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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白袍怪人


  甘棠盡量從記憶中捕捉這女尼的影子,但想來想去,始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
  妙齡女尼首先開了口,但聲調是栗人的:“施主好殘忍的手段!”
  甘棠聞言一惊,神思恢复,惑然道:“小師父你說什么?”
  “我說你手段夠狠!”
  “這……從何說起?”
  “問你自己!”
  “哦!小師父誤會了,在下也是剛到。”
  “剛到?”
  “不錯,在下來時,血案已經發生。”
  “哼!”
  “小師父不信?”
  “出家人戒殺,然而貧尼今夜要開殺戒,把你碎尸万段。”
  那股怨毒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甘棠不由啼笑皆非,急道:“在下鄭重聲明,并非殺人凶手!”
  “誰信?”
  “在下句句實言,小師父不信也是沒辦法的事。”
  “暗夜深山,施主到此何為?”
  “追蹤一個可疑的人影?”
  “什么樣的人影?”
  “一個白衣人!”
  “憑施主的一句話,就能了卻干系不成?”
  “小師父之意呢?”
  “家師与五位師姐不能白死!”
  “什么意思?”
  “殺人償命!”
  突地,甘棠想起對方是誰了,腮邊那一粒豆大的紅痣,喚起了他的記憶。半年前,他赴“玉牒堡”退婚的途中,碰到一輛碧香車,那赶車的曾在他身上留下鞭痕,對了,對方就是車中那美似天仙的素衣少女,但,為什么會當了尼姑呢?
  是面容相似?但天下豈在連特征都相似的道理呢?
  心念之中,脫口道:“小師父,恕在下冒昧,半年前在下似從一輛馬車上見過……”
  妙齡女尼粉腮一變,是相當震惊,栗聲道:“施主是誰?”
  “在下……”
  話聲出口,卻接不下去,上次偶然邂逅,他并沒有報告名姓,而現在面上又戴了人皮面具,不是本來面目……
  妙齡女尼再次道:“施主到底是誰?”
  甘棠自然不愿揭露自己的真面目,暗忖,半年前,自己是窮途落魄相,現在,是一個病容滿面的少年,可能相差不多,對方如無特殊印象,決分辨不出來,當下反問道:“小師父承認是在下所說的人了?”
  “不錯!”
  “小師父可記得尊駕曾用馬鞭抽打一個落魄的少年?”
  “是……你?”
  “正是在下!”
  妙齡女尼似乎十分迷惘,果然她已辨不出真假,愣了片刻之后,粉腮又寒道:“這并不能證明你不是凶手!”
  “在下并不想以此證明!”
  “施主并未報出名號!”
  “這……似乎沒有必要!”
  口里說著,內心卻感到一种難言的惆悵,半年動,惊鴻一瞥,她在他心中留下了木可磨滅的印象,想不到半年后她削發為尼,成了世外之人。
  “施主知道貧尼是誰?”
  “未曾請教!”
  “施主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妙齡女尼一抬手,數縷指風電疾射向甘棠胸腹死穴,疾勁狠准,世無其匹。
  甘棠本能的一閃身,這閃身之勢,不但美妙,而且奇幻至极。
  妙齡女尼面上殺机大熾,厲聲道:“好一個花言巧語的狂徒,貧尼險些被你瞞過……”
  甘棠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半年前躲不過一根馬鞭,原來是真人不露相。”
  “天下事豈可一概以常理推論?”
  “你受何人指使,到‘苦竹庵’來行凶?”
  “在下若再分辯,小師父不信也是徒然。”
  “你根本無詞可辯!”
  甘棠平靜地道:“小師父,在下根本不須分辯,在下如是行凶之人,既能殺令師,難道就殺不了小師父,何必多費唇舌,即使小師父是帶藝出家,在下并非自詡,要取小師父性命易如反掌,請再三思!”
  妙齡女尼眼珠一轉,道:“這話听來有理,焉知你不是另有居心?”
  甘棠不由微有怒意,脫口道:“你低估本少主的為人了!”
  “什么,少主?哪門哪派的少主?”
  “天絕門施天棠便是區區在下!”
  “有何為證?”
  甘棠立揚右掌,隔空向佛堂的門框上一按,門框上立時現出一個深約三分的掌印。
  妙齡女尼惊“哦”了一聲,道:“不錯,傳言中的‘天絕掌’正是如此,貧尼多有得罪!”
  說著合十躬身。
  甘棠下意識地一陣面熱,道:“不敢當!”
  “施主曾見一個白衣人上峰?”
  “是的!”
  “可能是什么來路?”
  “這……在下歉難答复,也許事實上根本不是在下心目中猜測的人。”
  “施主心目中猜測的人是誰?”
  “一個白袍蒙頭怪人……”
  妙齡女尼粉腮慘變,蹬地退了一步,栗言道:“白袍蒙頭的怪人?”
  甘棠見狀疑云大起,沉聲道:“小帥父敢情知道這怪人的來路?”
  妙齡女尼幽幽地道:“不知道!”
  甘棠明知對方不肯吐實,卻又不便追問,旁敲側擊地道:“令師徒想是与這白袍怪人結有怨隙?”
  妙齡女尼面呈痛苦之色,一擺手道:“施主請便吧,貧尼要料理善后!”
  甘棠本想再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只深深地注視了對方一眼,在心里歎息了一聲,緩緩舉步,向外走去。
  然而,他的腳步,与心情一樣的沉重,口中微吟道:“自古紅顏遭天妒……”
  “施主請留步!”
  甘棠心弦下意識地一顫,回身道:“小師父還有話說?”
  “施主与那白袍蒙面人之間,有什么瓜葛?”
  “沒有什么,只是想證明一件事!”
  “證明什么事?”
  “這……恕在下無法奉告!”
  他留意白袍蒙面怪人,只是想證明那“疊石峰”上吹簫女人是否猜想中的仇人“魔王之王”,同時本門“天威院主”傳訊請他有机會時設法揭開那怪人的真面目,這些當然不能為外人道及。
  再一方面,在峰下所見白影,并不一定是心目中的白袍怪人,只是測度而已。
  妙齡女尼的反應,使他心中疑云重重。
  她為什么聞名而變色?
  她為什么要追問自己与白袍怪人之間的關系?
  她為什么在听到白袍怪人四個字之后,馬上下逐客令?
  事實顯示,姑勿論屠庵的凶手是誰,在峰下官道上所瞥見的白影是誰,這妙齡女尼与自己所見到的白袍怪人之間,不是有某种關系存在的話,至少,她知道他的來路。
  這是一條難得的線索。
  心念之中,沉聲道:“小師父的看法,屠庵的凶手會不會是那白袍怪人?”
  “不知道!”
  “小師父定然知道那怪人的來歷!”
  “不知道!”
  “出家人戒妄語,小師父似乎言不由衷。”
  “阿彌陀佛,施主根据什么這樣說?”
  “這白袍怪人,神出鬼沒,江湖中极少人知道,而在下提到此人之時,小師父顯然十分震惊,而且也顯示出內心不宁……”
  “施主還是請便吧。”
  就在此刻——
  妙齡女尼面上露出极度惊怖之色,身形步步后移。
  甘棠大是駭然,急聲道:“小師父,你怎么了?”
  妙齡女尼雙目直視,仍然步步后移,粉腮竟扭曲得變了形。
  甘棠一看情形有异,不期然地扭頭回顧,目光及處,几乎脫口而呼,那分隔前后院的月洞門內,赫然兀立著一個白袍怪人,全身只雙眼露在外面。
  這怪人半點不差,正是“疊石峰”上所見的怪人。
  事實證明了甘棠的揣測,屠庵的凶手終于現身。
  甘棠登時血脈賁張,心跳加速,情緒激動到了极點。
  妙齡女尼,卻已退到了佛龕之前,退無可退,后背緊貼著供桌,嬌軀簌簌而抖。
  白袍怪人緩緩舉步走入院中。
  沙!沙!
  腳步聲充滿了難言的恐怖。
  空气在剎那之間,似乎凍結了。
  雙方在“疊石峰”上雖然照過相,但此刻甘棠戴了人皮面具,形貌已改,他認得白袍怪人,白袍怪人卻不認識他。
  白袍怪人走到院地中央,在甘棠身前丈外之地停住,目光卻直射在佛堂內那妙齡女尼的身上,對甘棠似乎不屑一顧。
  甘棠不由自主地向后瞥了一眼,對妙齡女尼出乎常情的惊怖之狀,大惑不解,從剛才以指風襲擊自己的情況而論,她的身手已非等閒,為什么面對屠庵仇人,竟噤若寒蟬,半聲不吭?
  莫非這白袍怪人的名頭,真有這大的震懾之威?
  以自己所知,這白袍怪人只是“疊石峰”頭怪簫主人的爪牙而已,連無所不知的“神机子”都不知道他的來路,可見白袍怪人前此可能從未出現過江湖,妙齡女尼聞言而惊,這其中必然另有蹊蹺,這關鍵可能在屠庵的動机上。
  佛堂傳出妙齡女尼激顫的聲音:“死者何辜?”
  這話當然是對白袍怪人而發。
  白袍怪人冰寒澈骨地道:“敢為你落發就該死!”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住口,你目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路隨我走!另一條路,死!”
  死字的尾音拖得很長,令人毛骨悚然。
  甘棠更加迷惘了,對方相互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呢?
  白袍怪人的目光倏地轉向了甘棠,陰森森地道:“小子,老夫懶得出手,你自己了斷吧!”
  這語气,似乎甘棠已是他掌中之物。
  甘棠怒极而發出了數聲冷笑,道:“閣下大言不慚!”
  白袍怪人目中精芒大熾,猶如電炬,迫射在甘棠面上道:“小子,老夫如果出手,你將無法全尸。”
  “未必!”
  “那你就試試看!”
  話聲中,右掌一揚,掌至中途,突地又收了回去,道:“小子,你來此何為?”
  甘棠冷冷地道:“這似乎沒有先告訴閣下的必要。”
  白袍怪人哼了一聲,又道:“報名!”
  甘棠心念疾轉,這白袍怪人顯然是專為這妙齡女尼而來,而妙齡女尼恰好外出未歸,他在行凶之后,因目的未達,所以去而复返,他可能也剛到,沒有听到自己与女尼的對話,否則不會要自己報名,當下慨然道:“天絕門施天棠!”
  白袍怪人顯然一震,大聲道:“什么,你小子是‘天絕門’少主?”
  “不錯!”
  “好小子,竟敢信口開河!”
  “什么意思?”
  “天絕門有几個少門主?”
  “一個!”
  “一個?”
  “不錯!”
  “老夫曾見一個貴介公子打扮的小子,也自稱施天棠……”
  甘棠心中自然明白,煞有介事地道:“有這等事?”
  白袍怪人頓了一頓之后,目中凶光亂閃,陰惻惻地道:“不管誰真誰假,小子,你反正死定了!”
  “在下与閣下何怨何仇?”
  “不談仇恨,見老夫面者例無活口!”
  “閣下如何稱呼?”
  “用不著廢話了,納命來!”
  曲指如鉤,詭辣無倫地抓向甘棠當胸,雖是一抓,但卻控制了任何閃避的方向,而且令人無從封擋。
  甘棠暗吃一惊,但他業已參悟了“天絕奇書”“武功篇”七成功力,比之開派祖師,只差了一成,放眼武林,已難逢敵手,這一抓當然應付得了。
  “天絕”武功,有攻無守,除了閃讓,便是反擊。
  為了明了敵情,他展開“天絕身法”,鬼魅般地飄了開去。
  “噫!”
  白袍怪人一抓落空,惊“噫”出聲,可能甘棠的身手太出乎意料之外。
  甘棠栗聲道:“閣下不敢報出名號?”
  白袍怪人嘿的一聲怪笑道:“小子,你還不配!”
  雙掌一划,招式出手,迅猛厲辣得世無其匹。
  甘棠一咬牙,揮掌反擊。
  “砰!砰!”
  白袍怪人退了一個大步,甘棠卻踉蹌退了四五步之多。
  “老夫低估你了!”
  人影乍分倏合,又是“砰!砰”連響,彼此的招式,都照預期的擊中了對方。
  白袍怪人身軀連晃,甘棠卻退了七八步之多,几乎栽了下去。
  雙方施展的都是冠蓋武林的奇詭殺著,搏擊之慘烈,駭人听聞。
  人影再分再合。
  剎那之間,狂風匝地,勁气撕空,“砰!砰”之聲不絕于耳。
  硬承硬攻的前提下,持續了半盞熱茶的工夫,白袍怪人已看出了對方的路子有攻無守,招式固屬罕世無儔,式式致命,但卻空門大露。
  當然,除了像白袍怪人這等蓋世的身手,誰能有机會窺視對方的空門。
  一聲暴喝過處,甘棠飛栽兩丈之外。
  白袍怪人的頭罩臉孔部份,現出了一片殷紅。
  顯然,白袍怪人功力雖高,但卻無法拆解對方攻式而施殺手,是以拼著受傷,全力覷准空門予對方以致命的一擊。
  由受傷的程度,可以看出雙方功力的高下,甘棠顯然差了一籌。
  妙齡女尼面無人色,忘其所以地出了佛堂,立身戰圈邊緣。
  白袍怪人略事喘息之后,舉步前欺。
  甘棠自知功力遜了對方一籌,而且這一場拼搏不見生死不休,就在倒地之際暗地吞服了五粒“万應丹”,然后咬牙掙起身形,回身面對敵人。
  場面充滿了恐怖的殺机。
  白袍怪人越移越近,雙目凶光熠熠,像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妙齡女尼尖叫一聲:“不要殺他!”
  嬌軀電彈過來。
  “砰!”扶以一聲慘哼,白袍怪人揮手之間,妙齡女尼噴血而退。
  甘棠目眥欲裂,大叫一聲,拼聚全部殘存真力,欺步上前,忘命般攻出一招。
  白袍怪人沉哼一聲,雙掌猛划。
  慘嗥栗耳,鬼神皆惊。
  甘棠身軀騰起丈來高下,“砰”然墜地,五官溢血,寂然不動。
  白袍怪人踉蹌退了三四步。
  白袍怪人栗了片刻,顫巍巍地前移三步,舉掌向甘棠迎頭劈去……
  “殺人毀尸,有傷天道!”
  妙齡女尼凄厲地叫了一聲,彈身橫擋甘棠尸身之前。
  白袍怪人暴喝一聲道:“你敢!”
  妙齡女尼淚水奪眶而出,但粉腮上換了一种堅毅的神色,嘶聲道:“身入空門,心皈我佛,自殘一肢,以償深思!”
  聲落,右掌猛地切向左臂。
  鮮血泉涌,一條左臂齊肩而落。
  白袍怪人踉蹌退了兩步,慢吼一聲道:“罷了!”
  轉身疾奔出庵而去。
  妙齡女尼點穴止住血流,就地坐了下去,面如金紙,汗水和著淚珠,滾滾而落。
  恐怖而瘋狂的一幕結束了,場面趨于死寂。
  血!
  尸体!
  再就是凄冷的月光。
  久久之后,妙齡女尼遲滯的目光移向甘棠的尸身,突地惊呼一聲:“他還沒有死!”
  甘棠的四肢微微地抽動。
  “天絕武功”最大的玄奧便是生机不滅,再加上五粒“万應丹”的靈效,除非身体被肢解,否則決死不了,這一點是“天絕門”
  最高秘密,局外人無從知曉。
  妙齡女尼似乎不忍著甘棠垂死的掙扎,含目低眉,口中連宣佛號。
  約莫盞茶工夫,甘棠生机恢复,雙目微微地睜開一線,他知道如果讓白袍怪人發覺他沒有死的話,后果是相當可怕的。
  目光轉處,他發現身旁斷臂的妙齡女尼,正在宣誦佛號,白袍怪人蹤影不見。
  他仍不敢有所動作,默運真元,除了五腑還隱隱作痛之外,別無异狀。
  他展開了“潛听”之術,細察周圍的情況,這奇術可分辨五丈之內的呼吸之聲。
  片刻之后,他确定除了妙齡女尼之外,已無別人,才大張雙目,緩緩轉動軀体,游掃一周,然后坐起身形。
  又歷了一次死劫。
  他吞服下第二粒“回生丹”。
  妙齡女尼停止了佛號,喃喃祝禱道:“我佛慈悲,接到他的靈魂!”
  甘棠低喚了一聲:“小師父!”
  妙齡女尼如逢鬼魅似的電彈而起,雙目電張,栗聲道:“施主,你……”
  甘棠徐徐起身,用衣袖一抹面上的血漬,道:“托天之庇,在下死里逃生。”
  妙齡女尼面上痛楚之色重現,又坐回地上。
  甘棠激動地道:“小師父,你的手臂……”
  妙齡女尼面上先掠過一抹幽凄之色,繼而庄嚴地道:“佛在心中,棄去臭皮囊方是大解脫,區區之傷,施主勿以為念!”
  甘棠怔了一怔,道:“白袍怪人呢?”
  “走了!”
  甘棠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昔日的香車美人,今日的斷臂殘尼,造物弄人,一至于斯,天道确實無常。
  天亮了,但“苦竹庵”似乎還籠罩在暗夜的恐怖中。
  甘棠忽地沉聲道:“小師父,有朝一日在下找白袍怪人結帳時,第一件事便卸下他的手臂。”
  妙齡女尼全身一顫,戰栗地道:“我佛慈悲,施主千万不可如此,佛家重因果,貧尼只是了前因而已,這手臂是貧尼自己卸下的!”
  甘棠既駭且詫地道:“為什么?”
  “因果已了,諸般成空,施主不必問了!”
  甘棠有些牙痒痒的,但又無可奈何,只好付之一聲苦笑,從怀中掏出碧玉小瓶,倒了兩粒“万應丹”,遞了過去,道:“小師父,這是本門靈丹,一粒內服,一粒外敷。”
  “這……”
  “你我二度相逢,也算是緣,小師父勿卻!”
  “如此貧尼拜領了!”
  說完,伸出羊脂白玉般的柔臂,接了過去。
  甘棠望著對方蒼白的粉腮,感慨万千,他的心版上同時印了兩個影子,一個是美若天仙的香車麗人,另一個是幽寂孤凄的獨臂女尼。
  心頭,禁不住那莫名的悵惘之情,又是一聲長歎出口。
  到現在,他連她的出身來歷完全漠然,但卻共同經歷了一場生死大劫。
  “施主歎息什么?”
  “白云蒼狗,歎世事之無常!”
  “世事本皆空,施主何必自苦。”
  “在下請教法號?”
  “貧尼棄塵!”
  “在下永遠記住這名號……”
  “棄塵”女尼面色微變,顫聲道:“施主可以請便了!”
  甘棠誠懇地道:“在下可有效勞之處?”
  “不敢當,貧尼自會料理!”
  “如此在下告辭!”
  “恕貧尼不送!”
  甘棠轉身步出庵門,迎著朝陽吐了一口長气。
  白袍怪人碰上了,但卻一無所獲,謎,仍然是謎,對方的功力,太出乎他意料之外,想起來余悸猶存。
  現在,他必須找一個隱僻處所,配合藥力行功。
  眼前全是茂密的竹林,綿亙無涯。
  甘棠分枝拂葉走向竹林深處,揀了一個蔭蔽所在,坐下開始行功,接受第二次的磨練。
  這一次耗時較短,僅兩個時辰,便打通了第二個“偏穴”和第一次一樣。如果再來一次,便算完成“武功篇”第八段“功力再生”,完成了這一段与敵交手,真力不虞匾乏,隨滅隨生,當初“天絕門”祖師完成八段之后,創立“天絕門”,以后數代,沒有修到七段的,甘棠可算是繼開派祖師之后的佼佼者。
  日正當中,陽光從葉隙林消瀉落,陰暗的竹林頓然開朗,同時也照亮了林底一彎粼粼的溪流。
  甘棠臨流一照。滿面盡是斑斑的血痕,那張人皮面具是不能再用的了,當下,把面具撕了下來摺疊好,淨了面,取出了另一副戴上,溪水中映出一個白面無髭的清矍面龐,看上去在三十歲之間。
  他笑了笑,很滿意這面具。
  這面具制作得十分精巧,薄如蟬翼,柔若無物,緊緊附貼在臉上,臉部的表情竟然不受限制,毫無呆滯之感。
  就在此刻——
  一陣煙硝之味扑鼻而至,抬頭一看,林隙間可見沖空的濃煙,接著是劈劈啪啦的爆裂聲和牆倒屋塌的嘩啦聲。
  聲音的來源正是“苦竹庵”的位置。
  甘棠這一惊委實非同小可,莫非“棄塵”女尼舉火自焚?
  心念動處,疾逾電閃的穿出竹林。
  “呀!”
  一點不錯,一座大好庵堂,現在已成了一片火海。
  驀地——
  他發現火場之外,人影幢幢,全是勁裝打扮,正自指點談論。
  甘棠功力已達上乘之境,雖遠隔十丈,語聲仍清晰入耳。
  只听一個聲音道:“可惜了一個絕色佳人!”
  另一個道:“這种死心眼女人,天下難找,放著榮華富貴不享,來當尼姑!”
  “謀殺!”
  甘棠在心里暗叫了一聲,扑向現場。
  火勢熾烈,入目一片猩紅,就是鐵也燒熔了,何況是人。
  一個綺年玉貌的少女,出了家已屬不幸,复遭屠庵斷臂的慘禍,現在,竟然葬身火窟,化為灰燼,天下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甘棠五內皆裂,殺机如焚,晃身到了一個看似為首的老者旁,寒聲道:“報上姓名來歷!”
  那老者陡吃一惊,轉身望去,一個中年文士站在身前,雙目盡是駭人光芒,下意識地向后一挪步,粗聲暴气地道:“朋友哪來的?”
  甘棠厲聲道:“我要你報上姓名來歷!”
  那老者陰惻測地一笑道:“朋友好大的口气……”
  “報名!”
  “你算什么東西?”
  “要你報名!”
  “朋友想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一喊嚷,周近十几個黑衣漢子,齊涌了過來。
  甘棠激動得渾身直抖。
  那老者面色一沉,大喝道:“拿下!”
  兩名勁裝漢子伸手便抓。
  “找死!”
  冷喝聲中,慘號隨起,兩個勁裝漢子似斷線風箏般飛瀉入熊熊烈焰之中。
  所有在場的人,全被這一手惊得亡魂盡冒,面如土色。
  甘棠抖手之間,把兩名大漢拋入火場,連看都不看一眼,瞪視著那老者道:“說!”
  那老者連退了三四步,戰栗地道:“閣下何方高人!”
  “你不配問,回答本人的話!”
  老者猛一彈身,朝側方竹林射去……
  甘棠急怒攻心,雙目盡赤,大喝一聲:“留下命來!”
  舉掌凌空揮去。
  “哇!”
  那老者彈在半空的身形,如殞星下瀉,仆地而亡。
  其余十几個勁裝漢子,一個個腳癱手軟,木立原地,不能動彈。
  甘棠一把抓住其中之一,道:“你說,什么來路?”
  那大漢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甘棠鋼牙一咬,振腕一拋。
  慘號凌空,又一個被拋入火窟。
  甘棠手指近身的一個,粟聲道:“你說?”
  那漢子篩糠似地抖個不住,結結巴巴地道:“青……龍堡!”
  “什么,青龍堡?”
  “是……是……的!”
  “焚庵的目的何在?”
  “這……不關小的們……事!”
  “奉何人之命?”
  “少……堡主。”
  “好哇!”
  甘棠業已恨到极處,雙掌猛揮……
  慘叫粟耳,人影斜飛,這一揮手之間,地上橫尸六具。
  “住手!”
  暴喝聲中,一個錦衣少年奔到近前。
  甘棠戟指對方道:“衛武雄,你焚庵的目的是什么?”
  這錦衣少年,正是“青龍堡”少堡主衛武雄。
  衛武雄全身一顫,栗聲道:“閣下是誰?”
  “這你管不著。快說,為什么要做這种滅絕人性的事?”
  “閣下未免太目中無人了!”
  “小子,那‘棄塵’女尼……”
  衛武雄面色大寒,咬牙切齒地道:“原來那賤人是因為閣下才拒絕本少堡主,哼!”
  甘棠肺都几乎气炸,殺气騰騰地道:“你是所謀不遂而殺人放火?”
  “不錯,這种賤人死有余辜!”
  “她……業已葬身火窟了?”
  “你也別想活下去,來得正好!”
  隨著喝話之聲,舉掌向甘棠當胸劈去,這一擊,挾以畢生功力而發,勢道相當惊人,可惜,他碰到的人功力太高了。
  一聲悶哼,右手腕脈已被甘棠扣住。
  甘棠目射恐怖殺光,片言不發,直盯在衛武雄面上。
  衛武雄可做夢也估不到對方有這高的身手,登時惊魂出竅汗珠滾滾而落,一張俊面,已成了死灰之色。
  場面緊張得透不過气來。
  甘棠一字一句地道:“衛武雄,本人要把你生撕活裂!”
  單憑這句話,就足以使人魂飛膽裂。
  死剩的七八個“青龍堡”屬下,一個個如泥塑木雕,不知道逃避,也不知道出手。
  衛武雄魂出了竅,采呼道:“你們……出手!”
  七八個壯漢,如夢乍醒,抽刀拔劍,一涌而前。
  甘棠單掌一扣,劍飛人倒,又栽了四個,其余的三個棄下兵刃,如飛逃去。
  衛武雄咬緊牙關,顫聲道:“閣下該留個名。”
  甘棠業已怒憤如狂,一個字也听不進去,手一緊,道:“納命!”
  就在此刻——
  一條灰影飛飄而至。
  甘棠目光掃處,不由惊呼出聲:“你——沒有死?”
  惊喜、激動、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現身的不是別人,正是被疑為已葬身火海的斷臂女尼“棄塵”。
  “棄塵”沒有遭害,的确大大出乎甘棠意料之外,這种惊呼,是沖口而出的,話出口才發覺不妥,但已無法收回了,一方面對方是出家之人,再一方面自己又已改變了另一副容貌。
  “棄塵”大是愕然,呆了一呆之后,激奇地道:“施主如何稱呼?”
  甘棠心念一轉,道:“過路之人,一時不平出手,沒有留名的必要!”
  “棄塵”垂眉道:“施主放了他吧!”
  “放了他?”
  “我佛慈悲為怀,出家人不种惡因!”
  “可是小師太可明白這批人的居心?”
  “阿彌陀佛,貧尼算歷了一劫。”
  甘棠一咬牙道:“在下可不是出家人,這等人豈能容地活在世間!”
  衛武雄被甘棠緊緊扣住,如待宰羔羊,竟用乞怜的目光望著“棄塵”。
  “棄塵”單掌作了一個問訊之式,然后以茫然目光注視著甘棠道:“施主,他只是個可怜的替身……”
  甘棠一震道:“替身,他不是‘青龍堡’少堡主衛武雄?”
  “不是!”
  “那他是誰?”
  “堡中一個面貌酷肖衛武雄的下人!”
  “這……小師太怎么知道?”
  “青龍堡也算當今武林數一數二的大派,一個小堡主當不至如此不濟!”
  “小師太是根据這一點理由而推測的?”
  “不,貧尼說這話完全是事實。”
  甘棠心念疾轉,不久前在“玉牒堡”中衛武雄被白薇在一個照面之間擊倒,難道那衛武雄便是眼前此人,那真正的衛武雄呢?他為什么要用替身?
  心念之中,沉聲道:“對方焚庵的目的何在?”
  “貧尼說過是歷劫。”
  “本人不懂!”
  “施主請不必追究下文了。”
  “衛武雄為什么要用替身?”
  “這一點施主不要過問了!”
  甘棠心中老大不是意思,因為他未謀一面的未婚妻西門素云,改嫁衛武雄,所以他對衛武雄無形中產生了一种微妙的心理作用,對方的行為他不愿漠然視之,而這“棄塵”女尼,先遭白袍怪人屠庵斷臂,而今又被人企圖火焚,這其中必有不為外人道的蹊蹺。
  更奇怪的是這女尼竟然連一絲恨意都沒有,難道她年紀輕輕就有這高的修養不成?
  被害人委曲求全,局外人又何必硬岔一枝?
  但,這謎底關系著白袍怪人与衛武雄,他又不愿就此放過……
  “棄塵”女尼再次道:“施主,請看佛面放過他吧!”
  甘棠暗歎一口气,松開了手。
  那假的衛武雄連退了數步,向“棄塵”女尼一抱拳道:“小人該死而不死,從此洗心革面,永絕江湖是非之場!”
  說著,“嗖”地抽出一柄匕首,朝面頰上一划,捂著半邊血臉,彈身飛逝。
  “棄塵”高宣一聲佛號,道:“孽海無邊,回頭是岸!”
  甘棠心中暗忖,這少年還不愧是個血性漢子,饒他一命也不冤枉……
  心念未已,一聲慘號倏告傳來。
  甘棠大吃一惊,循聲扑了過去,五十丈外的竹林幽徑上,橫陳著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死者,赫然就是剛剛离開的衛武雄的替身。
  是誰殺了他?
  甘棠游目四掃,一無所見。
  如果視界不受竹林限制,凶手說什么也逃不出甘棠目力之外。
  “棄塵”也同時赶了過來,面色變得极為難看。
  甘棠冷冷地道:“他死了!”
  “棄塵”口唇翕動,蒼白粉面微微扭曲,目光竟然隱現殺机,這開口閉口講慈悲的少尼,顯然動搖了信念。
  甘棠深深注視了尸体一眼,道:“九創,一劍九孔,出手的人劍術已臻絕境!”
  就在此刻——
  身側竹叢之后,傳出了一聲冷笑。
  甘棠一旋身,寒聲喝道:“誰?”
  聲落,一條极其窈窕的身影,從竹叢之后緩緩現了出來,赫然是一個美如天仙的白衣少女,背上斜斜插著一柄古色斑瀾的長劍,粉腮上籠罩著一層嚴霜,秀眸中殺气畢現,直到兩人身前丈外之處才停下腳步。
  甘棠暗忖,莫非這白衣少女便是殺人凶手?
  “棄塵”女尼踉蹌向后一退身,激顫的道:“是你?”
  白衣少女眼角一瞟甘棠,然后目注“棄塵”道:“我倆最好不要兵戎相見。”
  “棄塵”寒聲道:“貧尼幸脫一死,難道……”
  甘棠業已忍耐不住,打斷了“棄塵”的話頭,目光迫視著白衣女子,道:“這人是姑娘殺的?”
  白衣女子不屑地一撇嘴,道:“不錯,怎么樣?”
  “姑娘容不下一個改過自新的人?”
  “改過?我不懂這意思!”
  “為什么要殺人?”
  “閣下似乎很愛管閒事?”
  “就算是吧!”
  “閣下可知道管閒事的后果?”
  “什么后果?”
  “這具尸体便是榜樣!”
  “口气不小,請問芳名?”
  “這一問是多余!”
  “為什么?”
  “因為你死定了。”
  甘棠心火直冒,冷哼了一聲道:“可惜!”
  白衣少女瞪眼道:“可惜什么?”
  “本人一向极少對來歷不明之人下手,姑娘吝報芳名,如果本人殺了姑娘,結果是破了戒例,豈非可惜!”
  “閣下是逼我先出手封閣下的口!”
  “只要姑娘有這個能耐,無妨一試!”
  白衣少女秀眉一豎,緩緩自背上拉下長劍,斜舉胸前,凝神注視著甘棠,森冷的劍气,微微發散,單只這一個架勢,就說明了對方劍術上的造詣相當不凡。
  甘棠冷傲逼人地道:“姑娘還等什么?”
  白衣少女嬌斥一聲,劍气如虹,劍花繞目,宛如有九柄劍同時分襲胸腹九大要穴,迅疾厲辣,世無其匹。
  甘棠一晃身,輕輕地避過了這惊世駭俗的一擊,口里道:“本人禮讓一招,注意,只一招,姑娘如果要收手還來得及。”
  白衣少女一擊不中,便知道這中年文士裝束的人,不易相与,但仍气勢迫人地道:“誰要你讓?”
  “本人出手必不落空,這一點事先申明!”
  “廢話!”
  劍芒耀眼,劍气撕風,無數寒星,罩身射向了甘棠,快,快得令人咋舌。
  甘棠雙掌一划,只那么隨便的一划……
  嬌哼聲中,寒芒頓息,白衣少女踉蹌退了數步,粉腮一片鐵青,厲聲道:“閣下什么來歷?”
  甘棠一哂,道:“姑娘也是多此一問!”
  白衣少女掌中劍再度揚起,雙眸煞光閃爍,半步,半步,沉緩而凝重地進迫。
  這一擊不言可諭,必是石破天惊的一擊。
  甘棠雙掌自然下垂,毫未作勢,但栗人的眼神,略不稍瞬,注視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精神上可以說完全無懈可擊,這是一個特等高手對敵的至佳表現。
  場面驟然呈一片無形的緊張。
  “棄塵”女尼怔怔地注視著雙方,不言也不動,似一尊玉石雕像,美到极點,也冷到极點,最大的遺憾是這雕像缺了一只手臂,變成了殘缺的美。
  距离在慢慢縮短。
  一丈!
  八尺!
  五尺!
  “唰!”
  銀芒一閃,就那么极快的一閃,几乎在人的腦海里不留印象。
  不同的是雙方距离又拉長到一丈,而甘棠的雙掌徐徐放落。
  白衣少女劍光下垂,嬌軀在抖動,粉腮略呈蒼白。
  “哺!”
  白衣少女突地櫻口一張,射出了股血箭,白影一閃而逝,她走了,猶如惊鴻一瞥,也好像場中根本上就沒有她存在過。
  甘棠征在當場,口里喃喃地道:“好劍法!”
  “棄塵”這里開了口,語音冷得使人發顫,前后判若兩人。
  “施主,你受傷了?”
  甘棠下意識的一瞥前胸,長衫上有九個銅錢大的小孔,微有血水滲出,而這九個小孔、恰好布在九大要穴的部位上,毫厘不差。然后,淡淡地道:“皮肉之傷,算不了一回事!”
  “施主的功力是貧尼生平僅見!”
  “過獎了,她是誰?”
  “她……”
  “棄塵”說了一個她字,便即頓住,片刻之后,答非所問的道:“施主因貧尼而樹此強敵,令貧尼十分不安!”
  “請問她的來歷?”
  “這……她必然會找上施主的,貧尼不便饒舌。”
  甘棠心里打了一個悶葫蘆,他不明白這“棄塵”女尼為什么事事諱莫如深,對方不愿說,他當然不便追問,話題一轉道:“她是專為小師太而來?”
  “是的!”
  “与被殺的衛武雄的替身等有無關系?”
  “有!”
  “什么關系?”
  “這恕貧尼又讓施主失望了。”
  甘棠咽了咽口水,心里老大不是滋味,覺得自己管這場鬧事,真有些不值,反而耽擱了應辦的事,當下頷了頷首,道:“本人該走了!”
  但仍忍不住深深瞥了“棄塵”美絕塵寰的玉面一眼,才彈身奔离。
  這一眼,沒有任何猥褻的成分,只是基于一种任何人對于不平凡事物的本能反應,因為她太美了,美得使人無法不多看一眼。
  嵩山,
  少室峰,
  少林寺。
  時已近午,但未聞往常的梵唱鐘罄之聲。更奇的是從山腳到寺門為止,不見半個僧人的影子,連普通人也沒有。
  這座一向居于武林領袖地位的古剎,死寂得近于恐怖。
  一個貌相清矍的中年文士,長衫飄飄,行云般登上山來,直趨寺門。
  他,正是為了完成對“神机子”的諾言,專程而來的甘棠。
  他不知道“神机子”交給他的那布結,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一定要面交少林掌門方丈“廣慧大師”,如本人不在,宁可不交?
  一路行來,不見任何人影,這异常的現象,使他感到气氛有些不對。
  到得寺門,那情況使他怦然心惊。
  八個身披紫醬色袈裟的中年和尚,垂眉合目,當門而坐,恰好把大門封死,他細一看,八個僧人所坐的方位奇特,想來必是少林鎮山之學的小羅漢陣了。
  少林寺難道有什么強敵光顧不成,不然為什么要排陣阻門?
  來人如果不由寺門入寺,這陣勢豈非虛設?
  心念之中,腳步已踏到門前第一級石階之下。
  八個和尚依然入定似的,絲風不動,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來。
  甘棠心念一轉,停住腳步,朗聲道:“武林后進施天棠,求見貴寺掌門!”
  居中面對門外一個,緩緩睜開眼來,但沒有起身,先注視了甘棠一眼道:“施主何來?”
  “專程拜謁貴寺方丈。”
  “小僧先告罪,敝方丈不見客!”
  “在下乃是遠道專程而來的!”
  “小僧已告過罪了!”
  “貴寺好像發生……”
  “阿彌陀佛,施主請立即回駕!”
  甘棠窒了一窒,道:“在下在沒有謁見貴方丈之前,恕不回頭。”
  那僧人雙目一合,不再言語。
  甘棠不由有些進退兩難,既已到了地頭,當然非把事辦好不可,當下再次道:“煩大師通稟!”
  那僧人根本不理不睬。
  甘棠不禁心中有气,當即施展傳音之術,凝聲向寺內發話,道:“武林后進施天棠,有要事求見掌門方丈!”
  這一著發生了效果,工夫不大,一個身披大紅袈裟的白眉老僧,行云流水般越過八僧,來到門前台階之上,合十道:“施主何方高人?”
  甘棠一看,來的正是在“玉牒堡”中見過一面的少林監院“無相大師”,忙抱拳為禮,道:“監院大師好,在下施天棠……”
  “無相大師”白眉一聚,道:“施天棠!”
  “正是!”
  “請教門派?”
  “天絕門!”
  “天—絕—門?”
  “是的!”
  “無相大師”老臉一沉,雙目精光暴射,似要看穿別人的內心,久久才道:“施主請回駕吧!”
  “在下系專程而來,非見貴寺方丈不可。”
  “敝方丈無暇接見客人。”
  “在下有要事求見!”
  “老衲請施主回駕!”
  “大師不容晉見?”
  “可以這么說!”
  “為什么?”
  “施主來歷不明!”
  “何以見得?”
  “天絕門少門主施天棠与老衲曾有一面之緣,不知施主何以要冒人之名?”
  甘棠早想到對方會有這一問,但自“玉牒堡”死里逃生之后,他不再現出本來面目,一方面對訪仇緝凶之事不便,另一方面,“半面人”對他有救命之恩,曾一再叮囑甘棠其人真是被埋葬了,他不能連累她,所以,只有堅持下去,當下朗聲一笑道:“大師是‘玉牒堡’中与那施天棠見過面,對嗎?”
  “不錯!”
  “大師又何以能斷定孰真孰偽呢?”
  “這……不管誰真誰假,敝方丈不見客!”
  “大師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衲大事纏身,沒有時間多談,施主請便!”
  說著,合十當胸,做出送客之勢。
  甘棠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少林寺的地位,覺得仍應以禮求見為上,同時看情形少林寺必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只好平下气來道:“在下只是受托送一件東西与貴寺方丈!”
  “無相大師”一怔道:“送東西?”
  “是的!”
  “什么東西?”
  “對不起,在下自己也不知道內容!”
  “施主受何人之托?”
  “神机子!”
  “哦!不過……”
  “怎么樣?”
  “施主可將物事交与老衲,再呈方丈,因敝寺今日不便延客。”
  “這,很抱歉,‘神机子’前輩再三交代,必須面呈貴掌門方丈!”
  “無相大師”面現為難之色,思索了好一會遲疑地道:“好,請施主錯過今天再來!”
  甘棠心中一動,道:“為什么?”
  “無相大師”老臉的肌肉抽動了數下,才沉重地道:“敞門不幸,今日午時將歷一劫……”
  話鋒至此頓住,以下的話,似不愿出口。
  甘棠好奇之念大熾,是什么事使得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如臨大敵,但這是別人門派中的私事,按武林規矩,外人不得過問……
  突地——
  甘棠一眼瞥見寺門巨匾之上,赫然有一個長方形的印子,印子中央,四個惊心惊目的篆字“死亡敕令”,不由脫口惊呼道:“血帖!”
  “無相大師”一點頭道:“施主明白了?”
  一股干云豪气,沖胸而起,同時也夾帶一些仇恨的成份,在小鎮旅邸中,白薇、紫鵑二婢,曾遭“死神”荼毒,而更重要的是這一代魔王,將使武林淪入万動不复之境。身為未來“天絕門”的掌門,武林的禍福本身有一份,另一方面,他极想證明“死神”与“魔王之王”是否二而一的魔頭,如果是,那對方就是他的血海仇人了。
  當然,事實已顯示這不是少林一門的私事了。
  當下語音凝重地道:“大師,當日‘玉牒堡’會盟之事結果如何?”
  “因‘血帖’出現,沒有結果!”
  “貴寺是繼十三個遇害幫派之后的第十四個門派,‘外神’不除,武林無宁日了,不知可容在下效勞?”
  “這……”
  “在下語出至誠,同時算是代表‘天絕門’出面!”
  就在此刻——
  寺內傳出一聲悠長而單調的鐘聲。
  “無相大師”面色一變,急聲道:“午時正,言止于此,施主請回駕!”
  微一躬身,疾掠入寺。
  午時,莫非“死神”下手的時間是午時。
  八名排陣僧人,此刻齊齊雙目電張,神色之間緊張到了极點。
  甘棠無形中也緊張起來,此刻,他如果入寺,必被八名僧人所排的小羅漢陣所阻,以他的功力,當然無懼于這陣勢,憑硬闖也可入寺,但他不能這樣做,舍正門而入,也不恰當。
  心念數轉之后,朗聲向八名僧人道:“各位大師,在下意在略盡綿薄,可否讓道?”
  八僧無一應聲,顯然是全神戒備,少林寺門規极嚴,他們當然作不了主,甘棠此舉,僅是表明心跡而已。
  接著又道:“事急從權,得罪了!”
  了字聲落,人已到了寺門之內。
  他施展的是“天絕門”至高身法“幻影追風”,八僧只覺眼前一花,連念頭都來不及轉,更談不上阻截了。
  眼前是“韋陀殿”,殿門口四十名僧人分為四列站立,手中各持兵刃,當門排列,一見甘棠現身,齊齊面色劇變,作勢就要出手。
  顯然,他們不知道甘棠的身份,以為是那家伙來了。
  气氛,的确緊張得無以复加。
  甘棠一拱手道:“在下‘天絕門’少門主施天棠,大師們不要誤會,冒昧闖關,只冀能略盡綿薄,別無他意!”
  聲落,故技重施,仍是那一式“幻影追風”,連超僧眾頭頂而過。
  大雄寶殿之前,院地之中,白光光一片人頭,只見數以百計的僧侶,一行行盤膝而坐,想來少林各代弟子都已集中了。
  每一個的面容,全是悲憤至极之色。
  難道全寺僧人集中待宰?這的确是不智之舉。
  大殿走廊階沿之上,是十六名老僧,左右各八名,雁翅般排立。
  殿內居中,一個寶相庄嚴的長眉僧人,躍坐蒲團之上,身旁隨侍的是監院。
  寺內,靜得落針可聞,靜得近于恐怖。
  甘棠甫一現身,無數道厲芒,全向他集中射來。
  場面,令人動魄惊心。
  監院“無相大師”快逾電閃的飛身出殿,來到甘棠身前,道:“施主……”
  甘棠已搶著道:“大師,貴寺弟子何故全部集中?”
  “無相大師”悲憤地道:“為了少林清譽!”
  “這并非對陣交鋒,以此對付‘死神’,恐怕不是智者所為!”
  “施主的話不錯,但戒律也有不及之處。”
  “請教?”
  “本門弟子,誓与寺共存亡,戒律無法約束。”
  悲壯豪雄,顯示出少林一派領袖武林并非幸致,同時,為了一張“血帖”,而演出這等場面,也刻划出一個中落的名門大派的悲哀。
  甘棠從心底發出了一聲歎息,道:“血帖主人何時來臨?”
  “午正,就是現在!”
  “可曾先示來意?”
  “有,‘血帖’附柬聲明要取敝方丈頸上人頭,及十長老性命。”
  甘棠咬了咬鋼牙,道:“可惡!”
  “施主的真實身份?”
  “天絕門少主!”
  “老衲相信施主之言,但請立即退出……”
  “區區是否現在謁見貴方丈?”
  “恐怕……”
  話聲末已,寺門方向突地傳來慘號之聲。
  空气在剎那之間充滿了恐怖的殺机。
  “無相大師”飛身掠回殿中。
  甘棠轉身奔到內院入口,他判斷這里是“死神”入寺必經之處。
  慘號再傳,听聲音在“韋陀殿”入口。
  甘棠血脈賁張,彈身扑了出去……
  目光掃處,不由五內皆裂,那些守在“韋陀殿”門口的僧人,竟然無一幸免,寺門外的,不問可知了。
  細察尸身,一無傷痕,也不像是被掌力擊斃,更非中毒現象,像是熟睡了一般。
  甘棠不由汗毛倒豎,這是什么功力,殺人于無形?
  突地——
  甘棠打了一個寒顫,心里暗道一聲:“錯了!”返身回掠。
  慘嗥栗耳,動魄惊心,使人有如臨末日之感。
  接著是一片震人的惊呼与怒喝。
  甘棠頭皮發炸,肝膽皆寒。
  大雄寶殿內外已亂成一片。
  只這眨眼工夫,慘案業已形成。
  殿廊上,躺著十大長老的法体。
  殿內,少林寺門方丈“廣慧大師”仍端坐蒲團不倒,頸上失去人頭,鮮血噴了一地,監院“無相大師”木立掌門無頭遺体之前,老臉一片死灰。
  另六個老僧,卻跪在殿門之外。
  甘棠目眥欲裂,周身血管几乎要爆炸開來。
  這是少林開派史上,空前的浩劫。
  院地中的僧眾,先后跪了下去。
  佛號聲起……
  甘棠摸了摸怀中“神机子”托他帶交少林掌門的那神秘布結,搖了搖頭,無聲的從伏跪的僧眾群中,穿越出去。
  “當!當!”
  后殿響起陣陣喪鐘之聲。
  前后不過瞬息工夫,“死神”斃了十大長老,還帶走掌門方丈的頸上人頭,而這多高手,竟然毫無抵抗的跡象,“死神”的神力,末免太不可思議了。
  “死神”為什么要取去少林掌門的人頭?
  他肆虐武林的動机是什么?
  据傳言,“死神”已于六十年前与圍攻他的千名高手同歸于盡,那現在的“死神”,是否當年的“死神”?抑或是他的傳人?抑
  或……
  顧盼間,來到“韋陀殿”中,目光所及,不由惊呼出聲。
  殿內兩側,整齊地排著四十八具僧尸,赫然正是把守寺門的八僧和把守“韋陀殿”口的四十名弟子,一個披發頭陀,正在彎著上身挨尸逐具撫摸。
  這情景,的确使人發毛。
  突地——
  那披發頭陀直起身來,朝甘棠打了個問訊:“少主,請留步!這的确是我佛威靈顯赫了,竟然碰上少主大駕!”
  甘棠一怔神,這披發頭陀,滿面風塵,腰挂游方緣袋,肋下還挾著一柄方便鏟,顯然不是寺內僧人,他怎知自己的身份呢?
  披發頭陀又道:“少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請助酒家一臂!”
  甘棠更是駭然,期期地道:“大師父說什么?”
  “請少主賜予助力!”
  “救人?”
  “正是!”
  “這些……還有救?”
  “不錯!洒家幸而早到一步。”
  “他們不都全已喪命‘死神’之手了嗎?”
  “佛門祥和之地,豈容血腥屠殺!”
  “這……”
  甘棠不由目瞪口呆,自己方懊喪未習“歧黃篇”,無法拯救罹難僧人,听這頭陀的話音,似乎這些死者還有救,難道除本門之外,武林中還有能活死人而肉白骨的歧黃高手?
  “少主,請從第一名開始,以‘真絲貫頂’之術,依次點他們一指!”
  “什么,‘真絲貫頂’?”
  “不錯,就是這樣!”
  甘棠內心的震惊,簡直無可言喻,這“真絲貫頂”之術,是“天絕門”不傳秘技,受術之人,永遠喪失記憶,這頭陀怎能知道這名稱呢?又怎知這秘術能救人呢?這一點連自己也漠然無知呀!
  這真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大師父如何稱呼?”
  “洒家無名!”
  “無名?”
  “不錯,無名。”
  甘棠暗抽了一口冷气,道:“大師父怎知在下會這‘真絲貫頂’之術?”
  “時間不待,救人要緊,稍停再奉告如何?”
  “可是……”
  “怎么樣?”
  “這准能救人嗎?”
  “沒有錯,洒家已給他們服了丹丸,正需要這功力相助!”
  “這些人豈不成了白痴?”
  “比死了好!”
  甘棠心中疑念濃熾,追著問道:“如果在下湊巧不在此呢?”
  “以洒家一人之力,可能要耽誤几條人命!”
  甘棠心中一動,道:“如此說來,大師父也擅‘真絲貫頂’之術了?”
  披發頭陀急聲道:“少主,時間不待了,如果有几人救不活,豈非罪過,一切稍待自有解釋,現在這里四十八條命全交給你了,洒家要到里面去救十長老!”
  說完,不管甘棠的反應如何,如一縷淡煙般消逝。
  甘棠望著這神秘的披發頭陀從視線中一閃而逝,心中疑云山涌,但,他仍然照著做了,功集右掌中指,在每具尸身的頭頂“百會”大穴之上,點了一指。
  這四十八指,耗去了他不少真力。
  施術完畢,不理效果如何,舉步便朝里奔去。
  這謎底,他非揭穿不可。
  只有一個可能,這頭陀也是本門弟子,但本門弟子中怎會有出家人呢?如果不是,他不但精通歧黃之術,也諳本門秘技,這未免太可怕了。
  心念之中,又回轉正院,這里,那些少林弟子想已散盡,顯得空蕩蕩的。
  一個面如嬰孩的老僧,迎面而來,合十道:“貧僧知客‘百空’請施主移駕禪房!”
  “禪房?”
  “是!貧僧有稽在前引路!”
  甘棠怀著滿腹狐疑,跟在知客僧“百空”之后,轉過數重殿堂,來在一間秘室之前,早有兩名壯年僧人開門迎候。
  “百空”一側身道:“施主請進!”
  甘棠一腳跨入,房門隨被關緊。
  房中地上,橫陳著十大長老的尸体。禪床上仰臥著一名老僧。
  那披發頭陀正忙著把丹丸一粒粒地分別塞入死者口中。監院“無相大師”則忙著幫助頭陀使死者口中的藥丸入喉。
  禪房中,再無別人。
  甘棠冷清清地站在一旁看著。
  施救工作告一段落,披發頭陀才向甘棠招呼道:“少主,有勞了!”
  “好說!”
  “無相大師”合掌躬身道:“施主駕臨之時,因不明施主身份,多有怠慢,就此告罪!”
  甘棠忙還禮道:“不敢當!”
  披發頭陀向甘棠一咧嘴,道:“少主,請暫坐片刻!”
  然后又向“無相大師”道:“請監院立即派人把外面那四十八名高弟,移到靜室,三個時辰之后,便可由死入生了!”
  監院“無相大師”喏喏連聲,頂禮而退。
  甘棠目光不期然又瞟問仰臥禪房的那老僧熟視良久,不由駭呼道:“這位不是掌門方丈‘廣慧大師’嗎?”
  披發頭陀淡淡地道:“一點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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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雨樓掃描,Alexliu OC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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