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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計 惊蠢子 顏腆种惡因

  且說藍馬婆痛罵那百長和老山婆一場,仍然帶了子女和眾山人,陪顏腆去看新居。顏腆見那新居就建在昔年神僧、神虎同滅千狼的死谷口上,依山面崖,旁有清溪。屋下面用海碗粗的木竹搭成高架,上建層樓。下栖禽畜,設有柵欄,可供啟閉。樓外复有三二丈長方形的平台,高約十丈,足供遠眺。西邊設有竹梯,以便上下。樓共三間,正在動工,雖然甫具規模,已覺形胜舒暢,兼而有之。心中大喜,連向藍馬婆謝了又謝。藍馬婆定要顏腆舖排添改。顏腆遜謝不允,只得說了兩項。藍馬婆見諸均合意,也甚高興。當下看畢,一同回寨。
  那豬儿經這一場惊恐,竟和顏腆化敵為友,親熱起來。豬儿的妹子才得四歲,也不時伸手索抱。顏腆因豬儿畢竟年幼,咎在乃父母的嬌縱,适才那一嚇也夠他受的,樂得借此收科,一一敷衍。到了寨前,已該是吃飯時候,隨行的千百長,各自禮別散去。顏腆也向藍馬婆母子們作別歸屋。豬儿還要當時跟去,因岑高在病榻上,聞得愛子听信手下人的蠱惑,箭射神友,触犯虎神,如非顏腆求情,几乎送命,很不放心,已命人探看了兩次,藍馬婆亟欲帶他回樓去見岑高,連哄帶勸,才將他兄妹二人引走。
  顏腆到了自己屋中一看,妻子睡得很香。兩山女只有銀娃一人在屋守侍,面有淚痕,青棵粥和糌粑萊肴酒果之類已備辦齊整。見顏腆進屋,便跑向顏妻榻前,低聲悄喚道:“大娘,主人回家來了,請起來吃飯吧。”顏腆忙跑過去,低囑:“產婦未滿月,不能下地。反正她是坐在床上吃,由她自醒,不要惊動。”顏妻業已醒轉。銀娃拭了拭淚痕,笑道:“這是大娘招呼我喚她的。今早主人一走去,大娘便下了地。這有兩樣菜,還是她親手做的呢。”顏腆惊問:“才產數日,又是頭生,月子里如何便可下床做事?”
  顏妻笑道:“我自那日吃了那崖上墜下來的半個奇怪果子,除產時下面痛了一陣外,人總是發軟愛睡。自從睡醒過來,精神体力不但沒覺虧損,好似比沒怀胎以前還健旺些。因你再三囑咐,恐產后失調,坐下老病,脈象雖然极好,仍以不動為是,也就罷了。我睡在這里,常想身子如此好法,吃的定是一個仙果。只可惜留給你那半個,被虎一嚇,也不知扔落何處。早知虎不吃人,還是救星,讓你吃下去多好。今早你走后,想起昨天先凶后吉那場虛惊,山人心理終是難測,万一出事,還不是因我累贅。既能下床,何苦還躺在榻上受悶罪?不一會銀娃回來,說起你因去看新建的房子,小孩用箭射你,惱了虎神,差點又出了事。后來听說事情平息,又想起你連日所受的磨折,心中難過。知你愛吃燒爛羊肉,恰好女寨主送有上好一條肥山羊腿。銀娃說這山里羊大半野生,一點也不膻气。又見還有几大束野菜,都是你逃到云貴甫疆之中才嘗到的美味。左右悶著無事,嫌她兩個做不好,特地下床親手做來,与你打牙祭,我也跟著嘗點新。”顏腆含笑稱謝。過去一摸脈象,竟是好得出奇。
  夫妻二人正在溫存体貼,顏腆見妻子使眼色,回頭一看,銀娃口角笑容猶自未斂。猛想起山寨洞中醫傷時所見山女背影好似銀娃,怎地倒是蘭花不見?便問:“蘭花何往?”話才出口,銀娃臉上忽改了憂容,匆匆跑向外屋看了,一見無人,才進屋來,跑向顏腆面前跪下,口稱:“謝主人活命之恩。”
  顏腆喚起一問,才知那老人不但是寨中功臣,還是前寨主藍大山的總角患難之交。大山未死時,除了寨主,就得數他的聲望。自從招了岑高為婿,夫妻二人見大山老病纏身,恐他死后老人權勢太重,不時謀薛其短。老人卻也知趣,竟然向大山告退,辭去千長職司,把所轄手下山人讓給岑高率領。大山以他多年勞苦功高,給他撥了三頃山田,十名山人代為耕种,使他老夫妻和子女們坐享其成。死前數日,并召集全寨土著,令岑高折箭為誓,以后不得稍有虐待,除有關系要事請他出來相助外,平時也不許岑高夫妻任性役使。
  及至岑高嗣位,見他那三頃青棵山田甚是肥沃,按時撒种,一年三熟,坐待收獲,几可不用什么人力。心下垂涎,叫藍馬婆和他商量,推說人多,寨中吃的不夠,另拿三頃山田和他相換。老人看出他不是東西,反正自己吃不了那么多,余下還是散与大眾,一句話不說,立時應允。岑高偏是貪心不足,見他遇事謙退,好說話,只撥了一頃能耕的尋常山田和兩頃生地与他。青狼寨一帶山地石多土少,生地開辟起來极為費事,又是山陰不見陽光的惡地,名為三頃,還抵不住原來一頃。老人倒未在意,山婆子因子女逐漸長大,每年富余的糧食正好与山中來往的漢客換些用物牛馬,無端被人奪去,心中自是不甘,卻也沒敢說出。
  岑高見老人由他予取予奪,先倒不甚憎嫌,彼此相安。當顏腆來的前一年,山中忽然奇旱。老典的十名山人早還了岑高,三頃山田變成一頃,還得夫妻子女親自耕种。偏遇旱年,所种青棵齊都枯死,以前被岑高奪去的那三頃仍是极好收成。老山婆因那兩頃土石夾雜的廢田生地正當泉源水路,宜于种稻,便帶了一子二女前去開墾。誰知那里上面是一層浮土,下面全是山石,簡直沒法弄,分明原來并不是預先測定的生地,乃岑高隨便指來欺人的。越想越有气,口中一路咒罵。并打算把兩頃地全都掘通,好歹也開它二畝三畝出來,种一些山芋麻蛋子之類。掘了几日,通沒一絲指望。老人再三勸她不要徒勞,老山婆兀自不听。眼看兩頃地試掘了三分之二。
  銀娃年輕气盛,見乃母不肯住手,又恨著岑高夫妻不講理,才鬧得這樣。心中沒好气,兩手握著鐵鍬一陣亂掘,起落不停。只見石火四濺,沙礫紛飛。蘭花年紀稍長,性情也較溫和。見老母口罵手揮,淚汗交流;妹子又在那里一味使性子,气得瘋了一般。想起暴主勢盛心刁,老父年邁,兄長藍石郎懦弱無能,自己和銀娃雖有點力气,偏生在青狼寨女人不吃香的土著以內,好生難受,正想過去勸住銀娃。這時因銀娃一發怒,加上她力猛鍬沉,一落下便是一二尺深的洞穴,那一片地面上被她掘得東也是窟窿,西也是坑坎,和馬蜂窩一般,到處都是洞穴。蘭花又走得忙了些,一腳踏虛,陷在銀娃所掘的石穴里面,腳被拐了一下,又踏在穴底碎石上面,扎得疼痛非凡,倉猝中往上一拔,未拔出,不禁哎呀一聲,坐倒在地。
  老山婆母女們聞聲奔過來一看,那穴不大不小,剛夠一腳,下去是個猛勁,因被石旁震裂的棱角所限,略一轉動,便覺奇痛,上來卻難。如將后側面再用鐵鍬將石穴掘大,又恐裂石震傷腿足。費了半天事,蘭花怎么設法,想將腿腳緩緩拔出,俱不能夠。知道皮肉已被鋒利的石棱刺破,受傷不輕,恐再延下去,更難拔出,只得拼著忍受一點痛楚,命銀娃仍用鐵鍬輕輕旁敲側擊,碎一塊,扳一塊。約有半個時辰,費了無窮气力,好容易才將四周的穴口逐漸向下開大,蘭花還算沒過分受著傷害。剛剛拔起那只腿腳,因另一只腳橫坐地上太久,業已酸麻,不由將傷腳往地上一站,覺著被一塊尖石在腳板心扎了一下,其痛徹骨,重又坐倒。搬起一看,除腳胜鱗傷,血污狼藉外,腳心還貼著一塊黑中透紅的碎石,已然扎進肉里,連忙忍疼拔出。
  蘭花正要扔開,老人忽覺那石塊有异尋常,以前年輕時似在哪里見過。忙要向手中一看,乃是一塊比拇指略大的生山金,心中怦的一跳。算計穴中還有,跟著將身伏倒,伸手下穴一撈,抓出一把來看,見沙石夾雜中,果有不少碎金塊在內。不由心中大喜,悄和二女說了,再和銀娃用鐵鍬將穴掘大了些。仔細一看,离地面一尺五六寸以下,竟然發現了金層。老人夫妻以前常和漢人來往,知道這東西雖然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在山中毫無用處,漢人卻拿它當寶貝。只要有,無論什么東西,都能用這個掉換。只要有一斤半斤的,不論是零塊,是沙子,都可以換上一大堆极好的吃用穿戴,真比藥材皮革糧食之類要強得多。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老人惟恐被岑高夫妻知道,又來奪去,就著原穴一口气直掘下去。先還分辨,看准是金塊才要。掘到黃昏,也不暇再問是金塊是沙石,掘起來就用大筐盛起,上面舖上沙土,往屋里運。無奈所居在寨內崖壁之上,回家須得經過寨門,難于隱秘。山金這類東西不比煤炭,只一發掘出來就一大堆,多半与沙石夾雜,成塊的极少,須要運將回去,細加選擇。掘時极費心力,運也不是三兩次可以運了;第一天母女几個運回了十來筐,人有問起,尚可推說是些石沙,修理居室。第二天再運,人都知老人所居崖洞,雖比別的山人要大得多,但是穴居的人上不怕滲漏,下不畏缺陷,如有坍塌,只有由內往外運沙石的,即使要用沙石堆砌什么火池爐灶之類,也用不了許多,未免起了疑心。有兩個岑高手底下的心腹爪牙便去稟告。
  岑高未入贅前,專給漢客做通事,時常經手賣賣黃金,雖非個中行家,卻也能猜出几分。原打算治他全家私行盜掘公地之罪。乃至一查看,乃是前數年用壓力硬換給他的生地,掘處正當中心,沒有超出一點界限,人所共知,原是他家個人私有。前次強換,已聞有多人不服,再要強壓,知道說不過去。留待徐計,又恐金子被他掘完。想了想,暗派兩名心腹去和老人商量,仍用他原地二頃換回,已掘得的決不要他獻出。老人笑了笑道:“當初原不是我們要換。這掘到的都在屋角堆存,還未及選擇出來,我們也不知究竟能得多少。我有一子二女,只要寨主肯念老人情面,時常照應,有這三頃好地,已經夠吃用的了,也用不了許多金子。既承寨主好意,不肯追回,這樣吧;請回去上复寨主,說我愿得原地,并非為了出產,只緣是當初老寨主好意,不忍割舍。如今能換回兩頃,甚感大德。除自請金穴換回原田外,并愿將這山金獻出一半。請二位不要都走,留一人在此看守,以表我沒有私藏起來。另一人一面去給寨主回信,一面教我那老婆婆帶著女儿們回來,我將這堆夾有沙石的山金子分成兩起,任憑寨主挑選,立時兩下交割。二位我也另有一份謝禮如何?”說時,蘭花姊妹正挑了一筐夾金沙石回來,老人立命倒在堆上,再當著來人分成兩起。銀娃因這一筐成分越少,正要張口,被老人以目示意止住。
  來人聞言,自然高興,忙著一人速去依言辦事。一會老山婆回來,得信自然滿臉怨望之容。老人卻是神色自若。來人俱都看在眼里。岑高因是理虧,万不想如此容易得手,又愧又喜,忙和藍馬婆親來點收完畢。在堂上當眾說明出于老人自愿,照老例雙方交割清楚,并命親信人即日前往開掘。
  老人回洞,見老妻甚是憤怒,便命一女在外巡風,以防有人竊听。然后悄聲說道:“你怎么這樣呆法?我們在他勢力之下,休說將原田來換,便是硬要了去,又饒上全家的性命,還不是白死么?縱因他凶暴無理,使人心不服,將大家激變,可是我們還是死了,有什么用處?我和藍大山從小就淘掘砂金山金來賣給漢人,受過多少年的艱難,又學會過提煉,哪一樣不曉得?那穴中金的成分有限,頭一筐還好,第二筐起,便一筐不如一筐,今日這兩筐更尋常了。适才親去一看,果不出我所料。昨晚我叫你們只揀那成塊和易取的,或是含有金子多的悄悄收起,余下一齊堆向屋角,早料到事情非穿不可,也必要前來強索。想不到他夫妻天良還未喪盡,居然肯用原田來換,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算穴中金已無多,下面俱是沙石。他弄巧成拙,心不甘愿,若再換回好田,又實在對眾人說不過去,必另想毒計暗算。我為蝕財免災計,已想了個絕妙主意:當著來人把挑剩的分成兩起,送一半与他。穴中雖無所得,有這一半,也足抵得原田二三年中的出產。我精華已到手,更是不用說了。就這樣,還恐他万一生疑,過些日,我再勸他熔煉出來,再与漢人交易,要值得多,同時再把我外面這一半,也當著眾人,在寨外場壩上去熔煉。比他多時,送些与他,以求免禍。另再分出一多半,向漢城中采買些東西,分送全寨人等,以結人心。這兩起,看去連沙石一大堆,提出來還不及昨晚所藏淨生金塊三分之一呢。几輩子也用不完,何況還有田哩。如非將來想走的話,真是再好都沒有。我們有了命才能享受,不是么?”老山婆方始恍然大悟。
  岑高帶人一掘那金穴,上面半尺許,還略有一點金礫,再掘下去俱是沙石。心還不死,又往寬里去掘,枉費了許多心力,把那一片地面都掘成了深坑,漸至一無所獲,得不償失。啞巴虧是吃了,口里又說不出來。早知如此,單取那分的一半,不再換田多好。
  岑高正在悔恨,老人乘机進言,愿為提煉。岑高夫妻正想看他那一半多否,又知煉出值价得多,自是愿意。人多手眾,只半天便搭好沙爐。煉到結果,兩家相差不過十几兩。岑高所得較多,共有三千余兩純金。一估价,足抵百十年三頃肥田的出產。若不煉,當做荒金連同沙石一齊換与漢人,還值不到原數十分之二。心中甚為高興,不但沒疑心老人私藏,連那兩頃肥田,暫時也不再計較了。
  老人照著原定的方法,將提煉所得的三千余兩純金留下一半自用。提出一千七百余兩,交給采辦貨物的山人帶出山去,往城鎮中換來了好几十擔山人心愛的布帛物品。取下兩成貢獻岑高夫妻,八成分給全寨山人,真是人人有份,個個歡騰。老人見眾心已定,疑忌全消,這才命人去將乃子藍石郎由山外喊回。
  那石郎在山人中雖比較文弱善良,卻有一肚子的好算計。老人原因岑高嗣位,恐不見容;又因山人尚武,乃子气力不濟,在寨中時常受人輕侮,心中難受。恰好山外寨集中有一家戚友,那里又是個山寨集墟,便命石郎去隨那戚家學習与漢人交易的方法,以免万二不幸,玉石俱焚。三數年的工夫,已學到全副的生意訣竅。到家之后,老人悄悄和他說了前事。借口將自己所得的金子送往漢城購買貨物為名,乘人不覺暗中卻將那藏起的金塊帶出山去。由那戚家相助,陸續在別的山寨墟集間購買田產,興建房舍。原准備一切就緒,相机全家棄了岑高而去。山寨荒山,消息難通。老人父子又做得机密謹慎,岑高等一個知道的也無有。
  這日老人已然得著石郎由野花墟新居托穿山漢客帶來的口信,說諸事俱辦停妥。就在這全家遷移之際,偏巧日前黑王神晚間來到寨外傷了岑高,大肆咆哮,藍馬婆要他隨神同去。他一見顏硯,便知所生嬰儿得虎神護庇,必非尋常。因岑高意欲加害,知他逆神害人,定遭奇禍,一個不好,還要累及全寨,自己是要走的人,他夫妻雖然刻薄刁狡,請般可惡,但是以前藍大山相待甚厚,實不愿坐視危亡,一言不發。當時看在死人份上,勸說几句。不想竟把岑高触怒,一頓毒打,鬧得遍体鱗傷,悔恨怨艾,已是無及。
  蘭花姊妹一則因生得伶俐秀美,二則因前番乃父獻金之功,藍馬婆將她們選充了近身的侍女。在她以為是加恩,二女卻因此不易脫身,著急不已。先原是表面上派來服侍尊客,暗中卻和其余二名心腹山女一般,奉命監視。這日得知老人挨打受傷,自然焦的擔憂,不覺面有淚痕,被顏妻看出詢問。蘭花年長一些,早從乃父口中得知大概,便和盤托出。顏妻聞言,方知危机四伏,存心施惠,把身帶的一些傷藥給了她。蘭花偷偷回家,与老人一敷,頗有奇效。只惜傷多藥少,不敷使用,正想和顏妻再要,顏腆業已騎虎歸來,被藍馬婆逼同立即入內醫病,藥箱也隨手帶去。不一會,風聲緊急,埋伏四布。二女見形勢不佳,忙向顏妻告急,商量要抱了嬰儿,由她姊妹保住一同逃出。同時先分人去与老人送信,自己全家也乘此逃出山外。顏妻為人慎重,知她姊妹年輕,不敢造次,正打听有無別的出路,顏腆醫術通神,已轉禍為福,由藍馬婆撤去埋伏,護送回來。夜間顏腆睡后,二女才得說起討藥之事,顏妻又取了些与她。因內層寨門已閉,沒法送去。
  第二日一早,顏腆入內看視岑高疾,銀娃才抽空把藥送回。顏腆也受了岑高之托,去給老人醫傷。銀娃怕被隨去的山人看見,躲人石壁內穴中藏起。顏腆走后,老人全家自是感謝非常。銀娃回來,又換了蘭花前去看望,所以不在房內。
  顏腆听完經過,才知先見的山女后影,果是銀娃。想不到二女俱是老人所生,多了好几個心腹,暫時可以免去許多顧慮憂疑,心中甚喜。過沒几天,便由寨內移入新居。岑高已然复原,供張甚盛。老人傷愈之后,借著拜謝為名,去与顏腆相會,再三力說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處。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無安身之處,可相隨同往,情愿奉養一生。顏硯也曾動念,但一則因老人新立的家業与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為仇人爪牙偵知;二則書生結習未忘,頗愛新居形胜,四時咸宜,不舍棄此他去。以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來看望,山人敬畏,胜如天神。岑高夫妻雖然險詐,重創之余,業已畏服無地,既怕神禍,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异心。便用婉言謝了老人,推說异日相机行事,稍見不妙,再投奔他不遲,此時不便同行。老人告辭出來,由此便不再去。過有月余,二女忽來位別。黃昏時,聞得人言,老人棄了家業田產,只帶著隨身刀箭,全家逃去。
  藍馬婆知他与山外寨子土人都极熟悉,此去必是記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來報复,好生埋忿岑高說:“他在老寨主手里從未受過責罰,你既然打了他,就該將他弄死,不應婆婆媽媽,反請神醫給他醫傷治病。傷愈以后,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語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這事。老家伙以前是有名的好鬼,一肚皮坏主意,叫人防不胜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無聲無息,輕視已慣,聞得逃走,并未放在心上。這時听藍馬婆一說,才想起乃岳藍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屢次稱贊他的謀勇雙全,已非其敵。臨終時,還再三叮囑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動了心,立時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數百名強壯山人分頭追赶,赶上便將他全家殺死,一個不留。
  那老人早就防到有此一著,動身絕早,又未攜著東西。一切細軟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蘭花姊妹運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絲痕跡。黃昏前,岑高有事尋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人心計周密,知自己和山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布疑陣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應。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赶不上,恐回去遭殃,俱都窮追不舍。
  無巧不巧,內中有一個百長,名叫藍三熊的,最是矯健多疑,為人詭詐,常時出山辦事,路又极熟,別的山人都把路徑追錯,獨他追對了方向。先也受了老人兩次疑兵之計,跑了許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徑,心想:“老人不打此路走便罷,否則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赶下去。快追出山界,還未見逃人影子,才方著急,先時途中耽擱,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處往下一看,老人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著行囊,緩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別的土著地界,老人既然打此經過,事前必有勾結。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開,自己只帶了四十多個手下,擒殺逃人雖然易如反掌,如和异族對敵,未免勢孤力單。幸而逃人行處离出谷還有三里多路,看神气甚是暇逸,尚未覺出后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頂上近路赶去,還來得及。
  藍三熊想到這里,忙率手下山人,由山頂抄近路往谷底追去。并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處,即時動手發射,不必臨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說,以免被他發覺,有一個漏网逃出谷外,諸多不便。令發出后,一面順著山岭前追,一面留神注視下面。見老人在谷底正走之間,忽從挑擔上取了一根蕭向耳邊揮著,好似听了听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個蘆簽,放在口邊吹將起來。老人神气還看不出,山婆子和蘭花姊妹似現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弓弩取在手內,不時交頭接耳,腳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蹤已早被老人用他秘制的傳音听筒听了去。先還以為被他看出行跡。后一想:“他四人始終沒見回顧。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滿生叢莽,樹石繁雜,由上望下還可,由下望上決看不見;相隔又高,山風又大,再加林葉蕭蕭,蟬聲聒耳,也決听不了去。不過是娘儿三個因為將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人怎的未見慌亂?”一心還恐逃人腳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盡是林木修篁,參差阻隔,不到适當地方妄發矛箭,反倒打草惊蛇。
  三熊方在揮手作勢,率眾山人縱高躍矮,飛步急行,山頂地勢忽斷,兩山相隔數十丈,雙峰對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個沒鉤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橫上跑。追得兩下里已將并肩,忽然無法飛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側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荊棒叢集,并無道路。除了由此縱躍而下,從逃人身后明追上去,便無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經無用。及至率眾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險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蕪,底下卻是有深有淺。加上竹箭荊針,大小怪石,劍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体裂膚,洞胸斷足之禍。逃人影子已看不見,自己人先傷了好几個。好生后悔剛發現逃人時,如由彼處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該弄巧成拙,步步艱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見下面山角突出,形勢險惡,遮住前面谷徑。
  三熊方愁逃人已遠,忽然老人同了長女,空著身子,手持弓刀,從前面往回走來。猜是丟失了什么東西,返身尋找。正在心喜沒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人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罵道:“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敢來追我!快些現出原形,看都是誰,平時留過情面沒有,好放你們活命回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一人,匆促間沒想到敵人如無所恃,怎敢輕回。接口大罵一聲:“老狗看箭!”一枝毒箭剛從林隙往下發去,猛听前側面轟的一聲暴噪,長矛短箭雨點也似發來。知道中了埋伏,喊聲:“不好!”不敢再下,連忙率眾蹲避時,左臂已被一支長矛打斷。因有崖石擋住,也不知敵人有多少。還待忍痛拼死應戰,耳听底下蘆簽起處,矛箭忽止。老人大喝道:“追我的原來是三熊么?如是別人,必不會如此窮追。看你平日那般凶惡,本該殺了雪恨。想起你与我終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与你一般見識。現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几十倍,莫說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听我好話,快將手上刀矛丟下,即時与我滾下來,我只要你們与岑狗崽夫妻帶几句話,決不傷害,否則莫怪我無情無義,誰不下來,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山人大半都受過老人的好處,又當計竭勢窮之際,早不等吩咐,轟的一聲,齊口答應,將手中弓刀紛紛往下面拋去。三熊無法,也只得隨風轉舵,跟著棄了手中兵械。老人父女便喝道:“你們既不愿打,也慢慢下來。毋須著急。坡上面盡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說罷,又朝崖石后喝道:“石郎儿,我已看清來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帶著他們,仍在原處拿箭比著內中几個坏東西,不要大意离開。只派出二十個人來,將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后石郎答道:“你們這几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离開。雷哥快帶二十個人搬兵器去。”崖石后轟的應了一聲。內中一個說道:“這崖也不甚高,我們都跳下去吧。”
  三熊聞言,一看那崖,正當兩山斷處,一大片危石從山角斜伸出去,离地少說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說是要跳。素知石郎茬弱,哪里去弄來這些出乎尋常的生力軍?正在惊疑不信,耳听崖后靠斷壁的一面叭叭叭連聲響動,從下面山角轉過二十來個身材高大的山民,每人都著一身青,包頭短褲,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闊的腰刀,腰佩連珠弩筒,手持鴨嘴紅纓的矛杆。個個衣械鮮明,神健身輕,步履如飛。先跑到老人面前,口稱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禮,然后回轉身,各將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后跑去。三熊哪知老人共總只有石郎統率的這二十個山民,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惊膽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負痛,沒有逼迫手下和他對敵,這樣有本領的人,休說數百,便是這二十人,也非對手。”哪里還敢再生异志。其余隨去的眾山人畏威怀德,更不用說。一行互相扶持攀援,費了好一會時候,才由叢莽棘中順坡而下,見了老人,俱都帶愧跪倒。
  老人一一喚起。指著三熊說道:“那兩處埋伏,俱在你們來路的頭上,一射一個准,全都可以了賬。只因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惡,難怪你們,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愿傷害。你雖可惡,适才如不先動手罵人,也不致將你左臂打斷。”
  “如今我放你們回去傳話,給岑高夫妻說他們背義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离開,暗中布置已非一日。如今忍無可忍,才遂了心愿。你看我這許多手下,俱經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訓練來的,就應知我厲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們,便帶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赶回山去,硬奪他夫妻的青狼寨,又當如何?從今以后,他如改惡向善,對人放寬厚些,我也不再尋他的晦气;如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定帶人前去報仇,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現時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創基業,我儿石郎便是一寨之主。這事在數年前已起頭布置,去年又得了無數金塊,益發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几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勢逞強,用沒出產的荒地奪去老寨主給我的三頃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來強行換回。卻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當日掘盡,早料他要來惡奪,成塊的早連夜挑出,只把挑剩未盡的大堆沙石与他平分,其實還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連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怜。他如不服气時,隨時都可到菜花墟去尋我,就怕他沒有這大膽子罷咧。”
  “還有他這人反复無常。日前新來那位姓顏的貴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務要好好侍承,始終如一,稍存坏心,必遭慘禍,那時悔之晚矣!”
  “你們刀矛弓箭本應發還。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頭,須要全數帶了回去。我也不愿白拿你們的東西,每人送你們一匹上好的漢綢,一大包鹽茶。今日忙中卻未帶著,可在半月之后,我父子命人送來,仍在此地交割,作為和你們換的,總比你們和漢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窯坑里鐵有的是,只需你們再費點手腳力气罷了。
  “我今日因不愿多傷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沒毒。你臂膀雖斷,我這里有止血的好傷藥,給你上些,包扎好了回去,再求顏恩客給你一醫,也許能夠接好。照你平日為人,本不應放你活著回去,總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里。我事先囑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難得你們也知好歹,沒和我拼打,除你一個外,全無死傷,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結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們出气討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時相見,休怪我心狠手辣。”
  老人說罷,取了傷藥布條,將三熊斷臂包扎停當。將手向崖石上一招,石后一片縱落之聲,又過來了二十名与适才一般的勇健的山人,裝束器械与前相同,只上衣卻換了黃色。老人吩咐押了三熊等,無須登高跋涉,徑由自己來路送過山去。三熊平日雖然凶頑,這時身受重傷,利器全失,已成了喪家之狗,站在旁邊垂頭喪气,任憑老人發付,一言不發。那二十名強壯山人,近前向老人行禮之后,由兩山人在前領路,余人手持矛弩,在后督隊押著三熊和他手下山人上路。
  三熊哪知此時老人基業新建,金牛寨新買到手,共總才招雇了數十家山民。仗著他那親戚是個好幫手,精于訓練,這次前來接應的,除乃子外,實在只有那二十名山民。因是眾中挑選出的健者,事前調度有方,所擇的地勢又絕佳。每人隨身器械外,俱帶有好几套各色的衣服,以惑敵人眼目,先原不在崖石后埋伏,俱前后分開,在高處隱身瞭望。因為老人父子地埋原熟,又有秘制的听聲筒,敵人在十里內外便可听出多寡動靜。當三熊發現老人時,老人用听筒听出有人追來,忙命妻女加緊前進,又用蘆竺發暗號,將接應人召集攏來,利用斷崖形勢赶向前去。匆匆授了乃子一番机宜,然后返身回來誘敵。一切部署,胸中早有成竹,所以三熊一照面便落了圈套,見老人指揮從容,怵于聲勢,始終以為敵人埋伏至少要比自己多兩三倍。當時由敵人押送過了山,抱頭鼠竄,慘敗而歸。
  三熊見了岑氏夫妻,為遮羞臉,事先和同行的人說好張大其詞,說老人埋伏眾多,聲勢如何浩大,同去眾人全被生擒。自己力戰不屈,致受重傷。并聞買了金牛寨,以乃子為主,早晚帶人來報日前毒打之仇。因念眾人前是一家,才奪了器械,放將回來報信,指名与寨主作對。
  岑氏夫妻本知老人厲害,又知金牛寨是菜花墟孟王寨主孟菊花所有。孟菊花是漢時蠻王孟獲之后,雖是個未嫁女子,但本領高強,族人有好几万,久為各山寨之長,最是難惹。既將此寨田產賣与老人,必然和他同党。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聞言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只有關門保守,嚴加防御還好一些,如去尋仇,簡真是自找晦气。當下傳令,吩咐早夜派人巡探,嚴加防御,准備老人帶人前來尋仇。連過了兩三年,并無音信。
  岑高因老人曾有善待顏腆之言,他人本疑忌,心想:“顏腆如不將他的傷醫好,任其死去,怎有這場隱患,這一來。真應了老婆的話。”一面暗怪自己當時何故發此善心,一面對顏腆也未免有些遷怒,偏生三熊那年受傷,求顏腆醫那斷臂,顏腆說主要筋脈已斷,再加傷后奔馳,用力流血過多,傷雖可愈,臂卻難以恢复如初。三熊一心信他是個神醫,岑高和老人的傷勢那般沉重,尚且能醫,為何自己這條斷臂獨不能治,又想起老人帶話,不許岑高慢待之言,疑心他和老人一党,存心与己為難。暫時怯于神威,還未敢怎樣現于詞色,心中卻恨他不亞于切身之仇。加上藍馬婆雖然刁狡凶頑,卻与岑高恩愛,專信夫言,不論是非,也跟著岑高一同生心。
  顏腆因日子過得甚是安适,山居清趣,四時咸宜,除常時給寨中山人醫病而外,每日專心習武。准備在青狼寨寄居三數年,將全寨山人從岑高以下都結納成了至好。那時官中搜捉必然松懈,再獨個儿出山,身怀利刃暗器問關變服,前往京師,刺殺好党,以報殺父之仇。以為山人不再反复,可以無事,全沒曉得危机已伏,時到即要爆發。
  三年過去,岑氏夫妻見他仗著醫道,竟使得全寨歸心,山人敬畏如神。又加三熊不時進讒,每次提起老人咒罵,顏腆又未加可否。益發忌恨在心里。只苦干那一虎一猿常來寨前相訪,有時顏腆竟攜了幼子騎虎偕游,連虎、猿護了虎儿,獨自出游之時都有,靈异之跡甚多。并且每隔半月,虎、猿必送死野味前來,看去甚是親密。猿還不說,那虎的苦頭以前已然吃足,怎敢妄動。就此罷休,又恐顏腆得了眾心,万一勾結老人入寇,報那前仇,豈非心腹之患?岑高暗中派人去往金牛寨打探,回山報信,俱說老人父子財多勢盛,糧足人眾,看神气必有尋上門來的一天。他不知老人成心恐嚇他,又加布置周密,所去的人不是被擒了去威迫利誘,使其与己同謀,依言回話,便是以前受過老人好處,再一略加小惠,便為之用。所以鬧得异口同聲,傳來不好消息。原本無事,他卻每日自己和自己搗鬼,既懼外患,复慮內憂,好生難過。
  岑高好容易挨了三年,日夜籌思,縱因畏神不能把顏腆怎樣,為安全計,也應將其遣開,才得安枕。這日夫妻二人正為此事發愁,三熊忽同了一個串行山寨的漢客到來。青狼寨几條通路极為險阻,輕易也沒個漢客穿行,有來的可換許多需用之物,自是高興招待。
  那人名叫韓登,因奉省城大官之命,冒險往各地山寨采購几种极珍貴難得的房中淫藥。同行結伴原有三人,俱會武藝。因那兩個同伴居然在离青狼寨三百余里的荒山之中未花分文,由崖壁間得到兩种极珍貴藥草,韓登心術不正,便說入山以前雖然言明全憑財運,各自為政,但是既同甘苦,仍應三一三十一,一体平分,才算合理。偏那兩人小气,執意不允。當時又挖苦了他几句,說他小人貪利背信,不許同行。韓登負气离開那兩人,心中越想越恨,連藥也不再尋,悄悄尾隨兩人身后。乘內中一個出去取水時,用射猛獸的毒箭,將留守的一個射死。然后潛伏在側,等取水的回來經過,躍起一刀,也立即了賬。采藥客人人山遇險乃是常事,尸首只需扔落山澗,輕易決無人敢來尋找。何況韓登藥已到手,有那大官維護,也不妨事,放心取道歸途。不知怎的走迷了路,在亂山之中串行了好几天,一個失足從山畔跌下。當時見傷并不重,取了點隨帶的金創藥,用水敷上,以為數日可愈。不想那溪水毒重,第二日半邊肩臂等敷藥之處全行腫潰。身上又挑著貨箱行囊,眼看危在旦夕,恰巧三熊帶了人出寨打獵遇上。
  那時候的漢客,因為民俗淳厚,坏人不多,誠信尚未全失,所帶俱是山人心愛和日常必需之物,除了触犯禁忌,或是誤入深山,遇見慣食生人的土著而外,所到之處,常受歡迎禮待,并不仇視。再者韓登老好巨猾,熟知山情,并不明向三熊求援,只說自己是入山采藥的大幫漢客,因取水迷路,落了單,忽然臂傷遽腫,難以行路,請他派人扶往寨內調治,借与宿食,愿以重禮酬報。三熊因近年漢客不常到來,全寨中人都不方便,正好借他回去,帶口信引人入寨交易。當下將他扶了回來,向岑高夫婦一說,果然立命進見。韓登知山人貪貨,一到首先從貨箱中取了不少件山人心愛之物,送与岑高夫妻和三熊,再行請求安置宿食。岑高自然高興,見他肩臂袒露,腫爛之處甚多,面容甚是愁苦,便止住他道:“客人且慢休歇。莫看你傷重,我這里住有一位神醫,准給你一治便好。”說罷,便命人去將顏腆請來。
  韓登原以為荒山山寨,有什么好醫生。況且自己所帶傷藥乃是多年精研配制,靈效非常,因溪水中有毒,才落到這般光景,只想得地調養,仍用原藥慢慢洗滌敷治。一听說是神醫,先還猜是巫公巫婆之類,明知未必有效,但是酋長好意,不便拒絕,只得任之。強忍著痛坐等了一會,醫生請到,竟是一個漢人,大是出乎意料。及至彼此通名禮見之后,要下手治時,暗忖:“既是良醫,怎地長久居此?”恐藥有誤,不甚放心。便用言語支吾說:“我自己也帶有藥,剛剛敷上不久。請顏兄看完,將藥留下,到晚來我自己調敷吧。”顏腆知他用意,笑答道:“小弟不才,醫道出諸祖傳,業已數世。韓兄傷處爛肉尚須割治,小弟先上些藥,必能止痛,只管放心就是。”韓登听說還要開刀割治,益發膽怯,禁不起岑高夫妻和三熊再三稱贊顏腆醫藥神奇,并舉前事為證,韓登無法,只得答應。但說自己怕痛,先上點藥試試再說。
  顏腆先見他是漢人,空谷足音;頗為心喜。后察覺他言談粗鄙,面目可憎,完全是一個市儈小人行徑,又那等膽怯神態,不禁心中冷了一半,好生不耐。答道:“話須講在前面,如此時不肯開刀,藥下去痛雖立止,但是傷處不特治愈需時,非十天半月可了,而且每年逢春必發,那時休來怨我。”韓登見他詞色不善,又恐得罪不便,不住口賠話支吾,也不知如何是好。顏腆不再理他,取了山泉,倒些藥粉,用木棉浸了,先給他把傷處洗淨,再將秘制傷藥与他敷上,便即坐過一旁。
  韓登先還惴惴不安,剛一洗傷,便覺傷處清涼。等藥一敷勻,果然疼痛若失。這才信心大起,惊喜交集。看出顏腆有些惱他,所說開刀割治之言,定然不假。自己巴不得早些將所劫藥草帶回省去,獻功受賞,傷處自然是除根的好。慌不迭地跑過去跪在顏腆面前,請求割治,口里“恩公”“神醫”喊個不住,連說:“愈后小弟必有重謝。”顏腆見他做作卑鄙,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拉了起來,再去給他割治。韓登見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腐肉淤血成片成塊般地墜落,自己竟一毫不覺痛苦,心中益發惊奇。暗忖:“此人談吐舉止,均是書香仕宦人家出身,非江湖郎中一流。不用說別的,就拿這一手醫道,無論走到哪里,也吃著不盡,怎單跑到這种荒蠻地界來作長住?如說是隱居避地之人,又不應托庇在酋長字下。”心中好生不懈。當時自然未便探問,滿口都是感恩圖報的口頭話。顏腆始終懶得答理,上完了藥,便自告辭而去。
  岑高正對來客說那醫術怎樣通神,恰巧那日隨顏腆去給老人醫傷的一個百長在側,無心接口道:“要說他也真奇怪。去年老人被寨主打得傷勢那么重,拉回去躺在床上,只差斷了气,我們都料他必死。也是這顏恩客給他治的,藥面子才撒上去,立時就不疼,比起當初老寨主留傳的傷藥還靈效得多呢。”一句話把岑氏夫妻提醒,俱想起适才顏腆給來客醫傷。明明見他藥到疼止,何以去年初來時給岑高醫傷,卻那等張致?要受傷人向神前起誓發愿,力改前非,得神允許,賜下神泉,才能止痛痊愈。莫非其中有詐,那泉水變色也是他故意鬧下的鬼?
  當下安置好了來客,互相提說前事,越想越覺可疑。藍馬婆道:“近來因為老賊逃走,像是与他同謀。我夫妻對他表面上雖未做出,心里早和從前不一樣了,我有時想起,背地常在罵他。三熊更屢次對我們說就不殺他,也應將他全家轟走,以免日后為老賊作內應,留下心腹之患。我還恐被黑王神知道,又生禍事。后見半年多全無動靜,老在奇怪。今日一想正對,那黑王神常來,我們看慣了,不覺得有甚神奇,不過比別的老虎凶猛長大些罷了,如說是神,怎的以前知道我們要害他,卻又不管呢?況且那日他取神水時,叫我跪伏在地,由他一人搗鬼,沒叫我親見。旁邊雖還有几個娃子,都是蠢東西,曉得什么?等我起來,水已變顏色,焉知不是他鬧的玄虛。依我想,那虎或許是他家養,定然懂得人話。那早我們的人不該在外面說起要害他的話,被虎伏在石后听去,白送了一個心腹人的性命。他看出我們心事,又仗著能醫,故意如此做作,好在這里過活一輩子,省得到處亂竄,找不到衣食。要不的話,他也是人,我們也是人,那虎要是真神,常保佑他也就是了,為什么三天兩頭來陪他解悶,由他騎著滿山閒跑呢?我們上了他這么久的當,你和我儿都差點被他送了性命,此仇怎能不報?不過那虎甚是厲害,恐我們的人敵它不過,一個不巧,受害更大。這事只可打慢主意來除他,最好先將那虎害死。仍是不能明來,你先莫露在臉上,由我來做,免得万一弄它不死,又反害了你。只要真留了神,不愁下不了手,遲早与你出气就是。”
  且不說岑高夫妻又生陰謀。只說那韓登在寨中調治了三四日,創傷逐漸痊可。按說顏腆對他也無异于救命之恩,理應真心感激才是,誰知此人天良早喪,感謝固然是句虛話,反因顏腆對他詞色冷淡,心中怀忿。認為醫傷出于酋長所命,与姓顏的無干,無須承情。又看出賓主有些不投性情,不特未送一絲謝禮,反因顏腆行藏隱秘,猜來猜去,竟猜出他不是朝中罪臣子孫,便是犯了大罪的逃犯,官府定然還懸有賞格。行時再三向岑氏夫妻借活引語,盤問其根腳來歷。岑高夫妻何等好狡,以為他也是漢人,又受了顏腆好處,雖因收了許多禮物,不便慢待,心中卻還防著。及見他對顏腆甚是虛假,傷好后既未登門叩謝,也無饋贈,卻又送了自己一些心愛之物,口口聲聲說此次得救,全仗寨主夫妻命人醫治,并不提起顏腆。先頗奇怪,后來才想起漢人最愛講過節,定是初來時顏腆得罪了他的原故。這一來正合心意,隨問隨答,把顏腆怎生來寨經過一一說出,語气問對顏腆自是不滿。那韓登老好巨猾,哪還有看不出的道理。一听神虎等情,便力言其假。說道:“這些事只好騙騙山人。那只黑虎定是平日教練純熟,因山人信神,特地帶出來詐騙衣食。知道這里有黑王神的傳說,他那虎又是只黑的,正巧相合,于是便稱了心意。不然他既行醫,就該走那熱鬧墟集才是;若無猛虎仗恃,怎會帶了臨月的婦人,走此窮荒僻險的所在?只看他鬧些鬼把戲,哄得人們相信,便賴在這里不走,就知道了。我疑他是個逃犯,此次回轉省城,只須略為打听,定可查出底細根由。寨主如嫌猛虎難制,可仍穩住了他,等我二次來時再作計較。他案情加重,簡直還無須我們下手,官中自會發兵擒他,我們還有很大賞格可領呢。”岑高夫婦聞言,不禁大喜。彼此計議停妥,韓登方行別去。
  顏腆見他愈后不曾來謝,小人忘恩負義乃是常情,一笑置之,全未放在心上,万沒想到他會恩將仇報。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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