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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回


舉步失深淵 暮夜冥冥惊异嘯
揮金全孝子 風塵莽莽感知音

  云從惊魂乍定,才往崖邊又看了一看。暗想:“昨晚拿劍触地,一路亂走,都是實地。曾記有一空隙,劍光照見是一條尺多寬的溝,只顧隨便跨了過去,恰好走的正是离對面大石极近之處。當時若非勞累已极,不能再走時,稍一多走兩步,便墜入万丈深潭,怕不粉身碎骨?”想到這里,又急出了一身冷汗,覺出有點頭暈,不敢再看。待去尋小三儿時,不知路徑應如何走法。高喊了几聲,不見答應。默想昨晚來路,以為再往前越走越遠,便回頭覓路。且喜這條來路,倒甚平坦,只是路甚曲折,樹木也不甚多,還是且走且喊。走來走去,忽見前面兩邊危崖壁立,出口路分左右,時聞一股幽香,隨風襲人。站定想了想,想出該往右崖轉走。這崖左半伸出路側,右半卻是凹縮進去。
  云從剛剛往崖右轉過,便見滿山滿崖,俱是奇花老松,紅紫芳菲,蒼翠欲流。對崖一片大平坡,万千株梅花,雜生于廣原丰草之間。花城如雪,錦障霏香,時有鳴禽翠羽啁啾飛翔。崖上飛瀑流泉,匯成小溪,白石如英,清可見底。溪水潺湲,与泉響松濤交應,頓覺悅耳爽心,精神一振。若非關心小三儿憂危,几乎流連不忍速去。沿溪行完崖徑,轉入一個山環,走到一個峭壁底下。這山谷里面,陂陀起伏,丰草沒腔,山勢非常險惡。有松梅之屬,雜生崖隙,比起來路景物,清華幽麗,相去何止天淵。云從一路喊一路走,還不時回望梅林景致。正行之間,猛听頭上面鼻息咻咻。抬頭一看,离頭三四尺高處盤石上面,正爬伏一個吊睛白額大虎,渾身黃繡,彩色斑斕,瞪著一雙金光四射黃眼,看看云從,張開大嘴發威。云從几曾見過這個,嚇得哪敢再看第二眼,拔步便跑。逃出有半箭之地,忽听那虎在后面一聲狂嘯,登時山鳴谷應,腥風大作,四外丰草如波浪一般,滾滾起伏。定睛一看,怕沒有百十條大虎,由草叢中跑了出來。云從匆忙逃走,包裹行囊,竟會忘了卸下,跑起來十分累贅。等到想起卸下,那些大虎已分四方八面包圍上來。云從心膽皆裂,眼看無路可逃,猛地靈机一動,暗想:“死生有命,自己雖不比劍俠一流,据妻子玉珍說,因為師父劍訣是峨眉真傳,數月工夫,通常數十人休想近前。尤其這一口霜鐔劍,吹毛過鐵。枉自學了本領,何不拼他一拼?”想到這里,不等那虎近前,先將寶劍舞起。那劍映著日光,分外顯得青光閃閃,晶瑩生輝。那些虎群本已近前,作勢待扑,見了這般景象,想是知道厲害,那頭一條大虎吼了兩聲,首先旋轉身軀退去。其余眾虎,也都分別躥入丰草之中,轉眼沒有蹤影。
  云從知是師父寶劍之力,膽气為之一壯。這時才覺腹中饑餓,因為所剩食物不多,不知今日能否出山上路,又怕尋著小三儿沒有吃的,忍著腹饑,背了行囊前進。滿想小三儿如果未死,只須尋著昨晚瀑布之所,便可跟蹤尋覓。誰知直走到午牌時分,云從心急如焚,施展輕身功夫,且跑且喊,也不知翻了多少崇山峻岭,登高四望,慢說小三儿,連那昨日黃昏分時所見的景致,都看不到。被他四路亂跑,越走越遠,走到午后,周身疲乏,饑火中燒。沒奈何,將昨日所剩的吃食取出一看,還剩有七個鍋盔,斤許腊肉,各吃了一小半,略解肚饑。喝了一些山泉,歇息了一會,太陽業已銜山。知道不特小三儿尋找不著,今晚恐怕也難走出山去,不得不預為准備,只好掙扎上路。這次兩俱絕望,且先尋了落腳住處再說。
  走不多遠,便見山崖旁有一石洞,入內一看,洞里倒甚干淨,便將被褥打開舖好。進洞時已近黃昏,往附近高處觀望,還作那万一之想。觀望了一會,仍是毫無征兆。下山時節,猛見道旁樹林內一條黑影一閃。云從惊弓之鳥,連忙舉劍准備。定睛看時,一只蒼背金發、似猿非猿的東西,如飛從林中躥出,疾若飄風,轉眼間縱到對面峰后去了。云從因它不來侵犯,只受了點虛惊,准備回洞安歇。猛覺腳底下踏著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低頭一看,正是小三儿穿的一件外衣,不知被什么東西撕破,上面留有血跡爪印,腥气扑鼻。适才又見那許多大虎,知他准死無疑。想起自幼相隨,這次跋涉長路,辛苦服侍,何等忠心。悔不該不由官道坐轎馬走,害他葬身虎口,不禁痛哭起來。讀書人畢竟有些酸气,他見小三儿死去,只剩一件血衣,沒有尸骨,便想用劍掘土埋了,當作墳墓。那劍何等鋒銳,触石如粉,不消一會,便埋了血衣。云從又用劍在山石上划了“義仆小三衣冢”六個大字。一切做完,已是夕陽落山,瞑色向暮,不敢再像昨日莽撞夜行,獨個儿空山吊影,蹈蹈涼涼,回到洞中坐定。才想起這里野獸甚多,此洞焉知不是它們巢穴,少時睡著,前來侵害,如何是好,再走勢又不能,而且哪里都不是安樂之地。籌算了一會,又往洞外去搬了許多大小石塊,當洞門堆了兩個石堆,擺放一前一后,特意做得不牢固,一碰便倒,以便夜中聞聲惊覺。將石堆好,委實力盡精疲,再也不能動轉。因為連日連夜辛勞,身一落地,便睡得如死了過去一般。
  一夢非常酣适,忽覺有東西刺眼,醒來一看,早晨陽光,正斜射到臉上,洞門口石堆還是好好的。暗想:“自己昨晚竟睡得這樣香法,且喜沒有出事。”覺著腹中饑餓,且先不管它。略揉了揉眼睛,伸了伸懶腰,手提著劍走出洞去一看,洞門挨近處,竟伏了一地的斑斕大虎。這一惊非同小可,連忙舉劍縱身時,見那些虎都不怎動彈。留神一看,滿地都是血跡,心肝五髒洒了一地,那些虎個個腦裂腸流,傷處都在腦背兩處。雖然死去,卻都是爬伏在地,沒有倒臥的,虎目圓睜,威猛如生。那虎何等凶惡,尚且死了這些,那殺虎東西,必定比虎還要厲害十倍。昨晚迭經猛虎怪獸之險,自己竟絲毫不覺,安然度過,不由越想越怕。知道這里不是善地,連東西都不顧得吃,回洞取了隨身包裹,算計小三儿決無生理,擇那輕便得用之物帶了,余者連行囊都不要,省得上路累贅。二次出洞,忽見洞口遺有一個提籃,籃里盡是些松榛杏子同許多不知名的山果,好似采摘未久,有的還帶著綠葉。算計是販賣果子的小販,山行至此,為虎所傷,遺留在此。昨晚自己入洞時天色向晚,不曾發現。自己正愁食物只夠一頓,心中焦急,這滿滿一提籃,也可敷三四日之用。左右無主之物,便用手提了,繞過那群死虎,死心塌地,專打出山主意。先以為此地既有小販來往,必离山外不遠。誰知一路攀藤附葛,縋澗穿壑,也不知受了多少辛苦顛連,行到日落,依然只見岡岭起伏,綿亙不斷,不知哪里是出山捷徑。想起家中之事,著急也是無法。沒奈何,只得又去尋找山洞住宿。連遭惊險,長了閱歷,不敢再為大意,老早就籌備起來。
  尋到山洞之后,相看好了地勢,先運兩塊大石到洞里去,將地舖打好。再出洞去搬運石塊,將洞口堆塞,只留一個尺許寬、三尺來長的孔隙,作為出入口。然后將余剩的腊肉、鍋盔和那拾來的松榛山果,胡亂飽餐一頓。天將近黑,便即入洞,將兩塊大石疊做一起,連那僅可容人的孔隙,一并填沒。因時光還早,事到如今,惟有一切听天由命,不再憂急。睡了一會睡不著,便起來做了陣功課,才行就臥。第二日倒沒什么异處,仍舊認定一條准方向往前走,不管是什么地方,出山就有了辦法。就這樣在万山之中辛苦跋涉了十多日。最后一天,登高四望,才見遠處好似有了村落,還隔有好几個山岭。知道自練劍訣以來,連日山行經驗,目力大增,至少還得走一兩天,才能走到那所在去。總算有了指望,心里稍微安慰一些。自己离家日久,決計一到有人煙地方,問明路徑,便雇車船,兼程往成都進發,以便早日請了師父同回,免得父母妻子懸念。一看提籃中山果,還足敷三數日之用,不由想起自打那日拾這提籃,第二日便斷了糧,這十多日山行,全仗它充饑,怎么老不見少,還是這么多?若說命不該絕,神靈默佑,怎又不見形跡?這晚因見路旁有适宜的地方,老早便歇了下來。
  閒中無事,將那些山果一一數過,再行飽吃了一頓,看看明日還有那么多沒有。第二日早起一看,籃中山果竟少去十分之二。走到下午,又吃了一頓,簡直去了一少半。并不似往日,天天吃,天天都是那么多。好生后悔,不該數它,破了玄机,行糧再有二日,便要斷絕。一路上雖然見有不少野生果樹,彼時因攜帶不便,籃中之果又甚多,赶路心急,不曾留意摘取。未后這兩日,夾道松篁,并無果樹,須要早些赶出山去才好。想到這里,越發不敢怠慢,努力前行。
  且喜行到第二日午牌時分,已望見遠處山腳附近人家水田,有了村落,心中大喜。決計趁今日傍晚時分,赶出山去。沿途又經了許多艱險難行之路,直到日色偏西,才走到盡頭一看,是一座大峭壁,离下面還有百十丈高下。繞行了許多路,有的還隔著深潭大壑,壁立聳拔,四無攀援。眼看下面就是村落,只是無法下去,干著了一會子急。末后看到一處离地較低,長著許多藤蔓,上面叢刺橫生。云從情急無奈,揀那粗的拉起,用劍將刺削去,以便把握,用力試試,倒還堅韌。將十來丈的大藤接好了兩三大盤,先尋大石挂住,放下崖去,將劍插在背后包裹上面系牢,然后兩手摸藤,倒換手往下縋落。
  崖底附近人家,先見這亙古無人的高崖上面有人來往,非常詫异。村人聞聲惊動,群出圍觀。云從一時心急,竟有一盤刺未削盡,下到半崖,手上已被藤刺扎傷了好多處,覺得非常麻痛,其勢欲罷不能,只得奮勇咬牙下落。眼看离地還有兩丈多高,兩手一陣腫痛酸麻,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墜落下去。幸得練過輕身功夫,連日山行,長了不少勇气閱歷,又在生死關頭,疼痛迷惘中,將气一提,一個靖蜒點水架勢,兩腳著地。那些村人見云從從兩丈多高失手墜落,都代他心惊,以為即使不死,必帶重傷。見落地無恙,不由轟雷也似地喝了一個大彩,紛紛上前相問。這時云從兩手已腫起一兩寸高,疼脹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眾人中有一個姓姚的老年人,在本村算是首富,早年也曾進過學,因為性子倔強,革了衣領,隱居在此,已有三十多年,人极好善。見云從穿著雖不甚華貴,形容舉止都是衣冠中人,便排眾上前,對云從道:“這北斗岩是此間天生屏障,從沒有生人來往,尊兄怎得到此?”說時,見云從牙關緊咬,面色難看,一眼又看到云從的手上,說道:“這位尊兄中了毒刺,難怪不能言語。快著兩人來扶他到我家去想法醫治吧。”說罷,便有兩個壯漢,一人一邊,將云從架住。云從几次想要說話,都覺口噤難開,周身發冷,手痛又到了极處,連謙謝都不能謙謝,只苦笑著,點了點頭,任那兩人扶起就走。到了姚家老者家中,已是面如金紙,失了知覺。幸得主人好善,村中又有解毒藤刺傷的藥,先与他將毒刺一一用針挑出,敷上解藥,日夕灌飲米湯。不消二日,毒是解了,只是一連十多日在山中飽受的惊險勞乏,風寒濕熱,一齊發作,重又病倒。醫了兩日,問起地名,叫做万松山,有數百里的絕緣岭,盡頭已入云南腹地。四周山巒雜沓,僅有一條八百里山徑小道,可通昆明省城。如要入川,須由此路到昆明附近大板橋,再雇舟車上路。
  云從心憂禍患,惦記著父母妻子,便將自己迷路事向主人說了。只隱瞞了家中現有隱患一節,說自己有大事在身,出門已有多日,急于入川尋人,決計帶病上路,請主人設法,覓一代步。姚老者因他病勢沉重,時發時愈,疾發時便不知人事,勉強又留住兩日。云從病中也勉強用功,連出過兩回透汗,覺著好些,再三謝別要走。姚老者勸他不住,只得好人做到底,派了兩個老成可靠佃戶,用山兜抬著他走。姚老者是個富家,救命之恩無法答謝,只得口頭上謝了又謝,問明了姚老者住址,同他兩個儿子名字,記在心里,准備將來得便報恩。姚老者又帶了儿子親送了一程,才行作別回去。那兩個佃戶极為誠實,久慣山居,行走甚速。云從有時昏迷,全仗他二人照料。不時把些銀錢与他,愈加感激賣力,雖是病中行路,卻比山行還覺舒适。一路無話。
  這日走离大板橋還有二十里路,离省城也只有二十八里,地名叫做二十八溝。云從一行三人到了店中打尖,覺著病已好了十分之四,心中甚喜。剛剛擺好酒飯未及食用,忽听人聲鼎沸,鬧成一片。云從喜事,走到店門前一看,隔壁也是一家飲食舖子,門前有一株黃桷樹,樹上綁著一個黑矮漢子,相貌奇丑。兩個店伙嘴里亂罵,拿著藤鞭木棍,雨點般沒頭沒臉地朝那丑漢打去。那丑漢低著頭任人打,通沒作理會,也不告一聲饒。云從看著奇怪,忙喊跟來佃戶前去打听。店小二從旁插口道:“客官不要多事。這是本鎮上有名賴鐵牛,前年才到此,也不知哪里來的。想是爹娘沒德,生下他,一無所能,有气力又不去賣,只住在山里打野獸吃。打不著沒有吃的,就滿處惹厭,搶人東西。如今官府太惡,事情小,不值得和他經官。他每次來攪鬧一次,人家就將他痛打一頓。他生就牛皮,也不怕打。每次搶東西吃了,自知理短,也不還手,只吃他的,吃完了任人綁在樹上毒打。打夠了,甩手一走,誰也追他不上。他曾到小店中搶過几次,我們老掌柜不叫打他;別人打他,還勸說。后來他也就不來搶了。隔壁這家,原本也小气一些,一見必打。他也專門搶他,搶時總是跳進店堂,或搶一個腊豬腿,再不就整塊熟肉,邊吃邊走。你打他,雖不還手,如果想奪回他搶去的東西,二三十人也近不了前。隔壁這家恨他入骨,可是除了臭打一頓,有什么法子?打夠了的時候,他自會走的。客官外方人,不犯招惹這种濫人,由他去吧。”
  說到這里,忽見隔壁出來一個面生橫肉的大胖子,手中拿著一個燒得通紅的大火鉗,連跑帶罵道:“你這不知死的賴鐵牛!平常十天半月專門攪我,今天也會中了老子的圈套,且教你嘗嘗厲害。”那丑漢見火鉗到來,也自著急,想要掙脫綁繩,不料這次竟然不靈,把一株黃桶樹搖晃得樹葉紛飛,呼呼作聲,眼看那火鉗要烙到那丑漢臂上。云從早就想上前解勸,一看不好,一著急,一個旱地拔蔥,縱將過去,喊聲:“且慢!”已將那胖子的手托住。那胖子忽見空中縱下一個佩劍少年,嚇了一跳,凶橫之气,不由減去大半,口中仍自喝問道:“客人休要管我閒帳!這賴鐵牛不知攪了我多少生意,他又不怕打。今番好容易用了麻漬和牛筋絞了繩子,用水浸透,將他捆住,才未跑脫,好歹須給他一些苦吃才罷。”云從道:“青天白日,斷沒有見死不救,任人行凶之理。你且放了他,他吃你多少錢,由我奉還如何?”那胖子聞言,上下打量云從兩眼,獰笑一聲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說話要算數,莫待他跑了,你卻不認帳。”說罷,便吩咐兩個店伙停打解綁。那綁繩本來結實,又經水泡過,發了脹,被矮漢用力一掙,扣子全都結緊,休想解開。那丑漢仍掙他的,口中罵不絕口,直喊:“好人休要多事,我不怕他。”那胖子見他罵人,搶了鞭子,又上去打。
  云從方要解勸,說時遲,那時快,耳听卡嚓卡嚓連聲大響,塵土飛揚,觀眾紛紛逃竄,一株尺許粗細的黃桶樹,被那丑漢連根拔斷,連人帶樹朝胖子扑去。一個用得力猛,手又倒綁樹身,樹根斷處,還有尺許,帶著許多根株,焉能行走。還未搶走兩步,早已連樹帶人,扑倒在地。那胖子早知不好,三腳兩步跑進店去,搶了一把廚刀,奔將出來。云從一見,想起身佩寶劍,未容胖子近前,拔劍出匣,日影下青光閃處,綁繩迎刃而解。丑漢將身一搖,背上斷樹連枝帶葉,倒在一邊。同時胖子也提刀赶到,口中大喊:“我這條命与你們拼了!”說時,提刀便砍。云從見勢不佳,迎上去將劍輕輕一撩,廚刀連柄削斷。胖子見云從的劍晶光耀眼,寒气逼人,高喊:“強盜殺人了,地方快來!”說著,掉頭就跑。那丑漢也要追去,卻被云從橫身上前攔住。丑漢急得直跳道:“好人放手,我力气大,休跌了你。因他上月罵我死去的娘,我想起原是怪我不該強拿他東西,這兩回都只尋別人要,并沒尋他。今天我到村里討些鹽回來煮菜吃,已走過他的門口,是他著人追上我,說他店里新煮肥腊肉,問我要不要?我說你只要不罵我娘就要,他滿口答應。給肉我吃了,才說要打我,看看到底我有多大本領。一來事前沒有講吃了不打,二來這些日身上痒蘇蘇的,只得憑他。他卻使巧法,用他水泡過的牢瘟繩子捆我,使我打夠了,掙不脫,才用火來燒,我豈能饒他?”說著,便想繞道追過去。他雖然天生神力,怎耐云從身法靈活,他又不愿將云從撞跌,只是著急。
  云從暗想:“小三儿已死,這人如此誠厚多力,我不久便是世外之人,講什么身分?何不与他結交,也好做暫時一條膀臂。”便誑他道:“你休得倔強,不听我勸,打死人要償命的。你死了,何人管你死去的娘?陰靈也不得安。若就此丟手,我情愿与你交朋友,管你一世吃喝穿用。你看如何?”那丑漢聞言,低頭想了想,說道:“你說得對。我娘在時,原說我手重,如打死人,她沒得靠的,便要尋死。如今她死了,人還在土窟窿里睡著。山上野兔野豬多,莫不鬧得沒人管。還是信我娘的話,吃了點虧,算了吧。只是我還從沒遇過你這樣的好人。話可說在前頭,你管我吃,我可吃得多。你要嫌我時,打我行,一不許你罵我娘,二不許如那胖豬一般,用火燒我。”
  云從見他一片天真,言不忘母,好生喜歡。因為那胖子已去喊了地方和一伙持棍棒的人來到,猛想起昆明還有兩個親友世家,心中一寬。忙對丑漢道:“你說的話,我件件依從,連打都不打你。你現在可不許動,由我分派。”說罷將劍還匣,迎了上去。這兩個跟來的佃農見云從亮劍,以為要出人命,嚇得躲在一邊,這時听明云從意思,才放心走攏。未及說話,一眼看見那兩個地方竟是熟人,心中大喜,不等云從吩咐,早搶先迎了上去,那正地保早先本是那佃農同鄉,受過姚老者大恩。一听佃農說起經過,云從又是位舉人老爺,姚老者的上賓,心下有了偏向,早派了那胖子一頓不是。那胖子不服道:“我雖然用巧打他,也是他禍害得我太厲害。就拿今天這株黃桷樹說,還是我爺爺在時所种,少說也值五六錢銀子,如今被他折斷,難道憑你一說,就算完了?”云從笑道:“你先不用急,樹已折了,沒法复活。連他吃你的腊肉一起,算一兩銀子給你,准可完了吧?”胖子還待不依,地方發話道:“你這人也太不知足。這位老爺不和你計較,只說好的,給你銀子,世上哪里去找這樣勸架的人?賴鐵牛誰不知他渾身不值三個錢,莫非你咬他兩口?再不依,經官問你擅用私刑打人,教你招架不起。”胖子見地方著惱,又經旁人說好說歹,才接了銀子要走。地方又拉住道:“你可記住,銀子是舉人老爺買价,那黃桶樹須不是你的,當面講好,省得人走了,又賴。”胖子見地方想要那樹,又不服起來。還是云從勸解,樹仍舊歸他,另賞了地方一兩銀子,才行了帳。地方謝了又謝。眾人都說,畢竟當老爺的大方,一出手,就講銀子。那賴鐵牛不知交了什么好運,免了火燒,還跟老爺走,正不知有多少享受呢。紛紛議論,不提。
  云從再尋丑漢,他獨自一個人坐在斷樹身上,瞪著眼正望著前面呢。云從喚他近前,同進店中。病后用了些力,覺著有些頭暈,當時也未在意。先命丑漢飽餐一頓。問起他的姓名家鄉,才知姓商,并不姓賴,乳名風子,本是烏龍山中山村的人。他母親做閨女時,入山采野菜,一去三年,回來竟有了身孕。家中本有一個老母,想女身死。鄰舍見她不夫而孕,全不理她。好容易受盡熬煎,又隔了一年零八個月,生下風子。三四歲上,便長得十來歲人一般。加以力大無窮,未滿十歲,便能追擒虎豹,手掠飛鳥。人若惹翻了他,挨著就是半死。幸是天生至孝,只要是母命,什么虧都吃,什么气都受。眾人畏他力大,不敢再欺凌他母子。及見他娘并不護短,又見他力大無窮,想法子支使磨折,不當人待。他原是塊渾金璞玉,心中何嘗不知眾人可惡,礙著母命,仍是埋頭任人作踐。有時問他母親:“怎么人都說我無父,是個畜生,什么緣故?”他母親一听就哭,嚇得他也不敢再問,自始至終只從母姓。后來他母親實受眾人欺負不了,才由他背了,到天蚕岭東山腳下居住。母子二人,都不懂交易。先時他打來的野獸皮肉,都被眾人誆要了去,所以自始至終,不知拿野獸換錢。那村的人雖不似先時村人可惡,也利用他不肯明說,眾人給他打了一條鐵鑭,叫他去打野獸。打了來,拿點破衣粗鹽。日用不值錢的東西和他換。有時他母子也留些自用。他母終究受苦不過,得病將死,急得他到處求人。他又沒錢,打听是醫生,就強背回去醫治,始終也未治好。死時說:“你爺是熊……”一句話未完,便即咽了气。因死前說過那村也沒有好人,娘死了,可將娘葬在遠處,也休和他們住在一處等語,自己用斧于砍了几根大木,削成尺許厚的木板,照往時所見棺材的樣,做了一口大材。盛殮好了尸首,將鐵鑭及一切應用的東西綁在材上,也不找人相助,兩手托著材底,便往山里跑。由岭東直到岭西,走了兩天,好容易才尋著一個野獸窟穴,將野獸一齊打死,就穴將材埋葬。每日三餐,邊吃邊哭,邊喊著娘。因為先時披著獸皮打獵嚇傷過人,守著死母的誡,一到沒有吃的,出山強討,總是穿著那件舊衣,不圍獸皮。他也能吃,也能餓,知人嫌他,不到万般無奈,從不出山。近兩月天蚕岭野獸稀少,所以才時時出山強討,不想遇見云從。吃完之后,見云從仍和先時一樣,只和他溫言問答,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云從問完他話,那兩個佃戶也和地方敘了闊別進來,鄉下人老實,也沒管閒事。一行四人,同著起身,到了大板橋,又給商風子買了衣服。因為适才耽誤,天已不早,須得明早上路。那兩個佃戶又說家中有事,要告辭回去。云從給每人二兩銀子,打發走了。不時覺著身上不舒服。商風子也說要走,云從問他為何,他說要回去看娘。云從才把人死不能复生,人生須要做一番事業,你縱守廬墓一生,濟得甚事,种种道理,婉言告訴。商風子恍然大悟,只是執意還要回去跟娘說聲,請云從先走,只要說了去路,自會追上。云從不便再攔他孝思,又恐他憨憨呆呆,明日追迷了路。心想:“反正今日不能起身,即或回不來,明早打他那里動身,再雇車馬,也不妨事。自己又不是沒有在山中宿過,何不隨他同去看看?”當下便問路的遠近。風子道:“并沒多遠,我一天走過十來個來回,還有耽擱呢。”云從便說要和他同去。風子聞言大喜。云從存心和他結交,命他不要滿口好人,要以兄弟相稱。當下算完店帳,由風子買了些吃食,拿了云從包裹,一同前走。走到無人之處,云從想試試他腳程,吩咐快走。風子道:“哥哥你赶得上嗎?”云從說是無妨。風子笑了笑,如飛往前跑去。云從到底練習輕身法不久,又在病后,哪當他生具异稟,穿山如飛,勉強走了一二十里路,休說追上,還覺有些支持不住。風子也跑了回來道:“我說哥哥追不上呢!”云從稱贊了他兩句,一同將腳步放慢。
  又走了二十多里,云從見山勢越發險惡,夕陽照在山背后,天暗暗的,十分難看,便問還有多遠。風子道:“再轉一個山環就到了。”二人邊走邊說,快要到達。行過一個谷口,風子因洞中黑暗,想搶在前面,去把火點起來。剛前走沒多遠,忽听云從在后喊道:“你看這是什么?”風子聞聲,回頭見赤暗暗一條彩霧,正往谷里似飛云一般卷退回去。云從晃了兩晃,直喊頭暈,等到風子近前,業已暈倒。風子連問:“哥哥是怎么了?”云從只用手指著心口同前邊,不能出聲。風子大惊,便把云從捧起,跑回山洞,放在舖上。第二天還能言語,說是昨天走過谷口,看見谷里飛也似地卷出一條彩霧,還未近前,便聞見一股子奇腥,暈倒在地,如今四肢綿軟,心頭作惡等語。說到這里,便不省人事。由此云從鎮日昏迷,風子又不知延醫,直到遇見笑和尚、尉遲火,才行救轉。
  笑和尚一听云從是醉道人新收弟子,便將自己來歷說了。云從聞言,越發心喜,忙即改了師兄稱謂。又說起家中隱患及自己出來日久之事,不覺泣下。笑和尚道:“師弟休要傷心,既遇我和尉遲師弟,便不妨事。你病后還得將養數日,由我傳你運气化行之法,才能完全复原。醉師叔終日在外云游,你行路遲緩,去了還不一定便能相遇。他既知你家中有這种隱患,慢說是自己得意門人,就是外人,异派余孽如此猖狂,也決不袖手。他原見你資質雖好,卻出身膏粱富厚之家,恐你入門不慣辛苦,特地示意,命你親去受些磨折,試試你心地專誠与否。現在已然連遭大難奇險,終未變卻初志,即此一樁,已蒙鑒許,恐怕不俟你赶到成都,你家之事已了。為万全計,我二人俱能御劍飛行,往返成都也不過一日。可由一人先去,如見醉師叔未去你家,可代你呈明中途迷路遭險,養病荒山之事,必蒙怜憫垂援。你這事看似重大,其實倒無關緊要。反是适才見那谷口妖气籠罩,你又在那附近中過毒,里面必有成形的妖魔之類潛伏,看神气离成气候已是不遠。我二人奉命出外積修外功,難得遇見這种無形大害,万不能不管,正好趁它將發未發之際除去,以免后患。不然它一出世,左近數百里內生靈無□類了。”云從自然是惟笑和尚之馬首是瞻,不住伏枕叩謝。
  當時議定,由尉遲火去成都,就便尋同門師兄,要些銀子路上使用,由笑和尚看護云從。吃粥之后,互談了些往事。商風子先見尉遲火一道光華,破空飛行,又听笑和尚說了許多异跡,忽然福至心靈,懇求笑和尚教他本領。笑和尚道:“我哪配收徒弟,你如有心,且待事完之后,以你這种天性資質,不患無人收錄。且待明日尉遲師弟回來,除妖之后再說。”當晚三更時分,笑和尚跑到洞外先觀看那妖物的動靜。商風子也要跟了前去。笑和尚又給云從服了一粒丹藥,吩咐睡下,才同風子出洞。到了高處,商風子見谷里黑沉沉沒有什么跡象,便對笑和尚道:“笑師兄隔這么遠,哪里看得見,何不往前看去?”笑和尚道:“你是肉眼,哪里看得透。待到天色將明,便有把戲你看。這妖物我也斷不透它的來歷,我在這里都聞見腥味,定然其毒無比,慢說近前,無論什么飛禽走獸,离它二三丈以內,休想活命。怪不得白日里,我笑不出野獸來。我本可遙祭飛劍將它除去,只是還想趁它未成气候以前,看清是個什么東西,長長見識。你且噤聲,少時自見分曉。如有舉動,你千万不可上前,一切俱要听我吩咐。”說罷,便尋了一塊石頭坐下。
  又待了一會,不覺斗轉參橫,天將見曙。風子見仍無動靜,正想開口,笑和尚連忙用手點了他一下,風子便覺周身麻木,不能出聲。正在惊异,忽然听遠遠傳來一种尖銳的怪聲,好似云從在那里喚他一般。再看笑和尚,蹤跡不見。心疑云從出了什么變故,想奔回洞中看視,怎奈手腳都不得轉動,空自著急。忽見谷內冒起拳頭大小兩串綠火,像正月里耍流星似的,朝空交舞了一陣,倏地火龍歸洞似地依次收了回去。覺著有人摸了自己一下,不禁失口說了一聲:“這是什么玩意?”同時手腳也能動轉。惦記云從,正想奔回洞去,猛覺有人將自己拉住,回頭一看,正是笑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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