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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酒樓征逐


  朱元峰回到客棧后院時,南宮華正在假山旁邊負手漫步,時而仰臉凝眸,時而俯首沉思,似乎有著什么心事一般。
  朱元峰咳了咳,問道:“小弟可以進來了么?”
  南宮華頭一抬,招手笑道:“你來!”
  朱元峰走過去,南宮華竟笑著將适才跟他會晤的經過一一和盤托出!朱元峰心想:怪不得先前我要他別說時,他只笑了笑,而未作明白表示,看來這位任性公子人如其號,心地倒是蠻真純的!
  南宮華說完,側臉笑道:“他要我別告訴你,我現在卻對你說了個一字不遺,你說有趣不有趣?”
  朱元峰扮了個鬼臉,咳著道:“小弟承認,的确有趣极了……咳,不過……不怕你南宮兄見怪,小弟最感興趣的,仍是你南宮兄當初之承諾!”
  南官華瞪眼道:“你慌什么?”
  朱元峰涎臉嬉笑道:“這不是‘慌’的問題……嘻嘻……改稱做性子急,就比較文雅多了!”
  南宮華烏眸一滾,說道:“且慢,你得先行回答一個問題,我才告訴你。”
  朱元峰瞑目漫聲道:“這是敲詐!”
  南宮華仰臉道:“隨你如何說都行,我這樣做,并不算違信背約。因為我雖然答應過告訴你,丟給追魂叟的是樣什么東西,卻未言明什么時候說。假如你朱兄有耐心,我們不妨大家等下去!”
  朱元峰歎了口气道:“小弟一直當你南宮兄是個老實人!”
  南宮華笑道:“這便是老實人時常吃虧的地方!”
  朱元峰知道拗他不過,只好說道:“你贏了,什么問題,問吧!”
  南官華注目道:“這位金星武士有無女友?”
  朱元峰一愣道:“怎么說?”
  南宮華認真地道:“好,我再重复一遍,就是:“這位金星武士有無女友’——不許說不知道。”
  “我問你——”
  “不許回沒有!”
  朱元峰一咦道:“你這人,怎么這樣霸道?”
  南宮華側目道:“哪點霸道?”
  朱元峰叫道:“我問你——”
  南宮華淡淡截口道:“不是時候!”
  朱元峰為之气結,頭一點道:“好,那就算我自己問自己好了,一個人,向別人提出問題,照理,他應該是為了不知道的答案,才會有此一問,不是嗎?可是,妙极了,如今居然有人在這种情形下,向對方提出附帶限制:“不許不知道!’‘不許回沒有!’那么,對方還有什么話好說呢?簡簡單單,干干脆脆,回一聲:“知道,有’!不就得了?”
  南官華點頭道:“很好,請接著說出那位姑娘的芳名!”
  朱元峰微哂道:“那得問你自己呀!‘謎面’和‘謎底’,全是你閣下一手包辦,設有細節不同,別人何能置椽?”
  南宮華哼了哼,說道:“那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大家‘保留’可也!”
  朱元峰又气又急道:“喂,你這位任性公子講理不講理?金星武士為何一定得有女友?有与沒有,我朱摩云又憑什么一定會知道?”
  南宮華悠悠然說道:“這等風流人物如說沒有女友,別說我南宮華不信,就你摩云兄也未必能信;而你們之間,交情不比常人,他的事,如說你也不知道,我南宮華除表示遺憾之外,實在無話可說。”
  朱元峰叫道:“你……”
  南宮華淡淡接著道:“如果是真的不知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再來,也還來得及!”
  語畢,身子一轉,背手向屋中踱去。
  朱元峰呆了一下,忙喊道:“你回來!”
  南宮華返身微微一笑道:“現在知道了吧?”
  朱元峰注目反問道:“閣下有無女友?”
  南宮華傲然一笑道:“很想找一個,只可惜所遇到的妞儿,誰也不敢存此奢想!”
  朱元峰接著道:“那么閣下還問什么呢?這不就是很好的答案嗎?在人品方面,他金星武士哪點及不上你任性公子?”
  南宮華揚臉道:“關于這一點,你能保證?”
  朱元峰答道:“夠不夠資格,應該由你認定。不過,我也只能對我目前所知道的負責;今天或明天他万一忽然有了新交,神仙也保證不了!”
  南官華點頭道:“那當然!”
  朱元峰咳了一下道:“不會再出新花樣了吧?”
  他本來還想追問一句:對金星武士有無女友,閣下何以如此關心?難道閣下有意為他做媒人不成?
  但是,他急于要想看到那件神秘物事,怕因此一來,又生枝節,終于忍而未發。
  南宮華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右手一伸,自怀中取出一只小錦盒,含笑遞出道:“丟給那位冒牌的追魂叟的,便是這東西,你拿去自己打開看吧!”
  朱元峰接過打開一看,不禁當場一愣,急急伸手一撥,止不住失聲惊呼:“閣下,閣下原來——”
  盒內盛著的,是只金質雞心,一面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紅梅花,另一面則是五個触目惊心,黃紫交間的篆体小字:“君山一品紅”!
  現在,一切的一切——它的主人何以有著這么高的武功?人品何以這樣帥?性格何以這樣狂?“三殘”和“九龍”,何以兩方面都不敢得罪他這位小煞星?總算一下全有了解釋了!
  南宮華伸手取回錦盒,笑笑道:“好奇心滿足了沒有?”
  朱元峰眼皮眨動,遲疑地道:“听說……”
  南官華神色一動,忙問道:“听說什么?”
  朱元峰期期重复道:“听說……”
  南宮華催促道:“听說什么,說下去呀!”
  朱元峰一怔神,忙接道:“噢,沒有什么。听說,咳咳……令師她老人家年事已經很高,是么?”
  南宮華啐了一口道:“渾蛋!”雙頰一紅,倏而轉身人屋而去。
  朱元峰呆立著,心頭一陣茫然。他告訴自己:是的……事實如此明顯,還有什么好問的呢?
  十絕門下不收女徒,君山不收男徒:恩師顛僧,在生前已經告訴過他了,而對方剛才又那樣一再逼問,另外的那個他有無女友?他現在居然還要問,豈非渾蛋之至么?
  朱元峰回到自己房里,躺在炕上,思維反复縈繞,腦中不期而然又浮上蔡姍姍的影子,他真不知道剛才那樣回答對方,是否有昧心之嫌?他只知道,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這方面的問題。現在,种种問題都來了……
  他說不上那些問題,都是些什么問題,只知道目前迫切地需要解決的一個,便是他還應該不應該在這儿繼續住下去?
  如說不應該,為什么?
  相反的,如說該走,他又將如何向對方托詞?
  另一方面,朱元峰也為此一突然之演變,激起了一片豪情,万丈雄心!‘十絕顛僧’与‘君山一品紅’,在過去武林中,曾為一時之瑜亮;如今雙方都有了門人,而且都已來到江湖上,第二代的天下,正在眼前逐步展開。
  南宮華能成為君山傳人,是必然經過選擇的;而他,這位十絕門人,則半由形勢所促成。
  人家下山,是經過師門認可,認為已足獨當一面;而他,則受業于恩師辭世之后,恩師帶去泉下的只是希望,而非信心;他朱元峰將來如不能出入頭地,第一個愧對者,將是泉下恩師。
  所以,歸總一句,他朱元峰,實在要比對面房中,那位君山門人更應該發奮圖強才對。
  第二天,朱元峰打算什么事不管,什么地方也不去,關起門來,好好將一元心訣溫習數遍。
  十項絕藝中,一元神功是最后一項,也是最重要的一項,劍、刀、暗器、輕功等項,他均已練至相當火候,只要最后這項一元神功能在短期內完成“動靜隨心”,“收發自如”的要求,他相信便可以和南宮華在武學方面一爭短長了。如今,難得有南宮華這么一位人物為他護法,不加緊修持,更待何時?
  不意事与愿違,他這廂剛剛定靜下來,外面房門上忽然響起一陣篤篤聲。
  朱元峰皺眉道:“誰?”
  外面南宮華低聲道:“開門,是我。”
  朱元峰一噢,連忙走過去撥開門閂。
  南宮華走進來笑道:“大白天,飯也不吃,關起門來干什么?”
  朱元峰道:“大概昨天多喝了點酒,好像有些不舒服。”
  南宮華笑了笑說道:“不會是為了……”
  朱元峰一怔道:“為了什么?”
  南宮華似乎自感失言,面頰一紅,忙接道:“少說廢話,快去吧!”
  她适才乃是因為一時忘卻自己女儿身份,認為對方早已心照不宣,且男裝穿久了,男儿口吻已成習慣,一听朱元峰說不舒服,她竟想加以調侃:不會是為了我昨天對金星武士那番露骨表示,有點酸酸的吧?最后,話一出口,她猛然發覺如此調侃竟然牽涉自己在內,當然無法接下去了。
  朱元峰可不會想到這么多,這時又是一怔道:“去——哪里?”
  南宮華的口才,頓時打了折扣,掙了掙方道:“去……找……你們那位金星武士,剛才,昨天那老鬼又來過了,說長短叟正在松鶴樓喝酒,要我去協助赶人,我已答應一會儿到,你去通知他,松鶴樓取齊,我將先去拖延一下時間,等他到了再決定進行步驟!”
  朱元峰點頭道:“好,你先走吧!”
  南宮華去后,朱元峰不禁沉吟起來。現在,他顯然要面對現實了!
  九龍在知道他竟自絕谷脫身之后,將會如何呢?這是一种危險的做法,不過卻也极饒趣味,他相信九龍看到他——尤其是毒龍蕭百庭——到時候,那副嘴臉,必然會成為人間奇景之一。
  這時因為南宮華已走,他也毋須多費周張,當下就在房中換了衣服,洗去易容藥,服下還音丸,然后自后院翻出,繞道徑向松鶴樓緩步走去。在時間上,他必須稍微拖一拖,去得太快,說不定會引起南宮華的疑竇。
  有一件事,是朱元峰所沒有想到的,便是松鶴樓上,此刻并不是長短叟一個人在獨飲獨酌!
  誰跟長短叟在一起?蔡姍姍!
  兩天來,長短叟對蔡姍姍這妮子愈來愈欣賞,怜愛之余,業已自動收為義女。
  蔡姍姍這時出現的,并非本來面目,而是一名年輕的丐幫繩結弟子。雖說如此,等會儿的尷尬場面勢將仍然無法避免。
  因為,屆時朱元峰雖認不出她是誰,她卻可以認出朱元峰——認出了有何不妥?若要細說起來,問題可大了。
  原來長短叟一開始便知道南宮華為云英女儿身,跛子沒去細想,如今已將此一秘密告訴了蔡姍姍。
  蔡姍姍原是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地上樓的,自听得此語后,登時一天陰霆,悶悶不樂起來。
  長短叟見她久不動箸,忍不住咦了一聲道:“怎么不吃啦?
  口味不對?還是怎么的?”
  聰明如蔡姍姍者,自然不愿被義父一下看透心事,這時連忙拿起筷子,若無其事地笑笑道:“就因為這几樣菜燒得太好了,所以不敢多吃。”
  長短叟瞪眼道:“此話怎講?”
  蔡柵柵低聲笑道:“因為菜雖好,菜盤卻不夠大!”
  長短叟怪叫起來道:“你這豈不是——”
  蔡柵柵目光偶移,忽然輕輕一噓道:“別叫,有人來了!”
  長短叟一怔道:“誰?”
  口中問著,一面轉臉向樓梯口望去。樓梯口出現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扑朔迷离的任性公子南宮華。南宮華今天穿的是一襲寶藍儒衫,頭戴文士中,中前綴著一塊貓眼大小的鵝黃寶玉,手中則在撫弄著一方紫色鎮紙玉尺,上得樓來,俊目四下一掃,隨即緩帶飄飄,步履從容地,向長短叟和蔡姍姍坐處附近,一副空座上含笑走去。
  在今天的長安城中,這位任性公子,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樓中伙計,自無不識之理。
  所以,南宮華剛一現身,便有七、八名伙計蜂擁而上,一個個爭著報座領位。這位任性公子興致好時,一賞便是十兩八兩,在茶樓酒肆中,己不算一件新聞了。可是,伙計們卻忘了這位任性公子的脾气,要獲意外賞額,全憑運气,否則,任你如何巴結,亦屬徒然。
  由于酒樓伙計,人人天生一副勢利眼,他們見南宮華最后竟然走向衣著破爛、形如叫化般的長短叟和蔡姍姍隔壁座位,不由得全都發起慌來。不是么,万一老少兩叫化身上的气味,將這位活財神生生熏跑了怎么辦?
  一名伙計情急叫道:“不,請南宮公子到那邊去坐,那……那……那邊空座還多得很!”
  南宮華听如不聞,徑自撩衣坐了下去,同時還朝長短叟那一桌上笑著點了點頭。
  長短叟向那名發話的伙計招招手道:“老鄉,你過來一下。”
  那伙計十分不愿地走過去,裝出一個皮肉不相連的笑容,傾身問道:“老爺子是添酒還是加菜?”
  長短叟嘴朝南宮華這邊一呶,低聲道:“伙計,你注意到了,這位任性公子,是出了名的慷慨,剛才他朝我們這邊笑過一笑,你伙計看到沒有?這一笑很可能就是要為我們這一桌會鈔的表示。所以,你伙計不妨多上几個菜,再來一壺松鶴春,橫豎白吃,何樂不為?”那伙計听得一呆道:“要……要是……他不會鈔怎么辦?”
  長短叟以手遮唇道:“不會的,你放心,老漢每有預感,無不效驗如神,等會儿算起賬來,你就知道了!”
  放心?這伙計才不放心呢!他見老家伙只說別人或許會會鈔,卻未提及万一希望落空,本身是否付得起?這間松鶴樓有個規矩,所有酒客,向由伙計們分別負責。菜由誰叫,小費便歸誰。同樣的,誰招呼的客人出了岔子,打破碗盤,或是付不出酒資,亦自負責招呼者收入項下扣抵!
  那伙計疑心一生,益發不敢應命。可是,酒樓中又沒有這項規定,叫酒菜必須先繳定銀,或是先拿銀子出來照照眼。
  長短叟見伙計面有難色,不禁臉孔一沉,瞪眼喝道:“老子跟你說話,你他媽的听到沒有?”
  那伙計給嚇了一跳,忙應道:“啊,是,是——”
  待那伙計离去后,南宮華側目笑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這廝多說了一句話,落頓臭罵,固屬應該,不過,尊駕气量之狹,也未免令人不敢恭維。”
  蔡姍姍傳音道:“這丫頭從來沒有對人有過如此好臉色,爹可得提防一點才好!”
  長短叟先朝義女點點頭,然后轉臉道:“老弟這兩天,有沒有再見到追魂老儿?”
  南宮華反問道:“閣下呢?”
  長短叟咳了一下道:“最后一次,是在六月之前。”
  南宮華注目道:“前天的一次不算?”
  長短叟瞑目漫聲道:“老儿与我跛子,尚有几筆小賬目,在未算清舊賬之前,見了面也許大家都不好意思,所以,前天……咳……咳……我跛子回避了……朋友們都知道的,我跛子就是這樣一個知趣的人!”
  南宮華淡淡接著道:“那就怪不得他要赶你离開長安了!”
  長短叟雙目摹睜道:“赶我离長安?”
  南宮華悠悠然答道:“大概是的吧。”
  長短叟眼皮霎了一下道:“因此你老弟便在百忙中受命赶來松鶴樓?”
  南宮華逆之以目道:“有何感想?”
  蔡姍姍急忙傳音道:“我說如何?”
  長短叟不理義女,注目接一著道:“那么,你老弟何以仍未付諸行動?”
  南宮華緩緩說道:“等一個人。”
  蔡姍姍突然冷冷插口道:“閣下等的人,已經來了!”
  南宮華和長短叟同時掉臉望去,來的原來是酒龍莫之野。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誤會。南宮華說“等一個人”,本來是指“朱元峰”,蔡姍姍因為不知道朱元峰和南宮華之間已有密切來往,尚以為后者等的便是這條“酒龍”。
  同時,另一個更為微妙的現象是:酒龍因為不事生產,天生懶散,既未收徒,又無家室,一向跟隨毒龍生活。七八年來,“四不改其樓,有酒万事休”;由于縱飲過度,容貌大改,所以,這次出來,他自信即令不易面目,外人——包括三殘在內——也將無法認出他這條酒龍。
  可是,沒想到朱元峰絕谷逢生,第一個就先現了他的龍形!
  如今,無巧不巧,又碰上一個叛离龍谷的蔡姍姍,再度“鱗爪畢現在的情況是:酒龍面對長短叟,長短叟已認不出來他就是九龍中的第二龍。同樣的,蔡柵柵對這位以前的師叔一目了然,而在后者眼中,卻將蔡姍姍只當做一名微不足道的丐幫結繩弟子。
  蔡姍姍滿以為“三殘”与“九龍”之間,乃生死冤家,雙方應無不識之理,因而亦未將來人身份告之義爹,這樣一來,場面便熱鬧了。
  酒龍上樓,眼見南宮華与長短叟有說有笑,不禁一陣疑愕,他誤以為把戲拆穿,后者二人業已化敵為友,心中一嘀咕,轉身便想离去。
  不意南宮華耳目靈敏,及時高聲道:“莫香主哪里去,在下已來此等候多時了。”
  酒龍拿不定主意,同時也不敢開罪這位君山門下,當下只好硬起頭皮走過來,目光游离地道:“本座只是……咳……只是想下去交代一下酒菜而已。”
  南宮華笑道:“酒菜已經叫過了。”
  酒龍眼角一溜,又咳了一下道:“情形怎么樣?”
  南宮華微微一笑道:“不是已經說過等你來么?”
  長短叟僅知來人絕非丐幫什么香主,但卻不知來人之真正來路為何,這時很想窘窘對方以取樂,因而向蔡姍姍大聲問道:“小蔡,這位是貴幫哪一堂的香主?”
  蔡姍姍以為長短叟詼諧成性,在明知故問,也就信口答道:“像是不管堂……”
  酒龍因見南宮華并無惡意,稍覺安心,不過,他仍不放心長短叟是否己清底細,這時故意向長短叟搭訕道:“這一位前輩好似——”
  長短叟翻眼截住道:“好似跟你爺爺長得一模一樣是不是?”
  酒龍給搶白了一頓,不但不怒,反于心底感到一陣安慰。因為長短叟要是已經知道他是誰應該是另外兩种反應之一:不是不理睬,便是“動手不動口”!現在跛子的這种憎惡態度,正充分表明:跛子顯然只曉得他是一名冒牌香主,而不知道他就是酒龍莫之野。
  酒龍安心之余,正待以眼色向南宮華催詢為何還不動手之際,樓下忽然傳來一陣朗朗歌聲:
  花眼才紅斟酒看藥心抽綠帶煙鋤筆耕雖未儲三載酒戰猶能胜百夫世事融為一葫蘆……
  歌聲傳來,人人神情欣然,獨有酒龍面色大變!
  因為,這陣歌聲,在座者誰都听得出它是發自何人口中。而這首歌,正是七八個月前在龍谷第一道關口,酒龍發揮了一段。
  “酒猶兵也——兵可千日不用,而不可一日無備;酒可千日不飲,而不可一飲不醉”,那番大論之后,所唱的那一首。
  酒龍自然不清楚朱元峰和長短叟,以及南宮華之間的關系,他以為朱元峰此刻只是偶爾路過,為了避免被喝破身份起見,他認為只須暫時回避一下就可以了,所以,他不待樓梯響動,便向南宮華低聲匆匆道:“公子寬坐,小老儿……”
  你想南宮華會不會答應?
  這時,后者伸手一拉,笑道:“我知道,你老儿就是怕喝酒,來來來,酒菜剛剛端上,什么都是熱的好吃,我先敬你老儿一杯!”
  語畢,端起面前酒盅,仰脖一吸而盡!
  這种情形之下,酒龍如果還想利用,或者不愿惹惱這位一品紅武學傳人,將只有一條路可走,喝干面前那杯酒。酒龍一咬,牙,心想:喝就喝罷,橫豎喝杯酒也耽擱不了多久,樓梯上尚未響動,同時樓上酒客這樣多,小子也未必就能一眼將他認出來,等下只要低低頭,赶在跛子沒有發現之前抽開身子就行了。
  酒龍心念意轉,一面伸手向酒盅道:“公子說笑話了……”
  豈知南官華忽又伸手一按,叫道:“不行,我喝的是滿杯,你杯子里只有八分數,如此有欠公平,待我先來為你加滿。”
  酒龍暗暗叫苦,心想:我的小祖宗,你早不來,晚不來,偏要選在這個時候糾纏不清!誰還在乎這點酒?只要你小祖宗肯放手,過了這一陣子,就是十杯換一杯,我酒鬼也會照干不誤。
  更令人著急的是,南宮華斟酒時,偏又斟得那么慢,倒几滴,歪頭打量一下,看過了,感覺還不夠才又再倒上一二滴。
  最后,酒斟好了,朱元峰人也到了。
  酒龍仍想過關,頭一低,端杯道:“算我敬公子……”
  朱元峰遙遙笑喝道:“‘酒,天之美祿也。’‘一杯能消千古愁!’”酒龍暗歎一聲罷了,深知形跡已露,藏亦無益,索性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他這時只希望朱元峰別將墜入絕谷的仇恨記在他頭上,以及朱元峰仍以為他僅是一名龍谷看門人,也就心滿意足了。
  朱元峰突然出現,最感激動的,當然要數長短叟和蔡姍姍老少兩人,不過,限于處境,老少兩人尚還能遏制一時,朱元峰因不識蔡姍姍為何許人,走過來時,只朝長短叟飛了一下眼色,接著便轉向酒龍悠悠然側目問道:“這位老人家,您好……咳,咳……今天于此地,忽然看到在下,老人家有恍若隔世之感。”
  長短叟听得最后一句話里的恍若隔世四個字,豆睛中异光一閃,頓時有所領悟!
  朱元峰故意將身軀擋在兩者之間,以便長短叟能夠听清他和酒龍的對答,酒龍卻無法看到長短叟的神情變化。
  酒龍一慌,搶來賠笑道:“老弟可否容小老儿稍微解釋一下?”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洗耳恭听!”
  老實說,酒龍此刻所怕的,實在不是朱元峰;這條酒龍,如今最大的顧忌,便是擔心長短叟和南宮華弄清他竟是九龍之一。
  單是一個長短叟,問題尚不嚴重。因為他已預先于酒樓附近伏下鐵青君、金允鎮、錢司寇、狄云揚等四名小魔徒,一龍對一殘,固非敵手,如再加上這四小魔徒,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問題在于另外尚有一個南宮華;他請南宮華驅逐長短叟,原是偽托追魂叟之命,如果一旦揭穿,他就是九龍中的第二龍,酒龍莫之野,那時候,追魂叟之冒牌身份,勢必隨之現形且不去說它,僅是惹惱了這位君山門下,便夠他姓莫的吃不完兜著走了。
  酒龍心中打鼓,表面卻不得不力持鎮定。話是人人會說,不過,一句話說出要叫兩個人听起來,有著兩种不同的意義,可就沒有那么容易了!想想吧:在這一方面,他是“龍谷看門人”。
  在另一方面,他則是“丐幫一名香主”。他得如何措辭,才能使朱元峰諒解,相信他只不過是一名“龍谷看門人”;而使長短叟和南宮華同時听來,他仍然只是“丐幫一名香主”?
  時間是無情的——酒龍無法,也不敢拖延太久,當下只好裝出一副可怜相,結結巴巴,含含混混地苦笑著道:“你老弟是知道的……小老儿,在里面……當時地位不過如此……事后知道了,雖然感覺很難過,可是,唉唉,小老儿能說什么……現在還好,總算托天之幸……怎么樣,老弟開戒了吧?由小老儿來敬你老弟一杯如何?”
  酒龍說完,深深吁出一口气,他覺得他已經盡力而為,大致听來,自信還算得体。
  設想到,朱元峰最后僅以短短六個字,便將他慘淡經營之成果一舉化為烏有!
  后者于靜靜听完后,淡淡問道:“老人家姓莫吧?”
  酒龍周身一震,脫口道:“誰告訴你的?”
  朱元峰淡淡接著道:“申氏雙刀!”
  酒龍臉色一白,尚待有所分辯,隔壁座頭上,忽然傳來長短叟冰冷的聲音道:“莫之野,別再藏頭露尾了,我跛子既慚愧,又佩服,第一陣,算你姓莫的占盡上風,現在我們不妨換換口味,這些年來,想你那把奪魂刀,必又精進不少,站出來,老朋友,丑媳婦總要見公婆!”
  話聲中,只听樓板通的一震,長短叟鋼拐一點,已然領先离座躍出!
  朱元峰又弄清了一點:這條酒龍于十項絕藝中,原來是習的刀法。
  酒龍心腸一橫,嘿嘿冷笑道:“難道誰還怕了誰不成!”
  身軀一挺,推座而起,同時自衣底抽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劍形軟刀!俗云:一夫拼命,万夫莫當。酒龍前去無路,后退無門,一旦豁開了,神气又自不同。這時,奪魂刀倒貼腕后,大踏步走向樓廳中央,与前此那种畏首畏尾神態,先后判若兩人。
  一干酒客,早已紛紛縮去樓梯四角。開溜的只占极少數,余者雖然怕事但又舍不得錯過一飽眼福的机會,終于觀望著留了下來。
  南宮華端坐原位,神色自若,對眼前這陣騷動,有如在看一場戲台上的演出。
  蔡姍姍悄悄站在樓梯附近,以防有敵冷襲,好為義父阻攔。
  朱元峰則像名仲裁人似的,悠然靠在一根离開場极近的漆柱上。
  這一場,胜負不難預見,他關心的,只是酒龍的一套奪魂刀法。
  酒龍走近后,長短叟鋼拐一橫道:“都是老朋友了,不必客气。我跛子當年就警告過你們九位,‘三殘’還可以分開走動,‘九龍’卻千万落單不得;今天是你姓莫的自動送上門來,我跛子只好先說一聲對不起,然后照單全收了!”
  酒龍打鼻中一哼道:“不見得!”
  左掌一翻,如出岫之云,翩翩然一個浮掠,掌沿于空中帶過一陣銳風,左手奪魂刀隨之游閃而出。
  力身飄擺,寒光蕩漾,如銀鯉逐波,上下左右,方向不定,一式中蘊藏無窮變化,奇詭險絕,兼而有之。
  朱元峰止不住暗暗喝彩:好一招“一刀奪三魂”!
  長短叟豆睛一滾,輕哦道:“果然士別三日——”
  不待語畢,拐尖一點,身形倏地挪退八尺有奇,顯然這一招連長短叟也不敢貿然硬接。
  酒龍出手一招占光,得理不讓人;左掌一沉,勁風并涌,恍若拍岸惊濤,洶洶然疾奔敵軀,右手軟刀一抖,平衡直出,如一舟趁浪,銳不可當。
  長短叟大喝一聲:“干上了,姓莫的!”
  鋼拐平地斜掄而起,其勢夭矯,徑向來刀一拐掃去。
  拐重刀輕,君臣有別;酒龍自然不肯輕易上當。只見他刀光一花,刀尖一個反絞,那支奪魂刀突以徑寸不足之距离,自拐身猛然引開;緊接著,刀尖一埋,由下向上,酒龍順著刀路,左足一蹬,右足疾跨,竟然連人帶刀,整個搶進長短叟中宮拐影之內。
  這一剎那,說險夠險,說絕夠絕。在酒龍,此為千載難逢之良机;在長短叟,則為一次生死存亡的無情的考驗。
  原來任何一招精絕之武學,均如月之盈虧;陰陽消長,有利必有弊。成敗關鍵,端在如何用其長,而掩其短。
  就說現在罷:長短叟一拐振起,由下而上,拐過腹胸,即生陰陽之分,上達為陽,下達為陰;陽者威行之所,陰者空門必留。要想這一拐發足十成威力,勢必疾,勁必猛,而隨之者,所暴露之空門,也必愈大。
  長短叟七分求功,三分輕敵;一拐掃出,發有余,而收不足。
  酒龍看清敵方此一弱點,表面佯為實接,直至兩兵相交之前一瞬間,方始改弦更張由急流勇退,繼之以孤軍深入,一下亡命扑去長短叟空門之內。
  長短叟拐出之初,若是稍留几分余勁,則此刻之酒龍,將無异飛蛾投火,自取殞滅。
  因為,屆時長短叟只須回腕一沉,酒龍就算報銷定了。
  可是,前面說過,長短叟求功心切,再加上未將這名酒龍放在眼里,分拐過峻,一發難收,一幕凶象,于焉造成。
  酒龍人刀合一,奮身搶進,倚在廳柱上的朱元峰,以及酒座的南宮華,無不看的真切。
  然而,看得真切,又能怎樣?
  長短叟輕敵失慎如此,是一意外;酒龍之化弱為強,背城借一,又是一大意外;在這雙重意外之下饒得這兩名奇人高足有著通天之能,亦只有徒喚奈何,眼睜睜看著長短叟是否能憑福命逃過這一刀之厄了!
  說時遲,那時快!
  酒龍向前一刀穿心刺出,長短叟自知回拐搶救不及,牙關一咬,鋼拐摹向身后甩出,整條身軀則藉甩拐余勁,側仰倒旋,雙肩一翻,單足飛起,也來了個亡命打法;他這時惟望避過心胸要害,而不計其他任何部位皮肉受苦;同時希望在中刀之余,飛足建功,与敵人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即于此際,樓梯口突然冒出一條人影。
  那人來的可真是時候,一顆大好的頭顱,恰巧迎上長短叟向后甩出的那支空中飛拐,一聲刺耳慘呼身形隨拐落下,登時嗚呼了賬。
  酒龍聞聲一惊,脫口駭呼道:“允鎮,你——”
  手中刀勢一滯,正好赶上長短叟單足。
  結果,酒龍為山九切,功虧一贅,手中奪魂刀,竟与敵人那支鋼拐落了個同樣命運!
  朱元峰輕輕一躍,將那把奪魂刀引身抄人手中。
  長短叟哪肯放過机會?右足落地,左足复起:雙拐連環,迅如飄風。酒龍無以為應,竟給踢中小腹仰身一交栽倒。
  長短叟哈哈大笑,同時轉向朱元峰扮了個怪臉道:“小子剛才看清了沒有?手中‘烏龍擺尾’,腳下‘鴛鴦追命’,這种惊險絕招”,非有三十年以上的功力,決難到達如此神化之境,你小子艷福不淺,居然能在無意中獲睹此一不世——”
  朱元峰向南宮華,側目道:“南宮兄以前有沒有見過,臉皮比這還厚的人?”
  長短叟一咦道:“你們認識?”
  南宮華背手踱來,含笑點頭道:“是的,過去只听家師說,三殘中有人性烈如火,有人固執如牛,有人皮厚如牆,但未分別予以說明,現在,最后那一位是誰,南宮華算是弄清了。”
  長短叟眼角一溜,忽然大喝奔出道:“不許妄動!”
  原來酒龍一腳雖然挨得不輕,惟尚未至癱瘓程度,這時忍著痛楚,正在掙扎著往起坐立。
  長短叟赶過去,大有補上一腳之意,朱元峰忙叫道:“前輩且慢!”
  長短叟愕然扭頭道:“你想為這酒鬼講情?”
  朱元峰走過來道:“也可以這樣說,假如前輩不反對,希望能將這老儿交給晚輩處理!”
  長短叟皺皺眉頭道:“真不懂你小子……”說著,身子一轉,逕向樓梯口走去,顯然已應允朱元峰之要求。
  在樓梯口,長短叟指著地上那具死尸問道:“這小子叫什么名字?”
  蔡姍姍低聲答道:“金允鎮,排行第四;据說五關刀桑天德便是死在他手里!”
  長短叟重重一哼,擺頭道:“我們走吧!”
  蔡姍姍眼望比肩而立的朱元峰和南宮華,直目喃喃道:“那么,他們……”
  長短叟未体題意,截口道:“別管他們了,小子要去酒鬼,也許另有深意,他已知道我們落腳處,早晚自然會赶過來的。”
  這一邊,朱元峰朝南宮華一使眼色道:“南宮公子不再坐坐了么?”
  南宮華知道這是逐客令,于是點頭道:“是的,小弟仍在四海通,朱兄有空,希望過來玩。”
  南宮華說著,丟下一塊黃金,算是全部酒資兼損失賠償,然后揚長下樓而去。
  朱元峰等南宮華走遠,先將那把奪魂刀為酒龍佩好,然后將酒龍伸手托起,低聲親切地道:“還能走動不?”
  朱元峰這番舉動,大出酒龍意料之外,忙張目說聲:“無礙。”
  緊接著,訝然訥訥道:“老弟,這……這……能……能不能先為小老儿說個明白?”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此地非說話之所,待我們另外找個地方,慢慢再說吧!”
  出了松鶴樓,酒龍又問道:“老弟究竟……”
  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莫老以為,找個什么樣的所在說話才妥當?”
  酒龍遲疑道:“老弟要說什么,就站在這里說,不也一樣么?”
  朱元峰頭一點道:“經你這一提,在下有主意了,我們就這樣并肩向前慢慢走,邊走邊談,被人盯梢,固屬無可避免,但只要不被他人听去談話內容就行了。”酒龍听了,益發如墜五里霧中。這小子出身賭王門下,現為盟主座前金星武士:曾一度被誘入毒龍谷,最后且遭師兄一人打落万丈懸崖,就算這小子天性仁厚,不計前嫌,但也沒有理由對他這位酒龍如此优惠呀?
  朱元峰思索著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偏臉問道:“武林中過去有位奇人,莫老听說過沒有?”
  酒龍茫然道:“哪一位?”
  朱元峰答道:“‘十絕顛僧’。”酒龍一呆,好半晌這才張目說道:“他……他是小老儿兄弟九人的業師啊!‘九龍’藝出‘顛僧’武林中可謂無人不知,老弟……這樣問……別是故意的吧?”
  朱元峰點點頭道:“可以這樣說。”
  酒龍又是一呆道:“老弟到底什么意思?”
  朱元峰緩緩說道:“在下現在掌握著武林中一件重大秘密,這事只有兩個人可与相商,一位是君山一品紅——金老前輩,另一位便是令師顛僧!”
  酒龍暗暗一噢,心想:原來這小子剛自絕谷脫身,對外間事,什么都還不知道:大概小子在谷底見到几堆白骨,一時大惊小怪,便以為發現了什么了不起的惊人秘密;嘿,可怜的傻小子真是可笑得緊。
  朱元峰頓了一下,接著道:“在下原擬赶去君山,不意竟和您老在此不期而遇……嗅,對了,有一點,在下必須先行說明一番,上次在龍谷,在下只恨兩個人,便是令師兄那對可惡的師徒……至于您莫老,在下有种看法,就是認為喜歡喝兩杯的人,縱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當然,這些都是閒話,說過就算……現在,在下主要的是想問,令師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
  酒龍搖搖頭,黯然一歎,良久無言。
  朱元峰故作吃惊之狀道:“您老怎不說話?”
  酒龍深深歎了口气道:“家師下落,至今是個謎,細說起來,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朱元峰注意傾听著,這是他拜領恩師遺命,脫身絕谷以來,第一次著手向九龍中的某一龍展開調查,這种机會,不會重复出現,他得一個個加以把握,直到找出那名弒師凶手為止。
  酒龍又歎了一口气,追憶著說下去道:“那一年,他老人家為潛修某項神功,閉關龍谷后山,大約半月之后,有一天,一名家人于送飯時,竟忽然發現他老人家已經不在那座石屋中……”
  朱元峰插口道:“你們師兄弟,當時在毒谷侍候者有几人?”
  酒龍注目反問道:“老弟此語何意?”
  朱元峰認真地道:“假如當時谷中無人,在下怀疑,也許是令師為仇家所襲,令師因行功至緊要關頭,可能一個不備,中了冷算亦未可知。”
  酒龍連連搖頭道:“無此可能!”
  朱元峰追問道:“何以見得?”
  酒龍傲然答道:“在當時武林中,大概還沒有一個人一一包括君山那位金老婆子在內一一會具有這份膽量和能耐,竟敢將腦筋動到他老人家名下,同時,我們九兄弟,那時均住龍谷,尚未分居,那几天全在谷中,外人要想入谷,談何容易。”
  至此,朱元峰已獲致初步結論:就是這名酒龍,絕与弒師無關。
  為什么呢?
  最主要的一點,只他朱元峰亦系無數墜谷者之一,如果此龍即為弒師凶手,他現在看到有人能自絕谷生還,第一個就該聯想到恩師亦有此种生還之机會。如今,此龍始終均無心虛表示,斯足證明此龍也許根本就不知道恩師已墜龍谷深淵。
  另外一點:此龍對師父顛僧,顯還存著一份眷怀之情,這种至情之流露,在一名年屆五旬以上之巨魔而言,是彌足珍貴的,也是不易強裝的。就憑這一點,今天救下此龍一命,也可以令人無憾了。
  未元峰思忖著,話鋒一轉,接口又問道:“還有一件事,便是我們那位武林總盟主——是指真正的追魂老儿.而非目前曲江地出現的那個冒牌貨;懂我的意思沒有?好了!現在請回答:我們那位總盟主他如今何在?”
  酒龍瞪大雙眼,惊疑了好半晌,這才吶吶地道:“你……你們,都……都已經知道了?”
  朱元峰淡淡說道:“請回答問題!”
  酒龍眼珠轉了轉,忽然換了一副神气,低聲道:“老弟又知不知道一件事?”
  朱元峰側目道:“什么事?”
  酒龍咳了咳,說道:“就是小老儿我,剛才樓上那一腿,本來挨得就不重,如今,咳咳,經過這一陣子,可說,咳咳早已恢复過來了。”
  朱元峰听得好气又好笑,心想:老虎再乖,終究不能當貓養,這酒鬼剛才還說得好好的,現在居然向我施以要挾,你看可惡不可惡!
  酒龍眼角一溜,見朱元峰咬唇不語,以為小子正在權衡利害關系,因而一聲干咳,低低又接著道:“俗語說得好:“投我以桃.報之以李’。你老弟先前在樓上救了小老儿一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所以……咳咳……小老儿愿意略進忠言,趁這儿街上人多,老弟最好及早抽身,因為小老儿雖然是出了名的爛好人一個,但我那些師侄,老弟知道的,卻一個個都是麻煩人物。”
  朱元峰悠悠然仰臉道:“可惜在下也是受人之托,雖明知危机四伏,卻不得不問出一個結果來。”
  酒龍微微一愣道:“受誰之托?”
  朱元峰衣袖一甩,展掌沉聲道:“它的主人!”
  看到朱元峰此刻手掌上那尊十絕金佛,酒龍臉上,登時失去人色。雙手顫抖,額汗如豆,緊接著,整個身軀亦為之飄擺不定起來。
  朱元峰將金佛迅速收回,緩緩接著道:“在下能夠生离絕谷,即出此老之助;現在,尊駕還想不想抬出您那些師侄來唬人,以及愿不愿回答在下的問題,那就是您莫大俠的事了。”
  酒龍掙了又掙,這才抖聲問道:“他,他老人家——”
  朱元峰冷冷打斷話頭道:“令師為人行事,閣下諒必清楚,請大俠最好少費唇舌!”
  酒龍垂下頭去,低弱地道:“龍門……九子谷——那地方……凶險得很……少俠如果要去,尚望多多小心。另外請少俠代稟家師,他老人家……以后……要是還能記起我這個不肖劣徒,請到五台光明寺找一個叫悟了的和尚……從今以后……武林中再沒有一個酒龍莫之野了。”
  朱元峰點頭沉聲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在下相信,閣下能如此一悟百了,令帥必然很高興,長安之事,己与閣下無關,閣下似仍以早离為佳。”
  酒龍點點頭,暗啞地道:“是的,謝謝少俠。”
  語畢,身軀一轉,戚戚然低頭過步而去。
  朱元峰目送酒龍那道瘦小的背影去遠,心頭止不住油然浮起一陣輕松感。他于心底喃喃地道:“這酒鬼現在看上去,雖然有點可怜兮兮的,但說不定將來也許還就是九龍之中下場較好的一個呢!”
  這時,潛伺在暗處的三條小毒龍,鐵青君、錢司寇和狄云揚等三兄弟,因見師叔酒龍始終未發下手或跟蹤之信號,在遲疑了一陣之后,只有皺眉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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