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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初創死神


  他感到极端的興奮,此番重出江湖,快意恩仇,了卻畢生大愿,滿腔豪气,呼之欲出。
  最后涌入腦海的,是太夫人的三個愿望,是的,他必須在義母有限的生命過程中完成,聊報大恩于万一。
  心念之中,他整了整衣衫,擰開了密室之門,步入甬道。
  突然——
  一陣殺伐之聲,隱隱傳入耳鼓,他這一惊非同小可,難道有人侵入了地宮?地宮秘藏在地底,自開派以來從未有外人涉足過,這殺代聲何來?
  心中一急,腳步無形中加快,殺伐聲愈來愈清晰了。
  甬道盡頭,是一扇木門,其實也就是后宮的屏風,推開屏風,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迎面扑來。
  “誰?”
  “砰!”
  人影倒地,甘棠一看,不由肝膽皆寒,倒地的赫然是五婢之一的白薇。
  “白薇,發生了什么事?”
  “死……死神……”
  白薇昏厥過去。
  甘棠頓時熱血沸騰,殺气沖頂,“白袍怪人”竟然向“天絕地宮”下了手,他無暇顧及白薇的死活,匆匆塞了一粒“万應丹”在她口里,電奔而出。
  內院之中,八大護法之二,与三名執事,分別与兩名白衣蒙面劍手拼戰,白衣蒙面人的身手,高得出奇,場面動魄惊心,劍气縱橫,破風有聲,以五對二,竟然被兩名劍手追得毫無還手之力。
  第一次,他發現“白袍怪人”有手下人參戰。
  暴喝挾慘號,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整座地宮,如處在狂風猛雨之中,不知有多少敵人闖入地宮。
  凄哼傳處,三名執事之一,被白衣蒙面劍手削去半截手臂,一骨碌滾出丈外。
  另兩位護法雙戰一名白衣劍手,也呈不支之勢。
  甘棠雙眼盡赤,大喝一聲:“住手!”
  這一喝,使人心膽俱顫,耳膜如割。
  場中交搏的雙方,不期然的各自收手退出圈外去。
  兩護法与未受傷的兩名執事,恭謹地叫一聲:“少主!”
  兩名白衣蒙面劍手雙雙欺向甘棠,其中之一陰森森的道:“少主,你便是‘天絕門’少主,好极……”
  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咽喉,以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完全懾伏在甘棠的眼神之下,那眼神猶如利刃,又似有形的電芒,使人心旌動搖,悚栗,惶恐。
  甘棠雙眼罩住兩人,腳步向前挪了三四步,緊抿著嘴,面上盡是栗人的殺机。
  兩名白衣劍手兀立如兩座石像,劍尖下垂,忘了出手,也忘了逃避,一种無形的力量,完全控制了兩人的心神。甘棠一揚掌,只那么輕描淡寫地一揚。
  “哇!”
  “哇!”
  兩聲栗人的慘號過處,兩名白衣劍手雙雙栽了下去,气絕身亡。
  三名執事与兩名護法,連眼都直了,一個個呆若木雞。
  甘棠虛空一抓,兩名死者的蒙面巾被揭落,露出兩張精悍的中年面孔。
  “認識嗎?”
  各人如夢乍醒,護法之一躬身道:“卑座等認不出死者來路!”
  甘棠抿了抿嘴唇,沉聲道:“怎么回事?”
  另一護法道:“‘死神’率數十白衣人突襲地宮。”
  “情況如何?”
  “我方死傷很重!”
  甘棠咬了咬牙,一揮手道:“几位出去援手!”
  “遵命!”
  又一名白衣蒙面劍手,闖了進來,白衫上血跡斑斑,劍身半截赤紅,目光一掃,挺劍攻向迎面的三執事。
  “哇!”
  可能,他還沒有看清是誰出的手,便已了賬。
  甘棠再次揮手道:“快去!”
  話聲中,人已穿出小院,奔向太夫人的居處,他最擔心的便是太夫人,太夫人正值散功之期,万一不幸,的确是遺恨千古的事。
  死尸!
  血!
  浮動的人影!
  一路所經,盡是怵目惊心的場面,他已無暇支援那些拼死苦斗的本門弟子,身形連閃,沖入太夫人寢室的外院。
  “呀!”
  他的雙眼几乎爆出眶外,黃梅、紫鵑、紅薔、綠蒂業已橫尸院地。
  “白袍怪人”面對激憤如狂的太夫人,嘿嘿冷笑。
  雙方距离在八尺左右。
  甘棠飄身上前,厲聲道:“‘死神’,回過身來!”
  “白袍怪人”這一惊非同小可,竟不知身后有人欺近,陡地回過身來,突然蹬地退了一步,似乎万分震惊地道:“你,小子。”
  甘棠切齒道:“惡魔,你的末日到了!”
  太夫人可能料不到甘棠會在此時出關,眼神上,她看出甘棠已如同換了一個人,不由激動得簌簌而抖。
  甘棠竊喜來得及時,太夫人安然無恙,只這么神思一分。
  白影一晃,“白袍怪人”閃電般暴扑甘棠。
  “砰!”
  勁气四迸,人影一触而分,雙方的距离拉長到兩丈。
  這一個回合,猶如電光石火。
  雙方瞪視片刻,開始舉步移身,每一步,似乎都費了极大的气力,緩慢、沉重,久久才跨出一步,白石平舖的院地,平空添了兩行深淺如一的腳印。
  移近!
  縮短!
  雙方在距离八尺之處停住,但四只眼睛似乎相膠在一起,連瞬都不瞬。
  空气,在剎那之間凝結住了。
  暴喝与慘呼之聲,仍不斷傳來,但与這里的情景,宛若是兩個不同的境地。
  太夫人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喃喃地道:“難得,孩子!”移身上前,在倒地四婢口中各塞了一粒丹丸,手指連動,分點四婢几處經穴。
  工夫不大,四婢竟然活了起來,而后站起身形。
  太夫人揮手示意噤聲,并指向通往外院的門戶,四婢齊齊晃身堵住出入口。
  “白袍怪人”做夢也估不到會遇見這等強勁的敵手,本覺不耐,一晃掌。
  僅止于一晃,沒有攻出去,他感到對方完全無懈可擊。
  然而,這极細微的异動,已給了甘棠出擊的机會。
  勁飆猛蕩,几乎看不見出手。
  一聲悶哼,“白袍怪人”退了兩步。
  一擊之后,又歸寂然,雙方再呈膠著狀態。
  斥喝聲起,兩名白衣蒙面劍手闖到院門,四婢分別接戰,以二敵一。
  一幕慘烈的畫面,疊了出來。
  白衣劍手的劍術,似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以四婢的功力,二人對一人,竟然僅只能勉強遏住來勢。
  漸漸,甘棠心中急躁起來,他与“白袍怪人”如此對峙,白衣劍手有數十之眾,時間久了本門弟子勢將被屠殺殆盡。
  心神微分,“白袍怪人”閃電般出手。
  人影乍合倏分,雙方各打了一個踉蹌。
  再分再合,駭世惊俗的場面展開了。
  剎那之間,勁气雷動,罡風四溢,雙方各自施殺手,打得難解難分。
  甘棠愈打愈覺得得心應手,許多精奧之處,非如此拼搏無法徹悟,內力如泉,源源而生,二十個照面之后,“白袍怪人”已迫處下風。
  甘棠橫定心要除去這武林禍魁,同時揭開這死神的真面目,故此每一擊都是致命之招。
  但“白袍怪人”的武功太高了,雖落下風,卻非三招兩式所能制伏。
  嬌哼聲起,黃梅首先被創,栽倒地上,与她聯手的紫鵑,芳心大亂,兩個照面也告負創不起。
  那名白衣劍手,彈身便奔向太夫人。
  太夫人因修“駐顏之術”与內力修為不成比例,違反了“天絕”武學法則,發生了散功的嚴重后果,功力只殘存十之二三。
  白衣劍手連攻三劍,迫得太夫人險象環生。
  甘棠目光瞥及,怒火猛迸,暴吼聲中,驟聚全身功力,以駭電奔雷之勢,發出了最凌厲的一招“天翻地复”。
  這一擊在此刻甘棠的手中發生,威力之強,足可震天悚地。
  當然,施展這一招所消耗的真力,也是相當可觀的,現在,事急燃眉,他不計后果地施出了這一招。
  這一招如不能擊倒對方,而對方乘他真力驟滅之下反擊,后果不問可知。
  但,他沒有考慮的余地了。
  “哇!”。
  栗人的慘號傳至,“白袍怪人”身形一連几個用蹌,退了七八步之多,蒙面白巾立即被口血染紅了半幅,前胸也是一片殷紅。
  几乎是同一時間,旁邊傳出一聲凄哼。
  甘棠目光轉處,不由五內皆裂,太夫人被白衣蒙面劍手繞柱而轉,身上已有多處現出血漬。
  “鼠輩敢爾!”
  厲吼聲中,電扑過去。
  “哇!”
  慘號再傳,血花飛濺,那名白衣蒙面劍手,頭碎額裂,橫尸當場。
  “母親,不妨事么?”
  “沒有什么,外面。”
  語聲未已,兩聲刺耳的慘哼傳來,甘棠驀地警覺,回身一看,“白袍怪人”已失去了蹤影,院門拒敵的紅薔与綠蒂雙雙仆倒在地,再一看,雙睛几乎噴出血來,二婢胸血飛迸,死于非命,身軀已毀,“天絕門”歧黃之術再玄妙,也無法使之复活了。
  太夫人視四婢如己出,顫聲道:“她兩個怎么樣了?”
  甘棠悲憤填膺地道:“沒有救了!”
  語聲中,人已穿門而出。
  只這眨眼工夫,一切聲音都靜止了,暴風雨已成過去,但摧殘的痕跡怵目惊人,死傷枕籍,遍地血腥,未死的,似在噩夢中尚未醒轉,四處木然站立。
  甘棠閃電般朝地宮出口追去。
  令人難以置信,對方竟在這极短的時間內全部退去,鴻飛冥冥。
  室外,夜幕低垂,原來此刻已是晚上,甘棠知道追已無及,宮內善后待理,只好恨恨地折返宮中。
  宮內,已展開了救死扶傷的工作。
  甘棠巡視一周,返回太夫人起居之處。
  黃梅、紫鵑、白薇業已隨侍,但眼圈卻是紅紅的,悲憤之情難抑。
  太夫人幽凄地道:“孩子,真想不到本門會罹此浩劫,若非你适時出關,重創‘死神’,本門恐怕是毀于一旦了。”
  甘棠鋼牙咬得格格作響。一字一句地道:“不把‘白袍怪人’和他的手下碎尸万段,誓不為人。”
  太夫人一轉話題,關切地道:“孩子,三個月來,你的成就如何?”
  甘棠駭然道:“孩儿閉關練功已經三個月了!”
  “是的!”
  “哦!真是想不到一晃就是三個多月。”
  “孩子,我預期你出關時我已不在人世了,三個月,太快了,不到百日啊!”
  “孩儿已完成九段,第十段估計非五年以上不為功,所以暫時放棄了。”
  “這樣很好,看你對敵‘白袍怪人’,功力業已敷用了。”
  “謝母親!”
  突地——
  一個聲音道:“總管東方一揚求見太夫人。”
  “進來!”
  一個蒼發灰袍老者疾步而人,先向太夫人一曲膝,然后向甘棠躬了躬身。
  “東方總管,清查結果如何?”
  “回太夫人,對方遺尸八具,我方重傷四十,罹難三十七位。”
  “罹難的都無救了?”
  “生机已絕,都無救了!”
  “都是些什么人?”
  “四位太上侍婢,五名執事,六名執法,六位護法,其余二十四名系各院屬弟子。”
  太夫人老淚縱橫,咽聲道:“以重禮厚葬!”
  總管東方一揚躬身退了出去。
  甘棠存疑地道:“奇怪,‘白袍怪人’何以探知本宮秘道?”
  太夫人道:“是跟蹤本門兩名弟子而來的!”
  甘棠默然,心中像壓了千鈞巨石般沉重。
  太夫人口注白薇道:“傳令‘神武院’,封閉現在通道,以防敵人卷土重來,開啟第二秘徑。”
  “是!”
  白薇銜命而去。
  大夫人深深地注視了甘棠片刻,道:“孩子,此間善后自有人料理,你可以去辦正事了!”
  甘棠恭敬地道:“謹遵母親之命!”
  “行止可有打算?”
  “孩儿先赴太行山,尋那白發紅顏的怪女人,查詢當年殘害義父的真凶!”
  “好,‘神武院’全部弟子隨你入江湖,听你調遣運用。”
  “這,孩儿認為一個人之力足夠!”
  “孩子,俗語說獨木難支大廈,也讓他們有為掌門人效力的机會,他們在暗中待命,并不影響你的行動,‘天威院’可作你耳目,程院主閱歷极丰,他會安排一切。”
  “是!”
  “還有,武功不可恃,必須謀而后動……”
  “孩儿謹記。”
  “本門是否重新揚名武林,全仗你了!”
  “孩儿盡力而為!”
  “哦,還有你提及的那瘋漢,以你的修為足可以醫治了。”
  “請母親指示。”
  太夫人取出一只小瓷瓶,道:“這里面是一粒特制的‘伏神丸’,患者服下之后,以‘真絲貫胸’之術,點‘百合’、‘玉枕’、‘華蓋’、‘天靈’四穴,然后雙手中指按前額,‘上星’、‘神庭’二穴,由指尖迫入真气,至破金為止。”
  甘棠默記了一遍,接過瓷瓶,道:“孩儿記住了!”
  太夫人特為甘棠置酒以壯行色,各院香主以上全部參与。
  一宿之后,甘棠經由另一個秘道出宮,徑奔太行山。
  他此番重出江湖,已不再遮掩行動,以本來面目現身,精深的武功修為,使他有一种豪气凌云之感。
  他盼望有這么一天,快意恩仇,現在,這一天已來臨了。“白袍怪人”、“三目老人”、“九邪魔母”、“奇門令主”、“玉牒堡主”……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面影,一一從腦海中閃過,最后,他想起了恩深情重的仇人之女林云,仇易報,恩難償。
  胸中的豪气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幻滅的悲哀。以他的原來打算,在報仇雪恨之后,一死以酬知己,這是唯一解脫之道,否則活下去是一种痛苦。
  但,太夫人的愿望,還有生身之母天幸而仍在世間,奉養天年的人子本份,死,又能解脫嗎?
  受人深恩而不報,是為不義,親恩不償,是為不孝。
  假使,林云不是血海仇家之后,一切問題不會發生,且是一雙理想的情侶,可是,事實擺在眼前,誰能改變這酷虐的命運?
  痛楚,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像影子似的,拋不掉,擺不脫。
  未婚妻西門素云在他毫無印象,待到他真正的認識了她,她已身入空門,而且在不久之后,因諫父而自決,唯一闖入他心扉,帶走了感情只有一個林云,偏偏,她是仇家之女。
  到目前為止,林云并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世,只知道他是“天絕門”少主施天棠,“魔母”等僅以“魔牌”之故而仇視“天絕門”,卻不知道事實与“天絕門”完全無關,現在,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
  為了盡早完成太夫人的心愿,甘棠晝夜不息地奔馳。
  這一天,朝陽曉霧中,甘棠進入了太行山區。
  熟路輕車,他毫不困難地找到了上次与白發紅顏怪女晤談的峽谷。
  峽谷中死寂如恒,這本是人跡不到的深山僻谷,除了鳥獸偶爾現跡外,荒涼得像洪荒之境。
  甘棠順谷緩緩而馳,他可不知道白發紅顏怪女人到底隱居在谷中的什么所在,但他相信對方會自動現身,以往兩次都是如此。
  奔了一程又一程,卻不見對方現身,半個時辰之后,業已到了峽谷的盡頭,甘棠心中一涼,這可是件麻煩事,他根本不知道白發紅顏怪女人名號來路,想發聲招呼也不可能,還有,對方是否隱居這峽谷中呢?
  他懊喪地折返身影。
  對方,無論如何必須找到,找不到對方,就無從探詢殺害義父兄的凶手,而義母天年將盡,他不能讓她含憾以歿,這是他聊報大思于万一的唯一机會。
  顧盼間,他來到上次与白發紅顏怪女人談條件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停住身形,希望對方不期然地出現。
  時間,在焦灼与不安之中,一分一秒地消逝,空山寂寂,什么也沒有發現。
  失望,沉重地壓迫著他。
  如果怪女人不出現,只有守下去,守到對方現身為止,不管是十天,半月……
  怪女人既与自己訂約,以血洗“圣城”的真凶,作為肢解義父凶手的交換,她提出這條件,證明她不會現身江湖自去探訪,守株待兔不失為可行之法。
  對方提出這條件的動机是什么呢?她為什么要探查血洗“圣城”的凶手?
  她与“圣城”有淵源?抑是……
  一個意念浮上心頭,使他感到一种從未有過的激動与緊張,腦海一片狂亂,莫非她就是自己千方百計尋覓的人——母親?
  這可能性极大,也极合情理。
  孺慕之情,從心的深處涌起,他喃喃地祝告,祈求上蒼,使骨肉重逢。
  一陣山風過處,不遠處的巨石之后,似有什么東西在拂動。
  哦!那是一方衣角。
  甘棠心頭一動,如幽靈般地飄了過去,不帶絲毫的聲息。
  一看,几乎惊叫出聲,竟自激動得渾身直抖。
  石后,兩人四掌交貼,似兩尊塑像。
  其中一個,正是甘棠要找的白發紅顏怪女人,而另一個,赫然正是在丐幫桐柏分舵所在的土谷祠中,与“白袍怪人”交過手的那白發猙獰枯瘦老者。
  枯瘦老者會被“白袍怪人”稱為老毒物,他是誰?
  雙方何時動上了手,而成拼命之局?
  對于甘棠的現身,拼斗的雙方毫無反應,內力拼斗,生死懸于一發之間,決不能疏神分心。
  怪女人白發蓬立,汗漬淋漓,面紅如脂,胸部起伏不停。
  枯瘦老者也是汗珠滾滾,眼中碧芒似電,雙腳陷入土中已到了脛骨。
  顯然,雙方功力在伯仲之間,而且都已到了精疲力竭之境,欲罷而不能,最后,必然是兩敗俱傷。
  甘棠對兩者之間,無所謂好惡,只是有一樣,他不愿怪女人受傷或死亡,一方面是彼此的條件要完成,另一方面是怪女人的出身來歷……
  于是,他移步到兩人身前。
  要化解這生死互見的場面,必須要有一個功力在雙方以上的第三者才能辦到。
  甘棠一揚掌,一道輕柔的勁風,朝兩人中間撞去。
  這看似輕柔的一掌,其中所含的潛勁是相當惊人的,功力到了上乘境界,便是如此,所謂由實返虛,運功力于無形。
  “波!”
  巨震聲中,人影霍然而分,拼斗的雙方各踉蹌退了七八步,口角沁出了鮮血。
  甘棠默默注視雙方,不發一言。
  “噢!”
  怪女人与枯瘦老者同時惊呼出聲。
  怪女人當然認得甘棠,她記得他的功力不及己甚多,短短數月工夫,竟然儼若換成另一個人,她焉能不惊,像這樣以內力化解別人性命交搏,一個不巧,便會三敗俱傷,甚至雙方的勁力反震,但他卻輕易的化除了這兩敗俱傷的局面。
  枯瘦老者可不認識本來面目的甘棠,可能瞥見,但卻提不起他注意,現在,這面如冠玉的少年人,竟然表現了這一手,的确使他震惊莫名。他從不曾听說過武林中有這等卓絕的年輕高手。
  怪女人目注甘棠道:“你踐約來了?”
  甘棠一頷首道:“是的!”
  目光下意識地深深在她面上打量,心中有一种莫明的情緒在蠢動,她會是誰?猜想能成為事實嗎?
  雙方這一回答,使枯瘦老者心中警惕,如果怪女人聯合這少年對付他,后果難以想象,心念動處,眼中碧芒一閃,以刺耳的聲音道:“我們的這筆帳,改后再結了!”
  又轉向甘棠道:“娃儿,不管你有心或無意,老夫承你這一份化解不了之局的情。”
  說完,再深深地注視了甘棠一眼,彈身飛逝。
  甘棠脫口問道:“他是誰?”
  怪女人神秘地一笑道:“是老身昔年一名債主。”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甘棠覺得沒有追根的必要,聞言之下,不再開口。
  怪女人試了試口邊的血漬,道:“娃儿,老身很感激你解圍之德。”
  “解圍?前輩与那老者不是存心拼命嗎?”
  “拼命老身犯不著,那老人也不想死,只是態勢形成,欲罷不能。”
  “嗯!”
  “娃儿,你目前的功力,太出老身意料之外。”
  甘棠含混其詞:“謬贊了。”
  “你今天是踐約而來?”
  “不錯!”
  怪女人面上立呈激動之色,似是迫不及待地道:“你真的查到了血洗‘圣城’的凶手?”
  “查到了,不過……”
  “不過什么?”
  “在交換條件之前,有一個問題請教?”
  “什么問題?”
  “前輩的名號出身!”
  怪女人沉吟了片刻,一搖頭道:“這不在條件之內。”
  甘棠一愣神,無可奈何地道:“晚輩是請教!”
  “很抱歉,老身早已隱性埋名。”
  “至少,前輩當示知探查血洗‘圣城’凶手的動机!”
  “當時在條件中并未加上這一點。”
  “前輩提出這條件,必有原因。”
  “那是當然的事。”
  “為什么呢?”
  “哈哈,娃儿,你繞了几個彎,問的還是同一句話!”
  甘棠心中大為發急,對方堅不吐實,而他,怀疑這怪女人可能是自己尋覓不獲的生身之母,所以非問明白不可,而自己的起初身份,卻又不能透露,万一所測不對。可能會節外生枝。
  心念數轉之后,乃換而不舍地道:“前輩自秘身份,難道有什么不可告人之處?”
  “隨你如何去想!”
  “前輩在什么情況之下,才肯表露身份?”
  “永遠不會!”
  甘棠心內不由打了一個結,把心一橫,道:“晚輩既能為前輩打听到血洗‘圣城’真凶,當然有資格知道前輩的動机!”
  “條件互惠,談不上資格兩個字。”
  “如果晚輩不准備履行這條件呢?”
  怪女人淡淡地一笑,道:“你必須會履行,否則你不會來,同時,‘天絕門’數十年來,等待的是什么?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為的又是什么?”
  甘棠傲然道:“話雖不錯,但晚輩可以另找線索!”
  怪女人嘿嘿一笑道:“老身敢說,這秘密除了老身与凶手之外,普天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未見得!”
  甘棠不由沒了主意,事實上,他不能賭這口气,更不能空手而回,義母還有四個月不到的生命,他不能讓她失望,不能讓她含恨以歿,當下旁敲側擊地又道:“晚輩听說‘武圣甘敬堯’還有一位元配夫人在世!”
  “你說的是‘鳳凰女’?”
  “鳳凰女?”
  “噫!難道不是?”
  甘棠有些失措,他第一次听到“鳳凰女”這三個字,他根本不知道母親的名號,記憶中也沒有母親的影子,更不會听人提到過,他這一問本是想迫出對方的真話,甚或在表情上有所透露,想不到反被問住了,只好硬起頭皮道:“鳳凰女是誰?”
  “你不是說听人言‘武圣’元配尚在人世?”
  “不錯,傳言如此,但沒有提及甘夫人名諱!”
  “嗯!這老身知道,‘鳳凰女’与甘敬堯在‘圣城’事變之前數年,就已斷了夫妻情義,生死互不相問……”
  提及身世,甘棠沉不住气,急聲道:“夫妻因何反目?”
  “為了一個女人!”
  “什么樣的女人!”
  “一個絕世佳人!”
  “誰?”
  “老身久已不履江湖,是無意中听來的,說是陸秀貞那女人!”
  “哦!她!”
  “你知道?”
  甘棠咬牙點了點頭,道:“知道!”
  “娃儿,你對甘敬堯的家事似乎特別關心?”
  “‘武圣’宇內同欽,非獨晚輩一人!”
  怪女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也許不盡然!”
  甘棠心中一動,道:“也許前輩是唯一例外?”
  “就算是吧!”
  “仇?抑是恨?”
  “不談這個,我們言歸正轉,你愿不愿交換條件?”
  甘棠當然不肯放棄這露出端倪的話題,母親,在一個劫后孤雛的心目中,份量是相當重的,為了母親,他可以付出一切,不計任何代价。
  “前輩,恕晚輩饒舌,以‘武圣’的為人,難道會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遺棄結發之妻,這似乎……”
  “你是來履行條件,還是談‘武圣’的家事?”
  “晚輩既已找到當年血洗‘圣城’的真凶,對這些似乎也有知道的必要!”
  怪女人無可奈何地喘了一口大气,道:“好吧,我告訴你,甘敬堯夫妻反目,除了那女子之外,還另有原因。”
  甘棠盡量制住狂動的情緒,道:“什么原因?”
  “他原配的妻子‘鳳凰女’不貞!”
  甘棠反目一瞪,退了兩個大步,采聲:“什么?”
  “他妻子不貞!”
  “不會,沒有這樣的事!”
  甘棠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母親,在他心目中偉大、崇高、圣洁、無可非議,毫無瑕疵,這“不貞”兩字,使人無法忍受,似一柄利劍直插入心房。
  怪女人惑然道:“施天棠,你怎么了?”
  甘棠激顫地道:“甘夫人決非這樣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
  “我猜想。”
  “你如此激動,又為了什么?”
  甘棠不由語塞,一時答不上話來。
  怪女人冷冷地道:“你是崇拜‘武圣’入了迷?”
  甘棠順水推舟地道:“不錯,這對‘武圣’是一种侮辱。”
  怪女人從鼻孔里冷嗤了一聲道:“可是這并不能改變事實。”
  甘棠一顆心頓往下沉,一股寒意,從內心升起,他感到暈眩,痛苦,這未免太殘酷了,自己日夜思念,千方百計要找的母親,竟然是個不貞的女人。他不能也不愿接受這事實,他不甘心美夢被無情地打破,當下狂聲道:“是真的?”
  怪女人似不解又似不屑地橫了甘棠一眼,音調仍然平淡冷漠地道:“你以為是假的?”
  甘棠內心起了一陣撕裂的痛苦,沮喪地一聲苦笑道:“前輩是听誰說的?”
  怪女人不經意地一搖頭道:“忘了,我說過是無意中听來的。”
  甘棠半晌無語,心想,自己的猜想錯了,如果對方是自己的母親,她不可能自認自己不貞,而且是一副漠然的神情,那她是誰呢?為什么要打听血洗“圣城”的凶手呢?至少,她与“圣城”有所淵源,但神色上卻又不是,這個謎底就令人莫測了。
  不管如何,母親的下落必須查明,這謎底也必須打破。
  心念之中,沉聲道:“前輩可知‘鳳凰女’的下落?”
  “你問這個干什么?”
  “前輩可答則答。”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或許永絕江湖……”
  “何以見得?”
  “血案發生已十年過外,她如在世該有所行動,不過……”
  “不過什么?”
  “她既被甘敬堯遺棄,血案也許稱她心意。”
  “前輩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
  甘棠默然,他的心是狂亂的。
  怪女人意頗不耐,沉凝地道:“施天棠,說,誰是血洗‘圣城’的真正凶手?”
  甘棠意猶未釋,道:“前輩的動机是想要為‘武圣’复仇,還是……”
  “嘿嘿!老身為‘武圣’复仇?那豈非天下的笑話。”
  “不是?”
  “不是!”
  “那是什么?”
  “施天棠,你定要知道?”
  “不錯!”
  “好,你先說出真凶是誰,條件交換之后老身告訴你。”
  怪女人既已讓步,答應交換之后說出原因,甘棠自是無話可說,他先整理了一下紊亂的思緒,然后才一字一句地道:“血洗‘圣城’的主凶是‘九邪魔母’……”
  怪女人面色一變,打斷了甘棠的話頭,道:“你說誰?”
  “九邪魔母!”
  “不錯,‘魔母’前身叫‘四絕女朱蕾’……”
  “哈哈哈哈……”
  怪女人縱聲狂笑起來。
  甘棠被怪女人笑得頭皮發炸,冷哼了一聲道:“前輩有什么可笑?”
  怪女人斂住笑聲,道:“你這消息從何而來?”
  “晚輩親自打探到的。”
  “你知道‘魔母’是什么樣子?”
  “一個半百婦人!”
  “‘四絕女朱蕾’成名一甲子之前,豈止半百?”
  “安知那女魔不是駐顏有術?”
  “你根据什么來認定對方的身份?”
  “第一,對方姓朱!”
  “嗯,天下姓朱可不止‘魔母’一人,第二呢?”
  “第二,當年在太行山下,‘武圣甘敬堯’力戰‘九邪魔母’,結果誅九邪之六,重創‘魔母’及另三邪,晚輩所查到的,正是母子四人!”
  怪女人面孔抽動了數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這倒巧得很……”
  “巧,什么意思?”
  “對方自認是‘魔母’?”
  “這……”
  甘棠不由心神一怔,答不上話來,在口頭上對方的确沒有自稱是‘魔母’,自己只是從各方面加以判斷而認定,同時自己也不曾當面揭破對方的身份,但證据确鑿,豈能推翻,這怪女人何以要盤根結底?
  怪女人又是一聲冷笑,道:“你認為‘九邪魔母’母子為報當年之仇而血洗‘圣城’?”
  “不錯!”
  “還有什么證据?”
  “現場遺下‘鷹龍魔牌’……”
  “什么,‘鷹龍魔牌’?”
  “是的,据說是‘魔王之王’的信物,對方也承認是家傳之物!”
  “你說‘魔王之王’?”
  “不錯!”
  “這与‘魔母’有何關系呢?”
  “他們是師徒之份!”
  “誰說的?”
  “難道不是?”
  怪女人一搖頭道:“根本不是!”
  甘棠駭然道:“不是?”
  “你且說另外還有什么證据?”
  “武圣死后遺体劍創是奇形劍創,而邪子所用兵刃与此吻合。”
  “有這等事?”
  甘棠被問得心頭火大發,一瞪眼道:“前輩一再提出質疑是什么意思?”
  怪女人冷冷地道:“你說得過于离奇,而且全非事實。”
  “何以見得?”
  “你知道老身是誰?”
  “前輩……是誰?”
  “老身便是‘四絕女朱蕾’!”
  甘棠不由怦然大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怪女人竟自稱是“魔母”,那自己以往的推斷全錯了,怎么可能呢?當下向后一挪步,栗聲道:“前輩便是‘魔母’?”
  “一點不錯,老身現在孤孑一人,三子業已在太行山之役后傷重不治。”
  “哦!”
  甘棠面紅气促,腦海里亂成一片,天下竟有這等出人意料的奇巧事,“魔母”既然要探查血洗“圣城”的凶手,這證明事非她作為,但林云的姨母該是誰呢?還有“奇門今主”、“三目老人”?
  “魔牌”為證,她們縱非不是“九邪魔母”,但仍是凶手無疑。
  令人想不透的是對方也姓朱,恰巧又是母子四人,大庄主自稱使用的是奇形劍,同時不擇手段地追問“魔牌”的來路。
  怪女人自稱是“魔母”,追查血洗“圣城”的凶手目的何在?
  她的話可信嗎?
  心念之中,目光迫視在對方面上,凝聲道:“前輩的确是‘魔母’?”
  “老身難道有說謊的必要?”
  “前輩提出這條件的動机是什么?”
  “這并不包括在條件之內。”
  “可是晚輩必須要知道!”
  “如果老身不說呢?”
  甘棠一咬牙道:“晚輩非要知道不可。”
  “莫非你要動武?”
  “必要時會的。”
  “你自認能胜得了老身?”
  “必然。”
  “好狂妄,你不打算交換條件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條件當然要履行,但這一點非明白不可?”
  “何不出手試試?”
  甘棠冷冰冰地道:“晚輩尚不打算取前輩的性命!”
  “魔母”面色一變,道:“什么意思?”
  “本門定例,如非取對方性命,不許主動出擊!”
  “你能取得了老身性命?”
  “能!不信的話可以一試。”話聲中,身形一挪,雙掌飄然划出,比了一個招式,接著又道:“前輩如能化解得了這一招,無死無傷,晚輩不再多言。”
  “魔母”目瞪口張,半晌無言,她只覺得甘棠划出的這個招式,奇詭厲辣得世無其匹,無論自己是主攻或主守,都無法化解,而且死傷立見,久久,才歎了一口气道:“罷了,老身認輸。”
  甘棠這才緩聲道:“如此請見示前輩的動机!”
  “魔母”面上掠過一抹恨毒之色,徐徐開口道:“老身九子,悉數死于甘敬堯之手,含恨隱修,目的要報仇,卻不料竟被別人捷足先登,使老身空遺終天之恨,是以要查出真凶,殺之以滅心頭之恨。”
  甘棠不由机伶伶打了一個冷顫,暗忖:好辣的心腸,竟然遷恨于人。當年她積惡如山,淫毒武林,父親出手的動机是挽救蒼生,造福武林,無可厚非,若非念在她九子已亡,隱遁深山,不再為惡,目前就該把她除去。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前輩何苦遷怨別人?”
  “魔母”恨恨地哼了一聲道:“言止于此,你不配教訓老身,照你所說,凶手雖非你所猜測的人,但證据确鑿,毋庸置疑的了,你且說被你疑是老身母子的對方,現在何處?”
  甘棠心念疾轉,此事內中大有蹊蹺,如果說了出去,“魔母”勢必不擇手段地去做,這對自己報仇之舉,影響极大,當下凝重地道:“對方原住在洛陽城外的一所巨宅之中,但業遭‘死神’光顧,雖已逃出性命,但下落不明,目前無法奉告。”
  “你似乎不想履行所約了?”
  “沒有這回事。”
  “那你准備怎么辦?”
  甘棠轉念与對方所約條件,只是提出凶手之名,自己若先報了仇,再履行此約,并不違約,親仇与義父兄之仇孰先孰后,無關宏旨,反正凶手業已在握,只是多費一番周折而已,隨著:“晚輩确實查明凶手是誰之后,再來踐約。”
  “魔母”思索了片刻,道:“好,一月為限,過了限期,老身取消此約,‘天絕門’這段公案將成為不破之謎,你看著辦吧!”
  甘棠沉重地一頷首道:“一言為定,一月之內晚輩必來此复命。”
  “你可以走了,記住,一月之期。”
  “放心,晚輩必來踐約,告辭了!”
  說完,轉身向谷外奔去。
  一路之上,思緒起伏如濤,事實的變化,的确太出人意料之外,他認定的仇家,竟非想象中的人,當然,若非有這么多的巧合,就不會發生這錯誤的判斷,如果在當初,自己指名道號,或叫破自己的身份,情況定必改觀。不過,“魔牌”是最起初的證据,對方仍是凶手無疑。
  一個月,往返桐柏山,足夠了。
  最令他痛楚莫釋的是“魔母”所透露的那句話,母親“鳳凰女”与父親仳离,是因為母親不貞,難怪父親生前絕口不提母親的事,陸秀貞不稱側室稱繼室,足見父親心中恨怨之深。
  他一直祈望著母親仍健在人世,使劫后孤雛的他能重敘天倫,承歡膝下,想不到母親竟然是個不德之婦,這像一根刺,深深戳在他的心房上。
  他有一种欲哭無淚之感。
  但母親仍然是母親,尋親的決心,并未動搖,現在,他祈望事實推翻“魔母”的說詞,父母仳离另有原因。
  由此,他想到了繼母陸秀貞,她怎能脫出死劫?她与“玉牒堡主西門嵩”之間的奸情是發生在父親生前,抑或死后,這中間的差別很大,她為什么伙同奸夫三番兩次地迫害自己?為什么?
  “武圣”之名不容玷污,奸夫淫婦應該受到應得的制裁……
  心念之中,馳出了漫長的峽谷。
  略有停稍,取道直奔“桐柏山”。
  桐柏山与太行山南北相對,正好縱橫豫省,迢迢遷余里,甘棠披星戴月地奔馳,僅只六個晝夜,便赶到了桐柏山下。
  人,總是血肉之軀,長途奔馳之后,疲憊在所難免,無巧不巧的他又投宿在上次住過的茅店,所不同的是上次易了容,這次是本來面目。
  落店之后,先洗一番,用罷酒食,立即上床憩息,并盤算行動的步驟。
  此地并非通衢要道,投宿的多是土著客商,宿客不多,所以沒有一般旅邸的嘈雜,掌燈之后,便一片冷寂。
  一燈艽然,甘棠大興飄零之歎,雖然他“奇緣迭遇”,獲得了一身睥睨天下的武功,而且貴為“天絕門”掌門的繼承人,但,仍不免有孤苦無依之感,尤其在得悉未謀面的母親,竟是如德不修的女子,使他如芒刺在心,悲苦莫明,這對他的自尊心与孺慕之思,是慘重的打擊。
  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發現了心目中認為最完美的東西有了殘缺,最圣洁的偶像有了玷污,更甚的是不能逃避,非承受不可。
  他投店的目的是息養疲乏的身軀,但心靈的痛苦使他目不能交睫。
  他想調息,但心神不宁,無法入定。
  二更!
  三更!
  房門起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
  甘棠矍然警覺,一躍下床。
  “何方朋友駕臨?”
  “是我!”
  “你是……”
  你是兩個字脫口而出的剎那,他已從對方口音中听出了來者是誰,以下的話,自然地剎住,拉開門栓,一條嬌俏的人影,翩然而入。
  來的,正是使甘棠感到無以自處的林云。
  林云午夜到訪,的确是甘棠決料不到的事。
  “云姐!”
  林云幽怨至极地一瞟甘棠,口里發出了一聲:“唔!”
  甘棠帶上房門,再次道:“云姐怎知小弟下榻此間?”
  林云凄冷地道:“本門自有耳目,你遠在百里之外,我便已了然。”
  “哦!請坐!”
  “我們到店外一談。”
  “這……在此間不是一樣?”
  “不!”語意堅決,表示毫無商量的余地。
  甘棠內心大是忐忑,直覺告訴他,林云是有為而來,他此番前來,最怕的便是碰上林云,她將使他無法放手了仇,偏偏林云自動找上門來,一時之間,使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付這場面。
  “云姐,有事么?”
  “當然。”
  “不能在這里談?”
  “不能!”
  甘棠皺了皺眉頭,無可奈何地道:“好,走吧!”
  兩人雙雙掠店而出,顧盼間來在一處荒郊,身形站定之后,甘棠首先開口道:“云姐,什么事?”
  “你到我師伯隱居的地方探問我外祖父的行蹤?”
  “什么?‘云漢一鶚’樊江是你師伯?”
  “不錯!”
  甘棠惊愕得莫知所以,“桐柏掌門”是她的師伯,“奇門令主”是她母親,而“三目老人”又是她外公,這种關系的确是相當复雜而且惊人。
  林云一頓之后接著又道:“你不是已与我外公見過面了嗎?”
  “那時小弟不知道他是‘三目老人’!”
  “找他有什么事?”
  甘棠窒了片刻,道:“想探听一個人的下落!”
  “誰?”
  “時過境遷,目前已無須問了。”
  “你此番前來要進桐柏山?”
  甘棠知道瞞也無益,坦然道:“是的!”
  “找我姨母?”
  “是這樣!”
  “動机何在?”
  甘棠把心一橫,道:“了斷血仇!”
  “血仇?”
  “不錯。”
  “如何了法?”
  “以血還血!”
  “‘天絕門’如此做法,豈非是一手遮天?”
  “事与‘天絕門’無涉!”
  “什么,不關‘天絕門’的事?”
  “是的!”
  “那是另有主使之人?”
  甘棠不愿多做分辯,也不愿在此刻露出身份,轉口道:“云姐,你可否置身事外?”
  林云冷冷地道:“你認為辦得到嗎?”
  甘棠面露苦笑道:“云姐,我不知怎么說才好,總之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辦不到!”
  “云姐今晚來的目的是……”
  “最后進言,我請求你不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執迷不悟?”
  “這并非悟与不悟的問題。”
  林云沉默了半晌,突地厲聲道:“施天棠,事無兩全之策,你殺了我!”
  甘棠全身一顫,激動地道:“林云姐……”
  林云不等甘棠說完,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否則我殺你!”
  甘棠早已知道必有今天這個場面出現,反而冷靜下來,幽幽地道:“云姐,我自知欠你太多,此生無法償還,重申前請,待小弟本身事了,這顆頭顱誓必雙手奉上!”
  林云眼圈一紅,栗聲道:“你此上桐柏,勢非送命在我外公之手不可,所以与其這樣,不如你先殺了我,讓我一瞑不視,不然我殺了你,然后隨以赴黃泉之路。”
  語含肅殺,但卻充滿了無比的痴情。
  甘棠由內心感到了一陣愧栗,這不了之情,使他無以自處。
  但,家門百余條人命,豈能因儿女之私而勾消!
  “云姐,你堅持要這樣做?”
  “沒有第二條路。”
  “那你出手好了!”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甘棠痛苦地道:“你盡管出手就是,小弟我決不還手!”
  林云嘶聲道:“賢弟,這是孽,不是緣,我要出手了!”
  甘棠心亂如麻,雖然不甘心就死,也不能現在死,他沒有解脫之道,對方的恩与情,在他心中已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這觀念像一把枷鎖,束縛了他的意志,這也是本性之中尚義的表現,否則,以他目前的功力,何事不可為。
  終于,他口里迸出了一個字:“請!”
  林云粉腮一慘,滾下了兩粒晶瑩的淚珠,纖掌也告飛劈而出。
  “呼!”
  甘棠身形一晃,硬承了一掌。
  林云暗啞地叫道:“你……真的不還手?”
  第二掌又告拍出,這一掌挾以十二成功勁而發,勢道之強,令人咋舌。
  甘棠木立以承,不閃不避。
  “砰!”
  甘棠連退三步,逆血几乎奪喉而出。
  林云淚落如雨,以帶哭的聲音厲吼道:“好,讓死來解決一切!”
  雙掌一划,一取“天靈”,一指“七坎”,這兩處均是致命所在,而“天靈”更是人身最為脆弱的地方,“天絕”武學雖异于武林常軌,但“奇門派”的功力,走的全屬邪門路數,在一方不存心反抗,一方全力出手的情況下,竟不可同日而語了。
  甘棠心頭一緊,但仍沒有逃避的念頭。
  “砰!砰!”
  挾以一聲悶哼,甘棠張口噴了一股鮮血,身形搖搖欲倒,俊面卻是一片湛然之色,像一個無畏的殉道者。
  林云“哇”地哭出聲來,雙手抓住甘棠的肩臂,連連搖撼著,狂呼道:“你……為什么不還手?……為什么不殺了我?你……”
  甘棠舉目向天,默默不發一語。
  他能說什么呢?他有什么好說呢?
  一陣瘋狂的激動之后,林云似乎已平靜了下來,松開了手,悲凄欲絕地道:“也許是我錯了,但我情不自禁。賢弟,告訴我,為什么你仇恨如此強烈?我不懂,這种態度,應該是我外公和姨母他們以之對‘天絕門’才對……”
  破空之聲,倏告傳來。
  甘棠心中一震,只見數條人影突破沉沉的夜幕,疾射而至,以他目前的修為,雖在暗夜,十丈之內可辨人形,五丈之內可分面目。
  顧盼之間,已到了身前。
  甘棠游目一掃,熱血陣陣沸騰。
  迎面,是“三目老人”、“奇門令主”、“桐柏掌門”、被誤為“魔母”的巨宅主人,也就是林云的姨母,側方,是誤認為“邪子”的大庄主,二庄主,還有林云的胞弟林鵬。
  甘棠不由振聲狂笑道:“好,全都到齊了!”
  一旁的林云,粉腮泛白,嬌軀簌簌而抖,突地厲聲道:“生不能比翼,死當為連理,賢弟,我先走一步了!”
  豎指便朝太陽穴戳去……
  甘棠出手如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激越地道:“云姐,你做什么?”
  面蒙黑紗的“奇門令主”厲喝一聲道:“放開她!”
  甘棠咬了咬牙,松手退開兩步。
  “奇門令主”目射寒光,狠狠地盯著林云道:“云儿,你這是悖乖倫常,忤逆不孝,親仇不分……”
  “哈哈哈哈……”
  林云驀地凄厲地狂笑起來,彈身便朝暗影中奔去。
  林鵬大叫一聲,“姐姐!”跟著追了下去。
  甘棠听著那漸去漸遠的瘋狂笑聲。內心有如刀扎一般。
  “三目老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厲聲道:“小于識有你一人來么?”
  甘棠冷森森地道:“本來是我一個人的事。”
  “天絕掌門何故不出面?”
  顯然,武林中對于“天絕門”上兩代掌門被肢解太行山的慘案,還沒有人知道。
  “我說過我一個人的事。”
  “好,現在你坦白說出‘鷹龍魔牌’怎會落在你手中?”
  “當然,今夜正好徹底了結,現在請報來歷。”
  “是老夫在問你!”
  甘棠激動得身軀直抖,仇与恨,在血管中急劇地奔流,殺机,像熊熊的烈火,焚燒在胸頭,俊面,因過分激憤而扭曲,雙目暴射厲芒,暗夜中更顯得恐怖迫人。
  “說!”
  “三目老人”再次喝問。
  甘棠咬牙切齒地道:“各位想必都是當年有份的了,但不知道還有誰沒有到場?”
  “老夫問你‘魔牌’來路?”
  “是閣下或是哪一位不慎遺落的吧?”
  “什么?”
  “這‘魔牌’是在血案現場所獲!”
  “現場?”
  “一點不錯,‘圣城’現場,而且還執在‘武圣’之手!”
  所有在場的齊齊面罩殺机。
  原先被誤認為是“魔母”的洛陽城廂巨宅女主人,突然厲哼了一聲:“父親,把這小子擒回去再細細拷問吧!”
  “三目老人”頷了頷首,挪步前欺。
  甘棠心念電轉,只留一個活口,便可追查全部血案始末,今夜決不讓任何一個漏网,心念之中,也向前舉步。
  場面在雙方欺近的時間,緊張到無以复加。
  場面在雙方相距八尺之處,各自止步。
  “三目老人”沉聲道:“小子,你是乖乖束手,還是要老夫出手?”
  甘棠恨恨地哼了一聲道:“用不著多費唇舌了,今夜到場的全得流盡最后一滴血。”
  “嘿嘿嘿嘿,小子,你狂妄得相當可以。”
  “看在林云的份上,讓各位得個全尸,現在從你老匹夫開始!”
  “三目老人”暴喝一聲,“躺下!”
  隨著喝話之聲,雙掌閃電般划出,似掌非掌,似抓非抓。
  “唔!”
  悶哼聲中,“三目老人”踉蹌暴退了四五步,滿頭白發根根倒豎,老臉全變了色。
  “奇門令主”等,全惊呼出了聲。
  沒有人看出,甘棠用什么手法反擊,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以“三目老人”的身手,竟然一招鎩羽。
  “三目老人”面目還現酡紅,雙掌半揚,掌心外亮。
  甘棠上次在桐柏山中,与對方遭遇,險些喪命在對方這种殺手奇功之下,現在自己雖已悟徹,武功精微,但不敢大意,他知道對方這門功力,威力在于震擊敵方的心神,當下抱元守一,以至高心法維護住心神。
  “三目老人”面色愈來愈紅,奕奕生光,看來他是全力施為。
  空气在死寂中透著無窮的殺机。
  每一個人的呼吸,似乎都停頓了。
  驀地——
  “三目老人”雙掌一顫。
  一道駭人的暗勁,在一顫之間,撞向了甘棠。
  “波!”
  潛勁及体,与護身罡气相触,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四外的气流,隨之一陣涌卷,甘棠但覺心神一震,但沒有异樣。
  人影一晃,“三目老人”爪影已緊跟著電抓而至。
  “哇!”
  慘呼聲起,一個個惊魂出了竅。被武林人視為神龍般的人物“三目老人”,兩番出手,竟然一個照面也走不出去,這教人難以置信,但鐵一般的事實,又不能使你不信。
  在場的以“三目老人”能為最高,他既如此,旁的就不用提了。
  兩個多月前,他不堪“三目老人”一擊,這轉變太大也太可怕了。
  難怪世間有所謂奇跡。
  甘棠心中早有定見,在場的人,他准備留“奇門令主”一個活口,一方面算是報答林云,另一方面當年“圣城”血案始末可以從她口里發掘真相。
  報仇,必須言正名順,現在是抖露身份的時候了。
  銳厲的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的面部,然后停在巨宅女主人的面上,森然道:“太夫人,請教尊名大號?”
  “什么意思?”
  “殺而不教謂之虐,本人下手自有下手的理由,現在先請教名號。”
  “你……莫非有意折辱老身?”
  “不敢!”
  “連老身是誰你都不知道,憑什么尋仇挑釁?”
  “憑一塊‘魔牌’!”
  “憑‘魔牌’?”
  “不錯,當初本人誤認尊駕母子是‘九邪魔母’,想不到卻是‘魔牌’主人,這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魔牌之主怎樣?”
  “殺人者死!”
  “奇門令主”接口道:“施天棠,你說事緣‘魔牌’而起?”
  “并非‘魔牌’而起,而是‘魔牌’揭露了真相!”
  “什么真相?”
  “尊駕明知故問!”
  “你曾一再否認事与‘天絕門’有關?”
  “有這回事!”
  “那凶手該是誰?”
  甘棠不由大感愕然,這話問得他莫名其妙,冷冷地道:“尊駕為何有此一問?”
  “本座問你‘魔牌’得自何人之手?”
  “本人自己得到的!”
  “放屁!”
  甘棠一瞪眼,殺气騰騰地道:“誰放屁?”
  “你,信口胡謅!”
  “什么意思?”
  “你目前至多不過二十多,敢說參与其事,這話……”
  “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測,本人是當年親身經歷者。”
  “三目老人”倏地彈身上前,厲聲道:“算你親身經歷,當年主其事的是哪些人?”
  甘棠茫然了,這些話令他迷惑,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一怔之后道:“主什么事?”
  “三目老人”咬牙切齒地道:“血洗‘圣城’的真凶是哪些?”
  甘棠像触電般地一震,蹬蹬蹬連退三四個大步,瞠目結舌,不知所云,他本是報仇雪恨而來,對方卻反問他血洗“圣城”的真凶,這話從何說起?
  “閣下……說什么?”
  “老夫問你血洗‘圣城’的真凶是哪些,你既然親自承認親眼目睹,‘魔牌’不是在你身上……”
  甘棠心念一轉,突地暴喝道:“住口!”
  “怎樣?”
  “‘魔牌’是閣下傳家之寶,不錯吧?”
  “不錯!”
  “武圣遇害之后,何以緊握‘魔牌’?”
  “三目老人”白眉一蹙,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林云的姨母巨宅主人激顫地道:“魔牌得自‘武圣’遺体?”
  甘棠強忍住無比的悲恨,咬牙道:“一點不錯!”
  巨宅主人目眥欲裂地道:“說,誰是主謀者?”
  甘棠嘿嘿一陣冷笑道:“證据确鑿,殺人者死,不必枉費心机,巧言詭辯于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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