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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抵達


  火車把日瓦戈一家載到這個地方后,仍停留在車站的倒車線上,不過被別的列車擋住,使人覺得整個行程中同莫斯科保持的聯系在這個早晨中斷了。
  這里的居民比居住在首都的人更互相了解。雖然尤里亞金至拉茲維利耶鐵道兩旁的人都已被轟走,被紅軍部隊封鎖起來,但當地郊區的旅客不知怎的還能鑽到鐵軌上來,仿佛人們所說的“漏了進來”。他們已經擁進車廂,擠滿取暖貨車的門口,沿著列車在鐵軌上走著,有的站在自己車廂入口處的路基上。
  這些人彼此都認識,隔老遠便打招呼,走到跟前互相問候。他們的穿戴和言談与首都的居民有點不同,吃的也不一樣,習慣也不同。
  真想知道他們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吸收的都是什么樣的精神營養和物質營養,怎么樣同困難作斗爭,又怎么樣逃避法律的制裁?
  答案很快就會以最生動的方式出現了。
  醫生在那個把步槍拖在地上或當手杖一樣拄著的哨兵的陪同下,返回自己的列車。
  天气悶熱,太陽烤著鐵軌和車廂頂。地上洒了汽油而變得污黑的地方,在太陽光下泛著黃光,仿佛鍍了一層金似的。
  哨兵的槍托子在沙土地上划了一道溝,在沙地上留下了痕跡,碰到枕木上發出砰的一聲。哨兵說道:
  “天气不會再變化了。到了播种春麥、燕麥、黍子的黃金季節。播种養麥還嫌早點。我們那里要到阿庫林娜節才种養麥吧。我們是唐波夫省的馬爾山人,木是本地人。唉,醫生同志!要不是這禍害人的內戰,世界上的不和,我干嗎這季節還在他鄉消磨時間?它使我們階級之間鬧得不和,你瞧,它干的是什么呀!”
  “謝謝,我自己上得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謝絕了別人的幫助。不少人從取暖貨車里彎下腰,伸手拉他上車。他雙手攀著車門拔起身子,登上車廂,同妻子擁抱在一起。
  “到底上來啦。謝天謝地,終于沒事儿了。”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反复說。“其實,幸運的結局對我們早木是什么新鮮事儿了。”
  “怎么不是新鮮事儿?”
  “我們全都知道了。”
  “從哪儿知道的?”
  “哨兵報告的。要是我們一點不知道,又如何受得了?盡管如此,我和爸爸都快急瘋了。你瞧,他睡著了,叫都叫不醒,激動得倒下了,像一捆木柴似的,誰也推木醒。又上來了几個新旅客,我馬上給你介紹一兩個。可你先听听周圍都在說什么吧。全車廂都在祝賀你脫險。這就是他!”她突然轉換話題,轉過頭去,從肩膀上把丈夫介紹給一個剛擠上車的旅客,他被周圍的人擠到車廂的最里邊。
  “桑杰維亞托夫。”聲音從那邊傳過來,一項軟帽從擁擠在一起的人頭上舉起來,報名的人想穿過擠成一團的人叢,擠到醫生這邊來。
  “桑杰維亞托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時想道。“我還以為他會帶點舊俄羅斯風味,壯士歌風味,一臉大胡子,穿著腰里帶把的外衣,系著鑲有金屬裝飾品的皮帶。可他卻像藝術愛好者協會里的人,留著髦發,頭發里露出銀絲,還留著一把山羊胡子。”
  “怎么樣,斯特列利尼科夫沒嚇著您吧?您跟我說實話。”
  “沒有,怎么會嚇著呢?說話很嚴肅。無疑是位有魄力有分量的人物。”
  “那還用說。我對這位人物略知一二。他不是我們這地方的人,是你們莫斯科人。像我們所有最新流行的東西一樣,都是從你們首都傳過來的。我們自己的腦袋瓜想不出這些玩藝儿。”
  “這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尤羅奇卡!一個無所不知的人。他听說過你,也听說過你爸爸,認識我外祖父,什么人都認識。你們認識一下吧。”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毫無表情地隨口問道:“您大概認識當地的女教師安季波娃吧?”桑杰維亞托夫回答時臉上也沒有表情:“您提安季波娃干什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听見了他們倆的對話,但沒搭腔。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接著說下去:
  “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是布爾什維克。當心點,尤羅奇卡。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可得多個心眼。”
  “真的?我可從來沒想到。看樣子還很有點演員的派頭呢。”
  “我父親開過旅店。有七輛三套馬車在外面拉腳。可我受過高等教育,并且是個貨真价實的社會民主党党員。”
  “你听听,尤羅奇卡,安菲姆·葉菲莫維奇都跟我說了什么吧。順便說一句,可不是想惹您生气,您的名字和父稱可真拗口。好啦,尤羅奇卡,你就听我對你說吧。我們算走運了。尤里亞金站不放我們通行。城里起了火,橋炸斷了,無法通過。讓我們轉到与這條鐵路相連的另一條路線的支線上,而我們要去的托爾法納亞正在那條路線上。你說巧不巧!不必轉車,也不必提著東西穿過城市,從這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可是在火車真正開動之前,一會儿叫我們到這邊,一會儿又叫我們到那邊,真把我們折騰坏了。我們還要轉好几次車。這都是安菲姆·葉菲莫維奇告訴我的。”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沒估計錯。火車除了重新挂車廂外,還加了新車廂,在擠滿列車的軌道上倒來倒去,同時別的列車也在移動,使他們這趟列車半天也無法開到遼闊的原野上去。
  遠處的城市有一半被山坡遮住。只有屋頂、工厂煙囪的頂端、鐘樓的十字架偶爾顯露在地平線上。郊區有個地方起火了。濃煙被風刮起,像馬鬃似的飄過天空。
  醫生和桑杰維亞托夫坐在取暖貨車盡靠邊的地板上,兩條腿垂在車門外。桑杰維亞托夫一只手指著遠方,不停地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解釋什么。取暖貨車發出的轟隆聲有時蓋過說話聲,他說的話便听不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便再問一遍。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把臉湊近醫生,直對著他的耳朵拼命喊叫,重复剛才說過的話。
  “他們把‘巨人’電影院點著了。主官生盤踞在那里。可是他們早就投降了。要不就是戰斗還沒有結束。您瞧鐘樓上的黑點。那是我們的人正在清除捷克人呢。”
  “我什么都看不見。您怎么都能看清楚呢?”
  “著火的是霍赫里基區,作坊區。旁邊就是柯洛杰耶夫市場區。所以我才注意它。我們的旅店就在市場區。火勢不大,蔓延不到市中心去。”
  “您再說一遍,我听不清。”
  “我是說,城市中心。有大教堂啦,圖書館啦。我們桑杰維亞托夫家族,這是圣·多納托的俄文譯音。我們据說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
  “我還是什么也沒听懂。”
  “我是說,桑杰維亞托夫是圣·多納托的譯音。我們据說是杰米多夫家族的后裔。圣·多納托·杰米多夫公爵。也許純粹是胡說人道,是家庭傳說罷了。這塊地方叫作下斯皮爾金。到處是別墅和游樂場所。地名怪不怪?”
  遼闊的原野展現在他們眼前。鐵路支線從各個不同方向把原野切斷。電線杆飛快地向后退去,退到天邊。寬闊婉蜒的舖石公路像一條飄帶,与鐵軌媲美。它忽而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忽而又在轉彎的地方變成起伏的弧形,一連几分鐘呈現在你眼前,接著又消失不見了。
  “我們的公路是出名的,橫貫整個西伯利亞。受到苦役犯的贊揚。現在是游擊隊的据點。總的說來,我們這儿還算可以,住長了就會習慣的。您會喜歡城里的新奇事儿的。比如我們的公用供水所,每個交叉口都有。這是婦女們的冬季露天俱樂部。”
  “我們不打算住在城里。我們想住在瓦雷金諾。”
  “我知道。您的妻子告訴過我了。住哪儿都一樣。您還要進城辦事儿呢。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誰來了。眼睛、鼻子、額頭都跟克呂格爾一模一樣,跟外祖父像极了。這個地區的人都記得克呂格爾。”
  原野盡頭的几座高大的磚砌圓型油庫泛著紅光。豎立的高柱子上釘著工業廣告。其中有一幅同樣的竟兩次從醫生眼前閃過,上面寫的是:
  莫羅与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
  “本來是一家很像樣的公司。出產精良的農業工具。”
  “您說什么?我沒听清。”
  “我說的是公司。明白嗎——公司。出產農業工具。股份公司呀。家父曾經是股東。”
  “可您剛才說他開旅店。”
  “旅店是旅店。互不妨礙嘛。他可不是傻瓜,知道把錢投入賺錢的企業。‘巨人’電影院里也有他的股份。”
  “您好像以此為榮?”
  “以家父的精明為榮?那還用說!”
  “可你們的社會民主党呢?”
  “得了吧,這于他們什么事?什么地方說過,一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看問題的人就一定是個流口水的窩囊廢?馬克思主義是真正的科學,解釋現實的學說,研究歷史情況的哲學。”
  “馬克思主義与科學?同一個相知不深的人辯論這個問題至少是太輕率了。但不管怎么說,馬克思主義作為一門科學太不穩重了。科學要穩重得多。馬克思主義与客觀性?我木知道還有什么比馬克思主義更封閉和更遠离事實的學派了。每個人只留心在實驗上檢查自己,而全力宣揚自己永遠不會犯錯誤的神話的當權者又背离了真理。政治不能告訴我什么東西。我不喜歡對真理無動于衷的人。”
  桑杰維亞托夫把醫生的話當成一個說話刻薄的怪人的奇談怪論。他只笑了笑,沒有反駁他。
  這時火車又倒車了。每當火車開到出站道岔上的時候,寬腰帶上系著盛牛奶的鐵桶的女扳道員,倒了倒手里的毛線活,彎下腰,扳動出站道岔的圓盤,讓火車倒回去。當火車慢慢向后滾去時,她便直起腰來,沖著火車后面揮拳頭。
  桑杰維亞托夫還以為她朝自己揮拳頭呢。“她這是對誰呢?”他忖量著。“有點面熟。不是通采娃吧?有點像她。可是我又怎么得罪她了?未必是她。要是格拉莎又太老了。可這又于我什么事儿?俄羅斯母親正在發生大變革,鐵路上發生混亂,她這個可怜虫生活困難,就認為是我的錯儿,就向我揮拳頭。見她的鬼去吧,還值得為她傷腦筋呀!”
  女扳道員終于揮了揮小旗,又對司机喊了句什么話,便放列車通過信號旗,駛向曠野,但當第十四節取暖貨車從她身旁飛駛過去的時候,她對几個坐在車廂地板上嚼舌頭嚼得讓她討厭的人吐了吐舌頭。桑杰維亞托夫又陷入了沉思。
  燃燒著的城市的郊區、圓柱型的蓄油槽、電線杆和商業廣告都消失在遠方,眼前出現了另外一番景色:小樹林、山岡以及其間顯露出的境蜒的公路。這時,桑杰維亞托夫說道:
  “站起來舒展舒展腿腳吧。我快要下車了。您也就剩一站地了。當心點別坐過站。”
  “這一帶您當真很熟嗎?”
  “熟到家了,方圓一百俄里都熟悉。我是個律師啊,開業二十年了,因公務到處跑。”
  “直到現在?”
  “可不是嘛。”
  “現在還有什么樣的業務?”
  “您想要什么樣的,就有什么樣的。沒有辦妥的舊契約,財貿業務,沒有還清的債務——堆成山,多得不得了。”
  “難道這類活動還沒廢止?”
  “名義上當然廢止了。可實際上同時還是有互相排斥的事物。既要企業國有化,燃料也要歸市蘇維埃,省國民經濟委員會還需要獸力牽引的交通工具。同時所有人都渴望生活。這是理論与實踐尚未結合起來的過渡時期的特點。所以,需要具有我這樣性格并善于經營的机靈的人。得意的是那些不跟他們走,抓住大把錢就什么都看不見的人。可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有時也得挨嘴巴。半個省的人現在都得靠我供養。我還要到你們那儿去串門,辦理木材供應的事。到你們那儿去非騎馬不可,可我的馬腿瘸了。要是它好好的,我干嗎坐這破車挨顛。您瞧走得這個饅勁,還叫火車呢。您要到瓦雷金諾去的話,准能用得上我。我對米庫利欽一家人了如指掌。”
  “您知道我們旅行的目的和我們的打算嗎?”
  “多少知道點,猜得出來。有個概念。人對土地的某种向往,用雙手養活自己的理想。”
  “那又怎么樣?您好像不贊成?您看行嗎?”
  “理想大天真,太田園式了。干嗎要上那儿去呢?愿上帝幫助您。可我不相信。有點烏托邦味道,太手工業方式了。”
  “米庫利欽會怎么對待我們呢?”
  “不讓你們進門,拿雞毛撣子把你們赶出去,并且做得對。他那儿沒有你們也夠亂的了,怪事多得不得了,工厂停了工,工人跑散了,說到生計,更是一籌莫展,飼料缺乏,可是你們突然大駕光臨,真是豈有此理,可惡至极。就是他把你們宰了,我也認為他無罪。”
  “您瞧瞧,您是布爾什維克,可是您并不否認這不是生活,而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荒誕不經的怪夢。”
  “一點不錯。但這是歷史上不可避免的現象,必須通過這個階段。”
  “為什么是不可避免的現象?”
  “怎么啦,您是小孩,還是故意裝傻?您是不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饞鬼和寄生虫駕馭著挨餓的勞動者,并把他們驅向死亡,這樣能夠長久下去嗎?還有其他凌辱和暴虐的形式呢?難道您不明白人民的憤怒、要求正義生活的愿望、尋求真理的精神是合法的嗎?您以為在杜馬里通過議會制、不采取專政手段就能根本摧毀舊制度嗎?”
  “我們說到兩岔去了,就是辯論一百年也辯論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是非常贊成革命的,可是我現在覺得,用暴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應該以善為善,但問題不在這里。再回到米庫利欽身上。如果等待我們的竟是那樣一种局面,那我們又何必去呢?我們應當向后轉才是。”
  “別胡說了。首先,難道米庫利欽是窗子里唯一的燈光?其次,米庫利欽善良极了,善良到了犯罪的地步。他會大吵大鬧一番,死也不肯答應,接著就會軟下來,把身上的最后一件襯衣脫給你,同你分食面包皮。”于是,桑杰維亞托夫又講開了。
  “二十五年以前,米庫利欽作為工學院的大學生,從彼得堡來到這里。他在警方的監督下被遣送出彼得堡。米庫利欽來到這儿后,當了克呂格爾的管家,并結了婚。那時,我們這儿有通采娃四姐妹,比契河夫的作品里還多一個。阿格里平娜、葉夫多基啞、格拉菲拉和西拉菲瑪,父稱是謝韋里諾夫娜。尤里亞金所有的學生都追求她們。大家通常用父稱稱呼這四位姑娘,或干脆管她們叫謝韋良卡小姐。米庫利欽娶的就是謝韋良卡大小姐。
  “他們很快就有了一個儿子。傻瓜父親出于對自由思想的崇拜,給小男孩取了一個古怪的名字:利韋里。利韋里,平時說話的時候都管他叫利夫卡。利夫卡長大了,很頑皮,但表現出多方面的杰出才能。他改了出生證上的年齡,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便自愿上前線了。阿格里平娜·謝韋里諾夫娜本來就是個病秧子,沒有承受住這次打擊,躺倒了,就再也沒起來,前年冬天死了,死在了革命前夕。
  “戰爭結束了,和韋里回來了。他是誰?這是一位身佩三枚十字勳章的准尉英雄,自然啦,還是一個從前線派回來做宣傳工作的徹頭徹尾的布爾什維克代表。您听說過‘林中兄弟’嗎?”
  “對不起,沒听說過。”
  “那講起來就沒意思了。效果會失掉一半。那您從車廂里就沒必要向公路張望了。它有什么出色的地方?眼下——是游擊隊。什么是游擊隊?這是內戰中的骨干。兩种因素創建了這支力量。取得革命領導權的政治組織和戰敗后拒絕服從舊政權的普通士兵。這兩部分人的聯合便產生了打游擊的隊伍。它的成分五花八門。其中大多數是中農。但在同他們一道的人當中,您什么人都能碰見。這里有貧農,有免去神職的教士,有同老子作戰的富農的儿子。有虔誠的無政府主義者,有沒有身份證的乞丐,有被中學開除的到了結婚年齡的二流子。有受到給予自由和遣送回國的允諾誘惑的德、奧戰俘。而在這支浩浩蕩蕩的人民軍隊中,有一支由列斯內赫同志,利夫卡,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米庫利欽的儿子所指揮的部隊,叫作‘林中兄弟’。”
  “您說的是什么呀?”
  “就是您听見的。讓我繼續說下去。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在妻子死后又結婚了。他的第二個妻子叫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一個直接從學校拉到教堂去結婚的中學生。她本來就天真,可還故作天真;她本來就年輕,可還打扮得更年輕。就這樣子卿卿喳喳,裝得天真無邪,像個小傻瓜,像只小云雀,見到誰就考誰:‘蘇沃洛夫是哪一年誕生的?’——‘舉出三角形相等的條件。’她要是考住了你,問得你張口結舌,就樂不可支。几個小時以后,您就能親眼看見她了,看看我說得對不對。
  “他本人則有另外的弱點:抽煙斗,說話愛咬文嚼字儿。什么‘絕不遲疑片刻’啦,什么‘勿使’、‘鑒于’啦。他本應在海洋上施展宏圖。他在學院里學的是造船。這在他的外表和習慣方面都留下了痕跡。臉刮得干干淨淨,煙斗整天不离嘴,說話的時候從容不迫,和藹可親,一個個字從牙縫里吐出來。像所有愛抽煙斗的人一樣,下巴突出,灰色的眼睛顯得冷漠。差點還漏了兩個細節:他是社會革命党党員,并被邊區選入立憲會議。”
  “這可太重要了。父子互為水火,豈不成了政治敵人?”
  “表面上自然如此。其實綠林好漢并不同瓦雷金諾作戰。可您听我往下說。通采娃的几個妹妹,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小姨們,至今仍住在尤里亞金。她們都是沒出嫁的老姑娘。時代變了,姑娘們也變了。
  “最大的葉夫多基灰·謝韋里諾夫娜當了市圖書館館員。黝黑的女郎很可愛,羞澀到了极點,常常無緣無故漲紅了臉,像芍藥一樣。閱覽室里靜得疹人,仿佛置身于墳墓中。可她得了慢性感冒,一連打二十個噴嚏,臊得恨不能鑽進地縫里。您說有什么辦法?神經過敏。
  “老二格拉菲拉·謝韋里諾夫娜是姐妹當中的使使者。厲害的姑娘,神奇的女工,什么活儿都不嫌棄。大家一致認為游擊隊的首領列斯內赫像他這個小姨。你剛看她在縫紉作業組或者在織襪子,一眨眼又變成了理發員。您注意到了沒有,尤里亞金鐵路上有個女扳道員向我們揮拳頭?我當時想,真想不到,派格拉菲拉看守鐵路去了。不過好像又不是她,人太老了。
  “最年輕的西拉菲瑪——家庭的磨難和考驗。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讀過很多書。她研究哲學,喜愛詩歌。到了革命的年代,在共同高漲的情緒、街頭游行、廣場上登台演說的影響下,她精神失常了,陷入宗教的狂熱中。姐姐們上班去的時候把門鎖上,可她從窗口跑出去,沿街揮手召集群眾,宣傳耶穌第二次降世,世界到了本日。可我只顧說話了,到站了,您下一站下,准備准備吧。”
  等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下了火車,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覺得這個人是命運給我們派來的。我覺得他將在我們生活中起好作用。”
  “這完全可能,托漢奇卡。但令我懊惱的是你跟你外祖父太像了,人家會認出你來,而這儿的人對他記得太清楚了。就拿斯特列利尼科夫來說吧,我剛一提到瓦雷金諾,他馬上不怀好意地插嘴道:‘瓦雷金諾,克呂格爾的工厂?不是親戚吧?不是繼承人吧?’
  “我擔心我們在這儿比在莫斯科還顯眼,我們跑出來就是為了逃避別人的注意。
  “現在當然已經沒有法子可想了。腦袋掉了,還會哭頭發嗎?但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少拋頭露面。總的說來,我有一种不祥的預感。叫醒咱們的人,收拾好東西,系緊皮帶,准備下車吧。”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站在托爾法納亞車站的月台上,不知把人和東西數了多少遍,生怕車廂里還落下什么東西。她感到腳下踩的已是被人踩結實的月台沙地,但擔心坐過站的緊張心情還沒過去,火車行駛的轟隆轟隆的響聲仍在耳邊鳴響,雖然她眼睛明明看見火車一動不動地停在她面前的月台旁邊。這妨礙她的听覺和視覺,也使她不能集中起思想來。
  不下車的旅客從上面,從取暖貨車上向她告別,但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沒有注意到火車開走,直到她看見火車開走后露出的第二條鐵軌、綠色的原野和湛藍的天空時,才發覺火車不見了。
  車站是用石頭建筑的。人口的兩邊有兩條長凳。從西夫采夫來的莫斯科旅客是在托爾法納亞車站下車的唯一旅客。他們放下行李,坐在一條長凳上。
  車站的寂靜、間無人蹤和洁淨使剛下車的人感到惊訝。他們感到不習慣,因為周圍沒有人擁擠,沒有人吵架了。生活仿佛處于荒僻的地方,停滯在歷史的長河中,遲誤了。它尚未達到首都的那种野蠻。
  車站隱蔽在白禪林中。火車進站的時候,車廂里的光線變得暗淡了。微微搖曳的樹頂在人們的臉和手上,在清洁的灰黃色的月台沙地上,在屋頂和地上,投下移動的陰影。林中的鳥鳴与它的清幽非常和諧。木摻雜別的音響的純粹的鳥鳴,響徹整個儿的樹林,把它聯成一片,仿佛世界上除了鳥鳴便不存在其他的聲音了。樹林被兩條道路——鐵路和土路割開。它用自己向下垂著的枝葉,仿佛一雙低垂到地面的廣袖,把兩條道路同樣遮蓋住了。
  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眼睛和耳朵突然恢复了正常。她立刻意識到了一切。比如烏的鳴哈,林中的清幽,籠罩著四周的寂靜。她的心中涌出了話語:“我不敢相信我們能平安到達。你知道嗎,你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在你面前可以表現得寬宏大量,放了你,但可以往這儿拍一份電報,命令一下火車就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逮捕起來。親愛的,我不相信他們的高尚。一切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不過她說出來的卻是另外的話。“多美啊!”她看到周圍的迷人風景脫口說道。別的話她再也說不出來了。眼
  淚使她感到窒息,她大哭起來。
  听到她的哭聲,車站站長,一個小老頭,從屋里走出來。他小步跑到長凳跟前,很有禮貌地把手伸到紅項制服帽的帽檐前,問道:
  “小姐,您要不要鎮靜劑?車站藥箱里有。”
  “不要緊。謝謝。一會儿就過去了。”
  “旅途上心情不好,又受了惊吧。這是常有的事儿。還有天气熱得像非洲,在我們這個緯度地帶是罕見的。再加上尤里亞金發生的事。”
  “火車經過的時候,我們從車廂里看到了火災。”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從俄羅斯來的吧。”
  “從白石城來的。”
  “從莫斯科來的?那夫人神經不正常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听說莫斯科全被毀了?”
  “那是人們言過其實。不錯,我們什么都見識過了。這是我女儿,這是女婿。這是他們的男孩子。這是我們年輕的保姆紐莎。”
  “您好,您好。非常高興見到你們。我多少听說了。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桑杰維亞托夫從薩克瑪會車站打過電話來。他說日瓦戈醫生帶著家眷從莫斯科來,請多加關照。您大概就是日瓦戈醫生本人了?”
  “不是我,日瓦龍醫生是他,我的女婿,我在另一個部門,農業部門供職,我是農學家格羅梅科教授。”
  “對不起,認錯人了。請原諒。非常高興認識您。”
  “從您的話來看,您認識桑杰維亞托夫?”
  “怎么會不認識他這位魔法師呢。我們的思主和希望。沒有
  他我們早蹬腿了。不錯,他說要我多加關照。我說照辦。答應他了。因此,如果你們需要馬的話,或者需要別的什么東西的話,我愿效勞。你們打算到哪儿去?”
  “我們要到瓦雷金諾去。那儿离這儿不遠嗎?”
  “上瓦雷金諾?怪不得我怎么也猜不出您女儿像誰呢?可您上瓦雷金諾!一下子都明白了。這條路還是我們跟伊万·埃內斯托維奇一起修的呢。現在我去張羅一下,准備准備上路的東西。找個帶路的人,弄輛大車。多納特!多納特!先把東西拿到乘客大廳的候車室里去,趁著辦事的時候先在那儿歇會儿。弄得著馬嗎?伙計,到茶館里跑一趟,問問能不能借匹馬?仿佛早上瓦克赫還在那儿呢。問問他走了沒有?告訴他把四個人拉到瓦雷金諾,什么行李都沒有。快點儿。夫人,我給您一個老年人的忠告。我故意沒向您打听你們同伊万·埃內斯托維奇的親戚關系多么近,但在這件事情上您可要當心。不能對所有人都敞開胸怀。現在是什么時候,您自己想想吧。”
  一提到瓦克赫的名字,剛下車的旅客們惊訝地互相看了看。他們還記得去世的安娜·伊万諾夫娜講過的打了一副打不破的鐵內髒的神話般鐵匠的故事,以及當地其他的荒誕不經的傳說。
  替他們赶車的是一個長著一雙招風耳、一頭雪白的亂發的老頭,拉車的是匹剛下了駒的化馬。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他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是白的。新草鞋還沒穿黑,而褲子和上衣由于穿的時間過久全都褪色變白了。
  馬駒烏黑得跟黑夜一樣,像只烏鴉似的在白扎馬后面跑著,邁著骨頭還沒長硬的小腿;它的小腦袋上長著馨曲的鬃毛,就像雕花的玩具一樣。
  大車經過坑洼的地方搖晃起來,坐在車邊上的旅客連忙抓住車上的木柱,以免從車上滑下來。他們的心里是一片平靜。他4fi的理想正在實現,越來越接近旅途的終點,晴朗美妙日子最后
  的几小時,黃昏前最迷人的時刻,遲遲不肯降臨。
  馬車一會儿穿過樹林,一會儿經過林口的曠野。車輪撞著樹
  根的時候,坐在車上的人便擠做一團,躬腰彎背,皺緊眉頭,你緊
  靠著我,我緊貼著你。大車經過林間空地時,由于心靈的充實而
  產生了遼闊之感,仿佛有人替他們脫帽向周圍致敬似的。旅客伸
  直了腰,坐得松快了些,甩了甩頭。
  這一帶是山地。山地總有自己的面貌,自己的模樣。從遠處
  望去,它們像一條條雄偉傲慢的影子,一聲不響地注視著赶路的
  人。玫瑰色的余暉欣慰地伴隨著旅客越過田野,慰藉著他們的靈
  魂,賦予他們以希望。
  一切都使他們高興,一切都使他們惊奇,而最讓他們高興和
  惊奇的是這個古怪的赶車老頭滔滔不絕的閒話。在他的話里,古
  俄羅斯語言的痕跡,須擔語言的質層,地方語言的特征,同他自
  己發明的難懂的用語混雜在一起了。
  馬駒一落到后面,牧馬便停下來等它。它便不慌不忙地、一
  竄一蹦地跳過來。它那靠得很近的四條腿,邁著拙笨的步子,走
  到大車的旁邊,把長脖子上的小腦袋伸進車轅里去,唱牧馬的奶
  頭。
  “我還是不明白。”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上牙碰著書
  牙,一個字一個字對丈夫喊道,擔心意想不到的顛簸咬掉舌尖。
  “這個瓦克赫就是母親講過的那個瓦克赫嗎?還記得那些胡說八
  道的事嗎?他是個鐵匠,有一次打架的時候腸子打斷了,他又做
  了一條新的。一句話,鐵匠瓦克赫有條鐵腸子。我明白這完全是個故事。可難道這是他的故事嗎?難道這就是他本人嗎?”
  “當然不是。首先,正如你所說的,這是個故事,民間傳說。其次,母親說過,她听到的時候這個民間傳說已有一百多年了。可你干嗎大聲說話?老頭听見會不高興的。”
  “沒關系,他听不見,耳朵背。就是听見了也不會懂——他腦子有點傻。”
  “唉,費多爾·漢費德奇!”不知老頭干嗎用男性的名字和父稱來唁喝牧馬,他當然比乘客更知道它是杜馬。“該死的熱天!就像波斯爐子里烤著的阿拉伯子孫!快走啊,該死的畜生!我是對你說的,混蛋!”
  他突然唱起了從前這儿工厂里編的民間小調:
  再見吧,總賬房,
  再見吧,隧道与礦場。
  老板的面包我吃膩了,
  池子里的水已經喝干。
  一只天鵝飛過岸邊,
  身下划開一道水波。
  我身子搖晃不是因為美酒。
  而是要送万尼亞當兵吃糧。
  可我,瑪莎,不是傻瓜,
  可我,瑪莎,不會上當。
  我要上謝利亞巴城,
  給辛杰丘利哈當雇工。
  “哎,母馬,上帝都忘啦!你們瞧,它這個死尸,它這個騙子!你抽它,可它給你停下。費加·漢費加,什么時候才能走到家?這座樹林子,綽號就叫大莽林,一望無邊。那里面藏著農民的隊伍,晦,晦!‘林中兄弟’就在那邊。哎,費加·漢費加,又停下啦,你這不要臉的死鬼。”
  他突然轉過頭來,眼睛緊盯著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道:
  “年輕的太太,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您是打哪儿來的嗎?我看你,太太,腦子太簡單啦。我要認不出來還不羞得鑽進地縫里去。認出來啦!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活脫脫是格里果夫(老頭把克呂格爾說成格里果夫)。我沒有見過格里果夫還是怎么著?我在他家干了一輩子,替他干過各种各樣的活。打過礦坑柱,伐過木頭,養過馬。——我說,走啊!又停下啦,沒長腳的東西!中國的天使啊,我跟你說呢,听不見還是怎么的?
  “你剛才說這個瓦克赫是不是那個鐵匠?夫人,你長著那么大的眼睛怎么那么沒腦筋呢!你說的那個瓦克赫姓波斯坦諾果夫,鐵腸子波斯坦諾果夫,半個世紀前就入土了,進棺材了。我們姓梅霍宁。同名不同姓,木是一個人。”
  老頭一點一點地用自己的話又把他們從桑杰維亞托夫那儿听到的有關米庫利欽的事又說了一遍。他稱他為米庫利奇,稱他妻子為米庫利奇娜。他把管家的第二個老婆叫后老婆,而提到“第一個老婆,死了的那個”時,說她是個甜女人,白衣天使。他說起游擊隊的首領利韋里,知道他的大名還沒有傳到莫斯科,莫斯科沒听說過“林中兄弟”,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沒听說過?沒听說過列斯內赫同志?中國的天使啊,那莫斯科的人長耳朵干什么用呢?”
  天漸漸暗下來。旅客的影子變得越來越長,在他們前面跑著。他們還要穿過一片空曠的林中空地。木質的濱基、飛廉、柳蘭的枝莖高高地挺立在路面上,上面開滿了一個樣式的穗子般的花。它們被落日的余暉從下面,從地面上照亮了,在虛幻中增大了輪廓,仿佛騎手們為了巡邏起見在原野上設置的間隔稀疏的不會動的哨兵。
  在很遠的前方,道路的盡頭,原野一直伸展到一道小山似的橫坡腳下。橫坡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了去路,仿佛那一邊必然會有峽谷或溪流似的。那儿的天空就像被圍牆圍起來的城堡,而通向圍牆大門的正是這條土道。
  上面,山坡陡峭的地方,浮現出一幢孤零零的白色平房。
  “看見山頂上的那座小樓嗎?”瓦克赫問道,“那就是米庫利奇和米庫利奇娜住的地方。他們下面有一條峽谷,俗名叫舒契瑪。”
  從那個方向傳來兩聲槍響,一聲接一聲,四周引起一陣回響。
  “怎么回事?別是游擊隊吧,老爺爺?別是朝我們射擊吧?”
  “基督保佑你們!哪儿來的游擊隊。斯捷潘內奇在山溝里放槍嚇唬狼呢。”
  剛抵達的客人是在管家的院子里同主人見面的。這是一幅令人難堪的場面,先是沉默不語,后來吵成一團。
  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傍晚剛從林中散步歸來,走進院子。几乎同她的金發一樣顏色的落日余暉,緊緊跟在她的身后,從這棵樹射到那棵樹,一直穿過整個的樹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穿著一身輕盈的夏裝。她臉漲紅了,用手絹擦著走得發熱的臉。她裸露的脖子上套著一條松緊帶,松緊帶上的草帽背在背上。
  正背著槍往家走的丈夫向她迎過去。丈夫剛從峽谷里上來,打算馬上擦煙熏過的槍筒,因為退子彈的時候發現了毛病。
  突然間,瓦克赫和他載著不速之客的大車不知道從哪儿威風凜凜地、轟隆轟隆地滾進了大門口的石板地。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飛快地從還坐著其他人的大車上跳下來,一會地摘下帽子,一會儿又戴上帽子,先結結巴巴地解釋來意。
  不知所措的主人們惊呆了,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正惊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而羞紅了臉的倒霉的客人們一個個張皇失惜,也不是虛假的,而是真誠的。情況再明白不過了,不僅對當事人,就連瓦克赫、紐莎和舒羅奇卡也沒有一絲一毫含混的地方。難堪的感覺也傳染給了此馬、馬駒、金色的陽光和那些圍著葉連娜·普羅科洛夫娜轉的、不時落在她臉上和脖子上的蚊子了。
  “我不明白,”到底還是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打破了沉默,“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們南方,白軍占領地區,是糧食丰裕的省份,為什么單單選擇我們這儿,何苦到我們這儿來呢?”
  “真有意思,您想過沒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啊?”
  “列諾奇卡,你別插嘴。說得不錯,正是這樣。她說得完全對。您想過沒有,這對我該是多大的負擔啊?”
  “您怎么能這么說呢。您沒有理解我們的來意。這說的是什么事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我們決不會侵害你們,打攪你們。我們只要倒塌的空房子里的一個角落。要菜園旁邊誰也不要的、白白荒蕪的一小塊土地。別人看不見的時候,再從樹林子里拉一車劈柴。難道這樣的要求過高嗎?算得上侵害嗎?”
  “可是世界如此之大,干嗎非找我不可?為什么偏偏是我們,而不是別人,能有這种榮幸?”
  “我們知道你們,也希望你們听說過我們。我們對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我們投靠的也不是外人。”
  “懊,原來因為克呂格爾,因為你們是他親戚?您的舌頭現在怎么轉得過彎來承認這种事?”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生得五官端正,頭發向后梳看,走道邁大步子,夏天穿著一件斜領襯衫,腰里系著一條帶穗的帶子。古時候這种人走起路來就像水上強盜,現在他們老是做出一副幻想當教師的大學生的樣子。
  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解放運動,獻給了革命,只擔心他活不到革命到來的那一天,或者革命爆發得太溫和,不能滿足他激進的、渴望流血的熱望。如今革命來到了,把他最大膽的設想都翻了個儿,而他,天生的和始終不渝的工人階級的熱愛者,第一批在“勇士”工厂建立工厂委員會并設立工人監督的人,卻什么都沒撈到,沒有謀到職位,呆在一個荒蕪的村子里。工人們從這個村子里逃散,一部分還跟著孟什維克走了。而現在這件荒唐事,這些不清自來的克呂格爾的不肖子孫,不啻命運對他的嘲弄。它是有意的惡作劇,使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不,這太莫名其妙了,根本無法理解。您是否明白,您對我是何等危險,您使我陷于什么處境?看來我真瘋了。我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而且永遠也不會明白。”
  “真有意思,您明白不明白,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坐在火山口上了?”
  “別急,列諾奇卡。我內人說得完全對。你們不來,我們就已經很不好過了。真是狗的生活,瘋人院。兩邊挨打,沒有出路。一邊責備我,你儿子干嗎當紅軍,當布爾什維克,成了人民愛戴的人。另一邊也不滿意,為什么把你選進立憲會議。兩邊都討不了好,只好在中間掙扎。現在你們又來了。為了你們,被拉出去槍斃才愉快呢。”
  “得了!您冷靜點!上帝保佑您!”
  過了一會儿,米庫利欽的气消了點,說道:
  “好啦,在院子里喊夠了就行啦。進屋繼續喊吧。不過,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結果,掉進墨水缸里洗也洗不清,然而我們不是土耳其大兵,不是异教徒,不會把你們赶到樹林子里喂狗熊。列諾奇卡,最好先把他們安頓在書房旁邊那間放獵槍的屋子里。然后咱們再想想讓他們住在哪儿。我想,可以讓他們住在花園里。請進屋里去。歡迎光臨。瓦克赫,把行李搬進來,幫幫他們的忙。”
  瓦克赫照他的吩咐辦了,只是不斷歎气:
  “圣母啊!他們的財產跟朝圣的人一樣。只有几個小包裹,一口箱子也沒有。”
  清涼的夜晚來臨了。客人們洗過了澡。女人們在她們住的房間里整理床舖。舒羅奇卡不知不覺地習慣了用他儿童式的格言引起大人們的哄笑,所以平時為了迎合他們的口味,一胡說八道起來就沒完,可今天他很掃興。他的胡說八道沒有引起大人們發笑,沒有人理睬他。他對沒把黑馬駒李進家里來也不滿意,當大人呵斥他住嘴的時候,竟大哭起來,害怕把他當作一個不合格的坏孩子送回嬰儿商店。在他的觀念中,他一出世便從那儿送到父母的家里來了。他把內心中真誠的恐怖說給周圍的人听,但他這些可愛的荒唐話并沒有產生通常的效果。大人們在別人家里顯得拘束,動作比平時急促,不聲不響地想自己的心思,于是舒羅奇卡生气了,像保姆們常說的那樣,發蔫了。大人們照顧他吃了飯,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下。后來他睡著了。米庫利欽家的女仆烏斯季妮姐把紐拉帶到自己屋里用晚飯,并向她訴說這一家的秘密。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和男人們被請去喝晚茶。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求允許他們离開一會儿,到台階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气。
  “多少星星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外面很黑。岳父和女婿相隔兩步,彼此卻看不見。窗內的一道燈光從他們背后住宅的一個角落里射入峽谷。在這道光柱中,沐浴在潮濕清涼空气中的樹叢、樹木以及其他一切看不清的東西,變得膜增俄俄。亮光沒照著談話的人,更加深了他們周圍的黑暗。
  “明天早上得看看他們打算讓我們住的地方,如果能住人,我們就馬上動手修理。等我們把住的地方整理好了,他也解凍了。那時,我們就要不失時机地翻畦了。我听見他在談話中好像答應給我們點馬鈴薯种。是不是我听錯了?”
  “他答應了,答應了。還有別的种子。我親耳听見的。他讓我們住的地方,咱們穿過花園的時候我看見了。您知道在什么地方嗎?正房后面被尊麻遮住的那几間房子。木頭造的,可正房是石頭蓋的。我在大車上還指給您看來著,記得嗎?那儿開畦才好呢。那里曾經是花圃。我從遠處覺得是那樣。也許我看錯了。還得修一條小路,舊花壇的土地一定上足了肥,腐殖質非常丰富。”
  “我不知道,明天看看再說。地上准長滿了雜草,像石頭一樣硬。房子周圍大概有個菜園。也許那塊地方保留下來了,空閒著。明天就全清楚了。早上還會有霜凍。夜里一定有寒气。我們已經抵達了,多大的福气啊。為此我們應該互相祝賀。這儿不錯。我喜歡這儿。”
  “這儿的人非常可愛。特別是他。她有點裝腔作勢。她對自己有什么地方不滿意,她不喜歡自己身上的什么東西。所以,她要噪噪不休地說那些過于殷勤的廢話。她好像急于把你的注意力從她的外表上引開,免得產生不利于她的印象。就連她忘記摘掉帽子,把它背在背后,也不是出于粗心大意。這樣對她很相稱。”
  “咱們進屋吧。咱們在這儿呆的工夫太長,主人會見怪的。”
  主人們和安東宁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正在燈火明亮的餐廳里,坐在吊燈下的圓桌旁喝茶。岳父和女婿到他們那儿去的時候,穿過管家漆黑的書房。
  書房的牆上有一扇同牆一樣寬的窗戶,是用一整塊玻璃鑲成的,正好聳立在一道峽谷的上邊。從這扇窗口可以鳥瞰遠方峽谷外的平原。瓦克赫拉著他們從這里經過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醫生就注意到這個窗口了。窗前擺著一張同牆一樣寬的桌子,不是供設計師就是供繪圖員使用的。桌上橫放著一支槍,槍的左右兩邊空著很大的一塊地方,足以顯得桌子之寬了。
  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經過書房的時候,又注意到視野開闊的窗戶,桌子的寬大和它的位置,陳設華麗的房間的寬闊。當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走到飯廳茶桌跟前的時候,他首先向主人表示惊歎的是:
  “你們這儿太好了。您有一個能促使人勞動、激勵人工作的多么好的書房啊。”
  “您愿意用玻璃杯還是茶杯?喜歡淡點還是濃點?”
  “尤羅奇卡,你瞧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的儿子小時候做的立体鏡多好啊。”
  “他到現在也沒長大,還沒成熟,盡管他為了蘇維埃政權從科木奇手里奪回了一個又一個地區。”
  “您說什么?”
  “科木奇。”
  “什么是科木奇?”
  “這是為了恢复立憲會議權力而作戰的西伯利亞政府的軍隊。”
  “我們整天不停地听到對令郎的夸獎。也許您真能以他為驕傲。”
  “這些是烏拉爾的風景照片,是雙重的,立体的,也是他的作品,是他用自制的鏡頭拍攝的。”
  “小餅里摘了糖精吧?餅干真出色。”
  “嗅,哪儿是啊。這么偏僻的地方,哪儿來的糖精?純粹的白糖。我剛才還從糖罐里給您往茶里加了糖呢。您難道沒看見?”
  “對了,真沒看見。我欣賞相片來著。菜好像是真的?”
  “花茶,自然是真的了。”
  “從哪儿弄來的?”
  “有那么一种魔術台布,一舖上它就什么都有了。一個熟人,當代活動家,信仰非常左,是個省經委會的正式代表。從我們這儿往城里運木頭,靠這點交情送給我們米、黃油和面粉。西韋爾卡(她這樣叫阿韋爾基),西韋爾卡,把糖罐推到我跟前來。現在請回答我一個問題:格里鮑耶陽夫是哪一年逝世的?”
  “他好像生于一七九五年,但哪一年初被打死的就記不清了。”
  “再來點茶?”
  “謝謝,不要了。”
  “現在有這么個問題。告訴我,奈梅亨和約是哪一年和在哪几個國家之間簽訂的?”
  “得啦,列諾奇卡,別折磨人啦。讓他們消除消除旅途疲勞吧。”
  “現在我想知道放大鏡一共有多少种,影像在什么情況下是真實的和變形的,又在什么情況下是正的和倒的?”
  “您哪儿來的這么多的物理學知識?”
  “尤里亞金有位杰出的數學家。他在兩所中學——男校和我們那儿上課。他講得多好啊,多好啊!像上帝一樣!有時候都嚼爛了才放進你嘴里。他姓安季波夫。同這儿的一位女教師結婚了。女孩子們都為他著了迷,全愛上他了。他自愿上了前線,從此就沒回來,被打死了。有人說仿佛上帝的鞭子,上天的懲罰,這里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委員就是复活了的安季波夫。當然是神話了。不像真事。可是誰又說得准呢?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再來一杯吧。”
  瓦雷金諾
  到了冬天,尤里·安得烈耶維奇的時間多了,他開始記各种類型的札記。他在札記本上寫道:
  多么美的夏天,夏天多美麗!
  這簡直是魔術般的神奇。
  我問你,它為什么令我們念念不忘,
  這樣地沒有原因?
  從清晨到黃昏,為自己和全家工作,蓋屋頂,為了養活
  他們去耕种土地,像魯濱遜一樣,模仿創造宇宙的上帝,跟
  隨著生養自己的母親,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創造
  自己的世界。
  當你的雙手忙于使肌肉發脹的体力活儿的時候,當你
  給自己規定將報以歡樂和成功、体力适度的任務的時候,當
  你在開闊的天空下,呼吸著灼熱的空气,一連六小時用斧子
  欽木頭或用鐵鍬挖土地的時候,多少念頭閃過你的腦海,在
  你的心里又誕生多少新鮮的想法!而這些思緒、揣測、類比,
  沒記在紙上,轉眼就忘了,但這不是損失,而是收獲。用黑色的濃咖啡和煙草刺激衰弱的神經和想像力的城市中的隱士,你不會知道最強大的麻醉劑存在于真正的需要里,存在于強健的体魄中。
  我不會超過我所講過的東西,我不想宣揚論爾斯泰的平民化和返朴歸真的思想,我也不想在農業問題上修正社會主義。我只想弄清楚事實,而不是把我偶然的命運視為常規。我們的例子是有爭議的,不宜由此而作出結論。我們的經濟屬于另一類型的組合。只有蔬菜和土豆,我們經濟中的一小部分——是我們自己生產的。其余的一切都有其他的來源。
  我們使用土地是不合法的。我們違背國家政權制定的核算,擅自使用土地。我們到林中砍伐木材,更是不可原諒的盜竊行為,因為我們是盜竊國家的——先前是克呂格爾的財產。米庫利欽縱容并庇護了我們,他們過著差不多同樣方式的生活。遠离城市的地理位置救了我們,幸運得很,城里對于我們干的勾當暫時還一無所知。
  我放棄了行醫,對我是醫生這件事諱莫如深,因為不想限制自己的自由。可總會有那么一位住在老遠地方的善良的人,打听出瓦雷金話來了一位醫生,便赶上三十來里路,到這儿來找我看病。這個帶著母雞,那個帶著雞蛋,第三個帶著黃油或者別的東西。我不管怎么對他們說不收報酬,可仍然無法拒絕他們的東西,因為他們不相信看病不要報酬。這樣,行醫也有些收入,但我們和米庫利欽一家的主要支柱還是桑杰維亞托夫。
  我簡直猜不透,這個人身上包含著多少相互矛盾的東西。他真心擁護革命,并且完全沒辜負尤里亞金市蘇維埃對他的依賴。他憑借手中強大的權力,可以輕而易舉地征用瓦雷金諾的木材,把它們運走,甚至用不著對我們和米庫利欽家說一聲,而我們也一點奈何他不得。另一方面,要是他樂意盜竊國家資財,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D袋裝滿,也不會有人出來吭一聲。沒有人可以同他分肥,他也用不著向任何人送人情。那又是什么促使他照顧我們,幫助米庫利欽一家,支援區里所有的人,比如,托爾法納亞車站的站長呢?他整天東奔西跑,老給我們送點什么東西來;他談論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共產党宣言》來同樣津津有味,而且我覺得,如果他不把生活毫無必要地弄得如此复雜和失調,他准會活活悶死。几天之后醫生又寫道:
  我們搬進老宅子后面那兩間木頭房子里。這兩間房子在安娜·伊万諾夫娜小的時候是克呂格爾指派給特殊用人——家庭裁縫、女管家和已經干不了活的保姆住的。
  這個角落已經破舊不堪了。我們很快就把它修理好了。我們在行家的幫助下改修好了連著兩間屋子的爐子。現在,改修過的煙道,散發出的熱气更多一些。
  在曾經是花園的地方,先前地面上的痕跡已經淹沒在到處生長著的新植物下面了。現在是冬天,周圍的一切都已死亡,活的東西再也遮掩不住死的東西,被雪掩埋住的過去的面貌,便較為清晰地顯露出來。
  我們的運气還算不錯。今年秋天干燥、暖和。我們來得及在雨季和嚴寒到來之前把土豆挖出來。除了還清米庫利欽的之外,我們還收獲了二十袋土豆。所有的土豆都收藏在地窖中最大的糧囤里。上面,地面上,蓋了一層干草和几條破被子。東尼任脆的兩桶黃瓜也放進地窖里,還有兩桶她漬的酸白菜。新鮮的卷。心菜一對對地系在一起挂在房梁上。准備過冬的胡蘿卜埋在干沙子里。沙子里還埋著收獲得相當多的蘿卜甜菜、蕪青,而閣樓上還堆放著不少豌豆和青豆。草棚里存放的柴火夠燒到明年春天。我喜歡在清晨時分或冬日黃昏,手里舉著一盞微弱得馬上就要熄滅的燈,去揭開地窖的小門。門剛一打開,一股根莖、泥土和雪的溫暖气息便扑面而來。
  當你走出草棚的時候天尚未破曉。門吱地響了一聲,你不由得打個噴嚏,或者不過是雪在腳下發出的咯吱聲,而從遠處菜畦里,從豎立在積雪上面的白菜莖下,突然跳出几只野兔,急忙向四外逃竄,在周圍的雪地上留下縱橫交錯的寬大的足跡。附近的拘一條接一條叫起來,狂叫了好半天。最后的几只公雞剛才已經啼過,現在不啼了。天已微微發白。
  除了野兔的足跡外,在一望無際的覆蓋著白雪的平原上,還有山貓穿過的足跡,一個坑接著一個坑,像一條條穿起來的線,印在雪地上。山貓走路跟貓一樣,腳掌一個接著一個,并且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一夜能走好几俄里。
  人們為了捕捉山貓挖掘了陷附,這儿管陷阱叫捕獸坑。可是掉進去的不是山貓而是灰兔,等到把它們從陷階里取出來的時候,都凍得硬邦邦,快讓雪埋住了。
  剛來的時候,春天和夏天是很艱難的。我們累得一點勁儿也沒有了。現在,冬天晚上,我們就可以休息了。還得感謝供給我煤油的安菲姆,使我什1能夠圍著煤油燈坐在一起。女人們縫紉或者編織,我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出聲地讀書。生著了爐子,我作為一個公認的管爐子的好手,負責看管爐子。我要及時關上風門,以免放走熱气。要是有塊沒燒透的木頭壓住火,我就把它取出來,夾起這塊冒著煙的木塊跑出屋門,朝雪地里使勁往外一扔。它像一個火星迸射的火炬從空中飛過,照亮了沉睡的黑糊糊的花園以及銀白色的四角形的草地。木塊發出吱吱的聲音,落進雪堆里,熄滅了。
  我們一遍遍地閱讀《戰爭与和平人《葉南根尼·奧涅金》和其他史詩,我們閱讀斯湯達爾的《紅与黑》和狄更斯的《雙城記》的俄譯本,還有克萊斯詩的短篇小說。春天臨近的時候醫生寫道:
  我覺得東尼娘怀孕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不相信我的話,可我對此毫不怀疑。在不容置疑的症候出現之前,不易察覺的先期征兆是騙不了我的。
  女人的臉發生了變化。不能說她變得難看了。但先前完全置于她控制之下的外表,現在脫离了她的監督。她受到她所孕育的未來的支配,而她已經不再是她本人了。這种擺脫她的控制的女人外表便具有一种生理上恫然若失的形態。處在這种形態中,她的臉失去了光澤,皮膚變得粗糙,眼晴并不像她所希望的那樣放出异樣的光彩;仿佛她管不了這一切,只好听其自然了。
  我同東尼妞從未疏遠過。而這辛勞的一年使我們更加親密了。我注意到她是何等麻利、強健和耐勞,又多么會安排活計呀,在兩种活計交替的時候她盡量不浪費時間。
  我總覺得,每次受孕都是貞洁的,在這條与圣母有關的教義中,表達出母性的共同觀念。
  但是每個女人生產的時候,都會產生孤獨、被遺棄和只剩下自己獨自一人的感覺。在這緊要關頭,男人如此無用,仿佛他從未有過,一切都是從天而降似的。
  女人自己繁殖后代,自己退居到生存的次要地位,那儿比較安靜,可以平安地放一只搖籃。她獨自一人在默默的謙卑中哺育孩子,把他撫養大。
  人們乞求圣母:“為儿子和你的上帝用心祈禱。”人們向她的口中注入了圣詩的篇章:“我。心尊主為大,我錄以上帝我的救主為樂。因為他顧念他的使女的卑微,從今以后,万代稱我有福。”她這是說她的嬰儿,他將使她變得偉大(“那有權能的為我成就大事”),他是她的榮耀。每個女人都能這樣說。她的上帝就在孩子身上。偉人的母親們一定熟悉這种感覺。不過,所有的母親無一例外地都是偉人的母親——以后生活欺騙了她們并不是她們的過錯。
  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葉甫根尼·奧涅金})和其他史詩。安菲姆昨天來了,帶來不少禮物。我們大飽口福,點亮了煤油燈,沒完沒了地談藝術。
  我早就有過這樣的看法,藝術不是范疇的稱謂,也不是包羅無數概念以及由此派生出的各种現象的領域的稱謂,恰恰相反,它是狹窄而集中的東西。作為构成藝術作品原則的標志,它是作品中所運用的力量或者詳盡分析過的真理的稱謂。我從來不把藝術看作形式的對象或它的一個方面,而宁愿把它看成隱匿在內容中的神秘部分。這對我就像白天一樣明确,我全身都感到這一點,可是怎樣表達和形成這种觀點呢?
  作品能以各种方式說話。題材啦、論點啦,情節啦,人物啦。但它們主要是以存在于其中的藝術說話。存在于《罪与罰》書頁上的藝術,比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罪行更能震撼人J心。
  原始藝術,埃及藝術,希腊藝術,還有我們的藝術,這大約在几千年之間仍是同一個藝術,唯一存在的藝術。這是某种思想,對生活的某种确認,一种由于無所不包而難以划分為個別詞句的見解。如果這种見解有哪怕一丁點儿摻入某种更為复雜的混合作,藝術的成分便會壓倒其余部分的意義,成為被描寫對象的本質、靈魂和基礎。
  輕微感冒,咳嗽,大概還有低燒。喉頭那儿整天憋气,嗓子里堵著一塊東西。我的情況糟糕了。這是大動脈在作怪。從我可怜的媽媽那儿遺傳來的最初征兆,她一生都患有心髒病。難道這是真的嗎?這么早?這么說,我將不久于人世了。
  屋里有一股輕微的木炭味,還有熨衣服的味道。她們在熨東西,不時從燒得不旺的爐子里取出一塊散發出熱气的燃燒著的木炭,放入蓋子像牙齒似的上下打戰的烤熨斗里。這使我想起了什么?記不起來了。身体不好,太健忘啦。
  為了慶祝安菲姆給我們帶來上等的肥皂,我們來了個大掃除,舒羅奇卡也兩天無人看管,我寫日記的時候,他鑽到桌子底下,坐在兩條桌腿之間的橫檔上,模仿每次來時都帶他坐雪橇的安菲姆,也裝著帶我坐雪橇。
  等病好了一定到城里去一趟,讀一讀本地區民族志和歷史方面的著作。別人都對我說,這里有几個相當不坏的圖書館,接受過好几個人的重要捐贈。真想寫東西。得抓緊啦。要不,一晃眼春天就到了。到那時候就沒工夫讀書和寫東西了。
  頭疼得越來越厲害。睡不好覺。我做了一個雜亂的夢,那种一醒馬上就忘的夢。夢忘得干干淨淨,意識里只留下惊醒的原因。一個女人的聲音把我惊醒,我在夢中听到空中響徹她的聲音。我記住了這個聲音,在記憶中复現它,挨個儿回想我所熟悉的女人,想找出具有這种渾厚、低沉和圓潤嗓音的人。她們當中誰也沒有這种嗓音。我想,也許我對東尼妞太習慣了,所以我的听覺對她遲鈍了。我設法忘記她是我的妻子,把她的形象置于足以闡明真理的距离之內。不,這也不是她的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現在也解釋不清。
  順便說到做夢。通常都認為,白天什么給你印象最深,夜里就會夢見什么。可是,我的觀察恰恰相反。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正是白天恍惚看到的東西,不明确的思想,脫口而出而又不引人注意的話,夜間便化為具体的
  形象返回腦子里來,變成夢的主題,仿佛特意前來償還白天對它們的怠慢似的。

    晴朗的寒夜。有形的東西顯得特別真切和完整。大地、
  空气、月亮和星星都凝聚在一起,被嚴寒凍結在一起了。樹
  影橫投在林陰道上,現出清晰的黑印,仿佛雕成了凸形。總
  覺得各處老有黑影從小路上掠過。大星星挂在林中枝葉當
  中,宛如一盞盞藍色的云母燈籠。小的則有如點綴著夏天草
  地的野菊,綴滿整個天空。
    每天晚上繼續談論普希金。分析第一卷中皇村中學時
  代的詩。詩的韻律多么重要啊!
    在充滿長詩句的詩歌中,阿爾扎瑪斯是少年虛榮。心
  的頂點,想不落在成人后面,用神話故事、夸張的描寫、故意
  裝出的道德敗坏、縱情歡樂和思維過早成熟來蒙騙叔叔。
    几乎從模仿奧西揚或帕爾尼起,或者從《皇村回
  憶》起,年輕人忽然找到像樹。城》或《致姐妹臧晚期在基什
  尼奧夫寫的《獻給我的墨水瓶》中的短詩句,以及《致尤金》
  中的韻律,未來的普希金在少年身上蘇醒了。

  陽光和空气、生活的喧囂、物品和本質沖進詩歌之中,仿佛從大街上穿過窗戶沖進屋里。外部世界的物体、日常生活的用品和名詞擠壓著占据了詩行,把語言中語意含混的部分擠了出去。物体,物体,物体在詩的邊緣排成押韻的行列。
  后來變得十分著名的普希金四步韻腳,仿佛成了俄國生活的測量單位和它的標尺,似乎四步韻腳是從整個俄羅斯的存在上剝制下來的,就像畫出腳樣裁制皮靴的皮子,報出手套尺碼尋找戴得合适的手。
  稍后,俄語的節奏,俄國人說話的腔調,也表現在涅克拉索夫的三步韻腳詩歌里和涅克拉索夫揚抑格的韻律中。
  我多想在履行職務的同時,即農業勞動或行醫的同時,醞釀具有永恒价值的東西,寫一部科學著作或藝術作品啊。
  每個人生來都同浮士德一樣,渴望擁抱一切、感受一切和表達一切。前人和今人的錯誤促使浮士德成為學者。科學遵循摒棄的法則進展,推翻占統治地位的謬誤和虛假的理論。
  大師們富有感染力的榜樣促使浮士德成為藝術家。藝術遵循吸引的法則進展,模仿和崇拜心愛的主題。
  什么東西妨礙我任職、行醫和寫作呢?我想并非窮困和流浪,并非生活的不穩定和變化無常,而是到處盛行的說空話和大話的風气,諸如這類的話:未來的黎明,建立新世界,人類的火炬。剛听到這些話時,你會覺得想像力多么開闊和丰富!可實際上卻是由于缺乏才能而賣弄詞藻。
  只有触及過天才之手的平凡事物才是神奇的。在這方面,普希金是最好的例子。他是如何贊美誠實的勞動、職責和日常生活習俗呀!可是今天在我們這儿,‘小市民’和‘居民’都帶有責備的意味。《家譜》中的詩行已經預言過這种指責了:
  我是小市民,我是小市民。在《奧涅金的旅行》中又寫道:
  壬。今我的理想是家庭主婦,
  我的愿望是平靜的生活,
  還有一大沙鍋湯。
  在所有俄國人的气質中,我最喜歡普希金和契河天的天真無邪,他們對諸如人類的最終目標和自身拯救這類高調羞澀地不予過問。他們對這類話照樣能理解:但他們哪儿能那么不謙虛——沒有那种興致,況且也不屬于那种官階!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好死的准備,他們勞心煩神,尋找人生的真諦,得出种种結論,然而他什1都被藝術家天職所留意的生活細節吸引開了。就在這些細節更迭的時候,生命仿佛同任何人無關的個人細節已經悄悄到了盡頭,而現在這种細節變成公共事業,就像從樹上摘下的青澀苹果,自己在后代人手中成熟,并且越來越甜,越來越有意義。
  春天的最初信息是解凍。就像過謝肉節似的,空气中充
  滿了薄油餅和伏特加酒味。太陽在樹林里無精打采地眯縫
  著油光光的小眼睛,睡意蒙嚨的樹林半閉著睫毛似的松針,
  水洼在中午泛著油膩膩的光。大自然在打瞌睡,伸懶腰,翻
  了一個身又睡著了。
  《葉甫根尼·奧涅金》的第七章里——春天,奧涅金走
  后荒蕪的邱宅,山麓的水邊連斯基的墳墓。
  而夜芬,那春天的戀人,
  徹底啼略。野玫瑰正在開放。
  為什么要用“戀人”這個詞?一般說這個修飾語是自然
  而恰當的。自然是戀人。此外,也能和野玫瑰押韻。但為
  了押韻,就不能用壯士歌中的“夜費強盜”了嗎?
  在壯士歌中奧狄赫曼的儿子就叫“夜營強盜”。歌中把”
  他刻畫得多生動啊!
  一听到夜芬的口哨,
  一听到他野獸般的呼嘯,
  小草擠在一起,
  藍色的花朵紛紛墜落,
  昏暗的樹林垂向地面,
  至于百姓們啊,都紛紛倒斃。
  我們是初春來到瓦雷金諾的。不久草木便被上了綠裝,特別是米庫利欽房子后面的那條叫作舒契場的山谷,野櫻、赤楊、胡桃更是一片碧綠。几夜之后夜駕開始歌唱。
  我仿佛頭一次听到夜寫的歌唱,我再一次惊奇地感到,夜營的啼疇同其他的鳥鳴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漸漸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嫩達到如此丰潤和獨特的地步。每個音有多少變化,又多么噴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寫過這种宛如魔笛的啼疇。在兩個地方旋轉得特別悅耳。一處不厭其煩地重复華麗的“巧克”,有時一連三次,有時不計其數,唱得披著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擻,仿佛被搔著痒處,笑并且顫抖起來。另一處啼聲化為兩個音節,像召喚,像飽含真情,像請求或規勸:“醒來!醒來!醒來!”
  春天到了。我們准備播种。沒空寫日記了。寫這些札記真是件愉快的事。現在只好擱筆,待來年冬天再說了。
  這兩天——這一回正好是謝肉節——一位生病的農夫,坐著雪橇穿過泥泞的道路,來到我們的院子里。我當然拒絕替他治病。“請別見怪,親愛的,我已不行醫了——沒有真正的藥品,沒有必要的器械。”可是哪能擺脫得了。“救救我吧。身上的皮越來越少。發發慈悲吧。身体上的病。”
  有什么辦法?我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只得替他看病。“脫下衣服。”我檢查了一下。“你得的是狼瘡。”我替他看病的時候,斜眼看了一下窗戶,看見窗台上放著一瓶石炭酸(公正的上帝啊,不用問石炭酸還有其他必不可少的東西是從哪儿來的!所有這一切都是桑杰維亞托夫拿來的)。我住院子里一看,又停了一輛雪橇,最初我還以為又來了個病人呢。葉夫格拉夫弟弟仿佛從天而降。全家人,東尼妞、舒羅奇卡、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都忙著招待他。等我完了事,也加入他們一伙之中。我們七嘴八舌地問他:怎么來的?從哪儿來的?他像往常那樣支支吾吾,閃爍其詞,沒有說一句正面回答的話,只管微笑,說大家對他來感到奇怪吧,這是一個謎啊。
  他住了將近兩個禮拜,經常到尤里亞金去,后來又突然消失,仿佛鑽進地底下去了。在這期間,我發現他比桑杰維亞托夫更有影響力,他辦的事和他的交往更無法解釋。他從哪儿來?他哪儿來的那么大的勢力?他在干什么?他在消失之前答應減輕我們的家務勞動,好讓東尼妞有時間教育舒拉,我有時間行醫和從事文學事業。我們問他怎樣才能做到他所允諾的事,他又笑而不答。但他并沒騙我們。出現了真正改變我們生活條件的征兆。
  真是怪事。他是我的异母兄弟,和我姓一個姓。可是說實在的,我比誰都不了解他。
  這是他第二次以保護者和幫我解決困難的救世主的身份闖入我的生活。說不定,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除了他所遇到的真實的人物,還會有一种看不見的神秘力量,一位不請自至的宛如象征的援救人物。莫非在我生活中触動這根神
  秘的行善彈簧的人就是我弟弟葉夫格拉夫?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札記就寫到這里。他沒再寫下去。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尤里亞金市圖書館閱覽室里翻閱訂購的書籍。能容納一百人的閱覽室里有許多窗戶,擺了几排桌子,窄的那面靠著窗戶。天一黑,閱覽室就關門了。春季城里晚上不點燈。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未坐到過黃昏,在城里也從未耽擱過午飯的時間。他把米庫利欽借給他的馬挂在桑杰維亞托夫的旅店里,讀一上午書,中午騎馬回瓦雷金帶。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上圖書館之前,很少到尤里亞金去。他在城里沒有一點私事。醫生很不熟悉它。可是當他看著閱覽室大廳里漸漸坐滿了人,有的坐得离他遠一點,有的就坐在他旁邊時,他仿佛覺得自己站在行人往來的交叉路口上觀察城市,而匯集到閱覽室里的不是到這儿來的尤里亞金居民,而是他們居住的房屋和街道。
  然而從閱覽室的窗口能夠看到真正的、不是虛构的尤里亞金人。靠著最大的窗戶那儿有一桶開水。閱覽室里的人休息的時候就到樓梯上抽煙,圍著大桶喝水,喝剩的水倒在洗杯盆里,擠在窗口欣賞城市的景色。
  看書的人分為兩類:當地的知識分子老住戶——他們占大多數——和普通的人。
  第一類人當中的大多數都穿得很破舊,不再注意自己的儀表,很遍遍。他們身体不好,拉長了臉,由于各式各樣的原因——饑餓、黃疽病、水腫病——而肉皮搭拉著。這些人是閱覽室的常客,認識圖書館里的職員,在這儿如同在家里一樣自在。
  來自普通人的閱讀者,個個面色健康紅潤,穿著干淨的過節服裝。他們就像上教堂似的靦腆地走進大廳,但是弄出的聲音卻違犯了閱覽室的規則。這不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規則,而是因為他們想一點聲不出,可沒有管好自己健壯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
  窗戶對面的牆上有個凹處,在這個用高台子同大廳隔開的壁龕似的凹處里,閱覽室的職員,老管理員和他的兩名女助手,在辦自己的事。一位助手滿臉怒气,披著一件羊毛披巾,不停地把夾鼻眼鏡摘下來又戴上,顯然不是由于視力的需要,而是由于情緒的變化。另一位穿著黑絲上衣,大概胸口疼,因為手絹几乎沒离開過鼻子和嘴,說話和呼吸都對著手絹。
  圖書館職員的臉也像大多數到閱覽室來的人一樣,同樣浮腫,同樣拉長了臉,松弛的皮膚同樣搭拉下來,臉色灰中帶綠,如同胞黃瓜或灰塵的顏色一樣。他們三人輪流做同樣的事,那就是低聲向新來的閱讀者解釋借書規則,講解各种標簽的用途,借書或還書,還利用其中的空閒編寫年度總結。
  怪事,面對窗外真實的城市和大廳里想象出來的城市,甚至從大家普遍的浮腫所引起的某种相似,他仿佛覺得所有人都患了扁桃腺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起那天早上他們抵達時尤里亞金鐵軌上的那個郁郁不樂的女扳道員,想起從遠處看到的城市遠景,想起坐在他身旁車廂地板上的桑杰維亞托夫,以及他所說的那番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想把遠在這一地區之外听到的話,同他到達這一地區之后所看到的聯系起來。但他沒記住桑杰維亞托夫告訴他的標志,所以他什么道理也沒悟出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在閱覽室的盡頭,身旁堆滿書。他面前放著几份當地地方自治會的統計簿和几本人文志。他還想借兩本有關普加喬夫暴動史的著作,但穿絲上衣的女圖書管理員用手絹緊壓著嘴唇低聲對他說,一個人一次不能借這么多書,他要想借他感興趣的著作,先得還一部分手冊和雜志。
  于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急忙翻閱那一大堆尚未打開的書,從中揀出最必要的,把其他的書還掉,再去借他所感興趣的歷史著作。他聚精會神,目不旁視,飛快地翻閱各种集子,眼睛只瞟一下書目。閱讀室里的人很多,但他們并不妨礙他,沒分散他的注意力。鄰座的人他早研究透了,他不抬眼睛便知道他們坐在自己的左邊或右邊,并能感覺到,他們的位置在他离開前不會改變,就像窗外的教堂和城里的建筑物不會挪動一樣。
  然而太陽并沒停止不動。它一直在移動,這時候已繞過圖書館東邊的牆角,現在正照著南牆上的窗戶,晃得离窗戶最近的人睜不開眼,得難閱讀。
  患傷風的女管理員從圍起來的高台上走下來,走到窗戶前。窗戶上裝著能使光線變得柔和的用白料子做的帶把的窗帘。她放下所有的窗帘,只留下閱覽室盡頭最暗的那扇窗戶。她拉了一下線繩,把活動气窗拉開咱己不停地打噴嚏。
  當她打了十個或十二個噴嚏之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便猜到,她是米庫利欽的小姨,即桑杰維亞托夫所提到過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之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隨著別的閱讀的人抬起頭朝她那方向看了看。
  于是,他發現閱覽室里發生了變化。對面的那一端增加了一個女讀者。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立刻認出她是安季波娃。她轉過身子,背對前面的桌子坐下。醫生就坐在其中的一張前面。她低聲同傷風的女管理員交談。女管理員站著,俯身向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耳語。看來,她們的談話對女管理員產生了良好的效果。她不僅立刻醫好了惱人的傷風,還醫好了精神緊張。她向安季波娃感激地瞥了一眼,把一直捂著嘴唇的手帕拿開,放進衣袋,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滿怀信心地回到借書台后的座位上。
  這個動人的小小的~幕,沒能瞞過另外几個讀者。讀者從閱覽室的各個角落同情地望著安季波娃,并同樣微笑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根据這些難以察覺的跡象斷定,城里的人認識她,并且非常愛她。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一個愿望是站起來走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跟前。然而,一种違背他本性的羞怯和缺乏自信阻止了他。他決定不去打扰她,繼續看自己的書。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向她的方向張望的誘惑,他把椅子橫對著桌子,几乎背對著閱覽室的讀者,把一本書舉到面前,另一本打開的書放在膝蓋上,完全鑽進書里。
  然而他的心思早已离開研究的對象,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与他的研究對象毫無聯系,他忽然領悟到,那個冬天夜里他在瓦雷金諾夢中所听到的聲音正是安季波娃的聲音。這個發現使他大吃一惊,他急忙把椅子轉回原來的位置,以便從他的座位上看安季波娃。他開始看她。他的動作惊動了旁邊的人。
  他几乎從背后側身看她。她穿了一件淺格短衫,腰間系著一條寬帶子,頭微微偏向右肩,貪婪地閱讀著,簡直像小孩一樣到了忘我的地步。有時她抬頭望著天花板沉思,不然便眯起眼睛凝視著前方,然后又把頭倚在一只手上,用鉛筆飛速地往筆記本上摘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檢驗并肯定自己在梅留澤耶沃小鎮所做過的觀察。“她不想討人喜歡,”他想道,“不想成為迷人的美人。”她蔑視女人本性中的這一方面,仿佛由于自己長得太美而懲戒自己。而這种驕傲的敵意使她更加十倍地令人傾倒。
  “她不論做什么事都做得多么好啊。她讀書,使人覺得這不是人類的最高級活動,而是某种簡單木過的、連動物也能做的事,就像她提水或削馬鈴薯一樣。”
  想到這里醫生不再激動了。他心中產生了一种罕有的平靜。他的思想不再從一個對象跳到另一個對象上。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安季波娃對他的影響就像對神經質的女管理員一樣。
  他不再管轉動椅子造成的后果,不再怕別人妨礙或自己分心,比安季波娃進來之前更專心致志地工作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他翻閱完像小山一樣堆在他面前的一大堆書,選出最需要的,還順便一口气讀完了在書中發現的兩篇主要文章。他對今天所做的事已經感到滿意,便開始收拾書,准備送到還書台去。任何敗坏情緒的不相干的念頭都离開了他。他絲毫沒有別的用心,問。已無愧地想道,誠實地工作了一上午,贏得了會見一位好心腸老友的權利,可以合法地享受一下相逢的歡樂了。但當他站起來,環視了一下閱覽室,卻沒發現安季波娃,大廳里已經沒有她了。
  醫生還書的還書台上,安季波娃還的書還沒收走。她還的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教科書。看來,作為一個舊教師,在重新登上講台之前,她在家里全力以赴地進行政治進修。書中還夾著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借書單。借書單的下端露在外面,很容易被看見,上面寫著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地址。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覺得地址很古怪,抄了下來:商人街,帶雕像住宅的對面。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向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帶雕像住宅”這种叫法在尤里亞金非常流行,就像在莫斯科以教區命名市區,或者在彼得堡稱為在“五個角”那儿一樣。
  一座帶女神像柱和手持鈴鼓、豎琴和假面具的古代級斯雕像的鐵青色住宅被人稱為“帶雕像住宅”。這是上個世紀一位愛好戲劇的商人為自己建造的私人劇場。他的后人把住宅賣給了商會,由于這座住宅占了街的一角,于是就把這條街叫做商人街了。帶雕像住宅又表示与這條街連接的這片地方。現在党的市委會便設在帶雕像住宅里,地基傾斜下沉的那一面牆上,過去貼話劇和馬戲海報的地方,現在貼著政府的法令和決議。
  這是五月初寒冷而刮風的一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城里辦完事,到圖書館轉了一下,突然改變全部計划,去尋找安季波娃。
  路上時常刮起~團團的風沙,擋住他的去路,使他不得不停下來。醫生轉過身子,眯起眼睛,低下頭,等一陣風刮過,再向前走去。
  安季波娃住在商人街角上諾沃斯瓦洛奇巷內,對著昏暗發青的帶雕像住宅。醫生現在看見這座住宅了。住宅确實同它的綽號一致,令人產生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覺。屋頂四周環繞著一圈比真人高一倍半的女神雕像。在一陣遮住住宅正面的風沙過后,醫生突然覺得,所有的女人都從住宅里走上陽台,彎過欄杆看他,看漸漸從風沙中顯露出來的商人街。
  有兩條路通往安季波娃的住所:從商人街穿過正門,從小巷穿過院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知道有頭一條路,選擇了第二條路。
  他剛從小巷拐進大門,~陣風把院子里的塵土和垃圾刮到天上,遮住院子。在這扇黑色帘幕后面,從他腳下飛起一群被公雞追赶得咯咯叫的母雞。
  當塵土消散后,醫生看見安季波娃站在井旁。刮風的時候她左肩上剛剛挑起兩只汲滿水的水桶。為了防止風把塵土刮進頭發里,她連忙披上頭巾,在前額上打了一個“鴛鴦結”,用膝蓋夾住吹開的長衫,以免被風掀起。她想擔水往家里走,但被另一陣風擋住。這陣風刮掉她的頭巾,吹亂她的頭發,又把頭巾刮到柵欄的另一頭,刮到還在咯咯叫的母雞那里。
  尤里·安德烈耶夫跑去追頭巾,把它揀起來,遞給站在井邊發呆的安季波娃。她像平時那樣泰然自若,沒有發出惊叫,顯露出自己的惊訝和困惑。她只喊了一聲:
  “日瓦戈!”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
  “您怎么來的?什么風把您吹來的?”
  ‘肥水桶放下,我來挑。”
  “我從不半路轉彎,從不放下開始干的事。您要是來看我,咱
  們就走吧。”
  “我還能看誰呢?”
  “那誰知道呢。”
  “還是請您把扁擔讓給我吧,您干活儿的時候我不能空手閒著。”
  “多了不起的活儿呀。我不讓您擔,您會把樓梯濺濕的。您不如告訴我,哪陣風吹您來的?您來這儿已經一年多了,一直抽不出工夫來?”
  “您從哪儿知道的?”
  “到處都有傳聞。何況我還在圖書館里見過您呢。”
  “那您怎么沒叫我?”
  “您用不著讓我相信您沒看見我。”
  醫生跟在顫動的水桶下微微擺動的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后面穿過低矮的拱門。這是一樓的昏暗過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迅速蹲下來,把水桶放在泥土地上,從肩膀上抽出扁擔,伸直身子,開始用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來的一塊小手絹擦手。
  “走吧,我帶您從里面的小道進大門。那邊明亮。您在那邊等我。我從小道把水提上樓,把上面收拾一下,換身于淨衣服。您瞧瞧我們這儿的樓梯。生鐵梯階上都有樓空花紋。從上面透過它們,下面什么都看得見。房子老了。打炮的那几天受到輕微震動。大炮轟擊嘛。您瞧石頭都錯縫了。”磚上大窟窿套小窟窿。我和卡堅卡出去的時候就把鑰匙藏在這個窟窿里,用磚頭壓上。記住點。說不定您什么時候來的時候我不在家,那就請自己開門進去,在里面隨便坐坐,等我回來。鑰匙就在那儿。可我用不著,我從后面進去,從里面開門。唯一發愁的是耗子,多得對付木了,在腦袋上跳來跳去。建筑太老了,牆都酥了,到處是裂縫。能堵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它們作戰,可沒有用。您什么時候有空,能不能來幫幫忙?咱們一塊儿把地板和牆角堵上。行嗎?好吧,您在樓梯口上等著,隨便想點什么吧。我不會讓您在這儿多受罪,馬上就招呼您。”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等待安季波娃叫他,目光開始在牆皮剝落的入口處和生鐵梯階上轉來轉去。他想道:“在閱覽室里我把她專注的讀書精神同于真正事業和体力勞動的熱忱相比較。可完全相反,她擔水像讀書那樣輕松,一點不吃力。她干什么都從容不迫。仿佛她在很久以前,還在童年時代,便開始了向生活起跳,現在干什么都~躍而起,自然而然,出于從小養成的習慣,毫不吃力。這從她彎腰時脊背形成的線條、微笑時分開的嘴唇和變圓的下巴上,以及從她的談話和思想里都能看出來。”
  “日瓦戈!”從上面一層樓梯口的一扇門里有人喊了一聲。醫生爬上樓梯。
  “把手給我,跟我走,不許亂動。這儿有兩間推東西的房間,東西頂到天花板,很暗。碰上就會撞傷的。”
  “真像一座迷宮。我差點找不著路。怎么會這樣?正在修理住宅?”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問題不在這儿。住宅是別人的。我連是誰的都不知道。我們在中學里有一間房間,公家的。尤里亞金市蘇維埃房管會占用學校后,便把我和女儿遷到這座別人遺棄的空房里來。舊主人們的全部家具都留在這里,家具多极啦。可我不需要別人的財富。我把他們的東西堆在這兩間屋子里,只把窗子劇成白色。別松開我的手,不然您要迷路的。就這樣握著,向右拐。現在穿過密林了。這就是通我房間的門。馬上就會亮一點了。門檻,別踩空。”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隨女向導走進房間后,看見正對著門的牆上有扇窗戶。醫生被窗外的情景嚇了一跳。窗戶開向住宅的院子,對著鄰居的后院和河邊的一塊荒地。綿羊和山羊在荒地上吃草,長長的羊毛像敞開的皮襖大襟掃著地上的塵土。除了綿羊和山羊外,兩根柱子當中有一塊對著窗戶的招牌,醫生熟識這塊招牌:“莫羅与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
  醫生見到招牌触景生情,馬上便向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描繪他們一家人到烏拉爾的情景。他忘記人們把斯特列利尼科夫當成她丈夫的謠傳,不假思索地講述了他在車廂里同政委會面的經過。這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看見斯特列利尼科夫了?!”她急切地問道。“我暫時什么都不對您說。可是這太重要了!簡直命中注定你們一定要見面。我以后再向您解釋,您一定會惊歎不已。如果我對您的話理解得不錯的話,他留給您的印象与其說是不良的,不如說是良好的,對吧?”
  “對,正是如此。他本應對我冷淡。我們經過他鎮壓和毀坏過的地方。我原以為他是個粗野的討伐者或者是個革命的狂暴的劊子手,可他兩者都不是。當一個人不符合我們的想象時,同我們事先形成的概念不一致時,這是好現象。一個人要屬于一定類型的人就算完了,他就要受到譴責。如果不能把他歸入哪一類,如果他不能算作典型,那他身上便還有一半作為一個人必不可少的東西。他便解脫了自己,獲得了一星地半點不朽的東西。”
  “听說他不是党員。”
  “是的,我也覺得他不是。他身上有什么吸引隊呢?那就是他必定滅亡。我覺得他不會有好下場。他將贖清自己所犯下的罪行。革命的獨裁者們之所以可泊,并非因為他們是惡棍,而是他們像失控的机器,像出軌的列車。斯特列利尼科夫同他們一樣,是瘋子,但他不是被書本弄瘋的,而是被往昔的經歷和痛苦逼瘋的。我不知道他的秘密,但我相信他一定有秘密。他同布爾什維克的聯盟是偶然的。他們需要他的時候,尚可容忍他,他同他們走同樣的路,但一旦他們不需要他了,便會無情地把他甩掉并踩死,就像在他之前甩掉并踩死許多軍事專家一樣。”
  “您這樣想?”
  “絕對如此。”
  “他就沒救了嗎?比如,逃跑?”
  “往哪儿跑,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先前在沙皇時代還可以這樣做。現在您試試看。”
  “真可怜。您講的故事引起我對他的同情。可您變了。先前您提到革命的時候沒這么尖刻,沒這么激動。”
  “問題恰恰在這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凡事總該有個限度。這段日子總該見成效了吧。但很清楚,混亂和變動是革命鼓動家們唯一憑借的自發勢力。可以不給他們面包吃,但得給他們世界規模的什么東西。建設世界和過渡時期變成他們自身的目的。此外他們什么也沒學會。您知道這些永無休止的准備為何徒勞無益?由于他們缺乏真正的才能,對要做的事事先并未做好准備。而生活本身、生活現象和生活的天賦絕對不是開玩笑的事!為什么要讓杜撰出來的幼稚鬧劇代替生活,讓契河夫筆下的逃學生主宰生活呢?夠了。現在該我問您了。我們是在你們城里發生政變那天抵達的。交戰的那天您在城里嗎?”
  “懊,那還用問!當然在城里。四處起火。我們自己差點被燒死。我對您說過了,房子震得很厲害。院子里至今還有一顆沒爆炸的炮彈。搶劫,炮轟,什么可怕的事都有,像歷次改變政權一樣。對那种時期我們已經司空見慣,成專家了。不是頭一次了。白軍占領的時候都干過什么事呀!殺人,報私仇,勒索敲詐。對,我忘了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咱們的加利烏林,在捷克人那里當上了大人物。總督之類的官。”
  “我知道,听說過了。您見過他嗎?”
  “我們經常見面。多虧了他,我不知救過多少人!掩護過多少人!應當公正地對待他。他的表現無可指摘,像個騎士,同哥薩克大尉和警察那群卑鄙小人完全不一樣。但那時操縱局勢的正是這幫小人,而不是正派的人。加利烏林幫過我很多忙,真得謝謝他。您知道我們是老熟人。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經常到他長大的院子里去玩。院子里面住的是鐵路工人。我小時候就看清楚了什么是貧困和勞動。因此,我對革命的態度跟您不一樣。它同我更接近。這里有許多同我親近的東西。突然這個小男孩,掃院子人的儿子,當上了上校,甚至是白軍將軍。我是文職家庭出身,分不清軍銜。我的職務是歷史教師。是啊,就這么回事儿,日瓦戈。我幫助過很多人。我常去看他。我們常提到您。我在所有的政府部門里都有關系和保護人,也從各個方面招致不少痛苦和損失。只有蹩腳書里的人才分為兩個陣營,互不來往。可在生活中,一切都交織在一起了。要想一生中只扮演一個角色,在社會中占据一個位置,永遠只意味著同一個東西,需要成為一個多么不可救藥的微不足道的角色呀!啊,原來你在這儿?”
  一個枕著兩條小辮的八歲小女孩走進屋。兩只距离很寬的細眼睛賦予她一种調皮的神態。她笑的時候眼睛微微抬起。她進門前已經知道媽媽有客人了,但跨過門檻時仍然認為有必要在臉上裝出惊訝的神情,行了個屈膝禮,毫無畏懼地盯著醫生,眼睛沒眨一下,只有很早就學會沉思并在孤寂中長大的孩子才會這樣看人呢。
  “我的女儿卡堅卡。請多關照。”
  “您在梅留澤耶沃給我看過她的照片。長大啦,都認不出來了!”
  “原來你在家?我還以為你出去玩了。你進來我都不知道。”
  “我從窟窿里取鑰匙,可那儿有那么大的一只耗子。我叫起來,連忙跑開。我以為要嚇死了。”
  卡堅卡說,可愛的小臉做出怪樣,瞪著兩只調皮的小眼睛,小嘴撅著,就像一條從水里撈出來的小魚。
  “得啦,上自己屋里去吧。我請叔叔留下來吃午飯。我從烤爐里把粥取出來就叫你。”
  “謝謝,可我不得不謝絕。由于我常進城,我們改在六點吃飯。我已習慣不遲到,可騎馬得三個小時,有時還得四個小時,因此我才這么早來看您,對不起,我過一會儿就要走了。”
  “再坐半小時吧。”
  “好吧。”
  “現在,既然您對我坦率,我也對您坦率,我要告訴您,您剛才提到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安季波夫,就是我到前線找的那個人。都說他确實死了,可我不相信。”
  “我并不惊奇,思想上做好了准備。我听到那种謠傳時也認為是荒謬的。因此,我才忘乎所以到這种地步,隨心所欲地同您談起他,就好像根本沒有過這种謠傳似的。但這种謠傳荒謬至极。我見過這個人。可怎能把您同他聯系在一起?你們之間有什么共同點?”
  “可都是真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我的丈夫。我同意大家的看法。連卡堅卡都知道,并為自己的父親感到驕傲。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他的化名,像所有革命活動家一樣。出于某种原因,他必須用假名生活和活動。
  “他攻打尤里亞金,向我們打炮,他知道我們在這里,為了不泄露秘密,一次也沒打听過我們是否還活著。這當然是他的職責。如果他問我該怎么辦,我也同樣會勸他這樣做。您甚至可以說,我的不受侵犯、市蘇維埃為我們提供的還算過得去的住房條件以及其他等等——間接證明了他對我們的秘密關心。可您怎么也不能說服我相信您的看法。人就在身邊,竟然能頂住見我們的誘惑!這我怎么也想不通,超出了我的理解力。這是某种我不”能理解的東西,不是生活,而是某种羅馬公民的美德,現今的一种深奧的智慧。可我受到您的影響,開始同您唱一個調子。但我并不想這樣做。咱們不是同道。我對某种難以覺察的、非必然的東西理解得一致。但在具有廣闊意義的問題上,在人生哲學上,我們還是作為論敵為好。還是再回到斯特列利尼科夫身上來吧。
  “現在他在西伯利亞,而且您說得對,對他的責難也傳到我的耳朵里了,听了簡直叫我寒心。現在,他在西伯利亞我們最向前挺進的一塊陣地上,把可怜的加利烏林——同~個院子里的朋友,以后同一條戰線上的伙伴——打得一敗涂地。他的名字以及我們的夫妻關系對加利烏林并非秘密,但他出于無法估量的委婉從未讓我感覺到這一點,雖然一提起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气得渾身發抖。不錯,這么說他現在在西伯利亞。
  “而他在這里的時候(他在這里駐扎了很久,住在鐵路線上的車廂里,您在那儿見過他),我一直渴望什么時候能夠意外地与他相遇。有時他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設在科木奇的軍事指揮部(立憲會議的軍隊)。簡直是命運奇怪的嘲弄。司令部入口處的廂房,正是先前我有事求見加利烏林時他接見我的地方。比如,有一次土官學校鬧事,土官生埋伏起來,向他們不喜歡的教官開槍,借口他們擁護布爾什維主義。還有迫害和屠殺猶太人的時候。每次去的都正是時候。如果我們是城市居民并且是腦力勞動者,那么,猶太人便占我們朋友人數的一半。在屠猶的日子里,當這些可怕而卑鄙的行為開始的時候,除去气憤、羞愧和怜憫外,還有一种感覺始終追逐著我們,那就是難堪的騎牆感覺,仿佛我們的同情有一半是裝出來的,有一种不真誠的不快之感。
  “一度把人類從偶像崇拜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又大批獻身于把他們從社會惡行中解放出來的人,竟不能從自己本身,從忠于過時的、失去意義的、古老的信仰中解脫出來,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意識,完全融合在其他人之中,而那些人的宗教基礎原是他們所建立的,那些人本應同他們非常親近,如果他們更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話。
  “大概迫害是產生這种無益的、甚至是致命的態度的原因,是產生這种只能帶來災難的羞怯的、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孤立狀態的原因,但這其中還有內在的衰頹,多少世紀所形成的歷史性的疲倦。我不喜歡他們那种嘲諷式的自我鼓吹,平庸的概念,羞怯的想像力。這令人气惱,就像老年人談舊事和病人談病一樣,您同意我的看法嗎?”
  “這些問題我沒想過。我有位姓戈爾東的同學,他也有這种看法。”
  “因此我到這里來守候帕沙,希望在他進出的時候碰見他。廂房曾是總督的辦公室,現在門上挂著牌子:‘控訴處’。您也許看見了?這是城里最美麗的地方。門前的廣場是用條石舖成的。穿過廣場便是市立公園。里面長著繡球花、楓樹和山植。我停在行人道上,在求見的人群里等著見他。當然,我沒去敲接待室的門,說我是他妻子。我們不姓一個姓呀!況且良心又有什么用呢。他們有完全不同的規則。比如,他的生身父親,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安季波夫,工人出身,當過政治流浪犯,就在公路旁邊的一家法院里工作。那就是他流放時住的地方。那儿還住著他的朋友李韋爾辛。都是革命法庭的成員。可您猜怎么著?儿子并沒告訴父親自己是誰,父親也認為他這樣做完全應該,并不生气。既然儿子隱瞞身份,那就意味著木應當問。他們是除石,而不是人。除了原則就是紀律。
  “就算我終于能證明我是他妻子,那又有多大意義!妻子又管什么用?這是什么時代?世界無產階級,改造宇宙,這是另外一碼事儿,這點我懂。可像妻子那樣的兩條腿動物算什么,呸,一只最蹩腳的跳蚤或虱子。
  “副官轉了一圈,詢問了許多人,放進了几個人。我沒報告自己的姓名,回答問題時只說為了私事。可以想象,事情當然辦得糟极了——拒絕接見。副官聳了聳肩,怀疑地打量著我。因此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您以為他厭惡我們,不愛我們了,把我們忘了。嗅,恰恰相反。我太了解他了!正因為他感情太丰富了,才想出這种辦法!他要把所有在戰爭中獲得的律冠放在我們腳下,因此不能空手回來,要以一個滿載榮譽的征服者的身份回來,要使我們永垂不朽,眼花繚亂!多像孩子呀!”
  卡堅卡又進來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抱住困惑的小女孩,抱起來轉圈,胳肢她,吻她,把她緊緊抱在自己怀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城里騎馬回到瓦雷金諾。這些地方他經過不知多少次了。這條路他已經走熟,失去新鮮的感覺,不再注意它。
  他走近林間小路的岔口,那儿從通往瓦雷金諾的直路分出一條通往薩克瑪河上瓦西里耶夫沃漁村的支路。在分岔口的地方矗立著這片地區的第三塊路標,路標上挂著出售農業机器的招牌。同往常一樣,醫生總是落日的時候抵達岔口。
  自從他那次進城后,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那天他住在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那儿,可對家里卻說他因事耽擱在城里了,在桑杰維亞托夫的旅店里住了一夜。他早已同安季波娃以“你”相稱了,管她叫拉拉,她管他叫日瓦戈。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欺騙了東尼娜,向她隱瞞了這件事,而且事情越來越嚴重,越來越不可原諒。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愛東尼娜愛到崇拜的地步。她心靈的平靜對他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他比她的生身父親和她本人更竭力維護她的榮譽。為了維護她那受過刺激的尊嚴,他會親手撕碎触犯她尊嚴的人。然而,他自己正是触犯她尊嚴的那個人。
  在家里,在親人中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尚未被逮捕的罪犯。家里人毫無察覺,仍像往常那樣親熱地對待他,這使他十分痛苦。大家談得正起勁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罪行,呆住了,周圍人講的什么他听不見,也听不懂。
  如果這發生在飯桌上,一塊食物便會卡在他的喉嚨里。他把場匙放在一邊,推開碟子。眼淚窒息得他出不來气。“你怎么啦?”東尼娜莫名其妙地問道。“你大概在城里听到了坏消息?又把誰關進監獄或者槍斃了?告訴我。不用怕我听了心煩。那樣你會好受些。”
  他對東尼娜不忠實,是因為他更愛別人嗎?不,他沒選擇過任何人,設比較過。“自由愛情”的想法,“感情的權利及要求”這類話,對他是格格不入的。談論或想到這類事他都覺得庸俗。他在生活中不摘取“享受的花朵”,他不把自己算在半神或超人之列,不要求优待和特權。良心不安過于沉重,簡直把他壓垮了。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有時他問自己,但找不到回答,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某种無法實現的干預上——某种無法預見但能解決矛盾的干預。
  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他決定用自己的力量斬斷繩結。他怀著這樣的決心回家。他決定全部向東尼娜坦白,乞求她的寬恕,決不再同拉拉會面。
  不錯,并非所有問題都想到了。他現在覺得,還有一點不大清楚,即他是否同拉拉永遠斷絕往來。他今天早上對她說想把一切都告訴東尼娜,他們以后不可能再見面,但他現在覺得,他對她說話的口气太柔和,不夠果斷。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不想用哭鬧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傷心。她明白,沒有這件事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她竭力平靜地听完他的新決定。他們是在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沒住人的那間空屋子里談的,這間房子對著商人街。淚珠從拉拉臉頰上滾下來,就像這時雨水從對面帶雕像住宅的石雕像上摘下來一樣,但她沒感覺到。她真摯地、毫無做作地表現出寬宏大量,輕聲說道:“別管我,你覺得怎么好就怎么辦吧。我什么都能克制。”她不知道自己在哭,所以沒去擦眼淚。
  一想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可能誤解他,怀有不現實的希望,他便想掉轉馬頭回城里去,把沒有說透的話說透,而主要是分手應分得熱烈些、溫柔些,更像真正的訣別。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繼續向前赶路。
  隨著太陽漸漸落山,樹林也漸漸充滿寒气和昏暗。樹林中散發出一种仿佛剛一走進浴室便能聞到的潮濕的禪樹枝味。空中懸挂著一層展翅飛翔的蚊納,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浮標,齊聲~個調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額頭和脖子上拍打蚊子,不知拍打了多少次。手拍在出了一層汗的身体上發出的啪啪聲,同騎馬行走的聲音非常協調:勒馬皮帶的吱吱聲,沉重的馬蹄踏在泥泞里的吧卿吧卿聲,以及馬奔馳時听到的一排排清脆的槍聲。突然,從仿佛懸在天上的落日那邊傳來了夜營的啼陪。
  “清醒吧!清醒吧!”夜駕呼喚并勸告道,听起來仿佛复活節前的召喚,“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從睡夢中醒來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腦子里突然出現一個非常簡單的想法。何必急著赶路呢。他并未違背自己的誓約。一定要說穿。可誰又說過一定在今天呢?還未對東尼娜宣布過一個字呢。把解釋推遲到下一次并不遲。這樣他還可以進城一趟,同拉拉把話說透。談的時候充滿能消除她全部痛苦的深情摯意。那樣多好,多妙!真奇怪,先前怎么沒想到呢!
  一想到還能再見安季波娃一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劇地跳動。他再次品嘗到相見的快樂。
  城外的木屋小巷和木頭舖的人行道出現在眼前。他向那個方向走去,現在,走進諾沃斯瓦洛奇巷,走進一塊空地,木屋小巷走完了,開始了石頭屋子。城郊的房子閃過,就像飛快地翻閱一本書,并且不是用食指翻,而是用拇指按著書邊,叫書頁在拇指下咽啪滑過。激動得快喘不過气來了。她就住在那邊,街的那一頭。在向晚放晴的天上的一塊亮光下面。他多么愛通向她住處的那些熟悉的房屋啊!要是能把它們從地上抱起來使勁地親吻一番該多好啊!這些橫壓在屋頂上的獨眼閣樓啊!油燈和神燈反射在水洼中有如一個個漿果!在這籠罩在街道上空的陰霾天空的一片亮光之下,他仍將從造物手中接受上帝所創造的這件白色神奇的禮物。一個裹著黑東西的身影打開了門。而她那矜持而冰冷的親密允諾,宛如北方明亮的夜,不屬于任何人,就像你黑夜沿沙灘向大海跑去時向您沖來的第一個海浪。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扔下級繩,身子從馬鞍上欠起,抱住馬頸,把臉埋在鬃毛里。馬把這种溫存當成讓它用盡力气奔跑,就飛馳起來。
  馬平穩地奔馳,馬蹄只是偶爾點地,大地總是不斷地离開馬蹄,向后飛去。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除了由于狂喜心怦怦地跳動外,還听到人的喊聲,他覺得那是他的幻覺。
  附近的一響槍聲把他震昏了。醫生抬起頭,猛地抓住級繩,把它拉緊。馬在急馳中猛地停下,前后腳撇開,向旁邊跳了几下,又向后倒退了几步,開始往下蹲,准備直立起來。
  前面的道路分為兩岔。晚霞照著路旁的招牌:“莫羅与韋欽金公司。出售播种机和打谷机。”三個帶武器的騎馬人橫在路上截住他的去路。一個戴著制服帽、穿著腰部帶格上衣的中學生,身上挂著几條子彈帶;另一個穿著軍官大衣,戴著長筒皮帽,樣子嚇人,像化裝舞會上的打扮;還有一個穿著紅過的棉褲和棉襖的騎兵,一頂寬邊神甫帽低壓在頭上。
  “不許動,醫生同志。”戴長筒皮帽的騎馬人說,他是三人中最年長的。“您只有服從,保證您平安無事。否則,請別見怪,我們就會開槍。我們游擊隊的醫生被打死了。我們想征用您做醫務工作。下馬,把韁繩交給較年輕的這位同志。我提醒您一句:如果您有逃跑的念頭,我們就要對您不客气了。”
  “您是米庫利欽的儿子利韋里·列斯內赫同志?”
  “不,我是他的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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