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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在大路上


  公路兩旁散落著城市、鄉村和驛站。圣十字鎮、奧梅利奇諾車站、帕仁斯克、特夏茨科耶、新出現的小村庄亞格林斯科耶、茲沃納爾斯克鎮、沃利諾耶、古爾托夫希基驛站、克梅姆斯克自然村、卡澤耶沃鎮、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村。
  一條驛道穿過這些村鎮,這是西伯利亞最古老的驛道。它穿過市里主要街道,像切面包似的把這些市鎮切成兩半,至于村庄,它徑直經過,把一排排農舍甩在后面,或者把它們變成弧形,或者急轉彎繞過它們。
  在遙遠的過去,鐵路還未舖設到霍達斯克村以前,駕駛三匹馬的郵車在驛道上往來奔馳。裝載茶葉、糧食和鐵貨的大車朝一個方向走,衛兵押解步行的囚犯一站站地朝另一個方向走。他們齊步向前走,每一邁步腳鐐便一齊嘩啦啦響。他們都是亡命的和絕望的人,像天上的閃電一樣可怕。無法穿過的陰森森的莽林在周圍喧響。
  驛道沿線的居民像一個大家庭。城市与城市,鄉村与鄉村,互相往來,結為親戚。在雷達斯克村,驛道与鐵路交叉的地方,有鐵路附設的机車修配厂和机械厂,聚集在勞動營里窮得像叫花子一樣的人在那里忍饑挨餓。他們患病,死掉。有技術的政治犯服完苦役便留在這里當技師,他們在這里定居了。
  驛站沿線最初建立的蘇維埃早已被推翻。一個時期建立了西伯利亞臨時政府,而現在整個地區都被最高統治者高爾察克的政權所代替。
  有段驛道要爬半天坡。展現在眼前的遠景越來越開闊。坡好像永遠爬不完,視野也愈來愈開闊。但當人和馬都疲倦了,停下來喘口气的時候,他們已經爬上了山頂。前面的驛道跨越一道橋,湍急的克日姆河在橋下奔騰。
  河對面更為陡峭的一個山頭上,現出圣十字修道院的磚牆。驛道環繞著修道院門的斜坡,在它后面城郊的院子中間轉了几個彎后直通城內。
  驛道再次穿過修道院屬地的邊緣,因為修道院染成綠色的鐵門是朝中心廣場開的。人口處拱門的圣像周圍有一圈金字,看起來像半個花圈:“歡樂吧,有生命力的十字架,木可征服的虔誠的胜利。”
  冬季將盡。复活節前的一個禮拜,大齋的結尾。驛道上的雪發黑了,透露出解凍的信息,但屋檐仍是白的,懸挂著結實的高高的冰帽。爬上圣十字鐘樓找敲鐘人的男孩們,覺得地上的房屋就像難成一堆的小匣子和小船。同逗點一般大小的小黑人向房屋走去。根据動作從鐘樓上能認出几個人來。走近的人讀著牆上貼的最高統治者頒發的征收三种年齡的人入伍的命令。
  黑夜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開始轉暖,這時候就轉暖是很少見的。天上飄著雨絲,雨絲如此輕盈,仿佛碰不到地面便化為濕霧,在空气中飄散。但這不過是從表面上看。一道道溫暖的水流足以沖干淨地上的積雪。現在整個地面黑得發亮,仿佛出了一層汗。
  長得手高的苹果樹發滿新芽,奇跡般地把細枝穿過花園的篱笆伸到街上。雨水從樹枝上零零落落地滴在木板人行道上。全城都能听到雨水的滴答聲。
  照相館院子里鎖著的小狗托米克一直哀怨地叫到天亮。也許加盧津家花園里的烏鴉被小狗的叫聲激怒了,叭叭叫起來,叫得全城都听得見。
  城市地勢低的那邊住著商人柳別茲諾夫。別人給他運來三車貨。他拒絕收貨,說運錯了,他從未訂過這批貨。赶大車的年輕人說天色太晚了,請他收留一夜。商人同他們對駕起來,轟他們,不給他們開門。他們的對罵全鎮都听得見。
  凌晨一點,即修道院的七點,從圣十字修道院最大的鐘上發出一陣神秘、緩慢、甜蜜的鐘聲,同昏暗的細雨混合在一起。它從鐘L飄出,仿佛被春汛沖化的泥塊,离開河岸,沉入河中,融化在那里。
  這是大齋的前夜,安良日那天。在雨网的深處,几個剛能辨清的燭光緩緩移動、飄浮,照亮人的額頭、鼻子和面孔。齋戒的信徒去做早禱。
  一刻鐘后,人行道的木板上傳來從修道院走過來的腳步聲。這是店主加盧津的妻子回家,早禱才剛剛才始。她頭上包著頭巾,皮襖敞開,邁著不均勻的步子,時而跑几步,時而停下來。教堂里空气憋悶,她感到窒息,出來呼吸新鮮空气,現在感到羞愧和遺憾,因為自己沒能做完禱告,第二年沒齋戒了。但這還不是她悲傷的原因。白天,到處張貼著的動員入伍的公告讓她傷心,因為這涉及她可怜的傻儿子捷廖沙。她想把這念頭從腦子里赶出去,但在昏暗中泛光的布告總提醒她有這樣的命令。
  轉過牆角就是她的家,兩步路就到,但她在街上要舒服些。她愿意呆在街上,家里憋气,不好受。
  各种憂郁的念頭在她心里翻騰。她想把這些念頭—一說出來,卻沒有足夠的詞匯,況且說到天亮也說不完。但是在街上,這些向她襲來的一團團陰沉的念頭她在几分鐘之間便能擺脫,從修道院牆角到廣場拐角走兩三趟就行了。
  复活節馬上就到,可家里一個人也沒有,都走散了,就剩下她一個人。難道真是一個人嗎?當然是一個人。她收養的克秀莎不算。她又是什么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也許是朋友,也許是敵人,也許是潛在的情敵。是符拉蘇什卡前妻的女儿,他說是他的養女,可也許并非養女,而是私生女?也許根本不是養女,完全是另外一碼事儿。男人的心能看透嗎?可也看不出姑娘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聰明,漂亮,無可指摘。比小傻瓜捷廖沙和養父机靈多了。
  于是,复活節前夕就剩她一個人在家,被人遺棄,其他的人各去各的地方。
  她的丈夫符拉蘇什卡沿驛道向新兵發表演說、勸導他們在戰場上立功。他要是能關心關心自己的親生儿子,使他免遭死亡的危險該多好!
  儿子捷廖沙也受不住了,在大競前夕跑掉了,在自己遭到倒霉的事之后,跑到庫捷內鎮親戚家尋開心去了。小伙子被職業中學開除了。留了四次級,到了八年級學校不再可怜他,把他赶出了學校。
  唉,多悲傷啊!嗅,主啊!怎么變得這么糟,簡直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什么都辦不好,真不想活下去了!怎么會弄成這樣呢?是革命的力量?不,啊,不是。都是因為戰爭。男人的精華全在戰爭中被殺害了,只剩下毫無用處的廢物。
  當承包商的父親家里是否也同樣呢?父親不喝酒,是個知書識禮的人,家鄭“常富有。還有兩個妹妹波利亞和奧莉妮。就像名字那樣協調,她們倆也非常融洽,一對美女。上父親那儿去的木匠師傅都是儀表堂堂的漂亮男人。有一次,她們突然想編織六种毛色的圍巾(并非家里困難而需要她們編織),變著法子玩耍。可是怎么樣呢,她們的手藝那樣巧,全縣都稱贊她們編的圍巾。有時什么都能讓她們高興,比如濃密的頭發、苗條的身材、教堂里的祈禱、跳舞、客人、姿勢等等,別看是普通人家,小市民,工農出身。俄羅斯也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她有真正的追求者,真正保護她的人,而不是現在這些家伙。如今一切都失去光澤,只剩下一群賣狗皮膏藥的文人,白天黑夜顛來倒去地說那几句話,早晚要被話噎死。符拉蘇什卡和他的朋友們想憑借香檳酒和善良的愿望返回那黃金時代!但怎能奪回失去的愛情呢?為此必須移山倒海!
  加盧津娜已經几次走到圣十字市場。她的家就在市場左邊。但每次她都改變了主意向后轉,又走進連接著修道院的小巷里。
  市場大得像曠野。先前每逢赶集的日子,農民的大車擺滿整個市場。市場的一頭緊靠著葉列宁街。另一頭由不大的一層或兩層的房子圍成弧線形。房子里擠滿貨倉、賬房、做買賣的地方和手藝人的作坊。
  太平年月,憎恨女人的布留汗諾,穿著長禮服,戴著眼鏡,坐在他家敞開的大門前的椅子上,裝模作樣地看小報。他是個粗野不堪的人,做皮子、焦油、車輪、馬具、燕麥和干草等買賣。
  這里,在昏暗的小窗戶上,放著几只硬紙盒,盒上積滿多年的塵土,盒里裝著几對裝飾著緞帶和小花束的結婚蜡燭。在窗戶那邊的小空屋里,沒有家具,几乎沒有存放過商品的影子,如果不算一個個擦在一起的一堆蜡圈的話。可就在這間屋里,那位不知住在何處、擁有百万資財的蜡燭制造商的神秘的代理人,做過成千盧布的地板蜡、蜡和蜡燭的交易。
  這里,在街上的一排商店當中,是加盧津家開設的雜貨舖。雜貨舖有三間門臉,出售茶葉、咖啡、糖等貨物。每天都要掃三遍沒上漆的干裂地板,因為老板和伙計們喝起茶來就沒節制,把泡過的茶葉都倒在地板上。年輕的老板娘特別樂意坐在這儿的錢柜后面。她心愛的顏色是淡紫色,這是教堂舉行大典時候神甫教袍的顏色,丁香花苞的顏色,她最講究的天鵝絨服裝的顏色,她那套維也納器皿的顏色。這是幸福的顏色,回憶的顏色。她覺得革命前俄羅斯處女時代的顏色也是紫丁香色的。她喜歡坐在錢柜前,因為在玻璃罐散發出淀粉、糖和深紫色黑醋栗水果糖香味的舖子里,黃昏時淡紫色的光線正好同她心愛的顏色吻合。“
  這里,在院子的一角,存放木材倉庫的旁邊,有一座四面都已破裂的舊二層樓房,樓房是用舊木板蓋成的,像一輛用舊的轎式馬車。樓房里有四套房間,兩個樓角都有出口。樓下左首是扎爾金德的藥房,右首是公證人的辦事處。樓上藥房那)L住著什穆列維奇裁縫一大家子人,裁縫的對面,公證人的樓上,擠了好几家住戶,門上貼滿的招牌和牌子說明他們都是干什么的。這儿管修表和補鞋。茄克和施特羅達克在那I〔合伙開了一家照相館,此外還有卡明斯基的刻字舖。
  由于房間太擠,攝影師的兩個助手,修版的謝尼亞·馬吉德松和大學生布拉仁,在院子的木倉庫過道里搭了~間實驗室。從紅指示燈可以看出他們正在那儿干活,指示燈一閃,窗戶也微微一亮。窗戶下鎖著一條叫托米克的小狗,小狗叫起來整條葉列宁街都听得見。
  “大家亂哄哄地擠在一起,”加盧津娜經過灰樓房時想道,“貧困和肮髒的破窩。”但她馬上得出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排斥猶太人的做法不對的結論。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影響不了俄羅斯帝國的命運。不過,如果問問什穆列維奇老頭,為什么世道這么亂,他一定會向你鞠個躬,做個怪相,附著牙說:“全是猶太佬揭的鬼。”
  唉,可她想的是什么呀,腦子里塞的什么東西呀?難道問題在這里?倒霉倒在這里?倒霉倒在城市里。決定俄羅斯興衰的不是它們。受到城市文化水平的迷惑,想追赶它們,可沒赶上。离開自己的岸,并沒靠上別人的岸。
  也許恰恰相反,倒霉就倒在無知上。學者隔著牆便能看到,什么都能預見猜測到。可我們掉了腦袋才想起帽子。仿佛在一片黑暗的樹林子里。可有文化的人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啊。饑餓把他們從城市里赶出來。越想越糊涂。魔鬼折斷了自己的腿。
  可我們農村親戚的情況就大木相同。就拿謝利特溫一家、舍拉布林一家、帕姆菲爾·帕雷赫、莫德赫家的兄弟倆、漢斯托爾和潘克拉特來說吧。靠雙手勞動,自己當家作主。大道兩旁蓋了新房,看著叫人喜歡。每戶种了十五俄畝的地,有馬、羊、牛和豬。儲備的糧食足夠吃三年。生產工具——令人贊歎不已。連收割机都有。高爾察克拍他們馬屁,想把他們拉到自己一邊,政委們想把他們誘惑到林中游擊隊里去。他們打完仗戴著喬治十字勳章回來,馬上都搶他們去當教官,不管你戴不戴肩章。只要你在行,哪儿都需要你。決不會沒用。
  可是該回家了。一個女人閒逛這么久的時間是不規矩的。要在自己的菜園子里就好了、可那儿全是稀泥,站不住腳。心里仿佛松快了一點。
  加盧津娜一路上胡思亂想,終于木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了,這時已經走到家門。但在她邁進門檻之前,在台階前跺掉腳上的泥的時候,她還在心里把很多事掂量了一遍。
  她回想起眼下霍達斯克村的頭頭們,從首都來的政治流放犯季韋爾辛和安季波夫,無政府主義者“黑旗”伏多維欽科,當地的木匠“發瘋的”格羅仁科。她對他們都很了解。他們一生當中闖過很多亂子,大概又要策划什么了。不然他們便沒法活。他們一生都是在依靠机器度過的,他們自己冷酷無情,如同机器一樣。他們在繳衣外面套一件上衣,抽煙時把煙卷插在骨頭煙嘴里。只喝開水,免得傳染上病。符拉蘇什卡白費勁,不會有任何結果。這些人想把一切都按自己的意志翻過來,永遠按照自己的主意辦。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是個出色的、与眾不同的女人,身子保養得很好,聰明,人也不坏。但在這偏僻的地方,她哪一种优點也沒人賞識,也許別的地方也沒人賞識。整個外烏拉爾都熟悉的、嘲笑傻瓜先杰秋利哈的那支下流小曲,只能引用開頭的兩行:
  先杰秋利哈賣了大車,
  用賣大車的錢買了一把三弦琴……
  下面便是淫穢的詞儿了,她覺得人們在圣十字市場上唱這支小曲是在影射她。
  她長歎了一口气走進家門。
  她沒在前廳停留,穿著皮大農直接走進臥室。臥室的窗戶對著花園。此刻正是夜間,窗內和窗外的各种影子几乎重疊在一起。垂下的窗帘的陰影,同院子里光裸漆黑的樹木的陰影几乎一模一樣,輪廓都模糊不清。冬天快要過去,花園里的黑綢般的黑夜,被即將來臨的春天暗紫色的气息溫暖了。屋里兩种近似的因素大約也這樣結合在一起,即將;臨近的暗紫色的節日气息,使本拍打干淨的窗帘的塵土飛揚的悶气變柔和了,把它沖淡了。
  圣龕中的圣母把兩手從銀衣怖下面伸出,烏黑的手掌向上舉起。她的每只手掌里似乎握著她的拜占庭圣名的最前与最后的兩個希腊字母。放在金燈托上的石榴石圣燈,宛如一只黑墨水瓶,把仿佛被牙齒咬碎的星形閃光洒在臥室的地毯上。
  加盧津娜脫下被巾和皮大衣,笨拙地轉了一下,肋骨又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痛起來,她感到胸口發悶。她喊了一聲,害怕了,喃喃自語起來:
  “替悲傷的人除憂,圣洁的圣母,及時助人,保護世界。”她木禁哭起來。等疼痛過去之后,她開始脫衣服。衣領下面的和背上的束胸扣鉤從她手里滑下來,落進衣服煙色的皺紋里。她費了很大勁儿去摸它們。
  她進家門的時候惊醒了養女克秀莎,克索莎走進她屋里。
  “您怎么沒點燈呀,媽媽,要不要給您拿盞燈來?”
  “不用。不點燈也看得見。”
  “好媽媽,奧莉加·尼洛夫娜,我來幫您脫衣服。別受罪了。”
  “手指木听使喚,一點辦法也沒有。裁縫不長腦子,沒把扣鉤釘在該針的地方,瞎眼的東西。我想從上到下扯開,把整條布邊甩在他那張丑臉上。”
  “圣十字鎮的贊美詩唱得真好。夜里靜,空气都把歌聲傳到這儿來了。”
  “唱得确實不錯。可我,媽呀,一點不舒服。渾身又疼起來,哪儿都疼。真造孽呀!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順勢療法醫生斯特多勃斯基給您治過。”
  “他提出的治療方法總沒法實行。這位順勢療法大夫原來是個獸醫。什么也不懂。這是其一。其二是他走了。走了,走了,還不止他一個人。都在節前從城里走了。是不是他們預先知道這儿要發生地震?”
  “可那個俘虜過來的匈牙利大夫給您治得滿不錯嘛。”
  “又胡說八道了。我告訴你吧,誰都沒留下,都各奔東西了。克列尼·勞什同其他的匈牙利人到分界線那邊去了。他們強迫那家伙看病,把他帶到紅軍里去了。”
  “您太多心了。神經官能症。普通的民間暗示療法能創造奇跡。您還記得嗎,那個巫婆,一個士兵的老婆,給您念咒治病,效果不是很好嗎?真是手到病除。忘了那個士兵老婆叫什么了。名字忘了。”
  “不,你完全把我看成愚昧無知的人了。你恐怕還會背著我唱先杰秋利哈小調挖苦我呢。”
  “您怎么不畏懼上帝呀!您不該說這种話,媽媽。您還是想想士兵老婆叫什么名字吧。名字就在嘴邊上。想不起來我心里不踏實。”
  “可她的名字比裙子還多。我不知道你要哪一個。她叫庫巴利希娜,又叫梅德維吉哈,還叫茲雷達里哈。此外還有上十個外號。她也不在附近了。巡回演出結束了,上哪儿去找她。把上帝的奴仆關進克日木監獄,因為她給人打胎還制造什么藥粉。可你瞧她,嫌牢房里悶气,從監獄里逃出來,跑到遠東去了。我對你說吧,都逃散了。符拉斯·帕霍莫維奇,捷廖沙,好心腸的波利啞姨媽。城里正派女人就剩咱們這兩個傻瓜了,難道我在開玩笑?哪儿也不能看病了。要出了什么事,一個人也叫不來。听說在尤里亞金有個從莫斯科來的名醫,教授,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商人的儿子。我正打算請他的時候,紅軍在大路上設立了二十個哨所,哪能找他啊。現在說別的吧。你睡覺去吧,我也躺會儿。大學生布拉仁把你迷住了。何必抵賴呢?你不管怎么著也躲不開他,瞧你臉紅得像蝦米一樣。你那倒霉的大學生在复活節晚上還得洗相片,自己顯影自己印。自己不睡覺也不讓別人睡覺。他們那條狗叫得全城都听得見。該死的烏鴉在咱們苹果樹上叭叭亂叫,我這一夜又甭睡覺了。可你生哪門子的气呀,怎么這么小性子,啊?大學生嘛,當然會討姑娘們歡心喂。”
  “那邊狗怎么叫得那么厲害?應該過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它不會無緣無故叫喚的。等一下,利多奇卡,怎么一個勁罵人呢,停~下吧。得弄清情況。万一警察沖進來怎么辦。你別走開,烏斯金。你也站在這儿,西沃布留伊,用不著你們。”
  但中央代表利多奇卡沒听見請他停一下的話,繼續像演說家似的用疲憊的嗓子講下去,并且越說越快:
  “存在于西伯利亞的資產階級軍事政權所推行的掠奪、勒索、暴力、槍殺和拷打的政策,必然會使迷途的人睜開眼睛。它不僅与工人階級為敵,實際L也与全体勞動人民為敵。西伯利亞和烏拉爾的勞動農民應當明白,只有同城市無產階級和士兵結成聯盟,只有同吉爾吉斯和布里亞特的貧農結成聯盟,才能……”
  他終于听見有人打斷了他的話,停下來,用手絹擦擦臉上的汗,疲憊不堪地垂下浮腫的眼皮,閉上眼睛。
  站得离他近的人低聲對他說:
  “喘口气吧,喝口水呀。”
  有人對激動不安的游擊隊首領說:
  “你干嗎激動?什么事儿也沒有。窗台上有信號燈。崗哨,說得形象點,正牢牢地盯著周圍的空間。我認為可以繼續作報告。說吧,利多奇卡同志。”
  大倉庫里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干淨的地方正舉行秘密會議。一堆頂到天花板的圓木垛,像一面屏風,把聚集在這里的人擋住,并把空著的那一半同過道里的照相室和出口隔開。如果發生情況,開會的人便鑽進地道,從修道院牆后面康斯坦丁死胡同的地下出來,躲進偏僻的地方。
  報告人戴著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禿頂遮住。他的一張橄攬形的臉蒼白無光,黑絡腮胡子一直長到耳根。他一激動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對著桌上煤油燈的火焰對火,貪婪地抽沒抽完的煙頭,身子低垂在攤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雙近視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面掠來掠去,仿佛在用鼻子嗅它們,然后用單調而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這种城市和農村貧苦人的聯盟只能通過蘇維埃來實現。西伯利亞的農民,不管他們愿意還是不愿意,所要達到的,正是西伯利亞工人早已為之奮斗的目標。他們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軍將軍們和哥薩克軍事首領們的仇視人民的專制政權,并通過全体人民武裝起義的手段建立農民士兵蘇維埃。同時,在同武裝到牙齒的資產階級所雇佣的哥薩克騎兵進行斗爭的時候,起義者不得不進行正确的陣地戰,這种戰爭是頑強而持久的。”
  他又停下來,擦掉汗,閉上眼睛。有人違背會議議程,站起來,舉起手想插話。
  游擊隊首領,說得更准确點,外烏拉爾克日水游擊縱隊指揮官,坐在報告人緊跟前,做出滿不在乎的挑釁姿勢,粗暴地打斷他,不給他一點面子。真難相信,一個這么年輕的軍人,差不多還是男孩子呢,指揮几個軍和几支聯合縱隊,可他的部下都服從他,崇拜他。他坐著,手腳都暴在騎兵大衣衣襟里。脫下來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軍裝的身軀。軍裝上撕掉准尉肩章的地方留下兩個黑印。
  他兩旁站著兩個与他年齡相仿的一聲不響的衛兵,他們身上穿的鑲著卷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襖已經發灰了。他們呆板的外貌除表現出對長官的盲目忠誠和准備為他赴湯蹈火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們對會議無動于衷,對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爭論過程也無動于衷,不說話,臉上也沒笑容。
  除了這几個人之外,倉庫里還有十到十五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長腿或把膝蓋錯起來,身子靠在牆上或靠在堆在牆邊的圓木頭上。
  給貴賓們擺了一排椅子。坐在這几把椅子上的是三四個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參加者。他們當中有臉色陰沉的季韋爾辛,他一點都沒變樣,還有對他言听計從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頭。他們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禮和犧牲奉獻給他們。他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像兩個嚴厲的木偶,但從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傲气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
  倉庫里還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無政府主義的支柱、“黑旗”伏多維欽科。他一刻也不安宁,一會儿從地板上站起來,一會儿又坐在地板上,在倉庫里走來走去,停在倉庫當中。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腦袋和嘴都很大,一頭長發像獅雷。他是俄主戰爭中或者日俄戰爭中幸存下來的几乎唯~的軍官了。他是個夢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于天性過分忠厚,個子高大得惊人,使他注意木到与他木相應的、規模較小的現象。他對發生的一切都沒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什么都誤解,把相反的意見當成自己的看法,對什么都贊同。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獵人,捕野獸的能手斯維利德。盡管斯維利德不務農,但從他黑呢襯衣的襟口里仍流露出農民的土地气息。他把襯衣和領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團,來回擦身体,撓胸脯。這是有一半布里亞特人血統的農民,誠懇,沒文化,頭發梳成几根細辮子,鬃須很稀,胡須更稀,總共木過几根。蒙古人的臉形使他的臉顯得蒼老。他永遠帶著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給他臉上增添不少皺紋。
  報告人帶著中央委員會的軍事指示走遍了西伯利亞,他的思想已經跑遍他將要去的廣闊地區。他對大多數出席會議的人都漠不關心。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參加革命的熱愛人民的人,他鐘愛地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統帥。他不僅原諒這個男孩子粗魯的態度,在老頭看來這是具有鄉土气息的真正革命性的表現,還很欣賞他那些放肆的舉止,就像一個痴戀女子喜歡她的征服者的無恥和放肆一樣。
  游擊隊領袖是米庫利欽的儿子利韋里,中央來的報告人便是勞動大軍里的合作主義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他先前追隨過社會党人革命分子,近來他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承認自己立場的錯誤性,并在几次慷慨激昂的聲明中表示忏悔,于是他不僅被吸收加入共產党,還在他入党后不久便被委以這樣的重任。
  把這項工作委托給他,一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人,是出于對他的革命資歷和監獄生涯的尊敬,并且還估計到他作為過去的一名合作主義者,熟悉西伯利亞起義地區農民群眾的情緒。在這個問題上,熟悉農民情緒比軍事知識更為重要。
  政治信仰的改變使科斯托耶德有了极大的變化。它改變了他的外表、動作和作風。誰也不記得他先前的禿頂和滿臉胡須了。也許這都是偽裝?党嚴禁他暴露身份。他的化名是貝倫杰和利多奇卡同志。
  伏多維欽科提前聲明贊同讀過的命令條款,這种作法引起一陣騷亂,等騷亂平靜下來后,科斯托耶德繼續說下去:
  “為了盡可能地利用不斷高漲的農民群眾運動,必須盡快地确立省委會管轄地區內所有游擊支隊的聯系。”
  后來,科斯托耶德談到設立接頭點、暗號、密碼和聯絡方法等問題。接著他又談起細節。
  “把白軍机构和組織存放武器、裝備和糧食倉庫的地點以及他們存放大量金錢的地點和他們的儲存体系通知游擊隊。
  “必須詳細地分析游擊隊內部的組織問題,詳細分析它們的指揮官、軍事和作戰紀律、秘密活動、游擊隊同外部世界的聯系、對待當地居民的態度、戰地革命軍事法庭、在敵占區的破坏策略,如破坏橋梁、鐵路、輪船、駁船、車站、修配厂及其技術設施、充話局、礦山、糧食等策略問題。”
  利韋里已經忍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了。他覺得科斯托耶德所說的一切都不切合實際,都是外行人的胡說八道。他說:
  “十分美妙的演講。我牢記心間。看來要想不失去紅軍的支持,必須接受這一切而不得反對吧。”
  “當然如此。”
  “我的美妙非凡的利多奇卡,你劈頭蓋臉地訓斥我們的時候,我的隊伍,三個團還包括炮兵和騎兵,早已出征狠狠打擊敵人去了,叫我怎么對待你那些像學生小抄儿上的話呢?”
  “說得多么妙!多么有力量!”科斯托耶德想道。
  季韋爾辛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他不喜歡利韋里那种傲慢口气,說道:
  “對不起,報告人同志。我有疑問。也許有一條指示我沒記對。我念一下。我想證實一下是否記錯了:‘最好把革命時期在前線并加入士兵組織的老戰士吸收進委員會。在委員會中最好有一兩名下級軍官和軍事技術專家。’科斯托耶德同志,我記得對不對?”
  “對。一字不差。記得對。”
  “那么請允許我提出下列看法:有關軍事專家這一條款讓我感到不安。我們工人們,一九O五年革命的參加者,信不過丘八長官。他們當中總有反革命分子。”
  周圍的人喊了起來:
  “行啦!表決,表決!該散會了。時間不早了。”
  “我贊成大多數人的意見。”伏多維欽科插話了,嗓子大得像打雷。“要想表達得有詩意一點應當這樣表達:民事指示應當來自下層,在民主的基礎上生長,就像往地里壓枝一樣,而不像打樁子似的從上面打下去。雅各賓党專政的錯誤就在這里,因此國民會議才在熱月政變中被推翻。”
  “這再清楚不過了。”同他一起流浪的朋友斯維利德支持道,“這連吃奶的小孩都懂。應當早點想到,現在晚了。我們現在要干的是作戰,勇敢地向前沖,木喘气地往前沖。指手畫腳地說一通,再往后退,那算怎么回事儿?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自己跳進水里就別喊救命——淹死完蛋。”
  “表決!表決!”四面八方都要求表決。大家又發了一會儿言,越說越离題,各有各的主張,黎明時宣布散會。大家散開,一個個警惕地走了。
  在路上有一處風景如畫的地方。陡坡上有兩個几乎挨著的村子——庫捷內鎮和小葉爾莫萊,被湍急的帕仁卡小河隔開。庫捷內從上面沿著陡坡境蜒而下,小葉爾莫萊在它下面呈現出五彩繽紛的顏色。庫捷內鎮里正歡送征募來的新兵,施特列澤上校領導的驗收委員會正在小葉爾莫萊村里驗收新兵,替小葉爾莫萊村和几個鄰近的鄉應征入伍的青年檢查身体,這項工作由于過复活節停頓了一段時間。為了保證征兵工作順利進行,村里駐扎著騎兵民警和哥薩克兵。
  這是复活節來得特別晚而早春又來得特別早的節后的第三天,溫和而宁靜。庫捷內鎮的街上,一張張款待新兵的桌子擺在露天里,從大路的那頭開始,免得妨礙車輛通行。桌子不完全在一條直線上,像一條彎曲的腸子,彎彎曲曲拉開。桌上舖著垂到地面的白桌布。
  大家合伙款待新兵。款待的主要食品是复活節剩下的東西,兩只熏火腿,几個圓柱形大面包,兩三個奶渣甜糕。沿桌擺滿裝咸蘑菇、黃瓜和酸白菜的磁盆,還有盛切成片的面包的碟子,這些面包都是農民自己烤的;一碟碟堆得像小山似的复活節彩蛋。彩蛋上主要涂的是淡紅色和淺藍色。
  外面淡紅、淺藍而里面談白的空雞蛋殼亂丟在桌子周圍的草地上。從小伙子們上衣里露出的襯衫也是淡紅色和淺藍色的。淡紅和淺藍也是姑娘們連衣裙的顏色。淺藍色是天空,淡紅色是云彩。云彩在天空中慢慢地、整齊地飄動,仿佛天空同它一起飄動。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加盧津穿著粉紅色襯衫,腰里系了一條寬絲腰帶,用皮靴的鞋跟咯咯咯地敲著路面,兩只腳一會儿往左伸,一會儿往右伸,從潘夫努金家高台階上跑下來,跑到桌子跟前,潘夫努金的房子在桌子上面的山坡上,他馬上講起話來:
  “我用這杯老百姓自己釀的酒代替香檳酒為你們干杯,兄弟們。祝你們長壽!新兵先生們!我祝你們万事如意。請注意!你們即將踏上遙遠的征途,挺起胸膛保衛祖國,打退讓俄國人民自相殘殺、血染大地的暴虐者們。人民希望不流血地譴責革命的成果,可布爾什維克党作為外國資本的奴仆,把人民朝夕思慕的理想——立憲會議用刺刀的暴力驅散,無辜的人民血流成河。即將上戰場的年輕人!俄國武裝的榮譽受到拍污,把它洗刷干淨,因為我們欠下我們誠實盟友的債,我們蒙受恥辱,我們注意到,緊跟著紅軍,德國和奧地利也無恥地抬起頭。兄弟們,上帝与我們同在。”加盧律還想說下去,但烏拉的喊聲和要求符拉斯·帕霍莫維奇不要再說下去的喊聲壓住了他說話的聲音。他把酒杯端到唇邊,一口口慢慢喝著沒過濾的白酒。這种飲料并不能讓他滿足。他喝慣了美味的葡萄酒。但他意識到他在為社會犧牲,便感到心滿意足。
  “你老子是頭雄鷹。這家伙真會罵人。那個米留可夫算什么東西。”人們喝醉了,在一片吵鬧聲中,格什卡·里亞貝赫對坐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捷連秀·加盧津,夸他的父親。“真的,真是頭雄鷹。大概不會平白無故賣勁。他想用舌頭免除你服兵役。”
  “得了吧,格什卡!你真沒良心。居然想得出‘免除兵役’。咱們會同一天收到通知書,什么免服兵役!咱們要去同一個部隊。他們把我從中學里赶了出去,這群混蛋。我媽傷心得要命。幸好沒當志愿兵。說讓我當士兵。爸爸自然會說話,那不用說,能手。他這种本領是從哪儿來的?天生的。沒受過任何系統教育。”
  “听說過桑卡·潘夫努金得病了嗎?”
  “听說過。傳染得真那么厲害?”
  “一輩子也治不好。疾病一爛到脊髓就完蛋了。自作自受。警告過他別去。主要是同什么人鬼混。”
  “他現在怎么辦?
  “悲劇。想自殺。今天,葉爾莫萊村的征兵委員會檢查他,也許要他。我參加游擊隊,他說。我要對社會上的流言蜚語報仇。”
  “你听我說,格什卡。你說傳染上了,可如果不上她們那儿去,還會得別的病。”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看來你正研究這個問題。這不是病,而是木可告人的隱疾。”
  “格什卡,你說這种話真該給你一個嘴巴。你膽敢欺侮你的伙伴,你這個說謊的瘌痢頭!”
  “我說著玩呢,你別激動。你猜我想告訴你什么。我在帕仁斯克開的齋。一個過路的人在帕仁斯克發表了一篇‘個性解放’的演說。我,媽的,要參加無政府主義。他說,力量在我們自身。他說性和性格是動物電磁的激發。啊?妙吧!可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周圍喊得什么都听不見,耳朵都要震聾了。我受不住啦,閉住嘴,捷廖什卡。我說,膿包,媽媽的乖寶貝,堵住耳朵。”
  “你告訴我點別的吧,格什卡。我對社會主義還不大清楚。比如,什么叫怠工者。什么意思?干什么用?”
  “我盡管是這個問題的專家,可我告訴你,捷廖什卡,离開我遠點,我喝醉啦。怠工者同其他人屬于一伙。一說怠工者,你就同他是一幫。明白啦,笨蛋?”
  “我想也是一句罵人話。說到電磁力,你說得對。我按照廣告,打定主意從彼得堡訂購一條電磁腰帶,為了開展活動。用代收貨款的辦法。可突然發生了革命。顧不得腰帶了。”
  捷連季沒說完……醉漢們的吵鬧聲被不遠的地方發出的一聲爆炸聲壓住了。桌上的喧嘩聲停止了一下。一分鐘之后又恢复了,并且吵鬧得更厲害。一部分坐著的人站起來。清醒點的還能站住。另一些人兩條腿搖搖晃晃,想走到一邊去,但站不穩,倒在桌子底下,馬上打起呼喀來。女人們尖叫起來。一片混亂。
  符拉斯·帕霍莫維奇兩眼向四下打量,尋找罪魁禍首。起先他覺得,轟隆聲就在庫捷內鎮,緊旁邊,也許就隔著几個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臉漲得通紅,他扯著嗓子喊起來:
  “這是哪個猶大鑽進我們這伙人里來搗亂?哪個小子扔手榴彈玩?不管是誰,就是我親生的儿子,我也要把這個惡棍掐死。公民們,我們不能允許開這种玩笑!我要求搜捕。咱們把庫杰內鎮包圍起來。一定要抓住好細!不讓兔惠子逃走!”
  起先大家還听他講話,后來注意力被從小葉爾莫萊鄉公所沖天升起的煙柱吸引過去了。大家都跑到懸崖上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從燃燒起來的鄉公所里跑出几個沒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著腳,有的只穿著~條緊身短褲,施特列澤上校和几個驗收新兵的軍人也從鄉公所里跑出來。哥薩克和民警騎著馬在村子里來回奔馳。他們挺直身子,揮舞馬鞭,騎在身子像蛇一樣東扭西扭的戰馬上。他們在搜尋什么人。一大群人沿著通往庫杰內鎮的大路跑過來。葉爾莫萊村的鐘樓當當當地敲起來,民警追赶往這邊跑的人。
  事情進展得极快。黃昏的時候,施特列澤帶著哥薩克到跟小葉爾莫萊村緊挨著的庫捷內鎮來搜尋。巡邏隊包圍了村子,挨家挨戶搜查。
  這時,一半參加慶祝的人還未离開,他們喝得爛醉如泥,腦袋靠著桌子邊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著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里來了民警,天已經黑了。
  几個小伙子躲開民警,互相碰撞著從小道跑了,鑽進頭一個碰到的地下貨棧的柵欄門。在黑暗中弄不清這是哪家的貨棧,但從魚味和煤油味上判斷,這是合作社的地窖。
  躲藏起來的人并沒干過虧心事。他們的過錯便是躲藏起來。大多數人這么做是因為慌張,喝醉了酒,一時糊涂。有的人覺得自己認識的人不体面,他們也許會毀了自己。現在一切都帶政治色彩。淘气和耍流氓在蘇維埃政權這邊被視為黑色百人團的證据,而在白軍那邊把愛惹是生非的人當成布爾什維克。
  原來不少人比這几個小伙子還先鑽進地窖。地窖里擠滿了人。躲在這里的有庫杰內鎮的人,也有小葉爾莫萊村的人。庫捷內鎮的人爛醉如泥,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發出一陣陣呼嘯聲,另一部分惡心嘔吐。地窖里黑得要命,叫人出不來气,臭味熏人。最后進來的一批人從里面把他們爬進來的通道用土和石塊堵死,免得洞口把他們暴露出來。不久,醉漢們的鼾聲和呻吟聲完全停止了。地窖里一點聲音也沒有。都在安安靜靜地睡覺。只有被死嚇破了膽的捷連秀·加盧津和小葉爾莫萊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內安靜不下來,在一個角落里低聲說話。
  “小點聲,兔崽子,你這好哭鼻子的鬼東西,別把大伙儿都坑了。听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到處搜查人呢。他們從村口回來了,到了集市,很快就會到這儿來的。別動,別喘气,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運——他們走遠了,過了咱們這儿。你干嗎上這儿來?瞧你這個笨蛋也躲到這儿來了。誰會動你一根指頭?”
  “我听見格什卡喊‘快躲起來’,就鑽進來了。”
  “格什卡是另一碼事儿。里亞貝赫一家都是注意對象。他們在霍達斯克有親戚。是耍手藝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別哆嚷,傻蛋,安安靜靜躺著。周圍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動彈便粘一身,連我都得抹上。你聞不見多臭嗎?施特列澤干嗎沿村子跑?搜尋從帕仁斯克來的人。”
  “科西卡,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鬧起來的?”
  “全是桑卡鬧的,那個桑卡·潘夫努金。我們脫光了站在一排檢查身体。該輪到桑卡了。他不脫衣服。桑卡喝了酒,到村公所的時候還沒清醒過來。文書提醒他,客气地叫他脫衣服。對桑卡稱呼您。軍隊上的文書。可桑卡對他粗野极了:‘我偏不脫。我身体的一部分不想讓你們大家看見。’仿佛他害臊。他側身靠近文書,掄起拳頭照他腮幫子就是一拳。一點不假。你猜怎么看,一眨眼的工夫,桑卡彎腰抓住辦公桌的腿,把桌上的墨水瓶和兵役名單都倒在地上!施特列澤從門后頭喊道:‘我決不允許在這儿胡鬧。我要讓你frl看看不流血的革命,你們膽敢在政府所在地不尊重法律。誰是帶頭起哄的?’
  “桑卡奔向窗口,喊道:‘救命啊,各人拿好自己的衣服!我們的末日到了,伙伴們!’我抓起衣服,跟在桑卡后面,一邊跑一邊穿。桑卡一拳打碎了玻璃,一下子跳到街上。我跟在他后面。還有几個人跟在我們后面。我們撒腿就跑,追捕的人在后面追。你問我這是怎么回事儿?誰也弄不清楚。”
  “炸彈呢?”
  “什么炸彈?”
  “誰扔了炸彈?要不是炸彈,是手榴彈?”
  “老天爺,這難道是我們干的?”
  “那是誰干的?”
  “我怎么知道。准是別人干的。他一看見亂了,便想在混亂中把整個鄉炸掉。讓他們怀疑是別人干的,他准這么想。准是政治犯。這儿到處都是帕仁斯克的政治犯。輕點,閉上嘴。有人說話,听見沒有?施特列澤的人回來了。唉,完蛋啦。別出聲。”
  聲音越來越近。皮靴吱吱聲,馬刺叮當聲。
  “您不用辯解,騙不了我。我可不是那种容易上當的人。這儿一定有人說話。”傳來上校盛气凌人的彼得堡口音,地窖里听得越來越清楚。
  “大人,也許是您的錯覺。”小葉爾莫萊村長奧特維亞日斯金老頭想說服上校,村長是個漁夫。“既然是村子,自然有人說話,這有什么可奇怪的。這儿不是墳地呀。也許有人說話。屋子里住的不是不會說話的牲口。也許家神在夢里掐得人喘不過气來。”
  “輕點!您要再裝傻,做出一副可怜相,我就給您點顏色看!家神!您也太不像話了。自作聰明到共產國際可就晚了。”
  “哪儿能呢,大人,上校先生!哪儿來的共產國際!都是大字不識的文盲。連舊圣經書都看不下來。他們哪儿懂得革命。”
  “沒拿到證据之前你們都這么說。給我把合作社從上到下搜查一遍。把所有箱子里的東西都抖摟出來,柜台底下也都看一遍。跟合作社挨著的房子統統搜查。”
  “是,大人,照您的吩咐辦。”
  “潘夫努金、里亞貝赫、涅赫瓦林內几個人活的死的都要。從海底撈出來我也不管。還有加盧津那個小伙子。盡管他爸爸發表愛國演說,想把我們說糊涂了。正相反。我們可不會打腦儿。如果舖子老板發表演說,其中必有緣故。這讓人起疑,不符合本性。我們的秘密情報說他們在圣十字鎮的家里窩藏政治犯,舉行秘密會議。我要捉住那小雜种。我還沒打定主意怎么處置他,可如果發現什么,我就絞死他,殺一儆百嘛。”
  搜查的人往前走了。等他們走遠了后,科西卡·埋赫瓦林內向嚇得半死的捷廖什卡·加盧津問道:
  “听見了沒有?”
  “听見了。”他低聲回答,聲音都變了。“如今咱們同桑卡和格什卡只有進樹林這一條路了。我并不是說永遠呆在那儿。等他們明白過來再說。等他們清醒過來就知道該怎么辦了。說不定還能回答。”
  林中戰士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在游擊隊里做了一年多的俘虜。但這种囚禁的界線很不明确。囚禁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地方沒有圍牆。既沒人看守他,也沒人監視他。游擊隊一直在移動,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他們一起轉移。這支部隊并沒同人民群眾隔開,移動的時候經過居民點和居民區。它同居民混雜在一起,融化在他們當中。
  仿佛這种從屬關系、這种囚禁并不存在似的,醫生是自由的,只不過不會利用它罷了。醫生的從屬關系,他的囚禁,仿佛同生活當中的其他強迫形式沒有任何不同,同樣是看不見和摸不著的,似乎并不存在,是一种空想和虛构。盡管醫生沒戴手銬腳鐐,也沒人看守他,但他不得不屈從仿佛想象出來的囚禁。
  他三次試圖從游擊隊里逃走,但三次都被抓回來。三次逃走雖然沒受到懲罰,但他是在玩火。他以后沒再嘗試。
  游擊隊長利韋里·米庫利欽對他很寬容,讓他住在自己的帳篷里,喜歡跟他在一起。這种一廂情愿的親近很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惱火。
  這是游擊隊几乎木停地向東方撤退的時期。有時,這种轉移是把高爾察克驅逐出西伯利亞的攻勢的一部分。有時,白軍迂回游擊隊后方,企圖把他們包圍起來。這時候,游擊隊仍向同一個方向撤退。醫生很久都不明白其中的奧妙。
  游擊隊常常同大路兩旁的城鎮和鄉村保持平行的方向撤退,有時還沿著大路撤退。這些城鎮和鄉有時屬于紅軍,有時屬于白軍,就看誰的軍事運气好了。但從外表很難斷定是誰的政權。
  游擊隊經常穿過農民義勇軍的村鎮,它們當中最主要的正是這支拉長了的隊伍。大路兩旁的農舍仿佛縮進地里,騎兵、馬匹、大炮和背著大衣卷、互相擠碰的高大射手們踩得路面上都是泥,仿佛比房子還高。
  一天,醫生在這類村鎮上接收游擊隊繳獲的戰利品——一座英國藥品庫,這座藥品庫是卡比爾將軍的軍官撤退時丟棄的。
  這是一個漆黑的雨天,只有兩种顏色:有光的地方是白色,設光的地方是黑色。醫生的心里同樣是這种單調的明暗,沒有緩和的過渡,沒有半明半暗。
  軍隊的頻繁調動完全把道路踩坏了,道路變成一條黑色的泥漿,而且不是所有地方都能胜過。街道上只有几處相隔很遠的地方可以通過,不管從街道哪一邊,都得繞很大的彎才能走到這些地方。醫生便是在這种情況下在帕仁斯克遇到火車上的旅伴佩拉吉娜·佳古諾娃的。
  她先認出他來。他沒馬上想起來這個面熟的女人是誰。她從大路那邊,像從運河河岸上似的向他瞥來含有雙重意義的目光,決心同他打招呼,如果他認出她來的話,不然便准備隨時离開。
  過了一分鐘,他全都想起來了。在擠滿人的貨車廂、赶去服勞役的人群、押解他們的衛兵和辮子撩到胸脯上的女旅客這幅圖畫當中,他看見了自己家里的人。去年一家人乘車的情景都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中。他刻骨思念的親切的面容生動地浮現在他眼前。
  他用頭向佳古諾娃指了指,讓她往前走几步,走到踩著几塊石頭便可以通過的地方。他也走到這個地方,向佳古諾娃那邊走過去,同她打招呼。
  她告訴了他很多事。她提起被非法抓進勞工隊里卻沒受到坏影響的漂亮的男孩子瓦夏,瓦夏曾和醫生同坐在一節加溫車廂里,她還把自己在瓦夏母親住的韋列堅尼基鎮的生活向醫生描述了一遍。她在他們那儿過得很好。但村里的人時常給她難堪,因為她不是本村人,是外來戶,還責備她同瓦夏有私情,全是村里人編出來的。她不得不离開,不然便會被他們用各种難听話糟踏坏了。她到圣十字鎮姐姐奧莉加·加盧津娜家來住。傳說有人在帕仁斯克見過普里圖利耶夫,她便被吸引到這里來。但消息原來是假的,可她在這儿找到了工作,無法离開了。
  這段時期她的親人們一個個遭了難。從韋列堅尼基鎮傳來消息,由于違背余糧征收法,村子遭到軍隊屠殺。布雷金家的房子大概燒光了,瓦夏家里有人燒死。在圣十字鎮,加盧津的房子被強占,財產被剝奪。姐夫木是被關進監獄便是被槍斃了。外甥失蹤。姐姐奧莉加最初挨餓受窮,后來在茲沃納爾斯克鎮給一家農村親戚當用人,掙一口飯吃。
  佳古諾娃在帕仁斯克洗刷器皿的藥店正好是被醫生征用的財產。對所有靠藥店生活的人來說,包括佳古諾娃在內,征用使他們陷入絕境。但醫生無權取消征用的決定。藥品移交的時候,佳古諾娃在場。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大車一直赶到藥房后院倉庫的門口。一捆捆藥品,一筐筐裝著藥瓶和藥盒的柳條筐,從地下室里抬出來。
  藥房老板那匹長了癬的瘦馬同人一起悲傷地從馬廄里望著別人往大車上裝貨。陰雨的天快到黃昏了。天空已經放晴。被烏云緊緊裹著的太陽露了一下面。太陽快要落山了。它的綜紫色的余光洒進院里,把糞便坑染成金色,這大概是不祥之兆。風吹木動它們。糞漿稠得搖不動。但大路上的積水被風吹得泛起漣确,現出朱紅色的斑點。部隊繞過深水溝和坑洼的地方,沿著大路邊緣向前移動。在繳獲的藥物中發現了一罐可卡因,游擊隊隊長最近吸它吸上了痛。
  醫生的工作多得要命。冬天是斑疹傷寒,夏天是痢疾,此外,戰斗重新爆發,在戰斗的日子里傷員不斷增加。
  盡管打敗仗,隊伍不停地撤退,但游擊隊的人數還是不斷增加,有的來自農民義勇軍經過的地方,有的來自敵人陣營中的逃兵。醫生在游擊隊度過的一年半的時間里,游擊隊員人數增加了一倍。利韋里在“十字架節”鎮地下司令部的會議上提到過他的部隊的人數,那時他大概夸大了十倍。現在,他們已經達到利韋里所說的人數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几個助手,几個具有一定經驗的新來的衛生兵。他的主要醫療助手是匈牙利共產党員、當過戰俘的軍醫克列尼·勞什,在戰俘營里大家都管他叫狗叫同志。還有個助手是醫士安格利亞爾。醫士是克羅地亞人,也是奧地利戰俘。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同軍醫用德語交談,醫士出生于斯拉夫人居住的巴爾干半島,勉強听得懂俄語。
  根据國際紅十字公約,軍醫和部隊醫務人員不得參与作戰雙方的軍事行動。但有一次醫生違背自己的意志被迫違反了條約。戰斗打響的時候他正好在野地里,迫使他分享戰斗人員的命運,向敵人射擊。
  游擊隊的散兵線布置在林子邊上。游擊隊的背后是大森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林中草地,四周毫無遮掩,白軍從那里向游擊隊進攻。敵人一開炮,醫生馬上躺倒在游擊隊電話員的旁邊。
  敵人越來越近,醫生已經看清他們每個人的臉。這是出身于彼得堡社會非軍事階層的青少年和被動員起來的后備部隊中的上年紀的人。但其中的主力則是頭一類人,青年,一年級的大學生和八年級的中學生,不久前才報名參加志愿軍的。
  他們當中醫生一個也不認識,但他覺得有一半臉孔他都熟
  悉,曾經見過。他們使他想起過去的中學同學。也許這些青少年是他們的小兄弟?另一部分人他仿佛過去在劇場里或街道上的人群當中遇見過。他們一張張富于表情的、討人喜歡的臉使他感到親切,就像見到自己圈子里的人一樣。
  忠于職責,像他們所理解的那樣,使他們激動大膽,顯出不必要的挑釁的樣子。他們排開一字形隊列向前進,挺直身子,英勇的姿勢超過正規近衛軍,做出藐視危險的樣子,既不跳躍前進也不臥倒,盡管草地不平,有可供掩蔽的土丘和坑洼。游擊隊的子彈几乎把他們挨個掃倒。
  白軍前進的寬闊光禿的野地上有一棵燒死的枯樹。它不是被雷電或黃火燒焦,便是被前几次戰斗炸毀。每個前進的志愿兵射擊時都要看它一眼,克制住躲在樹干后較為安全也較容易瞄准的誘惑,繼續前進。
  每個游擊隊隊員的子彈數目是有限的。必須珍惜子彈。下了絕對的命令,只能在近距离,在看得見的目標同步槍數目相等的情況下才能開槍。
  醫生沒有槍,躺在草地里觀察戰斗進程。他全部的同情都在英勇犧牲的孩子們一邊。他全心祝愿他們成功。這是那些在精神上、教養上、气質上和觀念上同他接近的家庭的子弟。
  他腦子里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朝他們向草地那邊跑去,向他們投降,以此獲得解脫。但這一步太冒險了,伴隨著极大的危險。
  當他跑到草地中間,舉起雙手的時候,兩邊都可能把他撂倒,打中他的前胸或后背,自己人為了懲罰他的徹底背叛,白軍則由于弄不清他的真正動机。他已經不止一次遇到這种情況,考慮過所有的可能性,并早已确認這种解脫的辦法是不可取的。醫生在這种矛盾的心情下繼續趴在地上,臉朝著草地,沒有武器,注視著草地中進行的戰斗。
  然而在周圍進行殊死戰斗的時候,一個人無所事事,冷眼旁觀是不可思議的,是活人所辦不到的。而且問題并不在于個人自衛,而在于必須遵從現實的秩序,服從發生在他眼前和周圍的事件的法則。置身度外是違背規則的。必須做別人所做的事。戰斗正在進行。他和同伴們遭到射擊。必須還擊。
  當他身旁的電報員在散兵線內抽搐起來,后來伸直身子不動了的時候,醫生解下他的子彈袋,拿過他的步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一槍接一槍地射擊起來。
  但怜憫心木允許他瞄准他所欣賞并同情的年輕人。胡亂朝天射擊又太愚蠢,違背他的意愿。于是他選擇在他和他的目標之間沒有任何進攻者的時刻,對准枯樹開槍。這便是他的射擊方法。
  醫生瞄准目標,越瞄越准,不知不覺地勾動扳机,但并未勾到底,仿佛沒有射擊的打算,直到扳机勾下,子彈像走火一樣射出為止。醫生像通常一樣,射擊得很准确,把枯樹底下的枯枝打得紛紛落在它的周圍。
  可是,太可怕了。不管醫生多么小心,多么不想射中人,但進攻的敵人,一會儿這個,一會儿那個,在關鍵的一剎那沖進他和枯樹之間,在開槍的時刻穿過他的瞄准線。他打傷了兩個,第三個倒霉鬼倒在离枯樹不遠的地方,大概也沒命了。
  白軍司令終于确信進攻是無益的,便下令撤退。
  游擊隊人數不多。他們的主力一部分在行進,另一部分撤往~側,同更為強大的敵軍作戰。支隊為了不暴露人數不足,沒去追赶退卻的敵人。
  醫士安格利亞爾把兩個抬擔架的衛生兵帶到樹林邊。醫生命令他們救護傷員,自己走到躺著不動的電話員跟前。他暗暗希望,也許電話員還有口气,還能把他救活。可電話員已經死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為了證實他是否确實死了,便解開他胸前襯衣趴上去听。心髒已經不跳了。
  死者脖子上挂著一個護身香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它解了下來。香囊的破布里包著一張折疊得快要磨爛了的紙片。醫生打開一半已經磨爛的紙片,碎紙屑從他手指間散落下來。
  紙上寫的是第九十一詩篇的摘錄,但同原詩篇略有出入,這是人民在祈禱時自己加進去的。人民傳誦時以訛傳訛,所以出入越來越大。古斯拉夫文的片段在抄時改寫成了俄文。
  詩篇中說:“得到全能者的蔭庇。”在俄文中這一句改成咒語的標題:“蔭庇”。詩篇:“你不必再懼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晝的危險”。改為鼓勵的話:“你不必再懼怕戰爭的危險。”“因為他信奉我的名”,詩篇這樣說。可俄文改為:“知我名已晚。”“在患難的時刻,我必与他同在。我將拯救他……”在俄文中變成了“很快把他帶入冬天”。
  詩篇被認為具有不受子彈傷害的神效。上次帝國主義戰爭時期,士兵便把它當作護身符帶在身上。過去了几十年,或在更晚的時候,被捕的人把它縫在衣服里,每當夜間提審犯人的時候,他們便在心里背誦這些詩篇。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電話員身旁走到林中草地上被他打死的白衛軍尸体跟前。少年俊秀的臉上現出純洁無假和寬恕一切的痛苦表情。“我干嗎要殺死他呢?”醫生想道。
  他解開死者的大衣,把衣襟撩開。衣服上工整地繡著死者的姓名:謝廖扎·蘭采維奇。大概是疼愛他的母親用手精心繡上的。
  從謝廖札襯衣領口垂下挂在項鏈上的十字架、雞心和一個扁平的小金匣或扁煙盒,損坏的盒蓋仿佛用釘子釘上去的。小匣子半開著。從里面掉下一張疊著的紙片來。醫生打開紙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也是詩篇中的第九十一篇,不過是按照古斯拉夫体印刷的。
  這時謝廖扎抽搐了一下,呻吟起來。他沒死。后來發覺,他內髒受到輕微的震傷。子彈打在母親的辟邪物壁上已經無力了,這挽救了他。但怎樣處理這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軍呢?
  這時作戰雙方都凶殘到頂點。俘虜不活著押送到目的地,受傷的敵人就地扎死。
  當時游擊隊的人員流動很大,一會儿新隊員加入了,一會儿老隊員离開并投到敵人~邊,如果能嚴格保密的話,可以把蘭采維奇說成不久前參加游擊隊的新隊員。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打死的電話員身上脫下上衣,在安格利亞爾的幫助下(醫生把秘密告訴了他),給尚未恢复知覺的少年穿上。
  他和醫士護理這個男孩子。等到蘭來維奇完全康复后,他們放了他,盡管他不向自己的救護者們隱瞞,他還要回到高爾察克部隊去,繼續同紅軍作戰。
  秋天,游擊隊在高山坡上~片小樹林里扎營,這塊地方叫作狐灣,一條湍急的小河從三面環繞著它,并把河岸沖出一條條小溝。
  游擊隊到這里之前,卡比爾的部隊曾在這里過冬。他們自己動手,并利用當地居民的勞動力,在樹林里修筑了工事,但春天他們便撤离了樹林。游擊隊隊員們現在便分散住在他們沒燒毀的掩護体、戰壕和通道里。
  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同醫生合住一個窯洞。他夜里同醫生談話,醫生已經兩夜無法睡覺了。
  “我真想知道,我那位最可敬的父親大人,令人尊敬的老爺子,現在干什么呢。”
  “天哪,我簡直無法忍受這种小丑腔調,”醫生心里歎道,“跟他老子一模一樣!”
  “從我們過去的談話中我得出結論,您相當熟悉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我覺得您對他的看法相當不坏。是這樣吧,閣下?”
  “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明天我們要到高坡上并預備會。此外,對几個釀私酒的衛生兵馬上就要開審。我同勞什還沒准備好這方面的材料。明天我們還要就這件事碰頭。我已經兩夜沒睡覺了。以后再談行不行?您行行好吧。”
  “木行,”隊長又把話題拉回到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您對老頭儿有什么看法?”
  “您的父親還相當年輕,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您平嗎管他叫老頭呢?現在我就回答您。我時常對您說,划分不清社會階層的各种關系,看不出布爾什維克同其他的社會党人之間有什么特殊的區別。您父親屬于最近這几年造成俄國騷亂的那類人。您父親的外表和性格都是革命的。他同您一樣,是俄國發酵因素的代表。”
  “這是夸獎還是否定?”
  “我再次請您以后找個方便時候再同我辯論吧。此外,我還要提醒您注意,您又無節制地吸可卡因了。您擅自把它從我儲備的藥品中取走。它有其他用途,且不說這是毒藥,我得為您的健康負責。”
  “晚上您又沒來上課。您的社會活動机能萎縮,跟不識字的老娘們或頑固到底的保守庸人~樣。然而您是醫生,讀過很多書,好像自己還在寫東西。請解釋一下,這兩件事怎樣聯系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怎樣聯系在一起。也許根本無法聯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值得怜憫。”
  “謙虛胜于驕傲。与其惡毒嘲笑,不如熟悉一下我們講習班的大綱,承認自己傲慢得不是地方。”
  “隨您怎么說好了,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哪來的傲慢呢!我對您的教育工作崇拜得五体投地。議事日程上每天都重复您對問題的概述。我都讀過。我熟悉您對士兵道德發展的想法,并且欽佩不已。您所說的人民軍隊士兵對待同志、弱者、無法自衛的人、女人以及整洁和榮譽的觀念的看法,同宗教改革團体的主張几乎一模一樣,這是托爾斯泰主義的一种,這是人必須活得有意義的理想,我少年時代滿腦子都是這套東西。我怎能嘲笑它們呢?
  “但是,首先,共同完善的觀點,像十月革命后人們對它所理解的那樣,已經不能打動我了。其次,所有這一切离現實還很遠,可僅僅為了這些議論,人們就血流成河,目的抵償不了手段。第三,這是主要的,我一听見改造生活這類話,就無法控制自己,陷入絕望之中。
  “改造生活!人們可以這樣議論,也許還是頗有閱歷的人,可他們從未真正認識生活,感覺到它的精神,它的心靈。對他們來說,這种存在是未經他們改良的一團粗糙的材料,需要他們動手加工。可生活從來都不是材料,不是物質。它本身,如果您想知道的話,不斷更新,永遠按著自我改進的規律發展,永遠自我改進,自我變化,它本身比咱們的愚蠢理論高超得多。”
  “然而我斗膽奉勸您一句,參加會議,同我們那些絕妙的、出色的人接触,仍然能提高您的情緒。您就不會那樣憂郁了。我知道它是從哪儿來的。我們挨打,您看不見一絲希望,所以感到壓抑。可是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要陷入恐慌。我知道的事,并且同我個人有關的事,要可怕得多(它們暫時不能公開),可我仍沒惊慌失措。我們的失敗是暫時的。高爾察克的滅亡是注定的。記住我的話。您會看到的。我們必胜。打起精神來吧。”
  “這可真太妙了!”醫生想。“如此幼稚!如此短見!我整天對他說我們的觀點相反,他把我抓來,又把我扣押在身邊,可他卻覺得他的失敗必然會使我灰心喪气,而他的打算和期望一定能使我振奮起來。竟如此盲目!在他看來,革命的利益和太陽系的存在是一回事儿。”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哆喀了一下。他什么也沒回答,只聳了聳肩膀,并毫不掩飾利韋里的天真超過了他忍耐的限度,他勉強克制住自己。這并沒逃過利韋里的眼睛。
  “朱庇特,你生气,因為你錯了。”他說。
  “您總該明白,這些話不必對我說。‘朱庇特’,‘不要陷入恐慌’,‘你說一,我就得說二’,‘摩爾人效勞已畢,該讓他走了’——這些陳詞濫調用不著對我說。我說一,可不說二,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辦不到。我假定你們是明燈,是俄國的解放者,沒有你們它便要陷入貧困和愚昧的深淵,可我對你們還是不感興趣,我瞧不起你們,不喜歡你們,讓你們統統見鬼去吧。
  “你們思想的主宰者愛說成語,但主要的一條卻忘記了:強扭的瓜不甜。他們特別習慣解放并施思于那些并不曾請求他們解放和施恩的人。您也許認為,對我來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莫過于你們的營房以及跟您呆在一起了。我大概還應祝福您,為了我被囚禁向您道謝,因為您把我從我的家庭、我的儿子、我的住宅、我的事業以及我所珍愛并賴以為生的一切當中解放出來了。
  “傳說一支來歷不明的外國軍隊襲擊了瓦雷金諾。听說他們被擊潰,但村子遭到了洗劫。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并未否認這個消息。据說我家里的人和您家里的人逃脫了。一群神奇的斜眼睛的人,身穿短棉襖,頭戴羊皮高帽,在嚴寒中從冰上穿過雷尼瓦河,沒說一句難听的話,對村里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統統開槍打死,然后又不知去向,就像他們出現時那樣神秘。您難道沒听說過?這是真的嗎?”
  “胡說八道。捏造。搬弄是非的人所造的謠,未經證實的流言。
  “如果您真像對士兵進行道德教育時那樣善良,那樣寬宏大量,那您就把我放了吧。我去尋找親人,連他們是否還活著,他們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如果您不放我,就請住口,不要再打扰我,因為我對其他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還會干出蠢事來。最后,活見鬼,我總還有睡覺的權利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往床上一扑,臉趴在枕頭L。他竭力不听利韋里的辯解,對方還在勸他放心,到不了春天,白軍一定會被擊退。內戰將結束,自由會到來,到處都是幸福与和平。那時誰也不敢扣留醫生。但需要耐心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已經忍受了這么多的苦難,做出了這么大的犧牲,再用不著等多久了。現在醫生又能上哪儿去呢。為了他自身的安全,現在不能放他一個人到任何地方去!
  “又是他那一套,魔鬼!說起來就沒完!多少年反复磅叨這一套也不害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气得歎气。“他听自己的話听得入迷了,這個好說漂亮話的人,倒霉的可卡因鬼。夜晚對他不是夜晚,跟他這個該死的東西在一塊沒法睡覺,沒法活。嗅,我恨死他了!上帝作證,我總有一天宰了他。
  “嗅,東尼娜,我可怜的小姑娘!你還活著嗎?你在哪儿?天哪,她早該分娩了!你分娩順利嗎?咱們又多了個男孩還是女孩?我的所有親人們,你們怎么樣了?東尼啞,我永恒的責備和我的過錯!拉拉,我不敢呼喚你的名字,怕把靈魂從胸口中吐出來。天哪,天哪!可這位還在演說,安靜不下來,可惡的、感覺麻木的畜生!嗅,我總有一天會忍受不住把他宰了的。”
  晴和的初秋過去了。天气晴朗的金色秋天來臨了。狐灣西端一座木塔矗立在白軍修筑的地堡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約好在這里同他的助手勞什醫生會面,商量几件公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按時來到這里。他無事可做,便在坍塌的戰壕邊上走來走去,爬上木塔,走進守衛室,從机槍巢的空槍眼里眺望河對岸的一片伸向遠方的樹林。
  秋天已經在樹林中針葉樹木和闊葉樹木之間划了一條明顯的界線。針葉樹木橡~堵黑牆豎立在樹林深處,闊葉樹木則在針葉樹木之間閃爍出一個個葡萄色的光點,仿佛在砍伐過的樹林中用樹干修建的一座帶內城和金頂樓閣的古代城市。
  壕溝里、醫生的腳下和被晨寒凍硬的林間道路的車轍里積滿了枯干的柳葉,柳葉仿佛剪過似的蜷成一個個小圓卷。秋天散發出這些褐色樹葉的苦澀气息,還夾雜著許多其他的气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貪婪地把霜打過的苹果、苦澀的干技、發甜的潮濕和九月藍色的晨霧混合而成的芳香吸進肺里。晨霧令人聯想起被水澆過的黃火和剛剛扑滅的火災的蒸气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發現勞什走到他背后。
  “您好,同事。”他用德語說。他們商量起公事來。
  “咱們要商量三件事。第一,如何處理釀造私酒的人;第二,改組野戰醫院和藥房;第三,根据我的要求,研究如何在野外環境下對精神病進行門診治療。親愛的勞什,也許您認為沒有這种必要,可据我的觀察,我們正在發瘋,而現代种類的瘋狂具有傳染的性能。”
  “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我等會儿再來談它。現在先說別的。軍營里出現不安跡象。釀造私酒者的命運引起大家同情。不少人還擔心從白軍占領的村子里逃出來的家屬的命運。一部分游擊隊員拒絕開拔,因為運載他們妻子、儿女和父母的大車隊快到了。”“是啊,應該等待他們。”
  “可這一切都發生在選舉統一指揮司令官的前夕,他將統一指揮原來不隸屬于咱們的支隊。我想利韋里同志是唯一的候選人。一伙青年人推舉另一個人,伏多維欽科。有一派同我們不合,但同私釀燒酒的人勾結在一起,他們支持他。他們都是富農和店員子弟,還有高爾察克的逃兵。他們鬧得特別厲害。”
  “依您看,對那些賣私酸白酒的衛生兵如何處置?”
  “我看先判槍決,然后赦免,改為緩刑。”
  “可扯遠啦,還是商量正經事儿吧。如何改組野戰醫院。這是我想跟您商量的頭一件事儿。”
  “好吧。不過我想告訴您,您的有關精神病預防的建議毫不令人惊訝。我自己也有這种看法。現在出現并流行的精神病是最典型的精神病,具有特定的時代特點,是時代的歷史特征所直接引起的。咱們這儿有個士兵,帕姆菲爾·帕雷赫,在沙皇軍隊里當過兵,覺悟很高,具有天生的階級本能。他正是這樣發了瘋,因為擔心親人發了瘋:如果他被打死了,他們落到白軍手里,將替他承擔一切責任。非常复雜的心理狀態。他的家屬在逃難大車隊中,正在追赶我們。我的蹩腳俄語使我沒法詳細詢問他。您向安格利亞爾或卡緬諾德沃爾斯基打听吧。應該給他檢查一次。”
  “我非常了解帕雷赫。我怎么會木知道他呢。有一個時期,我們在軍人蘇維埃里經常接触。一個黑臉膛的、前額很低的殘忍的人。我不明白您在他身上發現了什么好品德。他總贊成极端措施,最嚴厲的措施,處決。我對他一直很反感。好吧,我替他做檢查。”
  這一天天气晴朗,陽光燦爛。同整個上星期一樣,天气干燥,沒有風。軍營里傳出一大堆人模糊不清的嘈雜聲,仿佛遠處大海的波濤。還輪流傳來在樹林里行走的腳步聲、說話聲、斧子砍木頭聲、鐵砧叮當聲、馬嘶聲、狗叫聲和公雞啼聲。一群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人在樹林里笑著往前走。有的人認識醫生,向他鞠躬,不認識他的人不打招呼便從他身邊走過。
  盡管游擊隊隊員在追赶他們的家屬赶上他們之前不同意撤离狐灣,但家屬已經离營地不遠了,所以樹林里仍在做著開拔的准備,准備把宿營地再向東轉移。該修理的修理了,該洗干淨的洗干淨了,木箱釘好了,大車檢查過,看看它們有沒有毛病。
  樹林當中有一大塊踏出的空地,像土丘或城堡遺址,當地人都管這塊地叫高地。通常都在這里開會。今天要在這儿召開全体會議,宣布重要消息。
  樹林里還有很多沒發黃的樹。在林子深處它們還鮮嫩發綠。下午西沉的太陽的陽光從背后把樹林穿透。樹葉透過陽光,背面映出綠光,像透明的綠玻璃瓶。
  聯絡官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一大捆檔案的旁邊,燒毀測覽過的沒用的廢紙,這是卡比爾軍官團留下的文件,還有~堆游擊隊自己的報告。紙攤開得讓火苗對著太陽。陽光穿過透明的火焰如同透過綠樹林一樣。火焰看不見,只從云母般顫動的熱气流上可以斷定有什么東西正在燃燒,燒得熾熱。
  樹林里挂滿五顏六色的熟漿果:碎米養的漂亮的懸垂果、紅磚色的發蔫的接骨木和顏色閃變著的紫白色的繡球花串。帶斑點的和透明的情蜒,如同火焰或樹林顏色一樣,鼓動著玻璃般的薄翼,在空中慢慢滑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童年時起就喜歡看夕陽殘照下的樹林。在這种時刻,他覺得自己仿佛也被光柱穿透了。仿佛活精靈的天賦像溪流一樣涌進他的胸膛,穿過整個身体,化為一雙羽翼從他肩腫骨下面飛出。每個人一生當中不斷塑造的童年時代的原型,后來永遠成為他的內心的面目,他的個性,以其全部原始力量在他身上覺醒了,迫使大自然、樹林、晚霞以及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化為童年所憧憬的、概括一切美好事物的小姑娘的形象。“拉拉!”他閉上眼睛,半耳語或暗自在心里向他整個生活呼喚,向大地呼喚,向展現在他眼前的一切呼喚,向被太陽照亮的空間呼喚。
  但日常例行的事照舊進行,俄國發生了十月革命,他是游擊隊的俘虜。他不知不覺走到卡緬諾德沃爾斯基點著的火堆跟前。
  “銷毀文件?到現在還沒燒完?”
  “早著呢!這些東西還夠燒半天的。”
  醫生用皮鞋尖踢了一下,從紙堆中扒出一堆文件。這是白軍司令部的往來電報。他心中閃過一种模糊的預感。說不定他在這難文件中能碰到蘭采維奇的名字,但預感欺騙了他。這是一堆枯燥的去年密碼匯總。簡略得沒人看得懂。他用腳扒開另外一堆。里面散開的是游擊隊會議的舊記錄。頂上面的一張紙上寫著:“火速。釋放事宜。重新選舉監察委員會。鑒于鄉村女教師伊格納托德沃爾察的控訴無憑据,軍隊蘇維埃認為……”
  這時,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遞給醫生,說道:
  “這是你們醫務部門撤离時的安排。載運游擊隊家屬的大車离這儿已經不遠了。軍營里的分歧今天便能解決。一兩天內咱們就要開拔。”
  醫生看了紙片一眼,哎呀了一聲:
  “這比您上次給的少。可又增加了多少傷員!能走的和纏繃帶的叫他們自己走。可他們人數很少。我用什么拉傷病員?還有藥物、病床和其他設備怎么辦?”
  “想辦法壓縮一下。人得适應環境呀。現在說另外一件事。我代表大家向您提出一個請求。有個久經鍛煉的同志,他經過考驗,忠于事業,是位优秀的戰士。他有點不對勁。”
  “帕雷赫吧。勞什跟我說過了。”
  “那好。您上他那儿去一趟,替他檢查檢查。”
  “精神上有毛病?”
  “大概是陽。他說他看見了小鬼。大概是錯覺。夜里失眠,頭疼。”
  “好吧。我馬上去看看。現在我有空儿。什么時候開會?”
  “我想快開了。可這跟您有什么關系?您瞧,我也沒去。咱們吉不去沒關系。”
  “那我就上帕雷赫那儿去了。盡管我快邁不開步了,困得要命。利韋里·阿韋爾基耶維奇喜歡夜里高談闊論,說得我厭煩。上帕姆菲爾那儿怎么走?他住在哪儿?”
  “石頭坑后面的那片小禪樹林您認識吧?”
  “我找得著。”
  “林子空地上有几個指揮官的帳篷。我們撥給了帕姆菲爾一個,等待他家屬來。他老婆孩子的大車快到了。所以他就住在軍官帳篷里了。享受營長待遇。因為他對革命有功嘛。”
  在去帕姆菲爾住處的路上,醫生覺得再也走不動了。他困倦极了。他無法克制睡意,這是一連几夜沒睡夠覺的結果。他可以回地窯睡一會儿,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敢去。利韋里隨時都可能回去,妨礙他睡覺。
  他倒在一塊舖滿金色樹葉的小草地上,樹葉都是從周圍的樹枝上飄落下來的。樹葉像一個個方格似的交叉地落在草地上。陽光也這樣落在這塊金色地毯上。這种重疊交叉的絢爛多彩照得醫生眼睛里冒金星。但它像讀小字印刷品或听一個人單調的喃喃自語那樣催人入睡。
  醫生躺在沙沙作響的絲一般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墊在青苔上的手臂,青苔蒙在凹凸不平的樹根上,把樹根變成枕頭。他馬上打起瞌睡來。催他入睡的絢爛的光點。在他伸直在地上的身子上照出一個個方格。他融化在陽光和樹葉的万花筒中,同周圍的環境合成一体,像隱身人那樣消逝在大自然里。
  對睡眠的過分渴望和需要,很快又使他醒了過來。直接的原因只能在一定范圍內發生作用,超越限度便會發生反作用。得不到休息的警惕的意識毫無意義地、狂熱地活躍著。思想的片斷像旋風似的飛馳,像一只破汽車輪子擦著地面旋轉。這种心靈的慌亂折磨著醫生,使他气憤。“利韋里這個畜生,”他气憤地想。“現在世界上已經有千百种理由讓他發瘋了,可他還嫌不夠。他把你俘虜過來,然后用友誼,用廢話,毫無必要地把一個健康的人折磨成神經病患者。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只帶花點的褐色蝴蝶像一塊彩色布片,翅膀一張一合地從太陽那邊飛過去。醫生睡眼惺松地注視著它。它落在跟它顏色最相似、帶花點的褐色鱗狀的杉樹皮上,并与杉樹皮融為一体,分辨不出來了,如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陽光和陰影籠罩下,外人無法發現他~樣。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陷入通常的思緒中。這些思緒曾在他多年從事醫務工作的過程中間接地触及過他。想到作為逐漸善于适應環境的結果的意志和适應性,想到擬態,想到保護色。想到最适應生存的人活下來,想到自然淘汰的途徑就是意識形成和誕生的途徑。何謂主体?何謂客体?如何給它們的一致性下定義?在醫生的沉思中,達爾文同謝林相遇了,而飛過的蝴蝶就像現代派的油畫和印象派的藝術。他想到創造、生物、創作和偽裝。
  他又睡著了,但頃刻又醒了。附近有人壓低聲音說話,他們的說話聲把他惊醒。傳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耳朵里的几句話足以使他明白有几個人正在圖謀不軌。密謀的人顯然沒發現他,沒料到他就在旁邊。如果他現在動一下,暴露了自己,就可能送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屏息不動,偷听他們談話。
  有的聲音他能听出是誰來。他們是游擊隊里的敗類,混入游擊隊的頑童桑卡·潘夫努金、格什卡·里亞貝赫、科西卡·涅赫瓦林內以及追隨他們的捷連季·加盧津,所有害人精和胡作非為的首領都在這里。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也同他們在一起。他是個更為陰險的人,參与釀私酒的勾當,但暫時還未受到懲處,因為他供出了為首的人。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吃惊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銀連”里的游擊隊員西沃布留伊,他是游擊隊隊長的貼身衛兵。繼承拉辛和布加喬夫的傳統,利韋里极端信任他的貼身侍衛,因此這位親信被稱為首領的耳目。原來他也是陰謀的參与者。
  陰謀分子們正同敵人前哨偵察隊派來的人商談。敵方特使的話一句也听不清,他們同叛徒們商量時聲音非常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只在陰謀者們耳語中斷的時候猜到,現在說話的是敵方代表。說得最多的是酒鬼扎哈爾·戈拉茲德赫。他聲音沙啞,一邊說一邊罵街。看來他是主謀。
  “你們大家都听著。最要緊的是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誰要是吱聲,告密,瞧見這把刀子沒有?我把他腸子捐出來。明白啦?咱們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咱們得將功贖罪,得大大地露一手。他fi〕要求捉活的,用繩子把他捆起來。听說他們的大頭儿古列沃正靠近樹林(有人提醒他,大頭儿的姓名他說得不對,應當是加利烏林,但他沒听清,改成加列耶夫將軍)。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机會。這就是他們的代表。該干什么他們會告訴你們的。他們說一定要捆起來,捉活的。你們自己問問伙伴們。大伙說說吧。伙計們,告訴他們該怎么辦吧。”
  派來的几個陌生人開始說話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個字也听不清。不過,從雙方長時間的沉默中可以想象出談話的內容。戈拉茲德赫又說話了:
  “听見了吧,弟兄們?現在你們看清咱們落到什么寶貝手里了,什么惡棍手里了。為這种人去賣命?難道他算人嗎?這是中了邪的傻瓜,就像不懂事的毛孩子或者隱修士。我叫你笑,捷廖什卡!你咧什么嘴,色鬼?沒你說話的份儿。不錯,他小時候就是隱修士。你要听他的,他准會把你變成和尚,變成老公。他說的都是什么話?要去掉身上的毛病,不許罵人,同酗酒做斗爭,對女人要注意。能這樣活下去嗎?我最后決定了。今天晚上在河流渡口的石堆旁邊,我把他騙到野地里,咱們大家一塊補上去。對付他有什么難的。不費吹灰之力。麻煩的是他們要活的。要把他捆起來。要是捆不住他,我就用兩只手結果了他。他們會派人接應咱們的。”
  說話的人繼續發揮密謀計划,但同其他人一起漸漸离去,醫生也不再听他們說話。
  “他們這是想活捉利韋里,這群惡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惊恐而厭惡地想道,忘記他曾多少次詛咒過自己的折磨者,巴不得他死。“這伙坏蛋想把他出賣給白軍或殺死他。怎樣才能防止這件事發生?應當仿佛無意地走到火堆跟前,不提任何人的名字,讓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知道這件事。怎么也得警告利韋里有危險。”
  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已經不在原處了。火堆快要燒完。卡緬諾德沃爾斯基的助手看著火堆,以免火勢蔓延。
  但陰謀并未得逞。它被粉碎了。原來利韋里等人已經知道他們策划的陰謀。當天陰謀徹底被揭穿,參与陰謀的人統統被抓起來。西沃布留伊扮演了雙重角色:密探和拉人下水者。醫生對他更為反感。
  已經清楚,游擊隊隊員的家屬离狐灣還剩下兩晝夜的路程。游擊隊隊員們准備同家屬相聚,接著馬上開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去找帕姆菲爾·帕雷赫。
  醫生看見他手里拿著斧子站在帳篷門口。帳篷前堆了他砍下來的一大堆小燁樹。帕姆菲爾還沒把樹干上的細枝砍掉。有的還倒在原處,折斷的枝權插進濕土里。有的已經被他拖到旁邊,像起來。樹干壓著顫悠悠的有彈性的枝葉,沒碰著地,互相也不挨著。它們仿佛用雙手抵擋砍他們的帕姆菲爾,整堆綠枝擋住了他進帳篷的去路。
  “為貴客准備的,”帕姆菲爾解釋他為什么砍樹干,“帳篷太低了,不适合讓妻子和孩子住。我想再支几根樁子,就砍了几根樹干。”
  “帕姆菲爾,你以為他們會讓你的家庭住進帳篷里,那你就想錯了。怎么能讓非軍人——婦女和孩子住在軍營里呢。他們會安排在樹林邊上的大車里。有空的時候去同他們聚會,幫他們干點什么。未必會放他們進軍營里的帳篷。可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听說你一天比一天瘦,不吃飯,木喝水,不睡覺?可气色還不錯嘛。只是長了一臉胡子。”
  帕姆菲爾是個強壯的漢子,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黑頭發,一臉大胡子,額頭長滿疙瘩,乍一看好像長了兩個額頭。額骨寬厚,像一只環或箍箍在太陽穴上。這使帕姆菲爾顯得凶狠,仿佛永遠斜著眼睛。
  革命初期,人們擔心它會像一九O五年革命那樣,也是受過教育的上層分子歷史中的一個短暫現象,深入不到底層,不能在他們當中扎根,便向人民竭盡全力宣傳革命性,把他們攪得惊恐不安,怒气沖天。
  在革命初期的日子里,像士兵帕姆菲爾這樣的人,不用宣傳便刻骨仇恨知識分子、老爺和軍官,成了狂熱左派知識分子的無价之寶,身价百倍。他們的凶殘被視為階級意識的奇跡,他們的野蠻行為被當成無產階級的堅毅和革命本能的典范。帕姆菲爾牢固地樹立了這种名聲。游擊隊的首領和党的領袖們都很看重他。尤里·安德烈耶維苛覺得這個陰沉、孤僻的大力土是個不完全正常的怪物,因為他毫無心肝,單調乏味,缺乏吸引他和他所感到親近的一切。
  “咱們上帳篷里坐吧。”帕姆菲爾邀請醫生。
  “何必呢,我也鑽不進去。外面更好。”
  “行啊。听你的。真是個狗洞。咱們坐在樹干堆上聊吧。”
  他們坐在晃來晃去的燁樹干上了。
  “都說故事一講就完,可事情不能一下子辦好。而我的故事一下子講不完。三年也說不完。我不知道從哪儿說起。
  “我就試試吧。我跟女人一塊過日子。我們都年輕。她管家,我下地干活,沒什么可抱怨的。有了孩子。我被抓去當兵。送上前線。是啊,上了前線。那次戰爭我有什么可對你說的。你見過,軍醫同志。革命了。我恍然大悟。士兵睜開了眼睛。敵人不是外來的德國人,而是自己本國人。世界革命的士兵,刺刀朝下,從前線回家打資本家!等等。這你都知道,軍醫同志。等等。內戰打起來了。我加入了游擊隊。很多地方我都跳過去不說了,要不永遠也說不完。現在,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這會儿看到了什么?他,那個寄生虫,從俄國前城撤走了斯塔夫羅波爾第一和第二兵團,又撤走了奧倫堡的哥薩克兵團。難道我不明白?我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難道我沒在軍隊里干過?咱們的情況很不好,糟透了。他那個畜生想干什么?他想讓一伙敵人朝咱們扑過來。他想把咱們包圍起來。
  “現在老婆孩子在我身邊。万一他胜了,來了,他們往哪儿跑?他哪能明白,他們都是無辜的,跟我的事儿一點不沾邊?他可不這么看。他會為了我的緣故把我老婆的手捆起來,拷打她,為了我的緣故折磨孩子,把他們的骨頭折斷。你還能睡覺吃飯?就算人是鐵鑄的吧,也不能不心煩呀。”
  “帕姆菲爾,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無法理解你。多少年不跟他們在一起也過來了,沒有他們一點消息,也沒難過過。現在一兩天就要見著他們了,非但不高興,反而哭起喪來。”
  “那是先前,可這是現在,大不相同。該死的白軍雜种要打敗咱們。我說的不是自己。我反正要進棺材了。看來那是我該去的地方。可我不能把親人也帶到那個世界去呀。他們會落入惡棍的魔爪。他會把他們的血一滴滴放光。”
  “鬼就是從這儿來的吧?听說你見過鬼。”
  “得啦,大夫。我沒都告訴你。沒告訴你主要的。那你就听听全部真相吧。你別刨根問底,我都親口告訴你。
  “我干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么人的血。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往事如煙嘛。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干掉過一個孩子,怎么也忘不了。我為什么要把小伙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我一時發昏,笑著朝他開了槍。毫無緣由。
  “那是二月革命的時候。克倫斯基還當政呢。我們叛亂過。事情發生在火車站。派來一個鼓動家,是個毛孩子,他用嘴皮子動員我們進攻,讓我們戰斗到最后胜利。來了個士官生,勸我們党制。那么個層頭。他的口號是戰斗到最后胜利。他喊著口號跳上消防水桶,消防水桶就在車站上。他跳上水桶是想站得高些,從那儿號召大家參加戰斗,可腳底下的桶蓋翻了,他扑通一聲掉進水里,腳踩空了。哎呀,笑死人了。我笑得肚子疼。真要笑死了。哎呀,滑稽极了!我手里有槍。我笑個不停,一點辦法也沒有。好像他在胳肢我。我就瞄准他開了一槍,他當場完蛋。我自己也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像有人把我的手推了一下。
  “這就是我白日見的鬼。夜里老夢見那個車站。當時覺得可笑,現在真可怜他。”
  “是在梅留澤耶沃鎮吧,比留奇車站?”
  “我記不清了。”
  “跟濟布申諾村的居民一塊儿叛亂的?”
  “我記不清了。”
  “在東線還是西線?在哪條戰線,在西線吧?”
  “仿佛是西線。很可能是西線。記不清了。”
  粘滿白糖的花揪樹
  游擊隊的家屬帶著孩子和生活用品,坐在大車里,已經跟著游擊隊走了很久。他們后面跟著一大群牲畜,大部分是奶牛,大概有几千頭。
  自從游擊隊員們的妻子來到后,軍營里出現了一個新人,士兵妻子茲雷達里哈,又叫庫巴里哈。她是獸醫,還是秘密的巫婆。
  她總戴著一頂餡餅似的帽子,穿著蘇格蘭皇家射手淺綠色的大衣,這是供應英國最高統治者的~种服裝。她還非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是她用囚帽和囚服改成的,仿佛紅軍把她從克日木監獄里解放出來,而高爾察克不知為何把她關在了那里。
  這時游擊隊駐扎在新的地方。原以為在這里不過暫時駐扎,一旦查清附近的地形,找到适于長期居住的穩定地點,就轉移到那里去過冬。但后來情況變了,游擊隊不得不在這里過冬。
  這個新宿營地同他們不久前撤离的狐灣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是一片無法通過的密林。大路和營地的一側是無邊無際的樹林。部隊剛剛在樹林里扎營的那几天,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比較空閒。他從几個方向深入樹林考察,結果确信在里面很容易迷路。頭一次巡察有兩個角落引起他的注意,他暗暗記在心里。
  現在,在宿營地和樹林的出口處,秋天的樹葉都脫落了,像一扇打開的門,從樹与樹之間的空隙能看很遠。就在這出口處有一棵孤零零的美麗的花揪樹。它是所有的樹木中唯一沒脫落樹葉的樹,披滿赤褐色的葉子。它長在泥洼地中的一個小土丘上,枝葉伸向天空,把一樹堅硬發紅的盾牌似的漿果呈現在陰暗的秋色中。冬天的小鳥,長了一身霜天黎明般的明亮羽毛的山雀,落在花揪樹上,挑剔地、慢慢地啄食碩大的漿果,然后仰起小腦袋,伸長脖子,費勁地把它們吞下去。
  在小鳥和花揪樹之間有一种精神上的親近。仿佛花揪樹什么都看見了,抗拒了半天,終于可怜起小鳥來,向它們讓步了,就像母親解開了胸衣,把乳房伸給嬰儿一樣。“唉,拿你們有什么辦法?好吧,吃我吧,吃我吧,我養活你們。”它自己也笑了。
  樹林中的另一個地方更迷人。這是一片尖頂似的高崗,~面是陡峭的深淵。懸崖下面仿佛与上面不同,有另一番景象——河流或峽谷,還有長滿沒人割過的雜草的草地。其實下面仍然是上面的重复,只不過是在令人頭暈的深淵里,腳下便是從深淵里長起來的樹梢。這大概是山崩的結果。
  仿佛這片高人云端的莽樹林絆了一跤,墜落下來,本應粉身碎骨,鑽入地下,但在關鍵的一剎那,卻奇跡般地降落在地上,看起來并未受到損傷,依然在下面喧囂。
  但這并不是林中高坡真正引人入胜的特征。它的四邊都被陡峭的花崗石塊圍住。這些石塊很像史前時期鑿成的砌石家用的扁平石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頭一次登上這個高坡時,敢賭咒發誓,這塊四周堆積石塊的地方決不是天然形成的,而帶著人工的痕跡。這儿可能是古代多神教教徒的神廟,他們祈禱和祭掃的地方。
  十一名參与謀殺隊長陰謀的首要分子和釀造私酒的衛生兵,便是在一個陰暗寒冷的清晨在這里處決的。
  以司令部特別衛隊為核心的二十名對革命最為忠誠的游擊隊隊員把他們帶到這里。衛隊在判處死刑的人周圍困成半圓形,在他們背后推推搡搡,很快把他們擠到峭壁的一個角落里,死囚們除了跳崖外別無退路。
  他們在拷問、長期關押和受到种种凌辱之后已經不像人了。他們滿臉胡須,臉色發青,推怀枯槁,像幽靈一樣可怕。
  開始對他們審訊的時候便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沒人想到行刑前對他們再次搜身。因為那太卑鄙,是臨死前對人的嘲弄。
  同伏多維欽科并排走的是他的朋友勒扎尼茨基,同他一樣,思想上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突然朝圍著他們的衛隊開了三槍,是對准西沃布留伊開的槍。勒扎尼茨基是名出色的射手,但他激動得手發抖,沒有射中。出于禮貌還是出于對先前同志的怜憫,衛隊沒向勒扎尼茨基扑過去,也沒在下命令前先向他一齊開槍。勒扎尼茨基的左輪手槍里還有一顆子彈,但他激動得把子彈忘了,因自己沒有打中而懊惱,把手槍摔在石頭上。手槍撞在石頭上射出了第四顆子彈,打在被判處死刑的帕契科利亞的腿上。
  衛生兵帕契科利亞抱住腿喊了一聲,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地尖叫。离他最近的潘夫努金和戈拉茲德赫把他架起來,抓著他的雙手架著他走,免得在慌亂中被別的同志踩死,因為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知道旁邊還有別人了。帕契科利亞一瘸一拐地向石坡的邊上走去,死囚都被逼到那里。他簡直邁不開打傷的那條腿,不停地喊叫。他的不像人聲的獎號很能感染人。仿佛有誰發出了信號,他們便都失去了理智。出現了誰也沒料到的場面。有人咒罵,有人祈禱哀求。
  一直戴著黃邊學生帽的少年加盧津,摘下帽子,跪在地上,在人群中跪著向可怕的石壁倒退。他向衛兵們鞠躬,頭常常碰到地,哭得便便咽咽,已經失去了一半知覺,大聲地央求他們:
  “我錯了,弟兄們,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別把我毀了。別殺我。我剛開始生活,死得太早。我還要活呢,還想見我媽一次。弟兄們,原諒我,饒了我吧。我愿意親你們的腳,替你們挑水。唉呀,倒霉呀,真倒霉,我沒命啦,媽呀!”
  他們當中有人哭著數落,但看不見是誰:
  “好心的同志們,這是怎么回事儿?你們清醒清醒吧。咱們一塊儿在兩次戰爭中流過血,捍衛過共同的事業。可怜可怜我們,放了我們吧。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德,我們用行動證明決不忘恩負義。你們怎么不答腔呀,都啞巴了嗎?難道你們脖子上沒戴著十字架?”
  他們對西沃布留伊吼道:
  “你這出賣耶穌的猶大!跟你比我們算什么叛徒?你這狗雜种才是雙料叛徒呢。真該把你續死!你向沙皇效忠,卻殺死了合法的沙皇。你發誓對我們忠誠,又把我們出賣了。你在出賣自己主子之前跟他親嘴去吧,可你早晚要出賣他。”
  伏多維欽科站在墳墓邊緣仍面不改色。他揚起腦袋,灰白色的頭發隨風飄揚,像公社社員對公社社員那樣對勒扎尼茨基高聲喊道,喊得全体都能听見:
  “不要作踐自己!你對他們抗議沒用。這伙新武士,這伙刑訊室里的劊子手,不會理解你。別灰心喪气,歷史會把一切都弄清楚。后代將把政委統治制下的野蠻人和他們的肮髒勾當釘在恥辱柱上。我們像殉道者那樣死在世界革命的前夕。精神革命万歲。全世界的無政府主義万歲。”
  只有射手們才分辨得出的無聲的命令一下,二十支槍齊發,一半囚犯被打倒,大部分立即斃命。剩下的被再次開槍打死了。男孩子捷連季·加盧津比別人抽搐得時間都長,但他最后也伸直身子不動了。
  把宿營地轉移到更加向東的另一個地方并在那里過冬的主意,并非一下子就打消了。多次在維茨科河与克日姆斯克河分水界公路的一側察看地形。利韋里時常把醫生一個人留在帳篷里,到大森林里去察看。
  但已經沒地方可轉移,再說也晚了。這是游擊隊遭到最嚴重失敗的時期。白軍在徹底覆滅之前決定對游擊隊進行一次打擊,把樹林里的非正規部隊消滅干淨。于是他們集結起前線的一切力量,把游擊隊包圍起來。他們從各個方向向游擊隊逼近。如果他們包圍的半徑小一點,游擊隊便會遭到慘敗。白軍的包圍圈過大,這挽救了他們。冬天的來臨使敵人無法在通不過的無邊的大森林里收縮包圍圈,把這支農民部隊更緊地包圍起來。
  向任何地方轉移都已經不可能了。當然,如果能制定出具有軍事优勢的計划,他們還能突破包圍圈,進入新的陣地。
  但是,并沒有這种深思熟慮的作戰意圖。人們已經精疲力竭了。下級軍官自己都已灰心喪气,失去對下屬的影響力。高級軍官每天晚上召開軍事會議,提出互相矛盾的突圍方案。
  必須放棄尋找別的過冬地方的打算,在樹林深處修筑防御工事,并在那里過冬。冬天雪深,使缺乏雪橇的敵人無法進入樹林。必須挖戰壕,儲備更多的糧食。
  游擊隊的軍需主任比休林報告,面粉和土豆奇缺。牲畜足夠,比休林估計,到了冬天,主要的食品是肉和牛奶。
  冬季服裝短缺。一部分隊員衣不蔽体。營地里的狗統統被續死。會棵皮子的人用狗皮替游擊隊隊員縫制翻毛皮襖。
  不准醫生使用運輸工具。大車現在有更重要的用途。最后一段路程用擔架把重傷員抬了四十俄里。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藥品只剩下奎宁、碘和芒硝了。用于手術和包扎的碘是結晶体,使用時需要在酒精中溶解。悔不該毀掉釀造私酒的設備,又讓那次審訊中罪責最輕的釀造私酒的人修理釀酒裝置,或者再修建一個新的。又恢复了用于醫療目的的私酒生產。人們在營地里只相互使使眼色,搖搖頭。酗酒現象又重新出現,使軍營中渙散的空气更加渙散。
  蒸餾出來的液体几乎達到一百度。這樣濃的液体很容易溶解結晶体。后來,初冬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金雞納樹皮泡在這种私釀的酒里,用它治療隨著嚴寒季節的到來再度出現的斑疹傷寒。
  這些日子,醫生常看到帕姆菲爾·帕雷赫和他的家屬。整個夏天,他的妻子和小孩都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奔波。他們被經歷過的災禍嚇破了膽,正等待新的災禍。流浪在他們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帕姆菲爾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一個儿子和兩個女儿)的淡黃色頭發晒成了亞麻色,因風吹日晒而發黑的臉上長著整齊的白眉毛。孩子們還太小,在他們身上看不出惊恐的痕跡,但惊恐把他們母親臉上的生气驅赶得一千二淨,只剩下枯干端正的臉龐,閉成一條縫的嘴唇,以及隨時准備自衛的凝滯在臉上的惊恐和痛苦。
  帕姆菲爾愛他們大家,特別是孩子,愛得要命。他用鋒利的斧頭角在木頭上給孩子們刻出各种玩具,什么兔子呀,熊呀,公雞呀,技術之擁熟令醫生惊訝不已。
  他們來了后,帕姆菲爾非常快活,精神為之~振,身体漸漸康复。后來傳出消息,鑒于家屬對軍營的情緒產生了有害的影響,必須把游擊隊員同他們的心上人分開,使軍營擺脫非軍事人員,把運載難民的大車護送到更遠的地方,在那里把大車圍起來過冬。把家屬同游擊隊員分開的議論很多,但實際的准備卻很少。醫生不相信這种措施行得通。但帕姆菲爾心里壓了一塊石頭,先前的幻覺又出現了。
  冬季來臨之際,不安、茫然、恐怖和混亂的形勢,荒唐和古怪的現象,攪亂了整個軍營。
  白軍按照預定的計划包圍了暴亂者。·這次成功的戰役是維岑、克瓦德里和巴薩雷格三位將軍指揮的。他們都以行動堅決果斷著稱。軍營暴亂者的妻子們,尚未离開故鄉的和平居民,以及留在敵人包圍圈內的村子里的居民,听到他們的名字便嚇破了膽。
  上面已經說過,白軍找不到縮小包圍圈的辦法。在這點上游擊隊用不著擔心。然而,也不能對敵人的包圍置之不理。屈從環境會增長敵人的气焰。盡管在包圍圈中也許沒有危險,但總得沖破包圍圈,哪怕算是向敵人示威呢。
  為此分出游擊隊大部分力量,把他們集中起來向西面的圓弧突圍。經過几天苦戰,游擊隊擊潰了白軍,在這里打開了缺口,進入他們的后方。
  這個缺口成了自由通行的地帶,打開了通向大森林中的暴亂者的道路。大批新難民從這里奔向游擊隊。這批從農村逃出來的和平居民并非游擊隊員們的直系親屬。周圍的農民懼怕白軍的懲罰措施,都离開自己的家園,自然而然地投向樹林中的農民軍隊,因為他們把游擊隊看成自己的保衛者。
  但游擊隊正想擺脫已有的吃閒飯的人。他們管不了新的難民。他們到樹林外去阻擋難民,把他們阻擋在大道上,把他們領到樹林旁邊契里姆卡小河上一座磨坊附近的空地里。這塊空地是磨坊四周的農舍形成的,人們管它叫農舍村院。打算把難民安置在這里過冬,并把分配給他們的食物也存放在這里。
  既然作出這樣的決定,事情便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連游擊隊司令部的措施也無法跟上。
  對敵人取得的胜利反而使情況复雜化了。白軍把沖破包圍圈的那股游擊隊員放進自己的后方后,又縮緊并封閉了缺口。那股脫离主力部隊的人返回森林的道路被切斷了。
  逃到游擊隊里來的家屬也出了事儿。在無法通行的密林里很容易走錯路。派去接她們的人沒找到她們,同她們走岔了,只好自己回來,可女人們本能地走進大森林的深處,一路上創造出許多机智的奇跡:把兩旁的樹木砍倒,架起木橋,開出_條路。
  這一切都是違背游擊隊司令部意愿的,把利韋里的計划和決定完全打亂了。
  因此,他同斯維利德一起站在离公路不遠的地方,在那里大發脾气。公路從离這儿不遠的地方穿過大森林。他的軍官們站在公路上辯論,是否割斷沿公路的電話線。最后決定權屬于利韋里,可他同流浪漢兼捕獸人正談得起勁,向他們直擺手,表示他馬上就到他們那儿去,請他們等他一下,先別走。
  斯維利德對判處伏多維欽科死刑的事一直憤憤不平,他認為伏多維欽科根本無罪,只不過他的影響、他同利韋里爭高下造成了軍營的分裂。斯維利德想脫离游擊隊,去過先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這當然不可能。他被游擊隊雇用了,把自己賣給了游擊隊,如果他离開林中弟兄,等待他的將是槍斃的命運。
  气候坏得不能再坏了。一陣离地面很低的急風,吹散了一塊塊如同飛舞的煤煙片似的烏云。從烏云中突然降下雨雪,仿佛一個穿白衣服的怪物突然拍起風來。
  剎那間遠處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舖上了一層白雪。但白雪馬上又融化得一干二淨。天地黑得像木炭,從遠處刮來的暴雨從天上斜潑下來。地面再也吸收不了水。但過了一會儿烏云散開,仿佛要給天空通風,從上面打開泛著寒冷青光的玻璃窗戶。土壤無法吸收的積水仿佛回答天空似的,也打開泛著同樣光澤的水洼和池塘的窗戶。
  陰雨像一團煙霧滑過針葉林灌滿松脂的松針,但無法穿透它們,就像水流不進油市一樣。雨水落在電話線上,仿佛穿了一串晶瑩的珠子。它們一顆挨著一顆緊緊地挂在電話線上,落不下來。
  斯維利德是派到大森林深處接游擊隊員家屬的人之一。他想告訴隊長他所見到的一切,告訴隊長根本無法執行的、相互矛盾的命令所造成的混亂,告訴隊長婦女當中最軟弱的、失去信心的那部分人所干出的暴行。年輕的母親們背著包裹和吃奶的嬰儿徒步跋涉,奶水沒有了,邁不動步子,發了瘋,把孩子扔在路上,把口袋里的面粉倒掉,掉頭向后轉。決死比慢慢餓死好。落在敵人手里比喂樹林里的野獸好。
  另一些婦女,最堅強的婦女,表現出的忍耐和勇敢是男人所無法理解的。斯維利德還有其他許多情況要向利韋里報告。他想提醒隊長預防威脅軍營的另一次暴亂,比被鎮壓下去的那次更危險的暴亂,但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利韋里很不耐煩,急躁地催他快說,催得他失去了說話的本領。利韋里不斷打斷他并非因為大路上有人等他,向他招手,喊他,而是因為最近兩星期以來人們不停地向他提出這些看法,利韋里心里對一切都已經清楚了。
  “你別催我,隊長同志,我本來就笨嘴拙舌。話卡在嗓子眼里會把我憋死的。我對你說什么來著?你上難民車隊去一趟,叫那些西伯利亞娘儿們別胡鬧。她們鬧得太不像話了。我倒要問問你,咱們是‘全力對抗高爾察克’還是跟娘儿們激戰一場?”
  “簡單點,斯維利德。你瞧他們喊我呢。別繞彎子。”
  “現在說說那個女妖精茲雷達里哈,鬼知道那個潑婦是什么東西。她說要給我當女通風机……”
  “是女獸醫,斯維利德。”
  “我說了什么?我說的就是女獸醫,給牛治病。可她現在哪儿管給牲口治病啊,成了老虔婆,替牛做彌撒,把剛逃來的家屬教坏了。她說怪你們自己吧,誰叫你們撩起裙子跟著小紅旗跑的?下次別再找他們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難民,咱們游擊隊的還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當然是從旁的地方來的。”
  “可我已經命令把她們安頓在農舍村院里了,就是契里姆卡河上的磨坊。她們怎么到這儿來啦?”
  “還說農舍村院呢。你的農舍村院早燒成一堆灰了,連磨坊和樹木都統統燒光了。她們到契里姆卡河岸上~看,光禿禿的一片。一半人馬上瘋了,大哭大鬧,又跑回白軍那儿去了。另一半掉轉車轅,都上這儿來了。”
  “穿過密林,穿過泥塘?”
  “鋸子和斧子干什么用的?咱們已經派人去保護她們了——幫助她們。听說砍通了三十俄里,還架了橋,這群鬼東西。你還能說她們是娘儿們嗎?這群坏東西一天干的咱們三天也干木出來。”
  “好家伙!你高興什么,蠢東西,砍通了三十俄里的道路。這正中維岑和克瓦德里的下怀。開通了一條通向大森林的路,炮兵也能開進來。”
  “擋住。擋住。派人擋住不就完了。”
  “這一點用不著你提醒我也能想到。”
  白天縮短了,五點鐘天就黑了。快到黃昏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几天前利韋里同斯維利德說話的地方穿過大道。醫生向軍營走去。在被視為軍營標界的林中空地和生長著一棵花揪樹的小山丘附近,他听到庫巴里哈逗樂的激昂的聲音。他把這位巫醫戲稱為自己的對手。他的競爭對手尖聲唱著一首快活的、下流的曲子,大概是民間小曲。有人听她唱。她的歌聲不時被一陣贊賞的笑聲打斷,有男人的笑聲,也有女人的笑聲。后來周圍寂靜下來。大概听她唱歌的人走散了。
  庫巴里哈以為就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低聲唱起另一支小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擔心掉過沼澤里,在黑暗中慢慢向花揪樹前環繞著泥泞的林間空地的小徑走去,停在那里不動了。庫巴里哈唱的是一支古老的俄羅斯民歌。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听過這支歌。也許是她即興編出來的?
  俄羅斯民歌像被攔河壩攔住的流水。它仿佛靜止不動了,但在深處卻并未停止流動,從閘門里流出來,它平靜的表面是騙人的。
  她想方設法,用重复和平行敘述的方法,限制住不斷發展的內容的進度。一段唱完馬上又開始另一段,讓我們感到惊訝。克制自己并駕馭自己的悲傷的力量便這樣表現出來。這是用話語制止時間流動的狂妄的嘗試。
  庫巴里哈邊說邊唱道:

  一只野兔在大地上奔跑,
  在大地和白雪上奔跑。
  它在狹窄的樹林里奔跑,從花揪樹旁跑過,
  它在狹窄的樹林里奔跑,向花批樹哭訴。
  我這兔儿是不是有一顆羞怯的心,
  一顆羞怯的心,一顆縮緊的心。
  我害怕,兔儿,野獸的蹤跡,餓狼的空腹。
  可怜我吧,花批樹枝,美人儿花揪樹。
  你不要把自己的美麗送給凶狠的敵人,
  凶狠的敵人,凶狠的大烏鴉。
  你把美麗的漿果迎風揚散,
  揚敬在大地上,揚散在白雪上,
  把它們扔向故土,
  扔向村里最后一座茅屋,
  扔向最后一扇窗戶或者最后一間草屋,
  對肝隱藏著一位女修士,
  我親愛的,日夜思念的人儿。
  你對我的妻子低聲說句熱情的話。
  我這個士兵被人俘虜,倍受熬煎,
  在別國的土地上心里寂寞。
  我要從痛苦的俘虜營里掙脫,
  飛向我的心肝,我的美人。

  士兵老婆庫巴里哈給帕雷哈的母牛念咒治病。帕雷哈便是帕姆菲爾的妻子阿加菲妞·福季耶夫娜,但大家都管她叫法杰夫娜。母牛從牛群中牽出來,李進樹叢,把它的一只角拴在樹上。女主人坐在母牛前腿旁邊的樹墩上,會念咒語的士兵老婆坐在后腿旁邊的擠奶凳上。
  其余的數不清的牛群擠在一塊不大的林中空地里。寶塔形的云杉像一堵高牆從四面八方把牛群圍起來。云杉粗壯的樹干仿佛坐在地上,底下的樹枝橫七豎八地叉開。
  西伯利亞繁殖的都是瑞士良种牛,几乎都是黑白花的。沒有草吃,長途跋涉,互相緊緊擠在一起,已經把母牛折磨得一點勁都沒有了,它們所受的罪不比人少。它們身子挨著身子擠得發了狂。它們昏了頭,忘記自己的性別,竟像公牛似的叫著趴在別的母牛身上,使勁拽搭拉下來的大乳房。壓在下面的母牛豎起尾巴,從它們身子下掙脫出來,踩斷矮樹林沖進密林,看牛的人和他們的孩子喊叫著追赶它們。
  林中空地上雨雪凝成的黑白云團,仿佛被云杉頂鎖在秋天的空中。它們雜亂地擠壓在一起,豎立起來,互相重疊,同地上的母牛一樣。
  擠在一旁看熱鬧的人群妨礙巫婆念咒語。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把他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但承認他們使她困惑未免有失身份。能手的自尊心制止了她。她做出沒看見他們的樣子。醫生從人群后面觀察她,但她沒看見醫生。
  他頭一次認真打量她。她戴著一成不變的美國船形帽,穿著干涉軍的淡綠色軍大衣,衣領馬虎地斜向一邊。然而,從她臉上傲慢的表情里流露出隱秘的情欲,從她為了顯得年輕而描黑的眼圈和眉毛上可以明顯地看出,這個不年輕的女人穿什么和不穿什么都無所謂。
  但帕姆菲爾妻子的樣子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惊訝。他几乎認不出她來了。几天來她老得不像樣子。兩只鼓起的眼睛快要從眼眶里迸出來了。瘦得像車轅的脖子上鼓出青筋。這是暗中恐懼的結果。
  “擠不出奶來,親愛的。”阿加菲娜說,“我以為它怀孕了,早該有奶啦,可就是不下奶。”
  “哪里是怀忠了!你瞧奶頭上有膿。我給你點草藥膏抹一抹。當然,我還要念咒。”
  “另一件倒霉的事是我丈夫。”
  “我念咒讓他不胡鬧。這辦得到。他會緊緊粘著你,分都分木開。說第三件倒霉的事吧。”
  “哪儿是胡鬧呀。要是胡鬧倒好了。倒霉的是恰恰相反,他簡直跟我和孩子們長在一塊了,為我們把心都操碎了。我知道他操的是什么心。他想的是把軍營分成兩半,他上一個地方去,我們上另一個地方去。我們可能碰上巴薩雷格手下的人,他又不跟我們在一塊。沒人保護我們。他們折磨我們,拿我們的痛苦取樂。我知道他的想法。可別對自己人干出蠢事儿呀。”
  “讓我想想。我們會減輕你的悲傷。說第三件倒霉事儿吧。”
  “哪儿有第三件呢!就這么兩件,母牛和丈夫。”
  “唉,你就這么一點倒霉的事呀,親愛的,上帝會寬恕你的。這樣的人上哪儿找去!可怜的人儿有兩件傷心事,而一件是疼愛你的丈夫。我給你治母牛,你給我什么?咱們開始治母牛啦。”
  “可你要什么呢?”
  “一個大白面包外加你丈夫。”
  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你在開玩笑吧?”
  “你要太心疼的話,那就除掉面包。光你丈夫,咱們保管成交。”
  周圍的人笑得更厲害了。
  “它叫什么名字?不是你丈夫,是母牛。”
  “美人儿。”
  “這儿有一半的牛名叫美人儿。好吧,畫十字吧。”
  于是她開始對母牛念咒。起初她的咒語是針對牲口的。后來她念得入了迷,向阿加菲妞傳授了一整套巫術。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仿佛著了魔,听她念念有詞,就像他從莫斯科坐火車到西伯利亞來的時候听馬車夫瓦克赫繪聲繪色地閒扯一樣。
  士兵老婆念道:
  “圣姑莫爾格西娜,請到我們家做客。星期二,星期三,除掉邪病和膿瘡。膿瘡快离開乳頭。美人儿,別動彈,別碰翻凳子。站得穩如山,牛乳流成河。駭人的斯特拉菲拉,揭掉它身上的癲疤,把癲疤扔進尊麻。巫師的話將同圣旨一樣靈驗。
  “阿加菲什卡,你什么都得學會,辭謝,訓示,逃避咒和保護咒。你瞧,你以為那是一片樹林。其實那是妖精在同天使開仗,互相砍殺,就像你們同巴薩雷格作戰一樣。”
  “我再舉個例子,你看我指的地方。你看的方向不對,我親愛的。你用眼睛看,別用后腦勺看,朝我指的地方看。對啦,對啦。你看那是什么?你以為風把禪樹上的兩根樹枝卷在一起?你以為鳥儿要筑巢?可別那樣想。那是玩的把戲。那是美人魚在給女儿編花冠。它听見人從旁邊走過,扔下花冠,被人嚇跑了。夜里它准能編好,你瞧著吧。
  “再拿你們的紅旗來說吧。你怎么想?你以為它是一面旗子?其實它才不是旗子呢,而是瘟疫姑娘誘惑人的紫手絹。我為什么說誘惑?她向年輕的小伙子們揮手絹,眨眼睛,誘惑他們去殘殺,去送死,然后放出瘟疫。而你們卻相信了:全世界的無產者和窮人都到旗子底下來。
  “現在什么都得知道,親愛的阿加菲妞,一切都得知道。不管哪只鳥儿,哪塊石頭,哪株草。比如,那只鳥儿是灰歐惊鳥,那只野獸是灌。
  “現在我再舉個例子。你看上誰了盡管說,我准能讓他迷上你。哪怕是你們的長官呢,不管是列斯內赫還是高爾察克,或者是伊万皇太子。你以為我在吹牛?我才不吹牛呢。不信你就听著吧。到了冬天。刮起暴風雪,卷起雪柱,我拿刀子插進雪柱,一直插到刀柄,拔出來的時候刀子上全是鮮血。什么,你沒听說過?啊?你以為我吹牛?可雪柱里哪儿來的鮮血?這是風呀,空气呀,雪沫呀。妙就妙在這儿,大嫂,這雪柱不是風刮起來的,而是女巫丟失的孩子變成的。女巫正在野地里找他,哭號,但無法找到。我刀子插的就是他,所以才有血嘛。我還能用這把刀把任何男人的腳(賭u下來,用絲線縫在你的裙子上。你上哪儿,甭管是高爾察克,斯特列利尼科夫,還是新的皇太子,都會跟在你屁股后頭。你上哪儿他上哪儿。你以為我吹牛,這也跟‘全世界無產者和窮人都到旗子底下來’一樣?
  “再比如石頭從天上掉下來,像下雨似的。人一邁出家門口,石頭就落在他腦袋上。有人見過騎兵在天空奔馳,馬蹄碰著屋頂。先前魔法師還發現:有的女人身上有五谷或者蜜或者皮貨。武士們便打開她們的肩膀,像打開箱子一樣,用劍從一個女人肩腫骨里挑出一斗麥子,另一個身上有一只松鼠,還有一個身上有一個蜂房。”
  人世上有時會遇到一种博大而強烈的感覺。這种感覺中總摻雜著怜憫。我們越愛我們所鐘愛的對象,我們便越覺得她像犧牲品。有些男人對女人的同情超越了想象的限度。他們的同情心把她置于無法實現的、在人世上找不到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處境當中。他們嫉妒她周圍的空气,自然規律,以及她出生前的儿千年。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文化修養足以使他在巫婆最后的話里听出某部編年史,不是諾夫戈羅德編年史便是伊帕契耶夫編年史開頭的几段,但已被歪曲得不像樣子,變成偽書了。多少世紀以來,它們一代代口頭流傳,被巫師和說故事的人隨意歪曲。它們早先就弄亂了,又被抄錄的人照抄下來。
  為何暴虐的傳說竟如此打動他?為何他竟把這种胡說八道,這种荒謬已极的話當成現實狀況呢?
  拉拉的左肩被扎開了一點。就像把鑰匙插進保險箱的鐵鎖里一樣,利劍轉動了一下,劈開了她的肩腫骨。在敞開的靈魂深處露出了藏在那里的秘密。她所到過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住宅,陌生的遼闊地方,像卷成一團的帶子一下子抖開了。
  嗅,他多愛她!她多美啊!她美得正像他夢寐以求的那樣。但她哪一點可愛呢?能說出來并能分析出來的是什么呢?懊,不。那是造物主從上到下一气勾勒出來的無与倫比的單純而流利的線條,而她便在這絕妙的輪廓中把靈魂交給了他,就像浴后的嬰儿緊緊裹在襁褓中一樣。
  可他現在在哪儿?出了什么事?樹林,西伯利亞,游擊隊隊員。他們被包圍了,而他同他們分享共同的命運。多么荒謬。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開始頭昏眼花了。一切都從他眼前浮過。這時本應下雪,但卻落起雨點來。仿佛一條橫跨街道的條幅上的標語,林間空地從這一邊到那一邊的空气里延伸著一個奇异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巨大頭像的模糊幻影。頭像在哭泣,下得越來越大的雨親吻著它,沖洗著它。
  “你走吧。”女巫對阿加菲娜說,“我已經替你的牛念過咒,它會好的。向圣母禱告吧。全世界最輝煌的宮殿,一本獸語的書。”
  大森林的西部邊界發生了戰斗。但大森林太大了,在它看來戰斗仿佛發生在一個大國的遙遠邊界上,而隱沒在它的密林中的營地里的人是如此之多,不管多少人出去參加戰斗,都還有更多的人留在營地里,它永遠不會是空的。
  戰斗地方的槍炮聲几乎到達不了營地深處。樹林里突然響起了几聲槍響。在很近的地方槍聲一聲接一聲,一下子又變成了混亂的密集射擊。他們听到槍聲的地方發生一片騷亂,大伙儿急忙向四面八方沖去。屬于營地后備隊的人向自己的大車跑去,引起一片惊慌。人人都作好了作戰准備。
  惊慌很快就消失了。原來是一場虛惊。人們又都奔向開槍射擊的地方。人越來越多。新來的人不斷地走到圍著的人群跟別。
  人群圍著一個砍掉手腳的人。他躺在地上,渾身都是血。他的右手和左腿被砍掉,但還沒斷气。簡直不可思議,這倒霉的家伙竟用剩下的一只手和一條腿爬到了營地。砍下來的血肉模糊的手和腿綁在他的背上,上面插了一塊木牌子,木牌子上寫了很長的一段話,在最難听的罵街的話當中寫道,這是對紅軍支隊獸行的報复。但林中的游擊隊員同那支部隊毫不相干。此外,木牌子上還寫道,如果游擊隊員們不按照木牌子上規定的期限向維岑軍團的軍代表繳械投降的話,他們將這樣對待所有的游擊隊員。
  被砍掉手腳的人渾身冒血,用卷起的舌頭低聲向大家講述他在維岑將軍的后方軍事偵查隊和討伐隊里所受到的拷打和折磨。他几次失去知覺。原來判處他死刑,但沒把他吊死,改為砍去手腳,以示寬大,然后把他放回營地,恐嚇游擊隊員。他們把他抬到通往游擊隊營地前哨線的路上,然后放在地上,命令他自己爬,又追著在他后面向天空鳴槍。
  被折磨得快要斷气的人微微龕動著嘴唇。周圍的人彎下腰,把頭垂到他嘴邊,想听清他含混木清地說的是什么。他說:
  “弟兄們,小心點。他沖破咱們的防線了。”
  “已經派出了阻截隊。一場惡戰。我們擋得住。”
  “缺口。缺口。他想出其不意。我知道。哎呀,我不行啦,弟兄們。你們瞧我渾身冒血,咳血。我馬上就完了。”
  “你躺一會儿,喘口气。你別說話了。別讓他說話了,沒心肝的家伙們。這對他有害。”
  “我身上一塊好肉都沒有了,吸血鬼,狗日的。他說,你要不說出你是誰,我叫你用你自己的血洗澡。我告訴他,我是一名真正的逃兵。我就是這么說的。我從他們那儿跑到你們這儿來了。”
  “你老說‘他’。審問你的到底是誰?”
  “哎呀,弟兄們,內髒都要出來了,讓我喘口气。現在我告訴你們。別克申首領。施特列澤上校。都是維岑的部下。你們在樹林里什么也不知道。全城的人都在慘叫。他們把人活活煮死,活剝皮,揪住你的衣領把你施進死牢。你往四外一摸——囚籠。囚籠里裝四十多個人,人人只穿一條褲權。不知什么時候打開囚籠,把你抓出去。抓著誰算誰。都臉朝外站著,像宰小雞似的,抓住哪只算哪只。真的。有的絞死,有的槍斃,有的審訊。把你打得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往傷口上撒鹽,用開水澆。你嘔吐或大小便,就叫你吃掉。至于孩子和婦女,嗅,上帝呀!”
  不幸的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沒說完,尖叫了一聲,便噎了一下,便斷气了。大家不知怎的馬上就明白了,摘下帽子,在胸前畫十字。
  傍晚,另一件比這樁慘無人道的事件更可怕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營地。
  帕姆菲爾·帕雷赫也在圍繞著死者的人群當中。他看見了他,听了他講的遭遇,讀了木牌上充滿恐嚇意味的話。
  他為他死后妻子儿女的命運擔心害怕到了极點。他在想象中看到他們受著緩慢的拷打,看到他們疼痛得變形的面孔,听到他們的呻吟和呼救聲。為了免除他們將受到的痛苦并減少自己內心的痛苦,他在一陣無法克制的悲傷中自己結果了他們。他用鋒利得像剃刀似的斧子砍死了妻子和三個孩子,而那把斧子正是几天前他替女儿們和愛子費烈努什卡削木頭做玩具的那把。
  令人不解的是,他并沒有馬上殺死自己。他在想什么呢?他會出什么事?有何打算和意圖?這是個明顯的瘋子,無法挽救的廢人。。
  利韋里、醫生和士兵委員會成員開會討論如何處置他的時候,他正把頭低垂在胸前,在軍營里游蕩,兩只渾濁的黃眼睛發直。任何力量也壓制不下去的、非人的痛苦擠出的痴呆笑容一直沒离開過他的臉。
  沒人可怜他。人人躲避他。有人說應當對他處以私刑,但得不到支持。
  世上再沒他可做的事了。第二天清晨,他從軍營里消失了,他躲避自己就像躲避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樣。
  冬天來臨了。天气冷得徹骨。嚴寒的大霧里出現撕裂的聲音和看起來并無聯系的影像,它們凝滯,移動,消逝。太陽不是通常看到的太陽,而換成了另外一個,像個紅球挂在樹林中。像蜜似的搖用色的光線,仿佛在夢中或童話里緩慢地向四外擴散,但擴散到一半的地方便凝滯在空气中,凍結在樹枝上。
  許多只看不見的穿著氈鞋的腳,沿著所有的方向移動,像一堵牆似的擦著地面,踩在雪上的每一步都發出憤怒的吱吱聲。那些戴著圍巾帽、穿著短皮襖的形体仿佛在空中飄浮,仿佛沿著星体的天球旋轉。
  熟人們停下步,聊起天來。他們把像洗過蒸汽浴那樣通紅的和胡須凍成一團的臉互相靠近。粘成一團的蒸气像云團似的從他們嘴里噴出,同他們仿佛凍僵的不多的話相比,顯得大得木成比例。
  利韋里在小路上碰見醫生。
  “啊,是您嗎?多少日子沒見面了!晚上請您回窯洞,跟我一塊過夜。咱們像過去那樣聊聊天。我有消息。”
  “信使回來啦?有瓦雷金諾的消息嗎?”
  “我們家的人和你們家的人在信使的報告里~個字也沒提。可我正是從這里得出了令人欣慰的結論。這意味著他們逃脫了危險。不然准會提到他們的。其他的情況,咱們晚上見面時再談。說好了,我等您。”
  在地窯里,醫生又重复了一遍他白天問的問題:
  “我只請您告訴我,您有我們家的人什么消息沒有?”
  “您又不想知道鼻子以外的事。您家里的人看來活著,沒危險。不過,問題不在他們身上。我有絕妙的新聞。要不要來點肉?凍小牛肉。”
  “不,謝謝。別把話扯遠了。”
  “隨您的便。我可要吃啦。營房里的人得了坏血病。大家都忘了面包和蔬菜是什么味了。早知道這樣,秋天應當組織更多的人采胡桃和漿果,趁逃難的婦女還在這里。我告訴您,情況好得不得了。我一向預言的都實現了。形勢有了轉机。高爾察克正從各條戰線上撤退。這是自發的全面潰敗。我說的您明白嗎?可您卻在唉聲歎气。”
  “我什么時候唉聲歎气了?”
  “時時刻刻。特別是維岑緊逼我們的時候。”
  醫生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槍斃叛亂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儿女,沒完沒了地殺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軍和紅軍比賽殘酷,你報复我,我報复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鮮血使他嘔吐,涌進他喉嚨,濺到他的頭上,浸滿他的眼睛。這完全不是唉聲歎气,而是另外一回事儿。可怎樣才能對利韋里講清呢?
  窯洞里有一股芬芳的焦炭味。焦炭味直沖上臉,嗆得鼻子和喉嚨發痒。劈碎的木頭在三腳鐵爐上燃燒,把窯洞照得很亮。木頭燒完后,炭灰便落進下面的水盆里,利韋里又點燃一段插進三腳爐的鐵圈里。
  “您看我燒的是什么?油點完了。劈柴晒得太平,所以燒得快。是啊,營區發現了坏血病。您真的不吃點小牛肉嗎?坏血病。您怎么看,醫生?要不要召開隊部會議,講清形勢,給領導上一堂坏血病的課,再提出同它進行斗爭的方法?”
  “天啊,別折磨我了。您都确切知道我的親人的哪些情況?”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他們一點确切的消息都沒有。可我還沒說完從最近的軍事情報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內戰結束了。高爾察克被打得頭破血流。紅軍沿著鐵路線把他們往東面赶,一直把他們赶進海里。另一部分紅軍赶來同我們會合,共同消滅他分散在各處的后勤部隊。俄國南方的白軍已經肅清。您怎么不高興呢?這還不夠嗎?”
  “不,我高興。可我的親人們在哪里?”
  “他們不在瓦雷金諾,這是莫大的幸運。盡管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夏天對您講的那些話,我當時也那樣估計過,沒得到證實。您還記得有什么神秘的民族進犯瓦雷金話的荒謬傳說嗎?可鎮子完全荒廢了。看來那里還是來過什么人,幸好兩個家庭提前离開了。我們就相信他們得救了吧。据我的偵察員們報告,留下的少數人就是這樣想的。”
  “可尤里亞金呢?那邊怎么樣?在誰手里?”
  “說法也有點荒謬,肯定是個錯誤。”
  “怎么說的?”
  “好像城里還有白軍。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決不可能。我現在用确鑿的事實向您證明這一點。”
  利韋里又在三腳爐里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張揉搓得破爛不堪的地圖卷到露出划分這一地區的地方,其余的部分卷進去,手里握著一支鉛筆指著地圖向他解釋道:
  “您看。這些地區的白軍都撤退了。這儿,這儿,整個儿圓周里。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嗎?”
  “是的”
  “他們不可能在尤里亞金方向。換句話說,他們的交通線一旦被切斷,必定會陷入包圍圈。木管他們的將軍多么缺乏指揮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您穿上皮襖啦?上哪儿去?”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屋里馬合煙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气。”
  醫生從窯洞里爬出來,用手套把洞口前當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撣掉,坐在上面,兩手托著頭撐在膝上,沉思起來。冬天的大森林,樹林里的營地,在游擊隊里度過的十八個月,仿佛都不存在了。他把它們忘了。他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的親人。他對他們命運的猜測一個比一個更可怕。
  東尼娜出現在眼前。她抱著舒羅奇卡在刮著暴風雪的野地里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里,兩只腳陷入雪中,用盡全身的力气從雪里拔出腳來。可暴風雪把她往后刮,風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來,兩條發軟的腿無力地支撐著。嗅,他老是忘記,她已經有兩個孩子,小的還在吃奶。她兩只手一手抱一個,就像契里姆卡的難民,痛苦和超出他們控制力的緊張使他們喪失了理智。
  兩手抱著孩子,可周圍沒有人幫助她。舒羅奇卡的爸爸不知到哪儿去了。他在遠方,永遠在遠方,他一輩子都不在他們身邊。這是爸爸嗎,真正的爸爸是這樣的嗎?而她自己的爸爸呢?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哪里?紐莎在哪里?其他的人在哪里?嗅,最好不要提這些問題,最好木要想,最好不要弄清楚。
  醫生從木墩上站起來,打算回到窯洞里去。突然,他的念頭轉了個方向。他改變了回到利韋里那儿去的念頭。
  雪橇、一袋面包干和逃跑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早已准備好了。他把這些東西埋在營地警戒線外的一株大冷杉下面的雪地里,為了准确起見,他還在樹上砍了一個特殊的標記。他沿著行人在雪堆里踏出的小徑向那里走去。這是一個明亮的夜晚。一輪圓月在天空中照耀。醫生知道夜間崗哨的配置,成功地繞開了他們。但當他走到凍了一層冰的花揪樹下的空地上的時候,遠處的哨兵喊住了他,直著身子踏著滑雪板飛快地向他滑過來。
  “站住!我要開槍啦!你是誰?講清楚。”
  “我說老弟,你怎么糊涂啦?自己人。你不認識啦?你們的醫生日瓦戈。”
  “對不起。別生气,日瓦戈同志。沒認出來。就是日瓦戈我也不放你過去。咱們得照規矩辦事。”
  “那好吧。口令是‘紅色西伯利亞’,回答是啊倒武裝干涉者’。”
  “那就沒說的了。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好啦。夜里出來找什么鬼?有病人?”
  “睡不著,渴得要命。想道個彎儿,吞兩口雪。看見花揪樹上的凍漿果,想摘几個吃。”
  “真是老爺們的糊涂想法,冬天摘漿果。三年來一直在清除你們的糊涂想法,可就是清除不掉。一點覺悟也沒有。去摘你的漿果吧,腦筋不正常的人。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哨兵使勁一蹬滑雪板,踏著吱吱響的長滑雪板,像來時一樣快,站著滑到旁邊去了,在沒有人跡的雪地上越滑越遠,滑到像稀稀拉拉的頭發似的光裸的冬天樹叢后面。而醫生走的雪中小徑把他帶到剛才提到過的花揪樹前。
  它一半理在雪里,一半是上凍的樹葉和漿果,兩枝落滿白雪的樹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兩條滾圓的胳膊,便抓住樹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揪樹仿佛有意識地回答他,把他從頭到腳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語,自己也木明白說的是什么,完全把自己忘了:
  “我將看見你,我如畫的美人,我的花揪樹公爵夫人,親愛的小。乙肝。”
  夜是明亮的。月亮在天上照耀。他繼續穿過樹林向朝思暮想的冷杉走去,挖出自己的東西,离開了游擊隊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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