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六十五章 梢月暗 玉人姍姍


  還不到起更時分,燕鐵衣已經并不十分困難的在松崗之下找著了那座所謂的“土地廟”。
  “土地廟”是在松崗左端頭上的一片土崖下,外面叢生著密密的矮松,地上長著蔓脛的雜草,連條羊腸小徑都辨不出來,而這座“土地廟”也只不過有個”廟”的稱謂而已,不但小得只有一間灶房那樣大,更殘破坍頹得找不著“廟”的原形了,在那勉強可以算是神堂,也是唯一的供壇里,約莫剛剛可以站進一個人去,若再加上一個人,就轉不開身了,到處是蛛网、灰塵、鳥獸的糞便,以至那里供奉在案后的土地公公神像,也模糊殘缺得不像是尊神像了。
  燕鐵衣盤膝坐在廟外的一叢矮松之下,靜靜等待著。
  今夜無月,星辰稀疏。
  時間很快的過去,但是,除了四周偶而傳來的虫叫獸鳴聲,便只有簌簌的松針搖落聲響了,非常靜,像這樣的聲響,非僅增加不了丁點荒郊野外的生气,反而更襯托得凄清幽寂,令人頭皮發麻。
  當然,燕鐵衣的頭皮是不會發麻的,他已經慣了這樣的場合,處多了此般的環境,一個人在生死關、陰陽界打轉打了太多次以后,對于人鬼之間那种怪誕奇幻的傳說,也就看得淡薄了。
  不時的,他仰頭觀望星斗的移換,他不能确知現在的辰光,但他已等待了很久,他可以斷定已經過了初更的時分了。
  楊鳳仍未到來。
  燕鐵衣雖然早就防備著這可能是一個陷阱,但他卻不相信這會是一個陷阱,因為他的直覺上沒有這樣的反應。再說,布置這個陷阱的動机很虛渺,人,不會做沒有目的的事。
  但,楊鳳為什么還不來呢?
  是臨時畏縮了么?是發生了什么變故?抑是地出不了“祁家堡”?
  燕鐵衣表面上沉靜如昔,心里卻不禁七上八下的在忐忑著,眼前,這楊鳳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唯一可期盼的指引他的人。
  有很多謎,很多疑難,很多隱密,不一定是用武力可以突破穎悟的,這時,就需要有人來揭發,來指點了,楊鳳可以說乃是最為适當的人選,她如果愿意吐露什么,燕鐵衣确定,至少會比用強力逼壓出來的結果更有价值,怕就怕她忽然為了某种原因而變了挂。
  夜,是有點凄清。
  尤其此情此景的夜,在燕鐵衣的感触上,就更覺得凄清了!
  他耐著性子等待著,但心里卻逐漸煩躁不安起來。
  又過了很久,他几乎不想再等了。
  那樣輕悄悄的,小心翼翼的,還有點長畏怯怯的細碎腳步聲,便自右邊的矮松陰影中傳了過來,很輕很輕。
  經驗立即告訴燕鐵衣,來人是個女子,沒有什么武功根底,而且,只有孤伶伶的一個人。
  他凝緊目光,注視聲響傳來的所在。
  終于,他看見了,一個纖細瘦小的身影閃閃縮縮的出現,似是极度緊張的在往土地廟的神堂里探首窺視--一邊還拉著欲跑的架子,顯然她隨時准備逃走。
  靜靜的,燕鐵衣等那身影更走近了一點,他才溫柔的出聲:“楊鳳?”
  那瘦小的身影似是大吃一惊,猛的跳了起來,又急急用手撫住了自已的嘴巴,看模樣,像是嚇得不輕!
  燕鐵衣更加溫柔的道:“不要怕,我是你約的人。”
  于是,那原本几乎撒腿就跑的人影總算站定下來,是個惊恐嬌細的口音,抖抖的:“燕鐵衣?”
  這三個字出自一個惊駭不安的少女口中,又帶著那种疑慮忌憚的意味,便顯得相當生硬了,彷佛是從喉管里逼出來的。
  站起身來,燕鐵衣微笑著--他不管對方在黑暗中是否看得見他的微笑,但他微笑著,輕柔的道:“是我,你是楊鳳楊姑娘?”
  對方似是這才定下心來,急步走近,嗯,不錯,正是燕鐵衣白天在“祁家堡”“宏仁園”中遇見的那位青衣少女楊鳳。
  兩人朝上了面,楊鳳的一張清水臉色猶是煞白煞白的,她撫著心口,余悸仍在的微微顫抖著嗓音道:“老天,剛才你突然一叫,險些把我嚇死!”
  燕鐵衣抱歉的道:“對不起,我就是因為怕嚇著你,已經把聲音放到最低最柔的程度了,不料卻仍然將你嚇了一跳,楊姑娘容我再表歉意。”
  長長透了口气,楊鳳忽然臉儿一熱,她垂下目光,羞澀的道:“不要這么客气嘛!”
  燕鐵衣低聲道:“你約我是在初更時分,你遲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楊鳳的秀麗面容上立時涌起一股痛恨,憤怒的,更加雜著羞辱的表情,她咬咬牙,聲音從齒縫中迸了出來:“鬼,都是那個卑鄙齷齪,貪淫無行的魔鬼把我糾纏住了,我恨死忿死,但我卻無法按時赶來,燕鐵衣還請你不要怪我。”
  燕鐵衣小聲問:“你說的這人是誰?”
  急忙伸手拉著燕鐵衣走近矮松深處,燕鐵衣發覺楊鳳的手是冰涼的,輕輕顫抖著的,皮膚粗糙,并不似一般女子那樣細嫩滑膩。
  兩個人面對面的坐下之后,楊鳳先將自己的呼吸調勻了,等她心情平靜下來,才悄悄的開口道:“這里很隱密,不怕被人看見或偷听到什么。”
  笑笑,燕鐵衣道:“附近都很荒僻,就算在剛才那個地方,也一樣不怕被人查覺,何況,沒有人能潛近我三十步以內的范圍而不被我發現。”
  楊鳳注視著燕鐵衣,表情上有些嬌羞:“我今天躲在后面柴場里,曾看見你帶著一個人飛躍出堡,好快好疾啊,他們那么多能手都沒有追上你,盡管你是在騰掠脫困,身法卻依然那么美妙,燕鐵衣,難怪那個鬼怕你。”
  燕鐵衣和藹的道:“楊鳳,你還沒告訴我,這個你所謂的‘鬼’是誰?”
  睜大了一史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楊鳳詫异的道:“咦?你不是早就如通他是誰了嗎?你今天到堡里去就是指證那個人呀。”
  緩緩的,燕鐵衣道:“祁少雄。”
  點點頭,楊鳳咬牙道:“就是他,這個披著人皮卻不是人种的畜牲!”
  沉默了一會,燕鐵衣道:“果然不錯,我一見此人,就知道我們原先的消息是正确的,那邱景松的話大都屬實,尤其在供吐這幕后主使人的一點上,更是沒有瞎說!”
  楊鳳气憤膺胸的道:“除了祁少雄這魔鬼,就不會有第二個人!”
  望著楊鳳,燕鐵衣道:“楊姑娘,你真是那什么婦趙嫂的侄女?在‘祁家堡’做底下人?”
  楊鳳坦然道:“我是。”
  有點儿迷惑,燕鐵衣道:“恕我直言……楊姑娘,你為什么要冒著這重的危險,几乎是生命的危險,來幫我這個忙呢?”
  形色變得凄楚了,楊鳳低下頭,幽幽的道:“因為我恨!”
  怔了怔,燕鐵衣道:“恨誰?祁少雄?”
  楊鳳悲戚的道:“就是他,我恨死他了,我巴不得能吃他的肉,挫他的骨!”
  燕鐵衣會過意來,他謹慎的道:“莫非……你也受過他的迫害?”
  慘然一笑,楊鳳道:“不必說得這么保留,燕鐵衣,我不止受過他的迫害,更遭遇他無數次的污辱与強暴,我的清白就是毀在他的手上,也就是說,我的貞節,名譽,和我終生的幸福都被他糟蹋了……”
  燕鐵衣凝重的道:“祁少雄--他盡可設法從外面擄劫女子來供他發泄獸欲,卻為什么會把邪念動到你身上來?這不是很危險么?”
  楊鳳臉龐十分蒼白,她咬咬牙道:“燕鐵衣,你是個正人君子,因此你便永不會明白一個貪淫好色之徒的習性,祁少雄便是一個十足的色魔,色鬼,色狼!他根本沒有羞恥心,沒有道德感,一當他獸欲發起的時候,他不管是什么女人都要強迫拉來供他蹂躪!而我,只是一個卑賤的丫頭,他糟蹋我,更是毫無顧慮,他還以為這是他賜給我的榮寵呢!”
  燕鐵衣皺眉道:“難道說,他就不怕你揭發他的罪行,把他的禽獸行為哭告他的父親?”
  搖搖頭,楊鳳苦澀的道:“他不怕,一點也不怕。”
  燕鐵衣道:“為什么?”
  歎了口气,楊鳳道:“今天的情形,燕鐵衣,你也親身体驗過了,連你這樣一位在武林中如此赫赫有名,在江湖上地位恁般崇高的人物,還獲有部份實證,都不能得到他父親,也就是老堡主的相信,我一個在廚房燒水打雜的卑微丫頭,又那里告發得了他呢?如果我要這么做,不但絲毫效果也沒有,恐怕我自己除了失去一命之外,更將落個千秋万世的污名。”
  燕鐵衣道:“他竟是這种邪門道?”
  冷冷一哼,楊鳳切齒道:“他有什么邪門道?說穿了半文錢不值,他有一個寵愛溺愛他的老子,他又是個會裝會扮的孝順儿子,他是高高在上的少堡主,更豢養著一批為虎作悵,助紂為虐的走狗爪牙,幫著他,護著他,遮擋著他,他有這么大的力量,這么特殊的身份,我就是一頭撞死,也不可能得到丁點伸冤叫屈的机會!”
  幽幽的,她又接著道:“我只來到‘祁家堡’的第三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他忽然闖進房來,揮令我姨出去,他就那樣毫無忌憚的污辱了我……事后,他威脅我不得向外泄露,他很坦白的告訴我,在‘祁家堡’我無處伸冤,他說他父親必然不會相信我的一面之辭,如果我敢揭發他,他除了要我受盡痛苦而死之外,更會指證我存心不良,有意誣賴他以圖沾個名份,況且,他說他能找出人來證實我的破身是為了自已不守婦格,浪蕩成性,主動勾引男人,他可以安排下預定的奸夫、人證、物證,叫我一死之外更留污名……我心恨极,但我也怕,后來,我仔細觀察,發覺他所說的話并不是在嚇我,他絕對有力量可以辦到。”
  燕鐵衣低喟了一聲,道:“不錯,在他這樣的環境里,他的确可以辦到。”
  楊鳳悲憤的道:“我不惜一死,但我卻要死得清白,死得有代价,因此,我不敢揭發他,我只有忍辱偷生,逆來順受,暗中等待机會……也許我表面太過依順軟弱,反倒消除了他對我的戒備,當然,他也看穩了我奈何不了他,漸漸的,他開始有意無意吐露一些他的秘密給我听,將我引做他的私下人,而他主要的秘密,就是暗中擄劫外面的良家女子回來供他玩弄欲……我在知悉這些罪大惡极的丑事之后,并沒有异常或不滿的反應,更不敢吐露給任何人知道--也幸虧如此,后來我才明白他是起意在考驗我,日子久了,他對我放了心,擄來的女人,他便叫我暗中給她們送飯,有時也幫他勸說那些女子就范,以及作一些他不便叫旁人做的雜務。”
  燕鐵衣興奮的道:“如此說來,你知道祁少雄的藏人之處了?”
  楊鳳點頭道:“知道一個地方,另外還有一處更隱密的所在,我沒進去過,但我卻曉得在什么位置以及進入的方法!”
  燕鐵衣欣悅的道:“好极了!”
  頓了頓,他急道:“楊姑娘那你也看見那位熊小佳熊姑娘啦?”
  楊鳳輕輕的道:“何止看見?我還給她送過一次飯呢!”
  燕鐵衣忙問:“她沒有被祁少雄那畜生糟蹋了吧?”
  楊鳳悄細的道:“沒有,可是好險啊!”
  燕鐵衣赶緊道:“請你說得詳細些。”
  楊鳳低徐的道:“昨晚上,約莫三更過了,我被邱景松叫起來,吩咐我馬上送點心到‘麒室’去,‘麒室’就是第一號密房,我送去了,在門外就正好听到熊姑娘一邊哭泣一邊叫罵的聲音,她痛斥著祁少雄,又反覆表明了自己的出身來歷,她說她是‘青龍社’大護衛熊道元的親妹妹,也同‘青龍社’的雙龍頭燕鐵衣情逾骨肉,她更明言她已是得要出嫁的人,而且你与他哥哥,都已親來參加她的婚禮了,她同時警告祁少雄,只要膽敢侵犯她毫發,你与她哥哥就斷不會饒過祁少雄和‘祁家堡’的每一個人,她哭著闖著,一直折騰了個多時辰。”
  燕鐵衣低促的問:“后來呢?”
  楊鳳接著道:“后來我敲門送點心進去,看到那位熊姑娘,當時,她只被用一只手銬銬在床欄上,滿瞼淚痕含著气憤同委屈,祁少雄先是有些發楞的站在一邊,見我進去,則煩躁的來往踱步,神情似是极為不安。”
  燕鐵衣道:“說下去!”
  楊鳳又道:“我才將托盤送到熊姑娘面前,她已一下子給打翻了遍地,但我心里非但不覺生气,更高興得不得了,我深深記住先前她所說的話和那几個名字--燕鐵衣,熊道元,而我也知道,祁少雄這一次作孽可算闖出紕漏來了,他已招惹惹了不好惹的人物……因此,我就開始等待,非常留心的等待,我期望你們會找上門來,至少,為了我自己,也有了個求幫求助,雪恥除恨的机會,我暗里琢磨,你們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勢力,不會害怕‘祁家堡’,我可以指望你們,我只要向你們揭發祁少雄的罪行,助你們救出熊姑娘,我想你們也一定會順帶完成我報仇的心愿,我与熊姑娘是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悲憤,仇人也是那同樣的一個。”
  燕鐵衣深沉的道:“我允諾你,楊姑娘,為了熊小佳,也為了你,我們一定重懲祁少雄!”
  楊鳳惊喜又興奮的道:“當真?”
  用力點頭,燕鐵衣道:“我自來不說空言!”
  楊鳳又擔心的道:“燕鐵衣……我知道你們也有很大的力量,但是,你自信可以對抗得了‘祁家堡’?他們可是很凶橫厲害的啊。”
  笑笑,燕鐵衣道:“用不著怕他們,楊姑娘,面對你的人絕不會被他們嚇倒了!”
  楊鳳安慰的道:“這樣我就放心了。”
  燕鐵衣問道:“听說祁少雄在發覺熊小佳的來歷之后,還十分緊張的召集了他的一幫狗腿子們匆忙商議應對之策,忙了好一陣子?”
  楊鳳道:“一點也不錯,看他們那种惶恐憂慮的樣子,我心里高興死了,祁少雄是在天亮前召集他那几個心腹前往‘宏仁園’他的住屋會商的,一共有七個人--曾王安,邱景松,顏亮顏老竹竿,尤一波,‘鐵龍臂’雷剛,‘鱷尾’程半途,‘飛狐’石順,他們一直商議到大天亮,我才送早膳進去,但見一個個神色晦黯,形態沮喪,連祁少雄也是一樣的愁眉不展,怔忡不安。”
  燕鐵衣道:“他們商量的結果只有一個--死不認帳!”
  楊鳳陋夷的道:“我也想到他們會這樣做,反正無憑無證,一推了之,但他們卻沒料及我會在等待你們,打定主意要幫助你們。”
  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笑顏,她續道:“燕鐵衣,我卻沒料到你們來得這么快,居然第二天就找上門來了,我是直到你們突破‘鐵棺材’才曉得你們來到了,你們通姓報名的那一剎那,我好激動,好興奮,后來,當老堡主答應你們在‘宏仁園’及堡里搜查,我就馬上回去寫了一張小紙條搓成一小團,故意裝做在后園洗衣等待你們。”
  燕鐵衣嘉許的道:“你這法子很聰明,但也很冒險,万一我不到后園來,或者你將紙團遞交于我的時候被‘祁家堡’的人識破了呢?”
  楊鳳神色湛然,毫不畏懼的道:“要湔雪恥恨,要完成報仇伸冤的心愿,就免不了冒險,我早想好了。你如不到后園,我也要另外設法接近你,如果万一露了形藏,大不了一死,而我也考慮到行跡暴露,至少亦會引起你的怀疑,便做不到如今的這樣完美,好歹也給了你一個暗示及指引,便是死也算盡了力,總此永遠似這般忍辱偷生下去要強!”
  燕鐵衣言出由衷的道:“你真勇敢,楊姑娘。”
  楊鳳臉儿泛紅的道:“別夸我……說起來實在羞慚,我也是被逼出這般膽气來的。”
  燕鐵衣正色道:“這已經頗為難能可貴了,有多少似你這等情形的少女,便要了她的命,她也無法鼓起像你這樣不屈不撓的勇气來。”
  楊鳳羞澀的一笑,越見小家儿女的嫵媚之態,她輕輕的道:“人不到絕處,便不敢想像那种不顧一切后果的魯莽,事后若是回想起來,只怕自己也要嚇出一身冷汗。”
  ------------------
  紅雪 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