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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章 惊聞碧落


  鐵中棠仍未擺脫艾天蝠附骨之蛆般的追蹤,濕透了的衣衫,使得他腳步越來越重。
  他雖來回頭,卻已能感覺到艾天蝠的手掌距离他已只在咫尺之間,使得他身后平添了一份异樣的寒意。
  他雖然几次想要回身而戰,但想到此戰無論胜負,俱极痛苦——他若戰胜,艾天蝠自然必是一死,他若戰敗而死,艾天蝠也不能再活——他想到自己此番雖在亡命而逃,卻為的是要救追赶自己之人的性命,心頭也不知是甜是苦,唯有在暗中獨自苦笑。
  ——逃奔之人乃是為了要救迫赶之人的性命而逃,這只怕當真可算是占往今來從未有之事了!
  風雨之中,山色甚是凄涼,道路更本已是苔蘚土滑,崎嶇難行,到后來更是亂山崢嶸,荒草沒徑。
  鐵中棠已漸漸分不出道路,在荒林亂山問東一彎,西一拐,只望能將雙目昏盲的艾天蝠遠遠拋下。
  哪知艾天蝠雙袖破風之聲,卻始終“嗚嗚”的響在他耳畔,看來他在荒山之中奔行,竟比明目之人還要靈敏。
  不知不覺間.兩人入山已极深,漸漸奔過了山腰。
  鐵中棠已是騎虎難下,心里更是著急,轉過道山坳,突見前面山峰環抱,竟仿佛是條絕路。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聲:“苦也!”但腳下卻仍不敢絲毫停頓,前面果然是處山谷,郁郁蒼蒼,滿山樹木。
  西面山坡上,竟簡陋的建有三間歪歪側側的茅屋,茅屋前還懸著面木牌,鐵中棠也無暇去看上面寫的是什么。
  一陣陣肉香自茅屋中飄散而出,窗戶里似乎有人探首出來,向鐵中棠瞧了几眼。
  忽然間,屋中竟傳出了一聲大喝,震得鐵中棠雙耳嗡嗡作響,接著,中間那茅屋的柴扉,“呀”的推開,走出個身材肥大,滿身油膩的人,滿頭須發蓬發,身上卻穿的是件油垢斑斑的僧衣,衣袖褲管俱都高高挽起,露出毛茸茸的臂腿,一雙環目直瞪著鐵中棠,大喝道:“站住!”
  鐵中棠听他喝聲中气那般充沛,已知此人必定身怀极為高深的武功,看他打扮得不僧不俗,卻又猜不出是何來歷,心頭不禁更是叫苦,后面己有個苦追不放的艾天蝠,怎經得前面又出來個如此怪物。
  他哪里還敢多事,身形一轉,往旁邊掠過去。
  哪知這人雙目又是一瞪,他肥大的身子一晃,便已攔住了鐵中棠的去路,身法果然快如飄風。
  鐵中棠前無去路,后有追兵,面前這人,雙目雖然瞪得滾圓,但卻并無惡意,微一抱拳,道:“請讓路!”
  身子一側,便待自他身旁擦掠過去。
  這怪人忽然哈哈一笑,大聲道:“年紀輕輕的人,怎么這般沒种,打不過人家也要打,逃什么!”
  語聲中鐵中棠已自左沖右突向前闖了三次,但這怪人的輕功身法卻已妙到毫巔,無論鐵中棠沖到哪里,俱都恰恰被他擋住。
  這時艾天蝠早已赶來,但卻遠遠頓住了身形,站在鐵中棠身后七尺開外,冷冷道:“放他過去!”
  那怪人眨了眨眼,大奇道:“你追他不著,洒家為你擋住了他的去路,你卻要洒家放他過去,你兩人莫非在捉迷藏么?哈哈,妙极妙极,遇著此等好玩之事,洒家少不得也要參加一份。”揚眉動眼,仰大而笑,果然是樂不可支的模樣。
  鐵中棠見他如此模樣,心里不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此人莫非是個瘋子不成!”
  當下抱拳一揖,朗聲道:“你為何擋住在下去路?”
  那怪人道:“你為何要逃?”
  鐵中棠呆了一呆,道:“我自奔逃,与你何關?”
  那怪人哈哈大笑道:“洒家生平最是看不慣沒种逃命之人,你逃到這里,就算你倒霉!”
  鐵中棠道:“你怎知我是在逃命?”
  那怪人怔了怔,笑道:“不錯不錯,洒家怎知你是逃命,說不定只是在捉迷藏也未可知,否則他會要我放你?”
  抬眼望去,艾天蝠面容冰冰冷冷,滿含殺机,忍不問道:“喂,你苦苦追他,究竟是為了什么?”
  艾天蝠冷冷道:“取他性命!”突然飛身而來,揮袖拂向他前胸三處大穴,大喝道:“還不放他過去?!”
  那怪人身形一閃,笑道:“這倒怪了……”
  他本未將對方放在眼里,哪知艾天蝠這鐵袖拂穴的功夫,卻是非同小可,一招甫發,后著立刻連綿而至。
  那怪人雖然武功特异,但措手不及,也被逼得手忙腳亂,話也無法繼續了,艾天蝠招式不停,口中道:“鐵中棠!你還不快逃?”
  鐵中棠暗道一聲:“糟了!”艾天蝠竟已听出了他口音,此事豈非無法解決了,思潮紊亂間,身形震動,衣襟帶風,便要縱身掠出。
  突听那怪人一聲大喝,雙臂乍分,左掌直抓鐵中棠肩頭,右掌連環翻動,搶入了艾天蝠袖影之中。
  鐵中棠見他這一掌來勢似是平平無奇,只道輕輕便可閃過,左掌斜斜一擋,身子依舊向前竄去。
  猝間對方手掌一陣翻動,不知怎么一來,便已搭上了他的肩頭,鐵中棠大惊之下,縮步回身,全身后躍了三尺,只覺肩頭仍在隱隱發痛,又听得那邊“嘶”的一聲,艾天蝠衣袖也已被他扯破,凌空翻了個身,落在鐵中棠身畔三尺處,似乎也駭得呆了。
  他兩人武功俱都頗為淵博,但卻再也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詭怪异的招式,自己竟連一招都躲它不過。
  尤其艾天蝠更是惊駭不已,他行走江湖多年,這一雙鐵袖不知會過多少英雄豪杰,可說難遇敵手。而此刻這怪人輕輕一招,便將他衣袖扯破,他心中既是惊駭,又是傷悲,呆了半晌,黯然歎道:“好武功!”
  那怪人笑道:“莫管我武功好坏,洒家且問你,你既要取他性命,為何又要洒家放他逃走?”
  艾天蝠怒道:“艾某平生……”
  他本待說平生不愿別人出手相助于他,但忽然想到,自己武功比起人家,實有大地之別,自己還有何顏面在別人面前夸強稱雄?一念至此,不覺意興十分蕭索,長歎一聲,住口不語。
  那怪人急道:“你說了一半。怎么不說了”
  艾天蝠苦笑一聲,似待轉身而行,那怪人搖手道:“慢走慢走,你追他逃,我攔住他,你卻又逼我放他逃走,你究竟為何追?你究竟為何逃?”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他目光已轉向鐵中棠。
  鐵中棠苦笑道:“在下奔逃,只是為了要救他性命!”艾天蝠若來听出他口音,他是万万不會說這句話的。但此刻卻己非說不可,否則豈非与他結下不解之深仇。
  艾天蝠面色微變,頓住腳步,回轉身形。
  那怪人手捋亂發,大笑道:“你要逃走,卻是為了救他,哈哈,這樣的奇事,洒家倒當真從未遇到過。”
  面色突然一沉,接口道:“你兩人若不將此事清清楚楚的說出來,今日誰都莫想要走了。”
  艾天蝠大怒道:“你如此多事,莫非是仗著武功……”忽又想起人家武功實在高強,不禁義自歎住口。
  要知他生性雖然孤傲已极,但越是此等孤傲之人,便越是干脆,當胜則胜,當敗則敗,絕不厚顏再爭,一經服輸,更是死心踏地,是以此刻雖然滿心怒火,卻也只好忍住。
  那怪人目光一轉,哈哈笑道:“你兩人可是見到洒家武功太強,是以心里難受,連話也不說了?”
  鐵中棠瞧了瞧艾天蝠,只當他万万不肯承認。
  哪知艾天蝠卻朗然道:“不錯!”
  鐵中棠呆了呆,心中不禁大感欽佩:這樣才不愧是個本色的男儿!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兩人大可不必難受,方才那樣的武功,洒家也不過只會三招兩式而已,還是偷學來的!”
  艾天蝠默然良久,緩緩道:“縱然只有三招兩式,也已夠了,世上還有什么人能躲得過!”
  鐵中棠歎道:“不錯!”他心念數轉,想想自己平生所見的武林高手,實難有人躲得過那般奇詭的招式。
  卻听那怪人大笑道:“當今世上,能胜得過洒家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一招便能將我擊倒的人,也有三五個。”
  艾天蝠面色微變,道:“當真?”
  那怪人道:“洒家從不說謊。”
  艾天蝠道:“但當今武林一流高手,艾某俱有所聞……”
  那怪人笑進:“以你所知,有哪几個?”
  艾天蝠沉吟道:“武林七大門派,歷史悠久,淵源有自,那七位掌門人雖都閉關已久,但卻都可算,一流高手。”
  那怪人頷首道:“不錯,還有呢?”
  艾夭幅道:“關外廬二郎,足跡雖未入關,但俠名轟傳已久,太原帥家父子、江南子午劍、嵩陽玉哪吒、河朔譚一腿,這四派武功一以小巧縱躍見長,一以縱橫開闊稱雄,嵩陽哪吒式之飛靈變幻,河朔譚門之古傳譚腿,號稱‘繩挂一條鞭,賽過活神仙’,更是奇詭難防。”
  那怪人道:“不錯,這几人也可算做高手。”
  艾天蝠接道:“安徽六合八极式,辰州言家僵尸拳,巴山回風舞柳劍,也都各有巧妙,絕然不可輕視。”
  他平日雖沉默寡言,但論及武功,卻是滔滔不絕。
  他語聲微頓,接門又道:“還有行蹤最是飄忽,拳路最是剛猛的鐵血大旗門,其代代子弟,俱有高手!”
  鐵中棠听他論及本門,心頭熱血一陣振奮。
  那怪人卻輕歎了一聲,道:“不錯,想當年鐵血大旗縱橫武林,端的是天下無敵,只可惜……”
  鐵中棠忍不住脫口道:“只可惜什么?”
  那怪人瞧了他一眼,接道:“只可惜大旗門武功多已散失,如今子弟之武功,已只及昔日前輩的十之一二了。”
  鐵中棠心頭一動,還未說話。
  艾天蝠已沉聲接道:“大旗門武功雖高,但世代与大旗子弟為仇的五福連環五家門派武功也不弱。冷一楓的掌法陰柔,但他秘創掌法為的只是要對付大旗門掌門之人,是以平日极少施出真實功夫。黑星天、白星武兩人聯手,配合無間,雙星鏢旗走動江湖,可說從來無人敢于攔路。”
  那怪人“哼”了一聲,道:“兩人聯手;胜了也不算功夫。”
  艾天蝠接道:“若論暗器功夫,霹靂堂獨門火藥、盛大娘天女針,都可算做其中頂尖身手。”
  怪人冷笑道:“以暗器取胜,更無聊了。”
  艾天蝠又道:“盛大娘威名雖盛,卻不如其于紫心劍客盛存孝,名列彩虹群劍,与紅鷹、碧月、墨龍、藍鳳、黃冠、翠燕六人并稱后起劍客之雄,這七人年紀俱輕,潛力無限,劍法更是各有特長,若是再加磨煉,必成絕頂高手。”
  怪人頷首道:“不錯,立論果然精辟得很,還有么?”
  鐵中棠忍不住接口道:“九子鬼母師徒,武功奇詭,江湖第一,自可算得上當今高手,閣下怎生忘了?”
  那怪人撫掌笑道:“不錯不錯,三十年前,陰儀之武功,便可算江湖高手,三十年后,武功想必更是精進了。”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陰儀是誰?”
  原來九子鬼母雖然名滿天下,但她的真名陰儀,江湖中卻無人知曉,如今竟被這怪人道出,艾天蝠如何不惊?
  那怪人格格一笑,道:“哦,原來你也是鬼母門下,洒家雖也知道她名姓,卻不認得她!”
  鐵中棠見他面上笑容忽然變得甚為勉強,仿佛自知說漏了嘴,此刻連忙加以掩飾似的,心知此中又有蹊蹺。
  但艾天蝠雖然強煞,卻也瞧不見那怪人面色,默默半晌,道:“江湖中有名人物,再無強過這些人的了。”
  那怪人哈哈笑道:“你看洒家武功,可算當今高手?”
  艾天蝠長歎一聲,道:“除了七大門派掌門人与家師之武功深不可測難以評論外,閣下在江湖中只怕已無敵手。”
  那怪人大笑道:“好說好說……”笑聲突頓,正色道:“但連洒家全都算上,這些人誰也擋不住人家一根手指!”
  艾天蝠惊道:“什么人?”
  那怪人還未答話,鐵中棠忽然搶口道:“雷鞭落星雨,風梭斷月魂,大師你可曾听過這兩句話?”
  怪人面色突變,凝目鐵中棠,道:“你怎認得這兩人?”
  鐵中棠看他面色,已知這兩句話所代表的兩人是大有來頭,不禁歎道:“在下只不過听人說起這兩句話而已。”
  那怪人道:“你可要听听這兩人是誰?”
  鐵中棠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那怪人微一沉吟,道:“要听的隨我來。”當先轉身走向那三間茅屋,鐵中棠、艾天蝠情不自禁跟了過去。
  鐵中棠這時才看清楚那門前木牌上寫的竟是:“小小少林寺”五字。
  他一目望過,心里又是惊奇,又是好笑,他從未只知市井中生意買賣,要想學人店招,魚目混珠,以假充真,才有時會用這“小小”兩字,卻不知堂堂少林寺,竟也被人用上這兩字,不禁苦笑暗忖道:“這怪人竟敢把這三間茅屋充作小小少林寺,卻不知少林高僧見了,又當如何?”
  心念又一轉,忽然想起此地本是嵩山之后山,距离少林寺非遙,這怪人竟敢如此,想必与少林寺有淵源。
  當中一問屋子倒也甚是寬大。但屋里零零亂亂,百物雜呈,上至書劍琴棋,下至鍋碗杓筷,什么都有,零亂的堆滿一屋。
  左面屋角木架,放著几本書冊,但架上卻寫著“藏經閣”三字,書架旁堆著几柄刀劍,便算做羅漢堂。
  當中一張破桌設著殘燭香案,寫的是“大雄寶殿”四字,右面屋角小小火爐上,燒著只熱气騰騰的鍋子,鍋里面香气四溢,自然便算做香積廚了。
  鐵中棠見了,更是惊奇,更是好笑,少林寺所有殿堂,這里完全都有,只是非但具体而微,而且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怪人卻哈哈笑道,“洒家昔年被少林逐出門牆,便造了這小小少林寺与它分庭抗禮,你看造的如何?”
  鐵中棠唯唯否否應了,實是不知該如何答話。
  那怪人卻突又正色道:“須知洒家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我佛既在心頭,洒家便將此當做少林寺又有們不可。”
  鐵中棠听他玩笑之間,倒也有些禪机,當下笑道:“大師說的不錯,菩提非樹,明鏡無台,若是認真,便著相了。”
  那怪人撫掌大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鐵中棠道:“不知大師心目中真正高手又是哪几個?”
  那怪人道:“你若要洒家說出這些武林掌故,先該將你兩人這段古怪說出才是,否則洒家真要悶死了。”
  鐵中棠知道此人脾气不但古怪,而且好奇,只得長歎一聲,道:“在下与這位艾天俠本無恩怨,只是……”
  當下將事情經過源源本本說了出來。
  這番話他明雖是說給這怪人听的,暗地卻無异是要艾天蝠知道,只因事情演變至此,也只有讓他知道真情了。
  屋中只有一張破椅,但卻已被怪人坐了,鐵中棠只得一面走動,一面說話,一面觀察著艾天蝠的面色。
  但見艾天蝠面色黯然,似是已自心灰意冷,再無爭強斗做之心,鐵中棠心頭不禁竊喜。
  忽然問,那怪人大喝一聲,自椅上飛身而起,張臂便向鐵中棠扑了過來,鐵中棠大惊之下,急退三步。
  那怪人沉聲道:“洒家這小小少林寺,到處都可走得,但只有這扇門戶卻是万万碰不得的。”
  原來鐵中棠方才走動之間,無意斜倚到左面一扇門上,此刻听這怪人如此說話,不禁大奇忖道:“這門中又有何古怪?”他生性深沉,面上雖不動聲色,繼續敘述,暗中卻對這窄門加了注意。這扇門關得嚴嚴密密,絕無絲毫空隙,門里是什么,直到他話說完了,仍然沒有絲毫發現。
  那怪人又自坐回椅上,輕扇爐火,此刻大笑道:“你兩人幸好撞來這里,否則如此生死相拼,豈非冤枉。”
  艾天蝠面上仍無表情,亦不置答,只是冷冷問道:“今日之武林,究竟是哪几人之天下?”
  那怪人雙目微闔,緩緩念道:“雷鞭落星雨,風梭……”
  忽然張開眼睛,道:“黑白雙星与碧月劍客,如今都是名滿天下之高手,他們的師父是准,你兩人可知道?”
  鐵中棠存心要讓艾天蝠說話,只因話說多了,心里自然生机萌現,是以他雖知道,卻不開口。
  艾天蝠果然只得答道:“黑白雙星雖說是家傳武功,其實武功卻習自昔日的獨行俠盜過天星!”
  那怪人道:“不錯,想那過大星武功雖高絕一時,但聲名卻狼藉得很,黑白兩人自不肯承認是他弟子了!”
  艾天蝠道:“那碧月劍客,貌美心辣,只是人卻正派,正与她師父月華仙子是同樣的脾气!”
  那怪人道:“不錯,你武林掌故,既是如此熟悉,你可知道那過天星与月華仙子兩人后來是如何了么?”
  艾天蝠道:“這兩人一南一北,號稱無敵,但正自聲名鼎盛時,卻突然消聲滅跡,是以黑白雙星与碧月劍客,也不過只學了他們師父的三成功夫,江湖中對這二人突然失蹤的原因猜疑极多,有的說他兩人已羽化……”語聲突頓,呆了半晌變色念道:“雷鞭落星雨,風梭月魂……”
  那怪人歎道:“這就是了,那過天星与月華仙子兩人便是折在雷鞭与風梭兩人手中,生死雖不知,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
  鐵中棠心頭不禁駭然,他知道過天星与月華仙子兩人,數十年前號稱無敵,想不到也會敗在他人手中。
  要知黑白雙星与碧月劍客只學了師父兩三成武功,便已名滿天下,過天星与月華仙子武功之高自可想見。
  艾天蝠亦自聳然動容,過了半晌,才緩緩道:“那雷鞭与風梭兩人之聲名,為何在下從未听人說起過?”
  那怪人歎道:“此等凶神惡煞的姓名,連鬼母都不愿提起,還有什么別的人敢時常挂在嘴中。”
  艾天蝠面色天變,閉口不語,鐵中棠更是大惊忖道:“盛大娘若是將這兩人請出對付大旗門,我等豈非慘了。”
  那怪人掀開鍋蓋看了看,口中緩緩道:“但這雷鞭風梭,武功极高,心目中卻仍有畏懼之人。”
  艾天蝠身子一震,道:“什么人?”
  那怪人起身取了副碗杓,口中卻喃喃吟道:“爾其動也,風雨如晦,雷電共作,爾其靜也,体象皓鏡,星開碧落!”
  艾天蝠聳然道:“此話怎講?”
  那怪人有如未聞一般,閉目接口吟道:“浮滄海兮气渾,映青山兮色亂,為万物之群首,作眾材之壯觀!”
  雙目微開,夜光閃動,道:“這首碧落賦,你可曾听過?”
  艾天蝠暗道:“碧落賦与武林高手何關?”
  那怪人大笑道:“這碧落賦,其中便說的是武林中的數大奇人,字句包涵之意義,一時間也難說得盡。”
  鐵中棠与艾天蝠雖然俱是城府深沉之人,但此刻卻也不禁大動好奇之心,齊聲脫口問道:“什么意義?是哪几人?”
  那怪人將鍋中之肉舀了滿滿一碗,道:“此賦卒乃稱頌蒼穹碧落,但數十年前,卻有一人將之斷章取義,用來形容武林中數大奇人,正是:惊天動地數高手,俱是碧落賦中人!”
  鐵中棠与艾天蝠此刻聞得肉香,肚中也覺有些饑餓,但見他并無奉客之意,只當他要自用了。
  卻听他說到這里,忽然長身而起,雙手捧著肉碗,笑道:“洒家先將這碗肉送去,再來說話。”
  鐵中棠呆了一呆,雖然急著要听,卻也無可奈何。
  他緩步走向那道窄門,走得十分小心,似是生怕將碗中肉汁溢出,面上笑容早斂,神色間竟似變得十分慎重。
  鐵中棠大奇忖道:“這門里是什么?這怪人為何對他如此恭敬?”艾天蝠苦不能見,卻也在凝神傾听。
  那怪人走到門口,口中忽然發出“咪咪”貓叫之色。
  鐵中棠大奇忖道:“門里莫非只是只貓么?”卻見怪人將門戶輕輕推開一線,側身走了進去,口中笑道:“你……”
  一個“你”字,方自屋里傳出,忽听“哎呀”一聲惊呼,“嗆啷”一聲碎響,顯見那肉碗也落在地上。
  接著,“砰”的一聲,窄門大開。
  鐵中棠身不由主竄了過去,窄門里這小小一間茅屋,布置得竟是精致華而已极,四面錦帳流蘇,牙床妝台,床上堆著翠裳,台上懸著明鏡,鏡旁還有几副女子梳髻用的木梳,梳上還纏著几根青絲,那怪人木立在銅鏡旁,滿面惊駭之色,如遭雷擊一般。
  這小小少林寺內,竟有間女子閨房,委實令人惊异,
  但這間精致的閨房中,卻渺無人跡,風吹錦帳,露出里面牆壁,鐵中棠目光銳利,一看那牆壁竟是青銅所制,
  牆壁外面,雖圬著泥木,是以由外看來,宛如普通茅屋一般,但由內向外,卻再也無法破壁而出。
  那怪人目光茫然四顧,喃喃道:“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忽然發覺屋角處有個土坑,深達地下。
  他大喝一聲,一足踢開那牙床,床下果然滿堆泥上。
  原來屋中人早已暗地籌謀,掘了條直通外面的地道,卻將掘出的泥土,悄悄堆藏在床下。
  鐵中棠看得目定口呆,只听那怪人嘶聲道:“她走了,走了……連嬪奴也被她帶去了……”
  忽然竄到鐵中棠身前,抓住他肩頭,惶聲道:“你若肯幫我個忙,我日后永遠也忘不了你!”
  鐵中棠吶吶道:“但請吩咐!”
  那怪人切齒道:“她此番逃將出去,亂子就要惹大了,洒家無論如何也要抓她回來,你且替我照料這里!”
  他也不管鐵中棠是否答應,話聲方了,便已飛身鑽入那地道,等到鐵中棠赶過去時,他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鐵中棠立在地道口,一時間當真不知所措。
  艾天蝠緩緩道:“我已心灰意冷,不堪重回人世,正可代你照料此間,你若要去,只管去吧!”
  鐵中棠黯然一笑,輕身走回,道:“昨日之事……”
  艾天蝠道:“往事已矣,還說它作什么,以我之武功,若被那雷鞭、風梭辱罵了,我豈非也是無可奈何!”
  鐵中棠知他已想通了,心里也不知是感慨還是歡喜?
  他口中還未答話,卻突然瞥見妝台上竟壓著張紙柬,只是那怪人方才震惊之下竟未發覺。
  只見上面寫的是:“我終于自由了,你尋我不到的,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你為我受的苦,都是你自愿的,你活該!陰嬪留”。
  這字柬自是留給那怪人的,但鐵中棠卻知道艾天蝠也必定欲知內容,是以觀看之際,便隨口念了出來。
  艾天蝠本已安詳的面容,听得“陰嬪”兩字,突又大變,駭然惊呼道:“陰嬪,陰嬪……原來在這里!”
  鐵中棠心中大奇道:“陰嬪是誰?”心念一動,突又大惊脫口道:“陰……陰嬪……莫非和令師有些……”
  艾天蛹緩緩道:“陰嬪便是家師的三妹。”說這話對,他冷漠的面容,竟似泛起一陣恐懼与怨毒之色。
  鐵中棠知道此人孤傲不群,渺視生死,如今面上竟會現出恐懼之色,其中必定又有原因。
  他越想越是覺得奇怪,當下緩緩道:“難怪那怪人知道九子鬼母的姓名,原來他竟与令師的妹子有交……”
  語鋒忽然一轉,接道:“聞道令師本有姐妹三人,昔年俱是天香國色,并肩走動江湖,后來卻不知為何失散了?”
  艾夭幅“哼”了一聲,也不答話。
  鐵中棠想他必定知道其中隱秘,試探著又道:“江湖傳言,陰氏三姐妹之中,以三妹最美,也是最毒……”
  語聲未了,突听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輕輕笑道:“多謝你的夸獎,但我卻有些不敢當哩!”
  這語聲之嬌柔甜美,連鐵中棠這樣鋼鐵般心腸之人,听了都不禁為之心旌搖搖,難以自立。
  但轉目四望,四下哪有人影,這語聲竟不知自哪里發出來的,鐵中棠心頭大駭,艾天蝠更是容顏慘變。
  兩人雙拳緊握,不敢作聲,死一般的靜寂中,忽听那妝台的小小木柜里,發出一連串輕微的骨節聲響。
  接著,柜門緩緩而開,里面緩緩伸出一只手掌,晶瑩柔嫩,膚光致致,纖細手指,遠胜春蔥。
  鐵中棠從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麗的手掌,更未想到這小小木柜里會鑽出個人來,一時間當真駭得呆了。
  那柜門越開越大,柜中笑聲盈盈,蕩人心魄。
  忽然間,艾天蝠大喝一聲,嗖的竄到鐵中棠面前,擋住他的視線,顫聲道:“快轉回頭去,不能看她!”
  鐵中棠听他語聲中滿充惊駭惶急之意,亦是自己從來未見,不禁呆了一呆,方待轉過身子。
  柜中又自嬌笑道:“好侄儿,你莫怕,小嬸子早已將臉蒙住了,要他瞧瞧,也沒有關系。”
  語聲之中,柜中傳來一陣濃郁的媚香。
  接著,鐵中棠頓覺眼前一花,室中已多了個身材修長、体態婀娜、身穿輕紅羅衫的宮髻美人。
  她面上也蒙著輕紅羅紗”隱約間露出面容輪廊,當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煙籠芍藥,霧里看花。
  那層輕紗,使得她絕美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神秘的魅力,令人不由自主想掀起輕紗看看她究竟美到何种程度。
  鐵中棠目光不可抗拒的被她吸引住,心中卻大駭忖道:“這木柜如此窄小,便是幼童也難容身,但她卻能藏在其中,這縮骨之術,是何等功力!”目光凝注,不覺瞧得痴了,艾天蝠木立當地,卻動也未動。
  那羅衣美婦嬌笑不絕,眼波隔紗,瞟了鐵中棠一眼,突然扳過艾天蝠的身子,嬌笑道:“許久不見了,你好嗎?”
  艾天蝠雖然极力控制,但指尖似已微微顫抖起來。
  羅衣美婦眼波四轉,笑道:“那蠢物已走了吧,他見我掘了條地道,只當我已自地道中走了,哪知我卻偏偏留在這里,要他猜也猜不到,找也找不著,喂,你說我這小嬸子做事可還聰明嗎?”
  鐵中棠暗地心惊:“好個好姣的女子!”
  他知道她便是陰嬪,卻未想到鬼母之妹看來競是如此年輕。
  艾天蝠仍然木立未動,額上卻已泌出了汗珠。
  陰嬪自袖中取出一方羅帕,在他頭上輕拭了一下,又伸手在他頰上擰了一下,嬌笑道:“傻孩子,呆了么?怎么不叫嬸子呀?”
  艾天蝠不言不動,也不反抗,當真像是呆了一般。
  鐵中棠看得滿心惊奇,忽見陰嬪轉首對他一笑,道:“喂,請你替我把那張床扶扶正好么?”
  她輕笑柔語間,又是甜笑,又是柔媚,叫人不忍拒絕于她,鐵中棠竟真的代她將那牙床移上土堆。
  陰嬪嬌笑道:“乖孩子……”放開艾天蝠,在床上坐下。
  她蓮步婀娜,曼妙多姿,一舉一動都充滿了魅力,鐵中棠忍不住望著她,忽听她笑道:“傻孩子,看什么?”
  鐵中棠面頰一紅,轉過頭去。
  陰嬪笑道:“你可要我掀開面紗讓你看看么?”
  鐵中棠方自忍不住要說好,突听艾天蝠大喝道:“看不得的!”喝聲嘶啞,面色更是可怖。
  陰嬪咯咯笑道:“哦,我還忘了告訴你,凡是看過我面容的男人,我都要將他眼睛弄瞎,好教他腦子里永遠保留著我的印象,但我卻絕對讓他瞎得舒舒服服,毫無痛苦,你說我的良心好么?”
  她娓娓道來,宛如在敘述一件最溫柔美麗之事似的,又像是在向情人詢問心意一般。
  鐵中棠只覺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霎眼滿布全身。
  陰嬪瑩瑩的纖指,輕輕撫弄著紗角,媚笑道:“你要看么:能看看我的容貌,縱然瞎了,也是值得的。”
  那柔媚的甜美,那朦朧的容貌,那媚人的香气,竟真的教人宁愿變成瞎子也忍不住要瞧上一眼。
  鐵中棠掌心捏滿了冷汗,陰嬪纖指微揚,掀起了半角輕紗,將那有如瑩玉雕成般毫無暇疵的下頷,微微露出了一些。
  艾天蝠滿頭冷汗,他雖然雙目皆盲,但此刻的情況卻宛如眼見只因他自己也經歷過這一段。
  他腦海中又憶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
  那是個軟綿綿的春夜,一個身穿輕紗的絕美少婦婀娜的走向一個少年,她面籠輕紗,媚笑道:“你看不看?”
  那少年掌心俱是冷汗,終于顫抖著點了點頭,于是他便看到了一張永生也難忘卻的面容。
  他此后便永遠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此刻,莫非是歷史重演?
  他知道陰嬪正一步步移向鐵中棠,那魅力更是令人不可抗拒。
  突听鐵中棠冷冷道:“你若是再年輕二、三十年,我便要看了,只可惜你已是個老太婆,縱然駐顏有術,但想起來卻教人惡心!”
  陰嬪身子一震,笑容突然頓住,這次輪到她呆住了!她做夢也未想到這少年竟有如此冷漠的心腸和尖銳的言詞。
  艾天蝠忍不住伸手一拭額上汗珠,暗歎忖道:“這少年心腸當真是鐵石鑄成的,否則怎么能抗拒得了!”
  只有經過此事的人,才知道陰嬪的魅力是多么不可抗拒,才知道那隔著輕紗的眼波帶著多少神秘的魔力。
  陰嬪更已失措,她那神秘的媚力,正有如她的護身甲胄,而此刻卻被鐵中棠刀一般的冷漠与輕蔑一刀貫穿。
  她越是慌亂,鐵中棠越是冷靜,冷笑道:“年華如逝水,永遠不可挽回,你以后再也無法迷惑別人了,知道么?”
  陰嬪倒退數步,坐到床邊。
  鐵中棠道:“你還是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不但這里已無你容身之處,這整個世上也無你容身之處了!”
  艾天蝠忍不住暗中喝采,多年怨毒,仿佛都已發泄。
  沒有一個曾被陰嬪弄瞎了的人能向她報复,只因他們都是自愿的,而鐵中棠此刻卻代這些人出了冤气!
  哪知陰嬪突又嬌笑起來,道:“好孩子,說得好,居然有人用惡心兩字罵我,真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事!”
  鐵中棠道:“以后用此兩字罵你的,只怕就要多了!”
  陰嬪道:“哎喲,想不到我姐姐竟收了個這么好的徒弟!”
  艾天蝠忽然冷冷道:“此人乃是大旗門下!”
  陰嬪面然竟似也變了,喃喃道:“大旗門……大旗門……嘿嘿,只可惜大旗門子弟俱是有父無母之人!”
  鐵中棠只覺耳畔嗡然作響,身子如被雷震,一股熱血直涌上來,顫聲道:“你……你說什么?”
  陰嬪笑道:“我說的什么,你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了,是么?”身子笑得微微顫動,有如花枝搖曳。
  鐵中棠再也無法保持冷笑,但他越是失態,陰嬪便笑得越是迷人,鐵中棠嘶聲喝道:“你若再胡言亂語……”
  陰嬪咯咯笑道:“你若是有母親,可知道你母親在哪里?”
  鐵中棠身子搖了兩搖,仆的跌坐在椅上。
  原來大旗門臥薪嘗膽,一心复仇,生恐母愛太過慈熙,門中子弟,一生來便离開母親怀抱,能行路時便立刻要接受最嚴格的武功訓練,從不知母愛為何物,更不知母親在何處。
  是以大旗子弟,人人雖都有著鐵一般堅硬心腸,鋼一般倔強脾气,卻最怕別人在自己面前提起母親兩字。
  陰嬪故意輕歎一聲,帶笑道:“羔羊乳燕,俱知母恩,但大旗子弟卻連母親在哪.里都不知道,豈非連禽獸都不……”
  鐵中棠厲喝一聲:“住口!”
  陰嬪嬌笑道:“呀,真對不起,我隨口說說,卻不想傷了你的心。”
  鐵中棠厲聲道:“大旗門中之事,你怎會知道?”
  陰嬪笑道:“你若要問我怎會知道,不如回去問問你的……”忽听外面響起一陣陣急速拍門之聲。
  一個清脆女子口音喘息著道:“屋里可有人么,可不可以讓難女進來躲躲?”語聲惶急,听在鐵中棠耳里卻甚是熟悉。
  他心頭一惊,卻拿不定主意是該先听完陰嬪的話再出去,還是先出去再未听她要說的話。
  哪知陰嬪微微一笑,便不再往下說了。
  鐵中棠心思索亂,陛的竄出房外,陰嬪在身后輕輕笑道:“這小子輕功倒不錯嘛!”
  舉目望去,一個女子怀抱一人當門而立,正回首望著來路,滿面俱是优傷惶急之色,正是溫黛黛与云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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