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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鋒芒初露


  天色漸漸黑下來,三星坪上,早在兩個時辰之前即已走得人影俱無,山風一陣陣吹過,吹過場邊那張木制主席台,吹過那排成半月形排列著的七張空木椅,吹過草坪,吹過草坪上几條白灰界線,以及界線中間一顆業己枯縮的血眼球,而明天也許還會吹過一顆賭王的人頭……
  賭王回到狀元后街那幢古宅,進門看到大廳中黑洞洞,靜悄悄一片,不禁深感詫异,當下眉峰一皺,放聲高喊道:“元峰!元峰……”
  可是,從前廳一直喊到后院,連回音都沒听到一聲,哪還有什么元峰的影子?
  東廂房沒有,西廂房也沒有,廚房里,灶火早熄,宅中僅有的那名老家人則已靠在灶旁一堆干柴上呼呼睡去。
  “這孩子究竟去了哪里呢?”
  賭王輕輕一歎,順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將油燈剔亮,然后自身邊取出那本賬冊。
  投在冷面秀士名下的賭注并不多,這一次,在金錢方面,他算是大贏而特贏,可是,他最后卻輸去最大的一注——自己的一顆腦袋!
  賭王苦笑著,搖搖頭,也不去惊動那名老家人,起身徑向東廂一間書房走來。
  賭王知道,元峰這孩子遲早會回來,他得為他留下一份遺囑,將身后事做一個總交代。
  他准備在遺囑上這樣告訴愛徒:外面往來賬目已清,財產可以隨便處置。另外,仇報不報,沒有多大關系;因為對方這次用的手段雖然不太光明,但終非暗下毒手可比。還有一點,喪事辦完后,百花仙姬和七步追魂叟兩位前輩那里必須去一次。最后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今后絕對不許再跟任何人預訂賭約,除非是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
  第二天,八月十六。
  雖然武會已告結束,但今天的三星坪上,到場者比昨天只多不少,大家似乎都想來看看武林賭王是否會真的向冷面秀士西門達交出一顆人頭。
  辰牌時分,武林賭王出現。
  武林賭王到達時,心緣大師、樂天子、百花仙姬、八卦玄玄掌、七步追魂叟等人均已先期在座;五關刀桑天德當然是不會來的了,冷面秀士西門達則還沒有到。
  眾人看到賭王時,均以點頭代替招呼,沒有一個開口說話;包括心緣大師在內,人人臉色都很陰沉。
  反而是賭王本人比較顯得爽朗些,一個個挨次抱拳問好,最后且還從袖中抽出一支匕首,向百花仙姬笑著打趣道:“大姐放心,今天是家伙自備——”
  百花仙姬黯然垂落眼皮,七步追魂叟忽然問道:“那娃儿今天怎么沒有來?”
  賭王眉頭剛剛皺得一皺,八卦玄玄掌突然以手一指道:“那邊來的,可不就是那娃儿嗎?”
  眾人抬頭望去,果見一身藍衣的朱元峰正自東邊草坪上向這邊大步走來。僅僅一夜未見,來的這位賭王愛徒便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臉色蒼白,眼圈發黑,一襲藍衫,到處起皺。不過,奇怪的是:面容雖然惟淬,精神卻顯得煥發异常。
  賭王等愛徒向眾人見完禮,隨即臉孔一沉,帶怒喝問道:“元峰,你昨夜是到哪里去了?”
  朱元峰似乎全未將師父的臉色放在心上,這時走近一步,朝師父涎臉嘻嘻一笑道:“峰儿去賭了一夜。”
  眾人听了,全是一呆!什么?師門遭遇這等重大事故,作徒弟的居然還有心情去賭上一個通宵?
  賭王本人,似乎也很意外,好半晌沒有說得出話來,最后,烏豆眼一陣閃眨,忽然寒著臉色問道:“那么結果輸贏如何?”
  朱元峰嬉笑道:“贏慘了!”
  賭王一愕,張目道:“怎么說?”
  朱元峰笑道:“將對方贏慘了!”
  賭王重重一哼,伸出手來道:“贏多少拿來給師父看看!”
  朱元峰站著不動,笑道:“暫時記賬。”
  賭王勃然大怒道:“混蛋!賭場搗指頭,頭等大忌,這一點,為師的也不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想不到這渾小子第一次下場子就……”
  朱元峰星目溜動,忽然嘻嘻一笑,低聲說道:“師父別生气,還賭賬的來了!”
  還賭賬的來了?事實上恰恰相反!
  原來朱元峰刻下口中所指還賬之人,赫然竟是那位依約前來討取一顆人頭賬的冷面秀士西門達。
  今天的冷面秀士,仍是昨天那副老樣子,只不過兩眼望天,頭昂得更高,步伐也較往日跨得更闊更大而已。
  冷面秀士這一出現,人人心神為之轉移,誰也無暇再去品味這位賭王愛徒為什么會在這時候還要開他師父這個大玩笑的細節了。
  賭王臉色一變,正待迎上前去,朱元峰突然伸手將師父一攔道:“師父且慢!”
  朱元峰攔下師父,立即搶在師父前面,向外跨出一步,沖著大步走過來的冷面秀士抱拳朗聲道:“西門大俠,你早!”
  冷面秀士腳下一頓,側目冷冷一哼道:“小子想為你師父求情是不是?”
  賭王大喝道:“元峰讓開!”
  朱元峰屹立不動,平靜地接下去道:“是的,情形差不多,朱元峰想請西門大俠將頭臉放低一點,同時請西門大俠將所戴方中向上推高半寸許。”
  冷面秀士一怔,厲喝道:“你小子莫非找死不成?”
  朱元峰听如不聞,冷冷接下去道:“朱元峰敢跟西門大俠打個賭,賭你西門大俠今天前額上一定有塊不算大小的黑斑,同時還賭這塊黑斑一定是生在皮里而非附加皮外!”
  冷面秀士愕然瞠目,僵在那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緣大師精目一掃,七步追魂叟和八卦玄玄掌相繼自座椅中長身而起。
  朱元峰又沉聲緩緩接下去道:“你這位冒牌的西門大俠自以為胜券穩操,算無遺策,然而,閣下就沒有進一步想想:事悖常情,必有奸詐。今天假使是真的冷面秀士本人,試問他西門達敢不敢這樣賭?如說敢,憑什么?又為什么?”
  那位冒牌冷面秀士,這時突然仰天發出一陣哈哈狂笑道:“好,好,老子這次算是陰溝里翻船,你這小子以后當心點就是了!”
  狂笑聲中,雙臂一振,全身倒縱而起,半空中,翻腕打出一道霍霍藍虹,閃電般直奔朱元峰天靈要害。
  心緣大師和七步追魂叟,一個眼明,一個手快,前者一聲警喝剛剛出口,后者已然一個箭步,其疾無比地掠過朱元峰頭頂上空,适時一把將那件藍色暗器抄在手中。
  在場眾人中,惟有一個七步追魂叟,或有追及這名凶徒之可能,經此一來,其他諸人又心余力拙,只有眼睜睜望著那名凶徒以超絕之輕功從容逸去。
  朱元峰向前跨出一步,朝七步追魂叟深打一躬道:“多謝前輩救護!”
  七步追魂叟未予答理,因為七步追魂叟這時正聚精會神,在反复檢視著手中那件暗器,希冀于暗器上有所發現,眾人攏近一看,暗器原來是支淬毒玲瓏鏢。
  八卦玄玄掌皺眉道:“追魂兄不必為這勞什子多費無謂心神了,這种玲瓏鏢,時下极為流行,隨手皆可取得,此人既然有心魚目混珠,又哪會有在這上面留下痕跡之理?”
  樂天子點頭接口道:“錢老儿說得不錯,依老朽看,這廝打出一支普通毒縹,傷人只在其次,其真正用心,無非是要分散我等注意力,俾得安全离去而已,咱們還是來問問元峰老弟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于是,眾人紛紛轉身,走過來將賭王師徒團團圍住,搶著追問朱元峰識破這名奸徒身份的經過。
  賭王高興得合不攏嘴,這時緊摟著愛徒兩肩,咪眼笑叫道:“誰還有這等好徒弟?說!我胡某人敢跟任何人打賭——”
  朱元峰笑著掙脫師父雙手,撩起長衣,自襟底抽出一支短劍,拿在手上揚了揚,然后朗朗地述道:
  “報告諸位前輩,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昨天,大會結束,元峰打這儿出去,口里說是要為師父准備酒菜,其實只是一個幌子,因為元峰當時心中實在不服气,請位看到的,家師一顆人頭是不是輸得太冤枉了?因此,元峰暗中打定主意,決意要找那廝拼一!”
  將手中那支短劍揮動了一下,接著說道:“如談正面動手,晚輩自然差得太遠,恰好那時晚輩身上帶有這支堪稱鋒利的仙兵‘賽魚腸’,是以,晚輩決定找個近身机會,人劍齊上,不惜落個敵我俱亡!晚輩下山之后,一路打听,最后終于獲知那廝落腳之處是南門三元老棧。”
  眾人屏息靜听,誰也未加打扰。
  朱元峰笑了笑,繼續說道:“找到三元棧,天色已黑,元峰悄悄自棧中喊出一名伙計,將之領至隔壁小巷中,以五兩銀子的賞錢,問清那廝房間號數,然后,元峰只有暫時委屈那名伙計一下,出其不意將其輕輕點倒……”
  又笑了一下,接著道:“元峰匆匆穿上伙計的外衣,戴上那伙計的便帽,低頭走回棧中,元巧不巧,元峰進門時,正好碰著那廝一人踞座獨飲,于是,元峰遂三步并作兩步,奔去最后一進院子,閃進六號上房,偷偷藏到床下,等候有利的机會來臨,約莫過去頓飯時光,那廝回房了,神態自若,步伐穩健,竟然不見分毫醉意。元峰正在暗自蹩額之際,一幕出人意外的怪事儿突然出現。”
  百花仙姬止不住輕輕一哦,但仍忍著沒有開口打岔。
  朱元峰換了口气,接下去說道:“你道是何怪事?那廝捻小燈頭,伸腰打了個哈欠,右手在臉上一陣拉扯,竟自臉上揭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
  這一下,眾人再也忍不住了,樂天子和百花仙姬几乎是同時脫口問道:“此人一副真面目是生作何等模樣?”
  朱元峰搖搖頭道:“元峰沒有看清楚,那時房中燈光很暗,加上元峰又不敢將整個臉孔探出,所以元峰僅能借听覺之輔助,從而知道那廝最后大概是將那張人皮面具塞在頭底下。”
  八卦玄玄掌點點頭道:“好的,說下去吧!”
  朱元峰于是又接下去說道:“可能那張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并不怎么好受,那廝于卸下面具之后,雙手在臉上揉捏了好一陣,方始懶懶地將油燈一口吹熄。就在這時候,院中忽然有人大聲說道:“喂,張聾子,我說呀,西門達這廝,在未來三年任期之內,一定落不著好死……”
  “另外一人接口道:“為什么?’”“先前發話那人哼哼道:“不相信么?嘿,嘿,我快嘴王九話說在這里,你張聾子等著瞧就是了!”
  另外那人還在追問為什么,那名快嘴王九故作神秘,一股勁儿只哼不答,接著談話聲漸漸遠去,兩人似己進入對面某間上房之內。”
  朱元峰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在元峰當時的想法,那人既有快嘴之號,其所以這樣說,無非習性使然,問實際,可能什么根据也沒有,在一般饒舌好事者來說,這情形是常有的,故作惊人之語,不過是為了一時之快意而已。沒有想到,做賊者心虛,這話听在床上那名冒牌冷面秀士耳中,卻又是另外一种不同反應与感覺;床上那廝先是欠身傾耳,接著躡足下床,伸手撥開后窗,一個縱身竄了出去。”
  百花仙姬不期而然脫口道:“快跑呀,孩子,這是惟一的脫身机會啊!”
  朱元峰點點頭,接著說道:“元峰當然不肯錯過這個机會,不過,元峰卻無离去之打算。當時,元峰第一個念頭是:拿走枕下那張人皮面具,作為那廝不是冷面秀士本人之證物,以便家師他老人家据以拒絕履約。但是,元峰繼而一想,反覺得這辦法并不妥當。那廝回頭找不著面具,明天一定不肯露面,如此要向天下武林朋友解說這段公案,就頗費唇舌了。如果那廝适時差人送來一張條子,吩附將人頭交付來人,家師將如何應付?只要有一個人對元峰這种近乎神話的述說發生怀疑,那對家師他老人家的信譽都是一個污點,所以,元峰當即改變主意,伸手沾了一些燈灰油,用力揉在那張面具的額頂里層,然后又躲去炕下——”
  眾人不約而同發出一聲惊啊。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不知怎的,元峰當時竟然全然不感覺到害怕,只是將這支劍取在手中,准備隨時舍命一拼。元峰之所以不肯离去,可說是為了不放心這樣做的效果如何。接著,沒有多久,那廝回來了——今晨證實,昨夜那兩個議論時事的家伙都已了賬——元峰當時最感難過的,便是躲在床下,既不敢動,又不敢睡。因為元峰深怕在夢中會不知不覺地發出聲響,這樣,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那廝起床了,衣服穿好,接著便戴上那副人皮面具。那廝戴妥面具之后,又走到銅鏡前面加以照察,到這時那廝方才發現額前有塊污斑。那廝看著自己雙手,皺眉思索了一陣,最后的決定:是將頭巾往下一拉,毅然走出房外。”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道:“家師他老人家以前說過一句話,的确不錯:“人之初,性本懶!’對于既成之局,雖明知其非,如想加以更改,是需要一點毅力的,大部分的人,多半是:管它的,麻煩死了,到時候再說吧!現在元峰證實,雖武林一等高手,竟然也不例外!那廝仗恃一身過人武功,說什么也不會想到有人居然敢來到他房中做下手腳,在他以為,也許是自己兩手不干淨,偶然弄污的吧,髒就髒,差多少?只要臉仰高一點,難道還擔心誰會注意到這些小地方不成?”
  朱元峰最后搖搖頭,苦笑說道:“那廝出房不久,元峰也就跟著自后窗爬出,由于經過一夜屈蹲,元峰几乎連一道窗門都無法越過,尚幸那廝很懂得享受,一頓早餐大概費去不少時候,元峰才算勉勉強強赶在前面來到這里一一一嘻嘻一一一報告完啦!”
  眾人听畢這番述說,相繼陷入一片沉思,賭王則再度將愛徒拉入怀中,輕輕揉拍著,為愛徒舒松筋骨。
  四周站得較近的一些武林人物,差不多都已听全這個故事,這時正紛紛轉告那些沒有听清的人,就像漣漪一般,一波一波地向四下散了開去。不多一會儿,整個事實立即傳遍廣場上每一個角落,三星坪上,頓時洋溢起一片喧嚷之聲。
  八卦玄玄掌像在詢問,又像自語般喃喃說道:“現在,沒有疑問的,冷面秀士西門老弟必是遭了毒手了,可是,此人武功這樣高,應非無名之輩,他會是誰呢?”
  樂天子持髯微笑道:“老朽知道一件事。”
  八卦玄玄掌轉臉道:“哪一件事?”
  樂天子莞爾道:“西門達是第一個,胡老儿是第二個,在對方預定步驟中,再下去一個,不是我樂天子,也許就是你八卦玄玄掌。”
  眾人再度默然,百花仙姬緩緩點頭道:“的确有此可能。”
  心緣大師這時突然口誦佛號,返身步登主事台,然后轉向!”場,以少林絕藝之一的般若神功,運气傳音全場道:“敬請眾施主肅靜,老衲有事宣布!”
  語音不高,但全場均能清晰人耳,不多一會儿,全場鼎沸人聲終于逐漸平息下來。
  心緣大師接著便宣布道:“根据第一屆泰山武會所訂規章,總盟主限定于七位值年盟主中選任,茲者,西門盟主既經證實身份不符,老鈉謹以武會主持人地位宣告:七步追魂叟,追魂施主,依戰績接任第一屆總盟主。”
  一語既出,歡呼雷動!
  本來也就應該是七步追魂叟當選,几經轉折,最后仍由七步追魂叟當選,眾人焉有不感滿意而興奮之理?
  接著由七步追魂叟登台致謝詞,七步追魂叟簡略地自謙自勉了几句之后,接著面向全場庄容說道:
  “除總盟主一人,副盟主六人以外,第一屆泰山武會并規定:盟主得視需以及同道中人之勳績,另聘金、銀、鐵三等武士各數名,以協助公益之推進,要務之執行,基于這項職權,本座現在首聘胡副盟卞座下高足,朱元峰少俠為第一位金星武士!嗣后,金星武士所至之處,即視為本座之親臨,凡有征召,同道例遵毋違,否則即按武會公約第九條以破坏傳統議處……”
  七步追魂叟尚未說完,廣場上已再度掀起一片熱烈歡呼,較之第一次歡迎七步追魂叟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朱元峰大急,向師父跳腳道:“師父,您,快……快去為峰儿謝辭!這……這怎么能行呢?”
  賭工微微一笑道:“為何不行?”
  朱元峰急得什么似的道:“峰儿年紀輕,武功又有限,當上金星武士可不要誤盡大事?”
  賭王微笑如故道:“年齡會一天一天大起來,武功也會漸漸由淺人深,你只要永遠保持著一份熱情和良知,明善惡,辨是非,規規矩矩做人,正正當當做事,行所當行,為所當為,就是偶爾有所無心之錯,長輩們也必能原諒于你,愁什么?真是個傻孩子!”
  朱元峰見師父如此厚望于他,一方面不忍過分違拂老人心意,另一方面,在他年輕的心靈中,這時也正有某种念頭升起,于是,他朝師父苦笑,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七步追魂叟于歡呼聲中离開主事台,大步走過來,沖著賭王拱手一笑道:“胡老儿,這一下,對不起,元峰老弟從現在開始,他已是本座征聘的金星武士,今后有段時期,他可得跟在本座身邊啦。”
  賭王笑道:“別說了,老漢早知道你們會眼紅。”
  眾人听了,無不大笑。接著,眾人帶著歡愉的心情,离開了三星坪,准備前往賭王府,接受賭王設宴招待。
  可是,當眾人走到城門口時,城中西南一角,突然沖天卷起一蓬濃煙,接著,城中人聲鼎沸,奔相呼告:“失火啦!”
  “西門!”
  “西門!”
  “狀元街附近……”
  朱元峰似有某种不祥之預感,不由大叫道:“師父,不好,咱們快走!”
  賭王轉過身來,雙臂一豎,反將眾人一齊攔下,同時向眾人嘻嘻一笑道:“抱歉得很,招待取消!小老儿敢跟諸位之中任何人打上一賭:小老儿賭起火之處,即為敝府。”
  眾人一愕,為之默然。
  現在這把火它是燒的什么地方?何由而起?明眼人心中明白异常。
  朱元峰正想開口,賭王已經搶在前面笑道:“讓它燒吧!小老儿深知一個人气無可出的苦悶,這樣一來,讓他痛快痛快,老漢正好也可免去一番備酒菜、洗碗盤的麻煩。”
  心緣大師不住念著阿彌陀佛,樂天子則气得頷下一束白胡簌簌抖動。
  七步追魂叟忽然一拉朱元峰,低聲道:“來,咱們先走!”
  朱元峰眼望師父,面露依依之色,賭王揮揮手,示意愛徒應該隨七步追魂叟就此离開。
  朱元峰頭一低,顫聲道:“是的,追魂前輩,我們走吧!”
  于是,七步追魂叟領著朱元峰,穿過人群,沿著牆腳,繞奔西門,走至無人處,七步追魂叟放緩腳步,回頭笑問道:“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里嗎?”
  朱元峰抬起頭來道:“是不是准備先到冷面秀士西門前輩住的地方看看?”
  七步追魂叟大為高興,點頭贊許道:“好孩子,果然要得!”
  朱元峰遲疑了一下道:“不過……”
  七步追魂叟頭一點,接口道:“當然我們不能公然走在一起。老夫剛才將你悄悄帶開,便是這個原因:現在,你在前頭走,作為釣餌,老夫暗綴于后,假如我猜想得不錯,那廝也許會被我們釣了出來,否則,我們就赶去長安冷面秀士住處查看一下,看能否找出一點眉目來。記住,老夫不會离開你太遠,無論遇上什么事,都不用害怕。”
  朱元峰點頭道:“晚輩理會得。”
  第二天,函谷關過去不遠,開設在路旁的一家酒店中,十來個身份不一的過路客人正在高談闊論。
  喝酒的人,就免不了要有酒話,所謂酒話就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磨舌頭,亦即“抬杠”是也!
  現在這儿進行著的酒話,起因由一名中年文士發牢騷,那文士歎道:“這年頭,酒味愈來愈不對勁了……”
  另外一名中年濃眉漢子,大概和這家酒店主人,不是親戚關系也必為多年好友,當即加以責難道:“兄台以前喝過什么樣的好酒?”
  先前發話的那名中年文士尚未發覺火藥气,侃然而談道:“好酒,与名稱無關,因為酒名之雅俗,并不能保證酒質之优劣,酒之好坏,是決定在酒的色澤,譬如說,酒色碧綠者,多非名釀不辦,老杜詩云:“重碧沽新酒。’白藥天亦有詩云:“傾如竹葉盈樽綠!’于此可見,酒色當以碧綠者為貴,惜乎時至今日,吾人已無此口福矣!”
  另外那中年濃眉漢子冷冷一笑迫:“果然高論!”
  那文士頗為自得道:“我輩書生,常年埋首書卷中,日与先賢為伍,富貴雖未必,論見聞自然要較一般不學無術者……”
  找碴儿的那名中年濃眉漢子,突然打鼻管中重重一哼,截口道:“鄙人的看法,恰与台端相反,在鄙人以為,惟有不學無術者,才會誤以碧綠色為酒中上品!”
  文士呆了一下道:“那么,閣下以為酒呈何种色澤方稱上品?”
  濃眉漢子道:“白与黃!”
  文士啞然失笑道:“這才正是一般俗人的看法!”
  濃眉漢子道:“請問台端,台端既知道杜詩有‘重碧沽新酒’及白樂大的‘傾如竹葉盈槽綠’,那么,台端有否讀過白樂天另一詩中之‘玉液黃金扈’与杜詩別篇中之‘鵝儿黃似酒’?”
  濃眉漢于此語一出,舉座元不瞠目若呆——包括那名文士在內——以貌相人,失之子羽,真是一點不錯。
  在事先,誰能看得出如此一名粗大漢,竟是一位博覽群籍的飽學之士?
  店外,突然傳來一陣得得馬蹄聲,接著蹄聲停止,騎者似已下馬,不過卻一直未見有人入店。
  酒店中眾酒客因為門外是條官塘大道,有馬經過,不為稀奇,加以眾人正在錯愕中,以致誰也沒有對這陣蹄聲加以注意。
  那名文士僵在那里,滿臉通紅,困窘异常。
  在廳屋右里角,坐著一名青衣少年,那少年,這時大概實在看得過意不去,乃于座中挺直腰軀,咳了一聲,含笑開言道:“兩位未免過于偏激了點,杜甫既認為碧酒好复認為黃酒也不錯,白樂天呢?情形相同!白酒。綠酒,皆為他二人所羡所嗜。于此足證:上品酒,條件甚多,酒名固毋論,酒色實亦不足以別酒之良否也。”
  那文士因有荊州之失,一時尚無再參与論談之勇气,那名濃眉漢子因瞧這少年年事有限,則挾著新胜余威,轉過臉去,不屑地側目道:“小老弟似乎對酒也蠻內行嘛!”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欠身道:“不敢當。”
  濃眉漢子嗤了一聲又道:“小老弟既知好酒條件甚多,對于究以何者為好酒,敢情另有見地了?”
  青衣少年原意只為平紛解圍,現見麻煩惹到自己頭上,心中顯然甚為著惱,不過,少年這時依然帶著笑容回答道:“真正好酒,品后方知,這位大叔現在既然如此相問,在下不妨蕭規曹隨,亦就酒色略抒己見,在下以為:如單以酒色分格,應以絳紅色者為佳。”
  濃眉漢子聞言大笑道:“紅酒?在酒中浸胭脂是不是?哈哈哈,妙論,妙論!”
  青衣少年淡淡說道:“所謂紅酒,在下并未見過,這也不過是聊資談助,隨便拿出來說說而已。”
  濃眉漢子大叫道:“更妙了——”
  青衣少年平靜地接下去道:“并不太妙!杜甫一生潦倒,飯都吃不周全,飲酒,尤其飲好酒,机會應該不會太多;而白樂天,詩多成于酒后,可見他喝酒目的,乃是為了覓尋詩材,酒后仍能保持清醒以便作詩,可知并非真正酒中豪客,除了一位李白,另外一位姓李的,李賀,在飲酒這方面似乎要比前述兩位強得多,李賀的一句:“小槽酒滴珍珠紅!’這位大叔你讀看到過嗎?當然,在小槽中有沒有放胭脂,自是不得而知!”
  濃眉漢子呆得一呆,注目之間,忽然失聲惊呼道:“咦,老弟不是昨天武會上那位揭穿好徒秘密,后被總盟主聘為金星武士的朱少俠嗎?”
  眾酒客一听這名青衣少年竟是這兩天來江湖上哄傳的名人金星武士,一個個均投以惊羡眼光,頓將“好酒”、“坏酒”的無謂之爭忘去九霄云外。
  就在這時候,店門口人影一閃,一名年約十五六,梳著兩條細辮,容貌极其嬌俏可人的紫衣少女搶人店中嚷道:“在哪儿?誰是金星武士?”
  朱元峰無可奈何,只好欠身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否有何見教?”
  紫衣少女目注朱元峰,啊了一聲道:“是你——噢,對了,請問這次誰當上了總盟主?”
  朱元峰答道:“追魂叟。”
  紫衣少女又是一啊道:“追魂叟?七步追魂叟當了總盟主?”
  朱元峰望著紫衣少女道:“听姑娘口气,姑娘對于七步追魂叟之能入選總盟主,似乎頗感意外,那么,在姑娘意思,以為哪一位入選才是理所當然呢?”
  紫衣少女說得一聲:“噢,不——”
  嬌軀一扭,匆匆奔出店外,接著,脆叱与蹄聲并起,一人一騎于店門口一閃而過,由西向東,朝洛陽方面加鞭疾馳而去。
  朱元峰因未發現七步追魂叟行蹤,不便久等,這時也自座中站起,准備付賬离去。
  七步追魂叟雖在臨分手時,吩咐過他,叫他一路上不必相等,等也等不著。但是,朱元峰卻自信可以認出來,他認為七步追魂叟的身長,是一种無可改變的特征。七步追魂叟如果化裝,十九會化裝成一名駝子;惟有這樣,才能掩飾身高。然而,朱元峰自從离開洛陽后,就始終未曾見到一名駝子出現過。
  朱元峰付了酒錢,走出店外,又朝東邊大道上眺望了一陣,仍然無甚發現,那名紫衣少女,這時己于大道盡端消失,朱元峰暗自思忖道:“這丫頭不知道是哪位副盟主的門人或后人,不然剛才絕不至對誰當選總盟主如此關心,以及對七步追魂叟之當選總盟主深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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