軍官也起身走了過來,所有的人都在對付這架打字机。
  這個情況倒讓醫生放了心。因為這几個人對他的處境比他本人了解得更清楚,很難設想他們會在一個肯定要遭殃的人在場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專心致志地處理這种瑣事。
  “不過也難說,誰知道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又這么想。“他們怎么會這么平靜?附近炮聲不斷,每時每刻都有人喪命,他們卻估計今天的天气要熱,想的根本不是會有激烈的戰斗。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所以他們對不論什么事情都變得遲鈍了吧?”
  由于無事可做,他就從自己站立的地方穿過整個車廂望著對面的一個窗口。
  列車這一側的前方是許多條鐵路線的最后一段,看得見坐落在小山上的拉茲維利耶城郊的這個同名的大車站。
  從鐵路到車站有條未經油飾的木結构的天橋,中間有三處轉彎的小平台。
  從列車的這邊看過去,線路上已經成了一片廢机車的堆棄場。那些樣子像茶杯和皮靴筒的沒有煤水車的老式蒸汽机車,煙筒對著煙筒停在一堆堆破損的車廂當中。
  下面這片机車墳場和山上城郊的墓地,連同線路上那些七扭八歪的金屬物件和市郊一片片生銹的屋頂、招牌,匯合成一种荒蕪頹敗的景觀,在清晨的陽光下受著煎熬。
  在莫斯科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還想不到那許許多多的招牌會遮住很体面的房屋的外表。這里的招牌卻讓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此地的招牌尺寸很大,從火車上能看清上面的字。它們低懸在傾斜的單層房屋的窗前,矮小的房子遮在下面讓人看不到,仿佛鄉下孩子的頭上扣著父親的帽子。
  這時,霧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有遠方東邊天際的左側還留下一絲痕跡。就連這一部分也開始像劇場的帷幕一樣移動著分開了。
  离拉茲維利耶三俄里遠、比城郊地勢更高的山上,露出一座不小的城市,規模像是區的中心或者省會。陽光給它涂了一層淡黃色,因為距离遠,所以輪廓看上去不很分明。整個城市階梯式地一層層排列在高地上,很像廉价木版畫上的阿丰山或是隱僧修道院,屋上有屋,街上有街,中間還有一座尖頂的教堂。
  “尤里亞金!”醫生激動地猜到了。“這是死去的安娜·伊万諾夫娜經常說到的地方,安季波娃護士也總要提到它!對這個城市我听到的真是太多了,如今卻是在這种情況下才初次見到它!”
  就在這一刻,低頭擺弄打字机的那几個軍人的注意力被窗外的什么東西吸引過去了。他們都朝那邊扭過頭去。醫生的視線也跟著轉到那個方向。
  天橋上,几個被俘的或被捕的人被帶著走過,其中有個頭部受了傷的中學生。在什么地方已經給他包扎過,可是從紗布下面還滲出血來,他就用手掌抹到被太陽晒黑了的、流著汗的臉上。
  這個學生在這一行人末尾,走在兩名紅軍士兵中間,引人注目的不只是他那漂亮的臉上流露出的堅決神態,而且還有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反叛分子惹人生出的怜憫。他和他身邊跟隨的那兩個人,不斷以自己的荒唐的行動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們一直在做不應該做的動作。
  那個頭纏紗布的學生戴的一項制帽,總是往下掉。他不但不把帽子摘下拿到手里,反而不顧對傷口有害,往下戴得更緊,兩位紅軍士兵也心甘情愿地幫他這么做。
  這种一反正常人想法的愚蠢舉動,似乎有某种象征的意思。就算是這里頭有什么文章,醫生還是禁不住想要跑出去攔住這學生,准備告誡他注意的話几乎就要脫口而出。他還情不自禁地要向這學生和車里所有的人高喊一聲,讓他們知道,求得拯救并非一定要恪守形式,而是應該擺脫形式的束縛。
  醫生的目光移向另一邊。剛剛健步走進來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已經站在車廂當中。
  在醫生偶然結識的無數人物當中,為什么迄今為止還不曾見到像他這樣一個顯得突出的人?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竟然各不相干?竟然沒有相識的机緣?
  不知為什么他立刻就意識到,這個人正是意志的完美無缺的化身。他可以說是達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必然帶有典范性。包括他那勻稱的身材,漂亮的頭型,堅定敏捷的步伐和套上高筒靴的兩條長腿;就是已經沾了泥污的皮靴在他腳上也顯得干淨得体;還有身穿的那件灰呢制服,盡管可能是揉皺了的,但給人的印象仍是十分平整。
  一個人天資很高,自然不矯揉造作,隨遇而安并且在任何處境下都具有征服力,就會產生這樣的影響。
  此人肯定具有某种天賦,但不一定是出類拔革的。這种天賦表現在他的一舉一動之中,成為一种榜樣,于是大家就有一個學習的典范。他可以是歷史上的英雄,可以是戰場上或城市動亂中的風云人物,或者是最受人民尊崇的權威,也許是走在前列的一個同志。總之,非此即彼。
  出于禮貌,他絲毫沒有流露出一個局外人在場會讓他感到奇怪或拘束的意思,相反,倒像是把醫生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員。他說:
  “祝賀各位。我們把他們赶跑了。這不過是玩一場軍事游戲,算不上真正的作戰行動,因為他們和我們同樣都是俄國人,只不過不愿意和愚蠢分手,不得不讓我們費些力气幫他們去掉這個毛病罷了。他們的指揮官曾經是我的朋友。他出身要比我更加無產階級化。我和他是在一個大雜院里長大的。在生活中他為我做了不少事,我對他是欠了債的。把他赶到河對岸去了,也可能更遠一些,這我很高興。古里揚,赶快恢复電話聯絡。只靠信件和電報可不行。天气真熱,各位注意到了沒有?我總算睡了一個半小時。啊,對了……”他兩手一拍,轉向了醫生。這時他才想起來為什么把他喊醒。是為了一樁什么小事,因此才扣押了眼前站著的這個人。
  “是這個人?”斯特列利尼科夫從頭到腳用審視的眼光看著醫生,心里在想。“根本不像。這些傻瓜!”他微笑著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
  “對不起,同志。把您誤認為另一個人了。我的哨兵搞錯了。您自由啦。這位同志的證件在哪儿?好,這是您的證件。原諒我不客气,想順便看看。日瓦戈……日瓦戈醫生……來自莫斯科……
  還是請您到我那里坐一下吧。這儿是秘書處,我的車廂在旁邊。請吧,不會耽誤您很長時間。”
  不過,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奇怪,一個鮮為人知的非党人士能被提拔擔任這樣的職務而且居然能胜任。他出生在莫斯科,大學畢業以后在外省教書,戰爭開始木久就被俘了很長一段時期,不久以前還渺無音信,一度被認為已經犧牲了。
  童年時期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在進步的鐵路工人季韋爾辛家里長大的。是季韋爾辛保舉了他。管人事的那些人對他很信任。在局勢混亂和偏激觀點最盛行的時期,斯特列利尼科夫的革命性在任何方面都不落于人后,但他突出表現的是真誠与狂熱,但他的狂熱并非出于模仿,而是個人的生活所孕育的,是獨立自主的,非偶然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确沒有辜負人們對他的信任。
  最近一個時期,他的工作記錄中就包括在烏斯特漢姆金斯克和下開爾密斯發動的戰役,還有古巴索夫的農民武裝反抗糧食征收隊的暴亂和大熊洼車站第十四步兵團搶劫糧食的事件。經他處理的問題,還有土爾卡圖拉市的拉辛派士兵武裝倒戈投靠白衛軍,以及奇爾金河口碼頭發生的武裝暴亂、忠于蘇維埃政權的指揮員被殺等几件事。
  所有這些地方,他都像從天而降的暴風雪一樣及時赶到,判斷局勢,作出決定,迅速、嚴酷、毫不手軟地解決了問題。
  在整個邊區,他的列車所到之處,士兵大批逃亡的現象就會被制止。對征兵机构的監察很快就使工作面貌一新。紅軍的兵員補充進展得很順利,新兵接待站也是熱火朝天。
  不久前,就在白党分子從北邊壓過來而造成有威脅的局面的時候,又給他肩上增加了新的擔子,既有直接的軍事行動,又有戰略性、戰役性的任務。只要他一插手,就立見成效。
  斯特列利尼科夫也知道,人們送給他一個綽號:“槍決專家”。他對此淡然處之,他是無所畏懼的。
  斯特列利尼科夫生在莫斯科,是個工人的儿子。父親參加過一九O五年的革命并因此而遭了殃。當時他由于年齡小而置身革命運動之外,后來在大學讀書,因為是貧家子弟進了高等學府,對學習就更加重視和勤奮。富裕的大學生們的騷動并未触及他。他帶著丰富的知識走出校門,以后又靠自己努力在原有歷史、語文專業的基礎上鑽研了數學。
  按照法令,他可以免服軍役,但自愿上了戰場,以准尉的軍階被俘,后來知道俄國發生了革命,就在一九一七年逃回了祖國。
  有兩個特點、兩樣激情使他不同于常人。
  他的思路异常清晰和正确,天賦的追求高洁品德和正義的气質也是少有的,而且感情奔放,知恩必報。
  但是作為一個開創新路的有學識的人來說,他還缺少應付偶爾情況的思考力,還不善于利用意料之外的新發現去改變不會有結果的原來的完整設想。
  此外,為了辦些好事,他的原則性還缺少內在的非原則性,只了解個別与局部,不懂得還有普遍与一般,他心胸博大就在于肯做瑣碎小事。
  從幼年時代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向往著崇高、光輝的事業。他把生活看成是一個宏偉的競技場,大家盡可以在那里進行奪取胜利的較量,但必須老老實實地遵守比賽規則。
  當事實證明并非如此的時候,他根本意識不到是自己的想法不對,把治世之道簡單化了。他長久地把屈辱埋藏在內心深處,后來就開始喜歡讓自己的想法有朝一日能在生活与敗坏了生活的种种惡勢力之間充當仲裁,目的在于捍衛生活并為它進行報复。
  失望使他變得越來越嚴酷。革命給了他思想上的武裝。
  “日瓦戈,日瓦戈。”他們來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車里以后,他繼續自言自語地說,“好像是商人,或許是貴族。啊,這里寫的是從莫斯科到瓦雷金諾。奇怪,從莫斯科一下子突然要到這么偏遠的地方去。”
  “正是為了這個。想找個安靜的去處。偏遠,不為人知。”
  “清說說,這是怎么個道理。瓦雷金諾?這里的許多地方我都熟悉。那里從前是克呂格爾家的工厂。也許您是他的親屬?繼承人?”
  “您干嗎用這种諷刺的口气?這和‘繼承人’有什么關系?不錯,我妻子的确是……”
  “您看,我說對了。是不是想念白党啦?那我可要讓您失望。晚啦,全區都把他們清除了。”
  “您是不是還想挖苦人?”
  “不是這個意思,醫生。我是個軍人,現在是戰爭時期。這直接關系到我的職責。現在逃兵也都想到森林里躲起來。找個安靜的地方,有什么理由?”
  “我兩次負傷,完全免除服兵役了。”
  “您能不能拿出教育人民委員部或者保健人民委員部簽署的意見,說明您是‘蘇維埃的人’,是‘同情革命人土’和‘奉公守法者’?現在人間正在進行最后的審判,慈悲的先生,您也許是啟示錄中帶劍的使者和生翼的野獸,而并非真正同情革命和奉公守法的醫生。不過我方才說過,您已經自由了,我決不食言,但是就這一次。我預感到將來我們還會見面的,那時候就要另當別論,您要注意。”
  威嚇和挑釁并沒有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困扰。他說:
  “我知道您對我的一切想法。從您那方面來說,這完全正确。但是,您打算把我扯進爭論中去的話題,在一生當中我心里始終同想象中的指控人在進行爭論,而且可以認為,這已經有了結論。不過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如果我确實自由了,現在請允許我不作什么解釋就离開,要是相反,就請您處置吧。我不想在您面前為自己辯解。”
  一陣鈴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電話聯系恢复了。
  “謝謝,古里揚。”斯特列利尼科夫拿起听筒,朝里邊吹了几口气以后說。“好伙計,請派個人來送一送日瓦戈同志。免得再出什么問題。請給我接通拉茲維利耶的肅反委員會運輸局。”
  只剩下一個人以后,斯特列利尼科夫打通了車站的電話:
  “那邊帶來一個男孩子,帽子戴到耳朵上,頭上纏了繃帶,真木像話。對,需要的話給他提供醫療。對,要注意保護,你個人要對我負責。如果他要吃飯,就發一份口糧,是這樣。喂,我還有話要說。見鬼,又插進來一個人。古里揚!古里揚!電話串線了。”
  “可能是我教過的學生。”他心里想,暫時放下了要和車站把話講完的打算。“長成人了,就來造我們的反。”斯特列利尼科夫盤算著自己教書、參戰和當戰俘的年數是不是和這孩子的年齡對得上。然后,他通過車廂的窗口在看得到的地平線的背景上尋找河道上游的尤里亞金城門附近的一個地方。那里曾經有他的家。也許妻子和女儿還在那儿?那可應該去找她叫現在立刻就去!不過這是可以想象的嗎?那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要想回到原先那种被中斷了的生活,首先應該結束現在這种新生活。將來會有這一天的,會有的。不過,究竟是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呢?
  (張秉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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