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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金蟬脫殼

  人妖看到谷中那一片望不見盡頭的綿樓閣,止不住歡聲低呼道:“到了,到了!”
  就在兩人向谷中那一片樓閣走去之際,遠路忽然傳來一聲馬嘶。
  人妖听到這聲馬嘶,不期然為之一愣道:“這谷中有馬?”
  神彈子微微一笑道:“堂堂一座龍虎幫總舵,養几匹馬,又算什么稀奇?”
  人妖眨了眨眼皮道:“剛才的那條谷道,寬不滿三尺,雙人并肩,尚且不可,這些馬儿將從哪里出入?”
  神彈子含笑反問道:“金兄以為咱們這座龍虎總舵,除了剛才的那條羊腸小道,就再沒有第二道門戶了么?”
  人妖恍然失笑道:“小弟真蠢!”
  不一會,兩人穿過積雪的谷地,來到一座宮殿式的建筑物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橫扁上的四個泥金大字:“龍虎賓館”!
  兩人拾級上台階,自殿中迎出兩名灰衣漢子,驗看了兩人的護法令符,隨即將兩人恭恭敬敬地導人一間客房。
  另一名灰衣漢子跟著送來兩壺熱酒和几色小菜,供兩人解渴御寒。
  館中輪值的黑衣護法,是個挂著一臉假笑的大胖子;他問明兩人來意,立刻吩咐那兩名灰衣漢子入內通報。
  沒過多少時候,兩名灰衣漢子帶來一名四方臉形的藍衣中年人,瞧神气以及那一身衣著,似是一名藍衣護法。
  他朝人妖金靈官雙拳一把道:“幫主在龍虎官中召見,金護法請隨本座來!”
  人妖金靈官被這名藍衣護法帶走不久,房門口光線一暗,又走進一個人。
  來人是一位六旬上下之老者,一張大扁臉,兩腮多肉,眉如破帚,眼似銅鈴,身穿一襲織錦袍,繡花板帶上,倒插著一根旱煙筒;這根旱煙筒全長不足尺五,但黑黝黝,卻有儿臂粗細,一望可知是支稱手的兵刃。
  這名面目奇丑的錦袍老者走來房中,那位正陪著神彈子閒聊的黑衣護法,立即如同儿子見了爹似的溜出房去。
  神彈子金烈星望了錦袍老者一眼,欲言又止,跟著默然垂下了頭。
  錦袍老者于房中站定,注目冷冷問道:“是不是舵上出了事?”
  神彈子低聲囁嚅著答道:“是的,烈星一時疏于防范,將五煞劫來的那批黃金,給……給弄丟了。”
  錦袍老者聞言一呆,隔了好半晌,方才頓足道:“你不早一天來!”
  神彈子愕然抬頭:“早一天來与遲一天來,有什么分別?”
  錦袍老者皺眉道:“今天早上,太原分舵那個姓蔡的小子,剛因規銀未能如期解繳,被老夫罰降一級,免去原職,留舵察看,他只是遲繳了區區千余兩規銀,便受到如此嚴厲之處分,你如今平白弄丟了三千多兩黃金,如果折合白銀,不下十万之巨,若是援例議處,可說殺頭有余,試問這教老夫如何來顧全你?”
  原來這位錦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神彈子金烈星的母舅,當今龍虎幫中第一號大紅人,以精擅分筋錯骨手法知名全幫,為目下幫中五大錦衣護法之一的花臉閻羅宰父檜。
  神彈子金烈星似乎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時低下頭去,結結巴巴地說道:“烈星知罪……”
  花臉閻羅有點惱火道:“又不是我這個做舅舅的要處罰你,你在我面前說知罪,管個屁用!”
  神彈子金烈星悲聲道:“烈星以為……”
  花臉閻羅沉臉催促道:“以為怎樣,快說出來呀!這里又沒有外人,干嘛要這樣吞吞吐吐的?”
  神彈子金烈星像是鼓足了勇气,抬頭說道:“烈星以為不妨來一條苦肉之計!”
  花臉閻羅眨著眼皮道:“什么叫苦肉之計?”
  神彈子起身去房門口望了一眼,方才走回來低聲說道:“所謂苦肉之計,就是請舅舅先將烈星下令收入大牢,然后再將詳情稟報幫主,并力主斬決,藉警效尤,以振幫威。幫主不是不知道烈星跟舅舅的關系,相信他一定不肯這樣做。如此一來,不但烈星可逃過死罪,舅舅尚可以因此博得一個鐵面無私的美名!只要渡過這一關,以后憑舅舅在幫中之影響,烈星依然有的是机會。舅舅覺得這個主意怎么樣?”
  花臉閻羅連連點頭道:“這主意不坏……”
  跟著,臉色一整,扭過頭去喝道:“朱護法,你來!”
  那個胖胖的黑衣朱姓護法應聲飛步奔來房中。
  花臉閻羅指著神彈子寒臉喝道:“將這小子押起來!”
  這位黑衣姓護法,跟總舵中其他幫徒一樣,全知道洛陽分舵的神彈子,乃這位錦衣護法之外甥,如今他見花臉閻羅竟突然下令,要將自己的外甥收押,不由得大感意外。
  花臉閻羅臉孔一沉,又喝道:“朱護法!老夫的話你听到沒有?”
  黑衣朱姓護法吃了一惊,慌忙躬身道:“是!是!”
  說著,移步向神彈子走去。
  今天,被收押的對象要換了別人,這位朱姓護法接得命令,一定會毫不遲疑地先出手點上對方穴道再說。
  如今、要收押的是神彈子,情形就不同了。
  他走到神彈子面前,非但不將神彈子當做待罪之人,反向神彈子面前深深打了一躬,就像有罪的是他自己一樣,賠笑說道:“敢請金分舵主……”
  花臉閻羅冷冷截斷他的話題道:“從現在起,他已經不是什么分舵主了,用不著對他這般客气;押去七號死牢,不許任何人探望,牢飯一天兩次,暫時就交給你看管!”
  依照慣例,打入死牢的人犯,通常多為待決之囚;對待一名行將問斬的囚犯,自然用不著講究优遇,但牢房卻必須以堅固為一要件。
  現在的七號死牢,便是這种情形:幽暗、潮濕、肮髒,但卻堅固無比。
  它深入山腹之內,由一條夾道走進來,來路上共設有三座石門,均由秘密按鈕控制。
  在向后山這座七號死牢牢走來時,黑衣朱姓護法,因為已從神彈子口中知悉這只是一場假戲,故而對神彈子益發敬禮有加。
  他的意思,本想先著人將牢中清掃一番,再讓神彈子住進去,但為神彈子所制止。
  神彈子告訴他:愈是作假,愈要求真。
  同時交待他這件事千万不能叫別人看出破綻,否則會影響到宰父老護法在幫中的影響,那時老護法怪罪下來,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黑衣朱姓護法一听到花臉閻羅宰父檜的名字,自然不敢再堅持。
  最后,在快到牢門口時,神彈子歎了口气道:“金某人只擔心一件事,這件公案不知何日才能了結,要在里面關得太久,那种滋味可不好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朱姓護法笑了笑道:“說話的人倒是有一個,只是誰也無法能使這位仁見開口!”
  神彈子愕然道:“誰?”
  朱姓護法笑道:“金分舵主從來沒有進過總舵中的牢房,當然不知道了。這座七號死牢,共分隔為三間,每一間以石牆為界,石牆高僅及肩。現在,中間的一間,已經關了一個人,只可惜此君卻不是一個好伙伴,管牢的孫護法為他送了十多天牢飯,就沒有听他說過一句話。”
  神彈子忙問道:“此人也是幫中之護法?”
  朱姓護法搖頭道:“不是。”
  神彈子接著道:“那么此人是誰?”
  朱姓護法道:“据說是丐幫中的一位二號人物,姓名沒听提起。”
  神彈子失惊道:“侯丐?”
  朱姓護法聳聳肩胛道:“大概是的吧!”
  一股興奮之色像閃電般于神彈子雙目中一現而逝,但未為朱姓護法所留意。
  因為后者說完話,已走去一座石壁前,正隔著一個小方孔,在向那名管牢的孫姓黑衣護法陳述來意。
  那名管牢的孫姓黑衣護法听說這是宰父老護法的吩咐,連忙按鈕打開石門。
  接著,兩人從夾道中走進七號死牢。
  牢中之形勢,与朱姓護法先前所描述者無异,就像一個大豬欄,在中間安放了兩道石閘,將牢房分隔成三個小方格,無論住在哪一間,只要墊起足尖,便能將隔壁的一間望得清清楚楚!
  經神彈子一再以目示意,朱姓護法方為他加上腳鐐。
  朱姓護法臨离去時,含笑朝神彈子悄悄比了一個手勢。那意思似說:隔壁住的,便是那位侯丐,您如果調劑寂寞,設法找他聊聊吧!
  朱姓護法腳一跨出牢室,堅厚的牢門,立即緩緩閉攏。
  神彈子——令狐平——等朱姓護法腳步聲于夾道中遠去,方深深吐出一口气,拖著沉重的鐵鏈,在一方突出的石塊上坐下來。
  他開始游目重新打量這座車室。
  室中光線雖然暗淡,唯尚未至伸手不辨五指的程度,同時呼吸之際亦無不适的感覺,可知上面必然開有通風之中。
  他現在顧慮的是:這些隱蔽的通風口,是否亦為竊听犯人動靜之孔道?
  所以,他見隔壁沒有聲息傳來,知道那位侯丐正在睡覺,也不想馬上去將對方惊動。
  趁著這段難得的空間,他得將整個計划從頭盤算一下。
  這三間聯在一起的牢室,雖然聲气可通,非常便于交談,但出入卻非同一門戶;同時隔開牢室的這兩道石牆,說來盡管只到一個人的肩頭,但上面与室頂的距离,亦僅有五寸上下,要通過一條身軀,無論如何辦不到。
  因此,要想救出隔壁那位侯丐,勢必只有一個笨方法可資采行:從這一邊破門而出,再從那邊破門而入。
  這种笨方法行得通嗎?
  就算這一點可以在那送飯的朱姓護法身上打主意,然后,又怎樣才能有走出外面那條設有三座石門的通道?
  走出通道之后,又怎么辦?這座刁斗森嚴的龍虎之谷,看上去就像一個朝天開口的大葫蘆,立壁千仞,一線通天,走出通道他將何處去找那些秘密出口?
  找到了秘密出口,沒有符令,是否通得過?
  最后,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位侯丐有沒有受到藥物之禁制?
  如果事先已被強迫服下某种毒藥,他縱然能夠達成救人之目的,救出的亦無异一具活尸,到時候他將如何向該幫那位奔雷丐交代?
  不是么?沒有他從中多事,這位侯丐尚能繼續活下去,因為他自告奮勇,反而斷送了這位侯丐一條性命。
  一番好心,豈非反而成了惡意?
  令狐平想到這里,不由地深深歎了一口气。不過,他并不感到后悔,任務愈艱難,愈能激起他的好胜之心。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不相信,他能夠走進來,就不能走出去!
  最后,他放身躺下,決定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說!
  也不知道過去多少時候,令狐平忽為一陣腳步所惊醒。他揉眼坐起,那位胖胖的朱姓護法,已經提著一疊食盒,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外面什么時候了?”
  “天色剛剛黑下來。”
  “有沒有听到什么消息了?”
  “還沒有,听送飯過來的錢護法說,宰父老護法适才匆匆帶走一批人,像是臨近那座分舵上出了變故……”
  令狐平皺皺眉頭歎了口气。
  仿佛因花臉閻羅离開總舵,他又要在牢里多耽几天,顯得很不樂意似的。
  其實,住時心中,比誰都高興。因為如果附近真的出了事,山中魔徒必然會因而分心,他救走侯丐的机會也就大得多了!
  朱姓護法見他悶悶不樂,連忙加以安慰道:“金分舵主盡請放心,我們這位宰父老護法,處理事務一向干淨利落,每次出門,最多十天……”
  令狐平揮揮手道:“好了,放下飯盒,你有事去吧!”
  朱姓護法賠笑應了一聲是,放下上面的兩只紅木飯盒,然后將下面的兩只黑木飯盒送去隔壁。
  令狐平望著那兩只紅木飯盒,心中好气又好笑。
  這兩年來,他走遍大江南北,什么飯都吃過,就是沒有吃過牢飯,今天總算又多見了一次世面!
  他將兩只飯盒打開一看,第一只盒子里,盛的是青菜豆腐湯,只剩下一絲暖气,第二只盒子里則是滿滿一盒白米飯。
  他想:“對一名死因而言,這份囚食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不意筷子剛剛在飯盒上撥動了一下,一股美味的肉香,突然透鼻而入,原來白米飯只是上面薄薄的一層,飯下面,竟是一盒子紅燒肉!
  令狐平不禁暗嘿道:“他媽的,真會拍馬尼!”
  他思索了一陣,又將盒蓋合上,然后捧著飯盒向牆邊走去。
  隔壁牢室中,那位鐵骨丐坐在石頭上低頭吃飯,吃的是貨真价實的白飯青菜豆腐湯。
  令狐平正盤算著如何開口与這位丐幫中的二號人物交談之際,最那邊的牢室中,忽然出人意外地傳出一嬌滴的聲音道:“用飯的這一位,可就是丐幫中的上官大俠?”
  語音入耳,令狐平不禁當場一呆!什么人?人妖金靈官也給關進來了?
  不過,他馬上弄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准是這位鐵骨侯丐,既不怕軟,亦不怕硬,才使那位龍虎幫主想出這個卑鄙的主意,利用人妖加以迷惑!
  令狐平緊皺著眉頭,一時亦感無計可施,非到緊要關心,他不便出面解救,因為他的身份一旦暴露,他和這位侯丐,便算完定。現在,別人既然幫不上忙,就得看這位侯丐自己的定力如何了!
  當下只見那位侯丐緩緩抬起頭來,轉過臉去冷冷問道:“芳駕何人?”
  人妖從石牆后面露出來的那張妖媚面龐,在幽暗的光線中,看來益發楚楚可人。
  他這時故意垂下眼光,羞答答地道:“小女子谷真真,陽谷人氏。”
  鐵骨丐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轉過臉來,繼續吃飯,一名姿色動人的女子,突被關進死牢,顯然并未能引起這位鐵骨丐的好奇之心。
  令狐平大感快慰。
  這位鐵骨丐果然不負鐵骨之號,人妖遇上這樣一名鐵錚錚人物,大概要為之黔驢技窮了。
  不一會,鐵骨丐將飯菜吃得一干二淨,起來在室中轉了几個圈子,便又重新倒下身去,呼呼進入睡鄉。
  令狐平看到這位鐵骨丐幫在室中隨意走動,不由得暗暗稱奇。
  因為他到這時候才發覺這位鐵骨丐手足伸展自如,非但沒有帶上鐐銬,似乎連穴道亦未受到禁制。
  這是怎么回事呢?
  一個人如果穴道未受禁制,一身功力就不會受到影響;以丐幫一名八結侯丐在武功上的成就,龍虎幫真會這樣放心?
  他雖然一時想不出其中道理何在,但他相信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接著,他吃完飯,也睡下了。
  直到那個胖胖的朱姓護法第二次送飯來,令狐平才知道已在這座死牢中過了一夜。
  從朱姓護法口中,他知道花臉閻羅宰父檜這次帶人出去,是因為太原分舵出了事,其他細節一時尚不清楚。
  這一次為他送來的,是半只烤山雉,豆腐湯里面,也加了不少火腿片。
  因為人妖住了進來的關系朱姓護法手中那疊食盒,已由原先的四個增加到六個食盒,四紅兩黑,從食盒的顏色上,可以猜想得到,另一半烤山雉,無疑的一定裝在另外那兩只紅木食盒里。
  苦就苦了鐵骨丐一個人!
  朱姓護法去后,三間囚室中的犯人,分別開始用餐;令狐平本打算將菜肴分給鐵骨丐一半,因怕人妖看到,只好暗歎一聲作罷。
  第三間囚室中的人妖金靈官經過一夜思考,似乎已經想出了進攻之策,這時只听他又在石牆那邊嬌滴滴地喊道:“上官大俠!”
  鐵骨丐縱容轉過臉去道:“什么事?”
  人妖低聲幽怨地道:“住在這种地方,奴家心里好怕,昨天夜里奴家一夜未曾合眼,三番几次想跑到您那一間去……”
  “那你為何不過來?”
  “奴家不會武功。”
  “你以為會武功的人,就能越過這道石牆是不是?”
  “是啊!!奴家曾听人說,有种武功,一旦練成了,可以使人的身軀大小隨意伸縮……”
  “那叫做柔骨功。”
  “您有沒有練過?”
  “練過一段時候。只是成就有限。”
  “練過的話,這道石牆,該不成問題吧?”
  “還沒有試過。”
  “何不試一試?”
  人妖的聲音,愈說愈低,聲調中充滿曖昧之意。
  最后,令狐平設非有著過人的听覺,几乎無法听到,既感意外,又為之著急不已。
  經過一夜功夫,隔壁這位鐵骨丐,就像變了一個人。
  是這位鐵骨丐在這种地方關得太久的關系?還是人妖這貨真有他的一手?
  前者武功未受禁制,會不會就是為今天這道陷阱所預下的一支伏筆呢?
  隔壁的鐵骨丐沒有再接著談,這時已在草席上躺了下去,看樣子又像沒有什么激動的表示。
  令狐平暗暗納罕。
  人妖金靈官似乎也覺得這位鐵骨丐,此時此地之情緒,不該這樣鎮定才對,于是又低低喊了一聲:“上官大俠……”
  鐵骨丐含含混混地應聲道:“有什么話,明天再說不遲,要飯的要睡覺了!”
  這樣,又過了一天。
  半夜里,人妖在第三號牢房內不斷唉聲歎气,發出种种含有撩撥意味的音響和動作,但第二號牢房中的鐵骨丐,鼾聲呼呼,熟睡如死,始終沒有任何反應。
  同樣的,因為礙著這名人妖,令狐平也始終未能与鐵骨丐取得聯絡。
  以這位八結侯丐的耳目之靈,他當然早知道兩隔壁都住了人,只是他好像并不關心這些身外事;以致令狐平已住進來兩日夜之久,他連朝這邊望都沒有望上一眼。
  現在,朱姓護法又送牢飯來了。
  這是令狐平進牢之后的第四頓。
  他進來時,是黃昏時分,用的是當天第二頓牢飯,換句話說,他進入這座死牢,已經是第三天了。
  根据過去兩天來的習慣,飯后這段時間,人妖金靈官將一定不會放過向鐵骨丐趁机賣弄風情。
  所以,朱姓護法一走,令狐平便緩步走向牆角,想看看對面那位人妖還有一些什么手段使出來。
  果然,沒隔多大的工夫,人妖那張妖艷的面龐又于石牆背后出現。
  只見他輕輕喂了一聲,接著似嗔似怨地低低說道:“昨天夜里,奴家以為你會過來,結果害得奴家白白等了一夜。你這人怎么這樣不講信用?”
  鐵骨丐突然轉過臉去道:“我答應過你沒有?”
  人妖顯得無限委屈地道:“可是你也沒有拒絕奴家的請求呀!昨天我們是怎么說的?你再想想看。”
  鐵骨丐輕輕咳了一聲道:“是的,當時我雖然沒有答應,但也沒有加以拒絕。不過,事后也曾經仔細考慮了一下,要翻越這道石牆,實際上并不困難。問題是,過去之后,再想回來,恐怕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此話怎講?”
  “你該明白。”
  “你是說……我們要是……有過了……那回事……你的一身武功,便會受到影響?”
  “比服任何散功藥物還要靈驗。”
  “事后永遠無法复原?”
  “最少得三天工夫。”
  “三天又不是什么長日子,你索性在奴家這邊住上三天不就得了!”
  “這三天一住下來——嘿嘿!”
  “你為什么要這樣冷笑?”
  “我笑芳駕可真會說話。”
  “奴家哪點說錯了?你這人也真是,關在這种地方,還做這种久遠的打算。你以為這是一家客棧的上房?”
  “我要飯的一生沒有住過任何一家客棧的上房,所以并不覺得住在這种地方,与住客棧上房有什么不同。要飯的只覺得芳駕以千金之体,放著好日子不過,要來這种地方受罪,實在有點划不來。”
  人妖聞言,不期然為之一呆。
  跟著像喊屈似地嚷了起來道:“哎喲喲!我的好上官大俠,你怎能這樣說話,你以為奴家是自己要住進來的不成?”
  “那么!是誰要你住進來的?”
  “還不是這儿的那批天殺的!”
  “他們跟你這樣一名弱女子,何事過不去?”
  “你上官大俠這不是多此一問么?”
  “因為這儿的幫主垂涎你的美色?”
  “誰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那你為何不順從他的意思?順了他的意思不就沒事了?你可知道這儿是座死牢?”
  “想不到你上官大俠也會說出這种話來!”
  “我要飯的說的全是老實話,芳駕心中應該有數;因為芳駕對男女間之界限看來并不怎么在乎。”
  “奴家好命苦……”
  人妖撒嬌似地這樣說了一聲,跟著便斷斷續續發出一陣低泣。
  鐵骨丐一點歉意的表示也沒有,這時伸手打了個呵欠,仿佛又想睡覺。
  令狐平完全給弄糊涂了,他一點也摸不透這位鐵骨丐究竟有沒有識破人妖之真正身份?
  這樣,又維持了一天。
  令狐平心中暗暗著急。
  因為這位人妖一天不离開這座死牢,他便無法向鐵骨丐說明身份,以及共商脫身之計。
  有道是:夜長夢多!
  如果花臉閻羅忽從太原回來,將他從死牢中提前放出去,他以后是不是還有机會走進這座死牢?
  所以,他決計不顧一切,來個孤注一擲。
  他准備趁朱姓護法等會儿送今天第二頓牢飯時,先出其不意將朱姓護法出手點倒,再過去三號牢房中將人妖制服,然后從朱姓護法口中逼出出谷途徑。
  他相信只要這名朱姓護法不是一個不怕死的硬漢,就不愁這家伙不乖乖招供。
  沒想到,他這廂念頭未已,夾道中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難道竟遭他不幸料中,花臉閻羅已從太原回來,現在正是派人將他放出去?
  還是鐵骨丐大限已至?
  令狐平想到這里,一顆心不期然地亂跳動起來。
  伸手入怀,摸向那支降龍劍,另一只手則緊握著腳鏡上的鐵鎖,隨時准備与來人一見高下。
  因為來人之目的,不論是為了釋放他,或是欲將鐵骨丐押出處決,他都沒有選擇之余地!
  只要來的不是該幫的錦衣護法,他自信他還對付得了。与其拖延不決,不如做一次了斷!
  可是,事實最后證明,他只是平白緊張了一場。腳步聲由遠而近,最后停歇之處,竟是人妖住的牢室上,原來來人之目的,是為了要將人妖帶离這座死牢!
  令狐平深深噓了一口气,暗暗失笑。
  他等來人將人妖帶出隧道,走去牆邊,咳了一聲,向隔室中那位鐵骨丐含笑招呼道:“這位伙計,咱們聊聊如何?”
  鐵骨丐掉過頭來,冷冷道:“聊什么?”
  令狐平微微一笑道:“值得一聊的事情太多了。比方說閣下關在這里,一天兩頓,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看來愜意之至;只是閣下有沒有想過,自閣下失蹤之后,貴幫那几位長老,過的又是什么日子?”
  鐵骨丐瞪大眼睛道:“尊駕——”
  令狐平又笑了笑道:“鄙人么?有浪蕩之號的令公子是也!”
  鐵骨丐大感意外道:“什么?你說你是曾贈送本幫歐陽長老一部太祖拳經的令狐少俠?”
  令狐平注目道:“相信不相信?”
  鐵骨丐眨了眨眼皮道:“那么你老弟刻下這副面貌,是頂替的什么人?”
  令狐平道:“神彈子金烈星。”
  鐵骨丐道:“神彈子金烈星?這位神彈子又是何許人?”
  令狐平道:“是這儿的一名青衣護法,目前的職掌是洛陽分舵代理分舵主;同時也是這儿那位錦衣護法花臉閻羅宰父檜的嫡親外甥!”
  鐵骨丐道:“那位真正的神彈子如今何在?”
  令狐平道:“躺在臨近西城蔡氏廢園里一堆破磚爛瓦之中。”
  鐵骨丐道:“你冒充這位神彈子,是不是露了馬腳?”
  令狐平道:“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鐵骨丐道:“那你怎么會被關進這座死牢?”
  令狐平道:“當然是為犯了過失。”
  又笑笑道:“舵中代管的三千二百兩黃金,忽然不翼而飛。”
  鐵骨丐道:“這批黃金失蹤,也是老弟的杰作了?”
  令狐平道:“只能說是本公子出的主意!”
  鐵骨丐道:“動手者另有其人?”
  令狐平道:“是,是。”
  鐵骨丐道:“于是你算定這位神彈子在黃金失竊之后,必然會來幫中自請處分,你使守在半路上將他放躺下了?”
  令狐平道:“我原應該這樣做,惟因一時無法分身,同時也不了解這位神彈子的為人,不知道他失去這么一大批黃金之后,是否還有自請處分的勇气,故而未曾計算及此。這次能夠半路遇上,僅屬巧合而已!”
  鐵骨丐道:“你如今頂替的這位神彈子,他在總舵中既有著花臉閻羅這樣一位聲勢顯赫的舅父,’難道花臉閻羅竟不能憑他錦衣護法之地位,為他的外甥減輕一點罪名?”
  令狐平道:“誰說不能?”
  鐵骨丐道:“那你怎么還會被關進這种死牢?”
  令狐平微笑道:“這叫做‘舅父’無心,‘外甥’有意!”
  鐵骨丐一愣道:“怎么說?你意思是,你被關進這座死牢,完全是你自己的主張?”
  令狐平側目道:“不然咱們哥儿倆如何碰頭?”
  鐵骨丐又愣了一陣,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這樣說來,你老弟這次不辭万難冒險混來谷中,竟全是為了我上官某人了?”
  令狐平含笑反問道:“你以為本公子是來避風雪的么?”
  鐵骨丐低下頭去,輕輕歎了一口气,半晌沒有開口。
  令狐平笑著催促道:“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趁著這段難得的空閒,能否請閣下簡略地說一說該幫這次將你這位侯丐勒來的目的?”
  鐵骨丐緩緩抬起頭來,苦笑說道:“這還不簡單?當然是想叫丐幫一舉臣服!”
  令狐平道:“你目前的身份,只是一名侯丐,并無權對全幫發號施令,他們要想達到目的,為什么不直接向貴幫幫主下手?”
  鐵骨丐道:“他們認為這樣做比較穩妥,而且不易引起疑竇;只要上官某人答應下來,他們便會馬上將丐幫幫主設法除去!”
  令狐平道:“他們不擔心你虛与委蛇,一旦恢复自由之身,馬上揭穿他們的奸謀?”
  鐵骨丐撫然歎了口气道:“這一點,正是關鍵所在,也是上官某人不能安心的原因,因為上官某人恐怕要辜負少俠這次一番盛情了。”
  令狐平怔了怔道:“他們已經逼你服下某种藥丸?”
  鐵骨丐苦笑著道:“這种藥丸的潛伏期限為七七四十九天,上官某人被關來此處,到今天剛好一個月整;換句話說,再有十九天工夫,上官某人的一身武功便要化為烏有!”
  令狐平急忙問道:“那么你目前感覺如何?”
  鐵骨丐一攤手道:“很好啊!能吃能睡,能走動,就是無法運气行功。否則适才那個姓金的還能活著走出去?嘿!”
  令狐平微愕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他就是人妖金靈官?”
  鐵骨丐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丐幫以前一名堂主,便是毀在這廝手里!”
  令狐平焦急地道:“你目前就已經失去行動的能力,即令馬上取得解藥,豈非仍然無濟于事?”
  鐵骨丐搖頭道:“不,這只是暫時的現象,只要在期滿之前服下解藥,這种現象便會自然消失。”
  令狐平松了口气道:“那還好……”
  鐵骨丐苦笑道:“好!好什么?別說解藥了,就連走出這座死牢,都是問題。能走出這座死牢,也出不了這座秘谷。所以,我上官某人根本未存僥幸之心,只望少俠早日离開,替要飯的送個口信,上官某人對不起諸位長老,對不起幫主的栽培。希望幫中盡快另選一名候位,并時時刻刻提高警覺,注意這個龍虎幫的發展免蹈上官某人之覆轍。上官某人來世交牛變馬,亦當報答少俠這份思德!”
  令狐平皺眉道:“這种泄气的話,少說几句好不好?”
  鐵骨丐歎了口气道:“泄气的話,誰愿多說?少俠聰明人,要飯的不過是想勸少俠少作無益之舉罷了!”
  令狐平正待接口,忽神色一動,壓低聲音道:“那個朱姓胖子送飯來了,等會儿再說吧。記住,千万不要灰心,我這位浪竊公子,百寶囊中的法寶還多的是!”
  鐵骨丐聳聳肩頭,默然退去室角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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