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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同命相怜嗟母女 求榮不惜劫妻儿


  老婆婆這句話奇特之极,她不罵別的,一張口就罵笑傲乾坤“油頭粉面”。不錯,笑傲乾坤是個英俊的美少年,但他也是個武林中人交口稱譽的正派俠士,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罵過他。“油頭粉面”這四個字加在他的身上,當真是令他啼笑皆非。
  可是時間已不容他与這老婆婆爭辯,這老婆婆掌力一發,便似排山倒海般狂涌過來。笑傲乾坤一個“盤龍繞步”,閃開正面,隨即一招“神龍擺尾”,雙掌一擋,化解對方掌力。但饒是他解拆得宜,也不禁連退三步,略感呼吸不舒。
  蓬萊魔女道:“老前輩,你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張口罵人,動手打人?他不是歹徒,他是和我——”活猶未了,老婆婆已是向笑傲乾坤連劈三掌,一掌緊于一掌,當真是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蓬萊魔女見笑傲乾坤形勢危急,只好出手相助,四掌齊推,這才消解了老婆婆的掌力。但在她凝神發掌之時,她的說話就不能不突然中斷了。
  蓬萊魔女一停止說話,這老婆婆立即繼續罵道:“你這小妮了懂得什么?越漂亮的男人心腸越坏,你還要護著他?哼,這等油頭粉面的少年,我一見就生气!你快快滾開,否則我連你也傷了!”這老婆婆的內功,差不多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她力敵兩名高手,竟然還是能夠一面動手,一面罵人,而且罵得滔滔不絕。
  笑傲乾坤笑道:“老媽媽,你這話可不能一概而論!”老婆婆斥道:“油頭粉面就必定是油嘴滑舌。我不听你的,總之你不是好人。接招!”一招“白猿探路”,合著雙掌,倏然一分,雙“剪”笑傲乾坤兩肩,倘若給她“剪”著,以她的功力,笑傲乾坤的琵琶骨必將破碎無疑。笑傲乾坤見她使出如此辣招,大吃一惊,再也笑不出來。百忙中連用“三環套月”,“風拂垂楊”兩招,再加上蓬萊魔女從旁牽制,這才堪堪把老婆婆的這一招殺手化解開去。
  原來這老婆婆在少年時候上過一個美少年的當,以至心理失常。今晚她給女儿触及了心頭的隱痛,勾起了心頭的舊恨,如今她是要把這一腔怨气,都發泄在笑傲乾坤身上。她越打越是火起,在她眼中的笑傲乾坤已變成了昔日曾經欺騙過她的那個美少年了。
  蓬萊魔女人急計生,抽了個空,忙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叫道:“二嬸,我是柳元宗的女儿!你不是要知道我爹爹來意的么?如今我就是代我爹爹來和你說的!”蓬萊魔女已經知道屋中的女人与柳元甲并非夫妻一路,故而愿以嬸嬸相稱。
  不料她剛說出“二嬸”兩字,這老婆婆己是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老婆婆的功力比她高,笑聲扰亂了她的話語,蓬萊魔女雖然把要說的活講完,但屋中的女人卻只听到“二嬸”兩字。
  柳元甲的妻子听得蓬萊魔女叫她“二嬸”,不覺怔了一怔,心中想道:“哪里鑽出來的這位侄小姐?”要知她退出江湖已經十年有多,蓬萊魔女身為綠林盟主則還未過五年。柳元甲之妻所知道的只是柳家的往事,對近事則毫無所知。她只道大伯柳元宗早已全家遭害?怎想得到今晚來的這個女子竟是柳元宗的女儿,而且又是綠林盟主?民間的習慣,較為親近的晚輩,通常都是稱前輩為叔、伯与嬸嬸的。柳元甲的妻子心中想道:“莫非他們是元甲派來的人?元甲心還未息,要他的手下前來窺伺?”
  此時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聯手,与那老婆婆已訂了將近半炷香的時刻。柳元甲的妻子不由得好生惊异,心想:“當今之世的前輩高手,能夠抵敵我的母親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怎的這兩個年輕男女卻是這么了得!”她最害佰的一件事就是柳元甲要搶她的儿子,如今她既然疑心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是她丈夫派來的人,她當然也就不敢离開屋子了。
  那老婆婆似是要防范蓬萊魔女再与她的女儿通話,掌力越發催緊,叫蓬萊魔女無法分神。但她對蓬萊魔女只是掌力加強而已,對笑傲乾坤則更為狠辣,所使的殺手,十之七八都是攻向笑傲乾坤。
  笑傲乾坤向蓬萊魔女使了一個眼色,兩人心意相通,同時反守為攻。笑傲乾坤取出折扇,倏地一張,發出一股冷風、蓬萊魔女五指一拂、瞬息之間遍襲那老婆婆的七處穴道,這一招點穴功夫,是柳元宗所授的世上無雙的“惊神指法”。
  那老婆婆的武功雖然差不多已是登峰造极;也不禁屹了一惊,只得斜閃兩步,以鐵袖神功化解蓬萊魔女的點穴,說時遲,那時快,笑傲乾坤的折扇倏張倏合,小小一柄扇子使出了五行劍的招數又兼有點穴的手法,也是在瞬息之間,遍襲那老婆婆的七處要穴,把這老婆婆又迫得退后三步。笑傲乾坤一聲笑道:“后會有期,暫且失陪了!”原來笑傲乾坤与蓬萊魔女見這老婆婆步步緊迫,他們是不想与這老婆婆拼命的,只怕打她不過,遭她毒手,因此,只好各出絕招,以求脫身。把老婆婆迫退之后,二人立即飛逃。
  老婆婆大怒,還想去追。她女儿已在窗口叫道:“媽媽、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兩個小子咱們雖然還沒有知道底細,可是他們也沒有得罪咱們啊!”這老婆婆呆了一呆,夜鳳吹來,老婆婆清醒了些,才發覺自己剛才的暴怒失常,是有點不合情理,下覺瞰然失笑,心道:“怪只怪這小子長得俊,我把他當作了害我的那個人了。”當下止步不追,只遠遠地揚聲說道:“什么后會有期?你們還想再來?哼,你們再來我就打斷你們的腿!”
  兩入逃人樹林,喘息過后,不禁相視而笑,不約而同他說道:“這老婆婆好凶!”
  笑傲乾坤笑道:“你听見他說的最后那一句話沒有?她說咱們再去,她就要打斷咱們的腿呢。這事怎么辦,咱們撒不撒手?”
  “撒不撒手”即是還管不管的意思。
  蓬萊魔女道:“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們,哪能就此撒手不管?最少我得和柳元甲的妻子說個清楚。還有,柳元甲曾經回來看過她們,說不定她們也可能知道這老賊的去向。”
  笑傲乾坤懂得她的意思,說道:“不錯,柳元甲老奸巨滑,比公孫奇更難對付。著是任由他与金虜勾結,也是一個极大的禍患。倘若能夠探出他的下落,把他除去,咱們也可早日安心。
  只是這老婆婆一見咱們就要驅赶,卻焉能容得你向她的女儿細問其詳?”
  蓬萊魔女道:“奇怪,這老婆婆武功如此高強,在武林中卻是藉藉無名?她應該是与我的爹爹,我的師父同一輩的,他們也從沒說過有這個一位前輩女杰。她躲避我的爹爹,想來其中也是定有因由。”笑傲乾坤道:“這老婆婆定是少年時候吃過男子的虧,心灰意冷,退出江湖,故而無人知道。”蓬萊魔女道。
  “我也是這樣想,但卻不知道這人是誰?”
  笑傲乾坤笑道:“你怀疑是你爹爹嗎?我想決不至于。”蓬萊魔女“啐”了一口道:“你說到哪里去了,我怎能猜疑我的爹爹?我爹對我媽情深義重,我媽死后,他做了二十年的和尚,要不是知道我還活在人間,他還不肯還俗呢。”
  笑傲乾坤道:“我也說決不至于。但你以為她躲避你的爹爹,卻是為了什么?”蓬萊魔女道:“我猜想不透。不過依我看來,我爹爹可能知道她當年之事。這只有問我爹爹才能明白了。”
  笑傲乾坤道:“難道咱們再回轉光明寺問你爹爹嗎?”
  蓬萊魔女道:“當然不能這樣耽誤行程。嗯,我倒有個辦法。這老婆婆只是痛恨男子,對我似乎還客气一些,待我單獨前去,再試一試如何?”
  笑傲乾坤道:“我不放心。這老婆婆有點瘋瘋癲癲的,要是她突然發起瘋來……”蓬萊魔女笑道:“這都是因為是你這油頭粉面的小子惹她發瘋的!”笑傲乾坤佯怒道:“好呀,你拿了瘋婦人的話來罵我,看我不撕破你小嘴?”兩口子正在打情罵俏,蓬萊魔女忽地“噓”了一聲,悄悄說道:“別鬧,像是有人來了。”
  笑傲乾坤亦已听到山腳下有輕微的腳步聲,遂与蓬萊魔女跳上一棵大樹,這時天上烏云盡散,月色明亮,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影子,其中有個身材高大的駝背老人更是引人注意。笑傲乾坤大吃一惊,說道:“一個是柳元甲,一個是神駝太乙!”
  蓬萊魔女道:“咦,果然是這兩個老賊!他們走在一起,咱們怎辦?”要知神駝太乙的武功更在柳元甲之上,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聯手,可以制服得了柳元甲,也可以稍稍胜過太乙。但如今是柳元甲与太乙同在一起,他們就決計打不過這兩個老賊了。
  笑傲乾坤道:“柳元甲把這老賊請來,想必是要這老賊給他助陣,好讓他奪回孩子的。咱們且先看看動靜。”
  蓬萊魔女道:“不錯,那老婆婆也非易与之輩,想必還有一場好戲可看。倘若他們真的打了起來,咱們倒可以助那老婆婆一臂之力。”
  柳元甲与太乙已經走上山坡,山坡上的一條小路就是通往老婆婆那間屋子的。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躲在樹上,停止說話,屏息呼吸。柳元甲与太乙正好從大樹底下經過,他們心中有事,井未發現樹上有人。
  柳元甲向前一指,說道:“她們就是住在這間屋子。”太乙道:“多謝你給我帶路,倘沒有你,我真想不到她們是躲在這荒僻的山村。嘿,嘿!今天總能找著她了!”
  柳元甲哈哈笑道:“最想不到的是你我相識多年,卻不知原來竟是翁婿!岳父有事,小婿理當效勞。岳丈大人何須客气?”
  太乙似乎有點尷尬,說道:“是呀,老朋友變了翁婿,這可真是再也滑稽不過的事。但我有你這樣一位賢婿,可也心滿意足了。”
  柳元甲道:“可惜咱們一家子還不知能不能團圓呢?”
  蓬萊魔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柳元甲与太乙已經走過,蓬萊魔女悄聲問道:“他們說的什么?他們竟然是翁婿嗎?”笑傲乾坤笑道:“這也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老夫少妻之事,世間在所多有。”蓬萊魔女道:“話是不錯。但我還是意想不到。唉!這兩母女嫁的都是老奸巨滑的大坏蛋,母女同命,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話猶未了,只听得那老婆婆的聲音喝道:“你這兩個小子真的是不知死活,還敢回來么?哼,看我打不打斷你們的腿!”原來這老婆婆听得屋后面的山路上有人走動的聲息,還以為是笑傲乾坤与蓬萊魔女去而复來。
  老婆婆挾了一根拐杖,從后門飛跑出來,上了山坡,正好与太乙打了一個照面。老婆婆如遇鬼魅,登時呆了!
  太乙笑道:“咱們都老啦,再不是什么小子了,小鈴子,但你在我的心目中還是當年那個小鈴子!唉,小鈴子,這些年來我找得你好苦!如今端的是蒼天不負苦心人,終于還是讓我見著你了。過了這么多年,你的心頭之气也該平下來了吧?我是來向你請罪的。咱們老夫老妻可應該團圓了!”
  蓬萊魔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老婆婆就是明明大師所說的那個“小鈴子”!
  月光下只見老婆婆白發如銀,亂單般地散亂開來,無風自抖。蓬萊魔女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卻可以想得到她心中的气惱。“小鈴子”這樣的呢稱,用在一個雞皮鶴發的老婆婆身上,蓬萊魔女乍听之初,不禁大有滑稽之感,但蓬萊魔女隨即想起明明大師在提起他的“小鈴子”之時,那一片又痛苦又深情的黯然神色,蓬萊魔女又不禁深深地為老婆婆感到難過了。明明大師那日沒有講出來的心頭隱痛,蓬萊魔女也頓然明白了。
  那老婆婆呆了半晌,忽然一頓拐杖,怒聲說道:“你害了我的一生,我已經認命了,你還不許我過一個安靜的晚年么?哼,小鈴子?小鈴子早已給你害死了!我不要見你!你是人面獸心的畜牲!”
  太乙變了面色,說道:“小鈴子,當初是我做錯了事,但后來你不是也甘心情愿嫁了我么?俗語說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咱們可是做了好几年夫妻的啊!”
  老婆婆气得話聲顫戰,說道:“我只恨當初吃了你的虧,把持不定,無可奈何地依從了你。哼,你還敢提起舊事?那几年我吃了多少苦!”
  太乙道:“小鈴子,即使我有千般不是,也總有好處吧。我沒打你,沒罵你,何曾給你吃了什么苦了?”
  老婆婆提起了拐杖,指著太乙冷笑道:“你的所作所為比打我罵我還要令我難過百倍!我最痛恨的事,你就偏偏去做。嘿,嘿!你現在已是新皇帝的新國師啦,你還來找我這老婆子做甚?”
  太乙道:“找你去同享榮華富貴呀!小鈴子,你在這山溝里受苦多年,如今我貴為國師,你也該讓我有個机會為你盡點心力了。”
  老婆婆道:“我才不稀罕這樣的榮華富貴,我也不是你的小鈴子,你給我滾!”
  太乙面色越來越是難看,說道:“你不是我的小鈴子?嘿,嘿,你是還未忘情于你的那位明哥吧?可惜他已經做了和尚,他也不能再要你啦!”
  老婆婆顛巍巍地舉起拐杖,喝道:“你再多說半句,我,我与你拼了!”
  太乙連忙門開,冷冷說道:“好,不說就不說。你不愿跟我,我也不勉強你。但我的女儿,你總該還給我吧!”
  老婆婆道:“你的女儿?你沒有女儿,你休想從我這里把她搶走!”
  太乙冷笑道:“我沒有女儿?難道她不是我生的嗎?”
  老婆婆道:“她的爹爹早已死了。你懂不懂,我不能讓她有一個給人鄙視的爹爹,你是活著也好,死了也好,總之我是在我女儿的心中把你埋葬了!”
  太乙怒道:“小鈴子,你做得未免太過份了吧?你我夫妻失和,你怎能欺騙女儿說我已經死了?”
  柳元甲忽地上前,向那老婆婆行了個禮,說道:“岳母大人在上,小婿參見。咱們都是一家子,有事總好商量。請你們兩位老人家別再爭吵了。”柳元甲年已六旬,太乙与那老婆婆也不過六十多歲年紀,比他大不了几歲,他口口聲聲,自稱“小婿”,听得那老婆婆起了雞皮疙瘩,又是討厭,又是气憤,忍不住舉起拐杖就要打他。柳元甲倒縱避開,說道:“岳母大人,請容小婿說話。”太乙在旁冷笑道:“當真要打,你恐怕還不是我們翁婿對手吧?”
  老婆婆大怒道:“滾開,你們翁婿是一丘之貉,你們就狼狽為奸吧。你岳父認你,我可不能認你!”
  柳元甲笑道:“古語有云: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岳母大人,你不認我不打緊,只要瑛妹認我就行。嘿,嘿,你的女儿嫁了我就是我的人,我如今要會妻儿,可由不得你攔阻了。”
  柳元甲說了話,就要跑進那間屋子,老婆婆喝道:“你這潑皮無賴,吃我一拐!”柳元甲一招“天王托塔”,以裂石開碑的掌力化解這一招,但饒是他內功深厚,也撥不開老婆婆的拐杖,眼看就要給老婆婆狠狠地打他一拐,太乙一指戳出,一股冷風箭射去,老婆婆的功力雖然要比柳元甲稍胜兩分,但在她与柳元甲相持的時候,卻禁不起太乙的玄陰指力,雖不至于便受內傷,也不由得机伶怜地打了一個冷顫。她要運功抵御太乙的玄陰指力,杖頭的勁道一松,柳元甲已是脫身而去。太乙哈哈笑道:“賢婿,你盡管去接你的妻儿,我來對付這個潑婦。”
  原來太乙自從在首陽山吃了柳元宗的虧之后,自付單打獨斗,絕胜不過柳元宗,但倘若能夠夫妻复合,那就多了一個大大得力的幫手,不但不用再懼柳元宗,普天之下,也無人能胜得過他們夫妻聯手了。因此他這次旨柳元甲同來,是打好了如意算盤的,第一步動之以情,希望這老婆婆再次上他的當;倘若這一步棋子走不成功,那么第二步就用武力硬來,由柳元甲去劫奪妻儿,只要柳元甲能帶走她的女儿,這老婆婆愛女情深,不怕她不就范。
  老婆婆無法阻攔柳元甲,一腔怒气,不由得都發泄在太乙身上,大怒罵道:“好呀,你害了我一生,我還未曾与你算帳,你卻又來搶我女儿,哼,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揮杖痛擊太乙,兩人登時動起手來。太乙的本領稍有不如,但他畢竟是与這老婆婆做了几年夫妻,彼此熟知對方的武功,既然相差有限,老婆婆要想胜他,也就很不容易了。
  他們是在屋后門的山坡上撕打,太乙纏著那老婆婆,柳元甲便向那間屋子跑去。還未跑到,后門忽地推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正是他的妻子。柳元甲呆了一呆,只听得他的妻子已是尖聲叫道:“媽,你們的話我都听見了!”聲音硬咽,無限凄楚。
  蓬萊魔女從樹上望下去,這時才看清楚了她這“二嬸”的容貌。只見她荊釵裙布,淡掃蛐眉,年紀大約是三十開外,未到四旬。雖是徐娘半老,而風韻猶存。此時她臉有淚痕,更增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態。端的是個美人胚子。
  蓬萊魔女只是震惊于她的美貌,神駝太乙則從她的身上看見了當年的那個“小鈴子”的影子,這個他從沒見過的女儿,簡直就像是她母親的化身,兩母女長得一模一樣。這剎那間,神駝大乙也不禁動了父女之情,叫道:“瑛儿,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話猶未了,那老婆婆疾風暴雨般地一陣亂拐打下,將太乙的話頭打斷,迫得他倒退三步,老婆婆一面重拐打去,一面喝道:“不許你說!”
  那中年婦人淚珠晶然,說道:“我知道你是誰!”但她卻沒有叫出“爹爹”二字。
  柳元甲邁上一步,說道:“阿瑛,咱們的孩儿好么?我來接你們了。”伸手要抓他的妻子,那中年婦人如遇鬼魅,急忙閃開,忍不著失聲喊道:“媽,你女儿的命好苦!”
  那老婆婆一頓亂拐迫退了太乙,回身一掠,已是到了女儿跟前,將女儿擁入怀中,說道:“別怕,別怕,媽在這儿,誰敢碰我女儿一下,我就和他拼了!”
  太乙跟著過來,冷冷說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金鈴,你怎可以不讓他們夫妻說話。”
  那老婆婆對太乙的話不理不睬,只是擁著她的女儿說道:“瑛儿,都是媽的不好,早知如此,媽當年應該留你在媽身旁,不讓你到江南去的。”那中年婦人哽咽說道:“怪不得媽,都是女儿有眼無珠,上了坏人的當!”
  上文表過,這老婆婆名叫聶金鈴,四十年前与明明大師本來是一對情投意台的愛侶,后來著了太乙的迷藥,受他污辱,無可奈何,嫁給了太乙的。
  聶金鈴嫁后三年,身怀有孕,此時她早已看清楚了太乙的面目,夫妻的感情已是坏到無可收拾的地步,聶金鈴不愿她將來的女儿有這樣一個父親,怀胎三月,便跑了出來。這時她也知道了她舊日的愛侶早已削發為僧,她不愿再去扰亂明明大師的清修,遂去投奔她一位姓石的義姐,便是這家人家。她的女儿出世之后,做了這家人家的義女,聶金鈴不愿要她父親的姓,將她女儿取名石瑛。她讓女儿改姓,一來是為了憎恨太乙,二來是為了報答她的義狙,三來也是希望躲過太乙的偵查,讓他永遠不知道石瑛是他女儿。
  石瑛的義父義母是江湖游快,在江南的快義道上也有他們的朋友。石瑛長大之后,聶金鈴便拜托她的義父把她帶到江南去。聶金鈴的用意是想女儿遠遠地离開生身之父,二來也好讓女儿在江湖歷練一番,養成獨立能力。臨行前夕,做母親的且曾叮囑女儿,叫她留心物色佳婿,最好在江南成家立室,不必再回北方。倘若女儿有了歸宿她也愿意到江南安享晚年。
  石瑛到了江南,不久便成為艷名遠播的女俠,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追逐在她的裙下。但她一個也不合意,卻偏偏選中了一個比她年紀大二十多歲的柳元甲。
  柳元甲當時已是江南的武林盟主,用假仁假義的手段籠絡了一班豪杰,不是深知他的底細的人,誰都把他當作一個英雄人物。他雖然比石瑛大二十多歲,但當時也不過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為人又极工心計,起初是以長輩的身份接近石瑛,漸漸就大獻殷勤。他對少女的体貼入微的手段,更不是一些年輕小伙子比得上的。日子一久。石瑛不由得不上了他的圈套,由于崇拜“英雄”的心理,也由于感激他的“照顧”,竟然嫁了給他,陷入了与她母親相同的命運,終于也是攜儿出走,回轉北方,母女外孫,相獻為命。
  書接前文,且說聶金鈴正在擁著女儿,兩母女心傷淚咽。太乙冷冷說道:“今日一家于團圓,你們還哭些什么?金鈴,你不愿与我破鏡重圓,那也罷了。瑾儿有她的丈夫,你怎可禁止她夫妻相會。”伸手便要拉開他的妻子。老婆婆擁著女儿,一拐打出,喝道,“老匹夫,气死我也,你敢碰一碰我的女儿,我就与你拼了。”柳元甲笑道:“岳父岳母,你們老夫妻,何苦見面就罵,動手就打?好吧,岳母既然不肯听小婿之勸,小婿只好先討回妻子了。”石瑛喝道:“滾開!”一抖手飛了三把飛刀。
  老婆婆的本領高于她的丈夫,但石瑛的本領卻是遠遠不如柳元甲。三柄飛刀都給柳元甲打落。
  柳元甲笑道:“我可不愿与娘子動手。好吧,我且待你气平下來再說,我先去看看我們的孩子!”
  石瑛大為著急,連忙追上去道:“我決不能讓你搶我的孩子!”老婆婆也要過去阻攔。但卻給太乙纏住,一時之間不能脫身。
  柳元甲笑道:“娘子,你不想我使用硬功,那么咱門夫妻倆就該好好地談一談了。”
  石瑛心亂如麻,想了一想,說道:“好吧,你要說些什么,到那邊去說吧。”柳元甲笑道:“進屋子里坐著舒舒服服他說不好嗎?為什么要到林子里去。”
  石瑛一掠云發,低聲說道:“孩子睡了,別惊醒他。”柳元甲見她說話平和,心中甚是歡喜,想道:“看來她似乎尚有夫妻之情,倘得她心甘情愿地与我言歸于好,那可胜于強迫多了。”
  石瑛抹去淚痕,平平靜靜地走入林中。老婆婆叫道:“瑛儿,不可再上坏人的當!”石瑛道:“媽,孩儿自有主意。”柳元甲笑道:“我們夫妻的事,岳母大人,你可不用費神多管啦!”老婆婆气得七竅生煙,但給太乙纏住,卻是無可奈何。
  石瑛在前,柳元甲在后,走過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藏身的那棵大樹,蓬萊魔女心想:“卻不知我這二嬸是作何打算,我倒不便立即動手。”石瑛走過那棵大樹十多步路,這才停了下來。
  柳元甲嘻皮笑臉作了個揖,說道:“請娘子念在夫妻之情,与我回去。岳母執迷不悟,以后咱們慢慢勸她。”他一把年紀,向年輕的妻子打恭作揖,形狀甚是難堪。
  石瑛臉上木然毫無表情,淡淡說道:“你為什么要來接我?當真是為了夫妻之情么?”柳元甲指天誓日他說道:“怎么不是?夫妻總不能一輩子不和的,是不是?”
  石瑛道:“不對吧?你是因為在江南立不住足,這才想到要找我們母子的吧?”
  柳元甲怔了一怔,心道:“她躲在荒谷之中,我只道她已是不聞外事,卻怎的還是消息如此靈通?”當下說道:“娘子,你既然知道,那我也不必瞞你,江南那些武林人物,受人挑撥,另奉鐵筆書生文逸凡作為盟主,都背叛我啦。但只要咱們夫妻和好,再打天下,又有何難?”
  石瑛道:“你不是一向自夸在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嗎?怎的江南的俠義道卻要叛你?”
  柳元甲苦笑道:“娘子,你不用挖苦我了。可是,我即使不配做江南的武林盟主,你我夫妻,卻倒是一條路上的了。”
  石瑛冷冷說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柳元甲說道:“你現在已經知道你的父親是誰了,你父親是金國國師,你根本就不是漢人,難道你還能和江南的一班所謂俠義道混在一起嗎?我与你的爹爹來此,就是想讓你知道你的本來身份,接你出去同享榮華的。”
  石瑛道:“哦,這么說你對我倒是一番好意了,真是多謝你啦!”
  柳元甲眉開眼笑地道:“誰說不是呢?你以前不知自己是什么人,跟著一班所謂俠義道反金猶有可說。如今你已知道你是金國國師之女,卻何苦還在這荒谷里受苦?你想想值得嗎?”
  石瑛道:“好,你容我想想。”手托香腮,似作沉思之狀,卻忽地一抖袖子,一蓬金芒突然從袖管中射出來!
  這一蓬金芒乃是石瑛苦心所練的梅花針,針尖上含有劇毒,敵人若給射中,見血封喉。
  原來石瑛見柳元甲与太乙同來,她的母親只能抵敵太乙,看來是無法顧全她們母子的了。石瑛不愿儿子被柳元甲搶去,因之早就存了与柳元甲一拼之心。
  但她也還不忍立下殺手,故此一再用言語試探,試探她的丈夫有無悔悟之心,結果是證實了她母親的活,她的丈夫果然是坏到無可收拾,不但是自己甘心依附暴君,為虎作倀,而且,還勸她同流合污,石瑛灰心已极,這才發出暗器,拼著与柳元甲同歸于盡!
  石瑛當然知道她的丈夫武功高強,絕不是普通暗器所能對付,但她這蓬梅花針是藏在袖管之中的,梅花針是极細小的暗器,她假作輕掠云鬟,突然間出其不意地發射出來,事先毫無征兆,無聲無息,料想柳元甲武功再高,至少也有一兩支射中。
  但她卻設想到她的丈夫机警之极,她雖然盡力抑制自己,不露神色,但當她立下決心,准備与丈夫同歸于盡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睛還是不自覺地透露出來,柳元甲一接触到她這悲憤怨毒的异樣眼光,心中一凜,登時拔起身形。石瑛的金針射出,他的雙腳已經离地尺許。
  就這尺許的距离,柳元甲已免了殺身之禍。柳元甲一身深厚的內功,倘若毒針是射中他的眼睛或者是射中他的咽喉,他有可能斃命,射著他的身体卻是無妨。因為他的身形已經撥高了尺許,只听得“嗤嗤”聲響,柳元甲的衣裳上插滿了梅花針,但在咽喉以上,卻未中一支。
  柳元甲玄功一運,他身穿的那襲青袍,登時就似漲滿的風帆鼓起,梅花針插滿他的衣裳,卻沒有一根能刺著他的皮肉。他一抖衣裳,身形一落,滿身的梅花針也都跟著抖落了。
  柳元甲冷笑道:“小賤人你下得辣手,我也不能和你客气了!”石瑛毒針無效,方自一呆,柳元甲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了她的穴道。
  柳元甲揚聲笑道:“岳母大人,你的女儿已經愿意跟我回去了,我勸你也不要和岳父鬧啦!”話猶未了,忽覺勁風颯然,笑做乾坤与蓬萊魔女從那棵樹上雙雙跳下,箭一般地向他射來。
  柳元甲笑聲頓斂,喝道:“什么人躲在這儿?”蓬萊魔女喝道:“老賊,你看看我是誰?我是還沒有給你害死的柳清瑤!”聲到人到,揮劍便攻柳元甲。笑傲乾坤過去解開了石瑛的穴道,立即也加入戰團。
  柳元甲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一看他堂兄并沒同來,這才減了几分惊恐,勉強打了個哈哈說道:“原來是清瑤侄女,咱們都是一家人,有話好說。”
  蓬萊魔女罵道:“誰和你一家人?你和太乙才是一家,和完顏亮才是一家!”揮劍如鳳,劍劍直指柳元甲的要害!
  柳元甲又惊又怒,气得“哇哇”大叫:“無禮小輩,膽敢目無尊長!”大袖一揮,蕩開蓬萊魔女的拂塵,“呼”的一掌拍出。
  他与蓬萊魔女、笑傲乾坤都曾數度交手,知道蓬萊魔女功力較弱,是以立意先擊破較弱的一環,這一掌全力施為,掌力有如排山倒海,打得沙飛石走,周圍數丈之內,樹葉紛落如雨,林鳥惊飛。
  哪知蓬萊魔女今非昔比,這一掌只能令她身形搖晃,卻不能將她擊倒。蓬萊魔女身形一晃,隨即藉著對方攻來的掌力,倏地身形平地拔起,一招“玉女投梭”,挽了一朵劍花,凌空刺下,斥道:“什么尊長?我認得你,我的寶劍認不得你!”
  笑傲乾坤也在同時發動攻勢,折扇一指,以閃電般的手法,剎那之間,遍襲柳元甲的十三處大穴。柳元甲腳踏五行八卦方位,雙掌如環,使出于生本領,化解對方攻勢。但饒是他化解得宜,也禁不住步步后退,只听得“嗤”的一聲,衣袖已被蓬萊魔女的劍鋒削去了一截,“肩井穴”也險被笑傲乾坤的折扇點中,肩背一陣酸麻。
  石瑛是給柳元甲用重手法點了穴道的,此時穴道雖解,血脈一時間尚未暢通,正倚著大樹調勻气息。柳元甲歹念再起,驀然一個倒縱,反手抓出,意欲拿住他的妻子作為盾牌。
  幸而蓬萊魔女甚為譏警,見他肩頭一聳,已識破他的惡毒心腸。他快蓬萊魔女更快,飛身一掠,恰恰攔在石瑛面前,一劍就朝著他的手腕切下。笑傲乾坤也是如影隨形,跟蹤急上,揮扇點他背心的“懸樞穴”。這是人身死穴之一,柳元甲縱有閉穴功夫,也不敢讓笑傲乾坤點中。
  柳元甲武功委實了得,就在這危机重重的剎那,腳尖尚未著地,已是硬生生地把身軀扭轉,斜竄出數丈開外,避開了利劍切腕之危。笑傲乾坤的折扇也差了三寸,點了個空。
  石瑛气得雙眼翻白,罵道:“你,你簡直是畜牲!”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聯手夾攻,把柳元甲困在當中,再也不讓他有偷襲石瑛的机會。
  蓬萊魔女道:“二嬸不必气惱,我們絕不容他再欺負你了。
  我是你大伯柳元宗的女儿,奉了爹爹之命,特來探望你的,咱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石瑛又是傷心,又是感動,眼淚奪眶而出,硬咽說道:“多謝你啦。我,我不愿再看見他了,任憑你們怎樣處置他吧!”俺面大哭,飛快地跑回家去。
  柳元甲抓不著妻子,圖謀不遂,已無斗志。他本來就難敵二人,此時斗志一失,更是招架不住,只想脫身。
  蓬萊魔女哪肯讓他逃跑,左手拂塵,右手長劍,使得凌厲無前,當真是有若神龍夭矯,雄鷹展翼。她的“天罡拂塵三十六式”也還罷了,那手“惊神劍法”,是跟她父親新近練成的最上乘的刺穴劍法,卻正好是柳元甲的克星。若不是因為她功力稍差,不必笑傲乾坤幫忙,柳元甲已經不是她的對手。
  柳元甲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若不拼著耗點元气脫身,只怕這次真會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儿了。”激戰中他為了躲避蓬萊魔女的刺穴劍招,左肩又給笑傲乾坤的折鐵扇重重地敲了一記。饒是他練有護体神功,這一下重手法也敲得他疼痛難當。
  柳元甲驀地一聲大吼,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便似一枝血箭似的向蓬萊魔女射去,蓬萊魔女吃了一惊,側身一問,臉上濺著几點血點,竟然火辣辣作痛。笑傲乾坤見多識廣,知他是要施展邪派的“天魔解体大法”傷人,忙把折扇一張,給蓬萊魔女撥開血筋。柳元甲雙掌齊推,掌力大得出奇,笑做乾坤与蓬萊魔女都不禁退后几步,說時遲,那時快,柳元甲已是突破包圍,如飛逃跑,下山去了。原來他這“大魔解体大法”极傷元气,只能在最危急之時用來救急,卻不能持久的。
  笑傲乾坤扶住蓬萊魔女,說道:“想不到這老賊還有這么一招,瑤妹,你沒事么?”蓬萊魔女道:“沒事。只可惜讓他跑了。”
  笑傲乾坤道:“他跑得了今次,跑不了下次。下次若再碰上咱們。
  我有辦法破他這招。好,你既然沒事,咱們該去助那老婆婆一臂之力啦。”蓬萊魔女笑道:“那老婆婆驕傲得緊,她的本領也胜過她的丈夫,恐怕她未必樂意咱們去幫忙她呢。”
  話猶未了,只听得太乙一聲厲叫,原來他見柳元甲已經敗走,心里一慌,他本來就打不過他的妻子,心里一著慌就更加抵擋不住,給老婆婆在他背脊上重重打了一拐。
  老婆婆喝道:“這次我饒你性命,你給我滾開,以后可別讓我見著!”原來她這一拐雖然打得很重,卻也頗有分寸,只是令他受傷,并未將他的背梁打斷。
  太乙如奉綸音,忙不迭地飛跑。蓬萊魔女与笑傲乾坤因為是老婆婆有言在先,放太乙逃跑的,當然也就不便去追擊了。
  老婆婆見他們二人走來,不覺有點尷尬,當下淡淡說道:“你們救了我的女儿,我以后會報答你們。你們還來纏我做什么?”
  蓬萊魔女道:“聶老前輩,你打了神駝太乙一拐,已經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剛才我們未得你的允許,擅自闖入貴府,還望老前輩恕過。”者婆婆听她叫出了自己的姓氏,雖然知道蓬萊魔女是柳元宗女儿,也不禁吃了一惊,說道:“哦,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正是:舊夢塵封休再啟,此心如水只東流。
  欲知后事如何?請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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