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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擲石功成恨托疆邊


  喘息之聲漸漸平复,忽地火光一閃,榻邊那人,在這一刻倏又伸手,駢指如就,點向他背上穴道。
  鐘荃動也不動,那人指快如風,已經戳在他背上。
  那人手指触處,但覺軟如棉絮,竟然毫不著力,不覺大駭,霍地起身后退數步。
  鐘荃全然不理不睬,仍然躺著不動。耳邊又听到喘息之聲。
  歇了一會几,黑暗中響起衣裳曳壁的悉索聲,卻是那人又從破洞中鑽出去了。
  他終究是少年心性,忍耐不住好奇心,便一骨碌爬起來,腰腿挺處,飛落在那破洞處,身形輕巧之极,著地時直如風絮飄墜,毫無半點聲息。
  探頭望時,外面也是黑暗一片,天上只有极微弱的星光,周圍也沒有燈光露射。但他目力极佳,只見那人身影婀娜,緩緩走出巷中。行動之間,顯得十分軟弱乏力。
  他吃一惊,連忙鑽出牆外。
  那女人在巷中掉頭四顧,顯得倉皇不安。驀然一聲怪笑,隨著笑聲,一條長大人影,凌空飛墜,挾住一股极大風聲,迎頭罩下。
  她喲地一叫,正想后退,卻被那風力卷住,不能移動。禁不住軟弱地路倒地上,閉目待斃。
  風力如山,堪堪壓頂而下之際,倏地一股大力從側面拂身而起,把頭頂的极重風力托住。救她的人,正是昆侖高弟鐘荃。
  他叫道:“師兄,是小弟在此。”兩股力量,一触即收,那條長大人影,也自墜地現身,敢情正是章端巴章端巴道:“師弟你怎的阻我,啊,莫非就是她么?”
  鐘荃應道:“師兄你為什么傷了她,還苦苦追赶?”
  章端巴搖頭歎一口气道:“她傷了么?已經累我忙了一整天,好容易才追上!”
  “你……”鐘荃詫异地回眼瞧她,只見她趺倒地上,再也站不起來。立刻住口,正想過來扶她起身,卻忽又躊躇止步。
  章端巴大步踏過去,鐘荃忙也跟著,章端巴道:“不妨事的,她是受我大手印掌力所震傷,以致真气逆運,我這儿有丹藥,師弟你讓她服下,歇一會儿便沒事了……”
  鐘荃接過丹藥,用漢語道:“姑娘,你認得我么?”
  “晴,是你。”她聲音微弱地道:“那野和尚凶得很,直把我追赶了一天。”
  鐘荃期艾地道:“他是章端巴師兄,是很好的人,姑娘千万別誤會。”他歇一下,又道:“這儿有他的靈藥,你服下便可以复痊。你站得起來么?”
  她喘息一下,道:“誰要他的藥?我不要!”
  鐘荃狼狽地蹲下身軀,解釋地道:“姑娘你別這樣,他真是很好的人。
  喏,你服下這粒靈丹,一會儿便會痊好。”
  他發覺她在黑暗中注視著自己,便又道:“章師兄大手印掌力,非常厲害,請你快點服下這藥,免得后患棘手,停會儿我替他向你行禮陪罪。”
  這回她被說服了。因為練武的人,最怕的便是受了難治的內傷,以致本身武功受損。尤其密宗大手印奇功,天下聞名,教她焉得不怕?再者她本來也不是不肯服用,不過惜這題目撤撤嬌罷了。這是女性的天性,倒也無足深怪。
  當下她張開嘴巴,鐘荃暗中皺皺眉頭,實在拿她沒法,只好用掌心托住那粒丹藥,送到她口邊,然后掌心一挺,那丹藥便跳彈人她口中。
  她咽下丹藥,但覺香生齒頰,一道熱气,直流下丹田,再由丹日冒起,遍走全身,將奇經八脈完全打通,方才那种真气反逆,气力不繼的現象,立刻消失。
  她掙扎一下,想爬起來,看來卻沒有成功,她道:“你扶我一把行么?”
  鐘荃又暗中皺皺眉頭,只好伸出雙手,托住她雙時,一齊站起來。
  她軟軟地依在他臂上,腳下一點也不肯用力,以致他放手不得。
  章端巴微咳一聲,道:“師弟你要提防點,這女人不是好東西。”
  鐘荃未及回答,他又道:“你大概已知那寶劍主人患病的消息.恐怕要耽些日子,我現在先回去,明儿再聯絡吧!”
  他期艾地應一聲,章端巴寬袖一拂,身形飛縱而起,轉瞬間越屋而去。
  她歉然道:“那和尚到底走了,你讓我到房子里休息一會儿成么?”
  鐘荃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本想不理她,可是面皮太嫩,總覺得難以啟齒,便道:“好吧,你爬進去便是。”
  兩人進得房中,鐘荃連忙燃著油燈。
  她坐在床沿,只管瞅著靠在桌邊的他,歇了一會儿,她歎口气道:“你兩番救了我的命,我心實在感激得很,你放心好了,我雖然聲名不好,但決不會糾纏你。”
  鐘荃覺得她聲音十分誠摯,立刻松口气地對她笑一下。
  她道:“我便是江湖不恥的蝎娘子徐真真,”她歇一下,見他沒有什么反應,便繼續道:“你不知道么?也好,其實我自己卻覺得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我知道許多人為了不能得到我,所以硬派了許多坏事在我頭上,哼,我才不怕咧。”
  鐘荃道:“那冀南雙煞,我倒是听人提過,你怎會跟他們結下怨仇,一直追到這遠的地方,他們的功夫實在不錯哪!”
  “他們么?還不過是替人跑腿賣命,有什么了不得的?我雖是以色換藝,卻比他們干淨得多哪!”
  鐘荃沉吟道:“以色換藝?你的意思是……”
  “你當然不懂,我的意思是說,人家悅愛我的色相,我便以此換來他的絕技,這有什么不公道的?你說對么?”
  鐘荃心中可大不贊成,但這時只好微微點頭。
  她徑自又道:“我雖然是個娘儿們,以色相事人,但骨子里面比許多男人都硬咧。誰敢當我的面,嘴巴上不干不淨,我總會要了他的命,即使是赫赫有名的,為了一句瞧不起我的話,我也敢要了他的命。”她傲然自負地挺挺身軀,卻沒有說出那人姓名。
  一點也沒有悲哀的气氛!”
  “哦?也許那些年輕的一輩,和這最老的沒有很好的感情。大家庭里往往會有這樣情形。”
  兩人正談論間,那司閣人見到他們,便道:“客人你不必等了,大少爺吩咐下來說不見客了。”
  鐘荃立刻問道:“那么貴少主什么時候才會客呢?我有件事非見到他不可。”
  “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大少爺這几天太忙了,恐怕不會有時間見你。”
  “那么我明天再來,看看情形怎樣。”
  那司閽人不耐煩地道:“隨你便吧!”說著話,已踅回大廳內。
  他們只好又往回路走,鐘荃心中有點煩,便命維克先回去,自個儿洒開大步,直走出城外。
  眼前便是烏蘭烏蘇河,夾岸沃田千頃,一片蔥綠,近午的太陽,晒在田地上,發出一种特別的气味,使人嗅了覺得陌生而舒服。
  他從小路上順步走著,不知穿過了多少頃田。走著走著,心頭開爽了許多。
  轉過一座小丘,丘后卻是一片丈許高的矮林,四下還有篱笆圍住。他便隨地張望兩眼,正想走開,忽然呼的一響,園子中心飛起一塊大石,最少也有四百來斤重。
  那石頭飛上兩丈有余,直上直落,向園子中心砸墜,傳來噗地一聲大響,似乎砸在什么軟物上。接著升起一陣笑聲,那聲音之雄壯,的确是前所未聞。
  鐘荃摸摸下巴,自個儿吐一下舌頭,想道:“我的佛祖呀,怎的有人能夠把這石頭,拋得像彈丸似的,這种神力,豈不是更在我兩臂力气之上。”要知鐘荃他本來天賦异稟,小孩子時他气力已大得惊人,加上正宗內家真力的鍛煉,更是厲害。可是要叫把這么一塊大石,輕易地擲上天空兩丈多高,似乎還不可能,橫著拋去,大約還可對付,這乃是運力方便与否的關系,除非像白眉和尚,已練成般苦大能力,袍袖拂處,則此石還不止飛起這么高。
  念頭一轉之間,只見那石頭又飛起來,也像方才一樣,打落在什么物件主,傳來沉悶的聲音,卻不似打在泥地上的聲音。
  笑聲如雷爆發中,他哪還忍得住,足尖點處,輕巧如飛鳥投林,徑自穿入林中。
  他的身形在樹林中,左閃右避,腳下輕登巧縱地點在枝上,絲毫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眨眼之間,已堪堪到了園心,他隱在枝葉叢中,定睛看時,不由得惊愕匪言。
  原來這園子中,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樹木,全都是枝于殘斷,剩下了一十三丈大小的空地。
  空地當中一個魁梧大漢,身上衣裳完全破碎不堪,露出一身黑黝發亮的肌肉,頭上閃閃發亮,沒有半根頭發,倒是個天生的和尚。
  再看到他面上和手足間,滿是泥污,形狀煞是駭人,這時他正彎腰去拾那塊大石頭,只見他垂著兩臂,輕輕便將那塊巨石抬起來,身軀伸直時,比之鐘荃要高出兩個頭,手長腳大,筋強骨硬,儼是巨無霸再世。
  只見他笑聲雷響問,驀然把石頭向空中一扔,跟著雙手抱頭,蹲在地上。
  霎時間,那塊大石直砸下來,正好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背上。本來已經零碎破爛的衣服,這刻被石頭一刮,整幅扯下來,已經不成衣了。
  鐘荃又伸一下舌頭,忖道:“原來他渾身的衣服是這樣破爛的,我見他方才背上現出白痕,敢情是練成金鐘罩的外門硬功。可是錯非是這傻大個儿,世上也難再尋出一個人,會把金鐘罩練成這個樣子,硬往自己身上打石頭。別的人即使有金鐘罩護体,可也給打扁哪,我鐘荃這趟下山,可真算太開眼界,遇見天下唯一的大傻子。”只見他這時高興得大笑不止,忽地躺向地上,手舞足蹈地滾將起來。
  地上原本橫著許多樹干,吃他亂滾一气,他的衣服固然更加胜下几塊破片,那些樹干也壓得拆裂斷折,再不用斧頭加工,便可以拿去燒用了。鐘荃暗中搖搖頭,想道:“這太個儿連褲子也滾破了,等會儿難道光著屁股往外面跑?”忽听那邊樹林中一個人雄壯地吆喝一聲,現身出來。
  鐘荃一听聲音,差點叫出口來,移眼看時,果然是章端巴喇嘛。
  章端巴走到大個儿身邊,叫道:“方巨,你在地上打滾于嗎?快爬起來。”
  方巨一骨碌爬起來,身軀雖然龐大,卻是十分敏捷利落。
  他嘻開闊嘴,在章端巴面前一站,竟比魁偉的喇嘛還高出一頭。
  他道:“我把這手玩意練成啦,小和尚你真行,我給你磕頭。”說著,扑地跪倒,用力磕起頭來。
  他這一爬下,章端巴又發現他腦袋中有一圈淡淡的白痕,正是必須童身才能練成的油錘貫頂功夫。
  章端巴也高興地道:“起來,我早已看見你的表演啦!”
  方巨十分听話地站起來,章端巴又道:“而且,給你買了這身衣服回來,這是挺大的尺碼了,你試試看。”
  他連忙接過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卻短小了許多,可是他快活地左顧右盼,十分興高采烈,那樣子是要章端巴稱贊他一聲才成。
  章端巴果然贊道:“喝,漂亮得很。但你要小心啦,別再弄破了,便沒有好衣裳給人家看了。”
  方巨連連點頭道:“是,是,小和尚的話都對,我記住在心里。”
  鐘荃雖然生性淳厚,這時听了他們的對話,与及那方巨憨頭憨腦的樣子,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尤其方巨對章端巴的稱呼,竟然叫做小和尚,那么其余的人,可都要變成小小人哩!章端巴一點也不在乎他的稱呼,卻非常慎重地道:“你這一身金鐘罩功夫,雖然刀槍不入,卻禁不住人家架火燒你。
  還有一些人的手掌是紅色或是黑色的,你便留點心,不要隨便給他摸上你身上,只可以硬給他碰掌,知道么?幸而你先練了十几年天山派的混元功,加上金鐘罩。除了絕頂高手之外,便不怕人家點穴,等明儿請我的鐘師弟,指點你几手掌法,也就差不多可以了。你要知我密宗的掌法,十分難練,短期內無法學會,鐘師弟是武林正宗的昆侖派,他們的掌法套數較多,可以揀些厲害而易練的教你……”
  “他是什么東西?“方巨怔怔問道:“也是個小和尚么?”
  “胡說,你見到他要恭敬點,要是胡亂喊他,他可要揍你。”
  “揍我?哈,哈!”方巨仿佛抓住什么把柄地大笑起來。
  “住嘴!”章端巴不悅地叱道:“你笑什么?”
  “除了小和尚你之外,誰敢揍我?哈哈……”
  驀然一聲暴喝,林中飛出一條人影,宛如大鷹橫空,輕飄飄落在方巨身旁。
  章端巴喜叫道:“師弟是你……”
  這人影正是鐘荃,他听了對話,當下覺得有替章端巴樹立威信的必要,雖則此刻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
  方巨用蒲扇般的大手掌,笨拙地比比鐘荃的高度,然后一語不發,放聲大笑。
  鐘荃哼了一聲,狠狠問道:“方巨,你敢瞧不起我么?”
  他雖裝出狠樣子,但心中沒有半點怒意,故此裝得一點也不像。
  方巨卻當以為真,搖手道:“小個儿別生气,我給你出气便了。”
  章端巴解釋道:“他說給你揍咧,師弟。”
  鐘荃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問道:“這法儿誰教你的,真不笨的主意嘛!”
  “我媽教我的,她不准我得罪人,人家一生气,便要我挨揍賠罪。”
  鐘荃肅然起敬,誠懇地道:“原來你是個大大的孝子,我不揍你了。”
  方巨愣了一下,問道:“你說什么?”
  “我說你是孝子,那是最好的人,我怎能向你動手。”
  方巨啊一聲,一把抓住鐘荃的肩膀,哭笑難分地叫道:“人家都笑我傻,只有你,哇,哈哈……”
  這一著超出他們意料之外,鐘荃不知怎樣說才好,心中卻非常感動。
  方巨又含糊地叫道:“你真是小好人,師弟。”他竟學章端巴叫起師弟。
  “你應該叫他師兄。”章端巴糾正道。
  “是的,師兄好人,小和尚也是。”他連忙改正。
  “好了,你別大叫大嚷,我們好好他說一會儿話吧。”
  方巨放開巨靈也似的手,乖乖地站在一旁。
  鐘荃問道:“章師兄,你到底怎樣認識他的?他那身橫練功夫大俊啦!”章端巴道:“昨夜我离開你,便在城外碰見他,他正好半夜偷偷練那混元功,雖則未練到頂點第三層,卻已達到第二層,而且根基非常牢固,尤其油錘貫頂的工夫已經練成,我一時高興,便指點他從原有根基,改練金鐘罩功夫,約定今日在這里會面,這便是全部經過情形了。”
  鐘荃贊道:“若不是碰著師兄乃是密宗高手,他這金鐘罩再也練不成,真是他的好運气。”他轉面向方巨問道:“方巨,你的混元功,是誰傳授的?”方巨道:“是個老道人,那時我大約七八歲,我的媽苦苦央求他,他摩挲我渾身好久,不住搖頭歎气,卒之教我每晚這樣練,于是我便一直練到現在。
  呢,對了,小和尚,你昨夜給我的銀子,我媽不准我隨便收下,要我還給你,并且代她謝謝你,銀子就擺在那邊地上。”
  章端巴搖頭道:“這怎么行?你媽的病,要銀子才能治好呀?”
  方巨道:“我媽說,一定不可以胡亂收下人家的銀子,情愿她——哇……”他忽然哭將起來,繼續地道:“情愿她病死……”
  章端巴為難地望鐘荃一眼,不知所措,鐘荃道:“師兄你去他家里一趟吧,他的媽既是病了……”
  章端巴擺手截斷他的話,皺眉道:“我生平最怕和婦人說話,這……行啦,師弟,你幫幫師兄的忙,就是你去一趟吧。”
  “什么?要小弟去一趟。”
  “這是最好的了,他的母親是漢人,你去正好合适。”
  “哦?”鐘荃證一下,道:“是漢人么?那小弟便去一遭。”
  章端已見他義形于色的樣子,禁不住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膊,沒有再說。
  當下兩人又談一些關于劍主波斯巨賈之事,据章端巴所知,那巨賈果真病倒了。
  于是約定明日再繼續聯絡,現在便分手,鐘荃由方巨帶路,徑自出林而去。
  方巨的家,乃是從這林子再過去五六里路,地方相當偏僻。
  鐘荃展開腳程,立刻發覺方巨原來天生的一對飛毛腿,迅速得异乎尋常,心中稱异不止。
  不久工夫,便來到一座牢固而粗陋的木屋,雖然大部分是用木建造,但四周仍有大半丈高的砂磚。
  卻見雙扉緊閉,一塊巨石堵在門口,方巨過去挪開石頭,然后叩門叫道:“媽,儿子回來了。”叫完后,拉開門扉,大步走進去,鐘荃也緊隨而人。
  這地方自然沒有廳房之分,更沒有陳設,但屋中卻光亮得很。
  靠右首牆邊,擺著一張榻木,床褥被裳十分丰厚,一個婦人在枕上側轉頭,瞧著他們進來。
  這婦人雙鬢俱白,容顏枯老,但面龐的線條輪廓,仍然覺得相當清秀。
  方巨壓低聲音道:“螞,這是我師哥,小和尚說的。”
  老婦人哦了一聲,鐘荃連忙赶上一步,恭敬行禮,然后道:“小侄鐘荃。
  叩見伯母。”
  他說的是漢語,榻上的婦人啊了一聲。
  “小侄敬慕令郎是個大大的孝子,故此不揣冒昧,徑來謁見請安,并代章端巴兄解釋一事,請伯母有恕唐突之罪……”
  她微弱地道:“阿巨快搬椅子請相公坐著,”她說的也是漢語:“咳,自從十二年前,見過天山彭道長一面之后,至今未曾見過我族的人……”她的眼中,已是淚光閃閃。
  方巨已搬來一張椅子,給鐘荃坐著,自個儿卻坐在母親床頭的地上。用那巨大的手指,替母親揩拭淚珠,一面道:“媽,你哭啦,師兄是最好的人,他一听我孝順你,便不肯揍我……”
  鐘荃岔開話題道:“伯母方才提起的,是不是天山二老的彭易老道長?
  小侄也曾听家師提過,小侄是昆侖派的。”
  細論起來,鐘荃未免太過粗心,也不想想在這邊荒之地,會有漢族婦人隱居,并且認識武林中的人,她的身世,也就大有思量之處了。可是鐘荃心地厚道,閱歷又淺,總沒有帶著三分防人之心,又認定天山是武林正派,這婦人既和天山二老彭易道人有瓜葛,定必也是好人,于是一無隱瞞地將自己的底細抖露出來。
  婦人輕喟一聲,道:“老身久聞昆侖派是一等的名家正派,代出高人,如今得見相公,果然不虛,只恨福薄緣淺,迄今方始識荊……”
  鐘荃連忙遜謝,道:“令郎昨晚遇到章端巴師兄,如今已練成金鐘罩功夫。章師兄乃是西藏密宗第一高手智軍大師的人室高弟,并且是有道高僧。
  為人最是厚道熱腸不過,昨夜奉贈的銀子,務請伯母收下,決無妨礙。”
  “得到相公一言,重于九鼎,老身豈敢不信?只是既承大和尚傳授絕技,又蒙賜巨金,此恩此德,如何能夠報答?”
  “媽,我給小和尚磕頭去厂方巨忽地插嘴。
  “阿巨,這不是叩頭便能夠報答的恩德,你要知道……”
  “伯母,”鐘荃忽然打斷了她的話,“你休息一會儿再說罷,時候多著呢!”
  她軟弱地閉上眼睛,方巨連忙從床頭處掏出一個瓦罐,探手一摸,忽然叫道:“媽,怎么一點點都沒有啦?昨儿不是還有半罐么?”
  聲震屋瓦,顯然心中十分著急。
  老婦人震動一下,睜開眼睛,苦笑一下道:“那都是假的,今早媽都倒掉了。唉,彭道長逾期不來,恐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面色漸漸泛青,難看之极。鐘荃心中大駭,眼看這婦人一口气快接不上,連忙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指大的羊脂白玉瓶子,拔塞倒出三粒紅色小丸,命方巨立刻給她服下。
  這一瓶紅色的小藥丸,乃是昆侖歷代秘傳的續命刀圭圣藥火靈丹。任何槍刀拳掌的嚴重創傷,只要服了,立刻保住丹田一口气,不致立刻斃命,以便從容醫治。如是輕傷,則几乎可以合口生肌,立刻痊愈。
  不過方巨母親的情形,便不能一概而論,因為這火靈丹只能治刀兵之傷,并非能醫百病。只是鐘荃一時慌忙,忘了這些,連忙倒出三粒給她服下。
  剎那間,方才母親面色緩和過來,睜開眼睛,居然有點精神,方巨失口號叫一聲,卻立即掩嘴止住,可是拇指般大滴的眼淚,卻直掉下來。
  鐘荃被他這种至情至性激動得鼻子酸酸的,安慰地道:“方兄弟別著急,你看伯母不是好轉了?”話聲中帶著濃重的鼻音,生像患了大傷風的人說話。
  方巨點點頭,气息粗大地喘著。
  方母在這气氛中,一時倒不知是悲是喜,歇了一下,才能夠開口,她道:“鐘相公古道熱腸,急人之急,老身感激難言。方才慨贈的丹藥,敢是貴派刀圭藥火靈丹?當年彭道長也曾提起過,說及此丹寶重非常,与他特為老身配制的冰魄丹,雖是一寒一熱,卻是殊途同歸,甚至更具靈效,可是根治老身所受的內傷,不過……”她頓一頓,終于說下去:“不過老身另有痼疾,卻仍無法法除,恐怕有負相公贈藥之恩咧!”
  鐘荃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歇了一刻,道:“伯母說曾受內傷,不知是遭誰毒手?”話一出口,猛又覺得這一問直是失言,頓時臉紅起來,岔開道:
  “天山彭老道長答應過几時再來的?”方母道:“彭道長應該在年頭時便再來,這是他親口答允的。可是,他終于沒有來,老身真不敢想象。”她忽然命方巨去打水燒茶,待得方巨被支使去后,又繼續道:“不瞞相公說,老身近些日子來,早已發覺賤軀情形不炒,老身意思不但指遏止內傷的藥已用完,更指的是那多年瘤疾。”她輕輕歎一口气,但跟著又用平靜的聲音道:“近來但覺全身已麻痹不堪,就快連心髒也沒感覺,那時一定完了。老身衰朽之軀;原不足惜,只放心不過巨儿,他一向便是這么憨憨渾渾,什么也不懂,咳……”驀地方巨慌慌張張沖進屋來,把這里兩人都嚇得一惊,但見他一語不發,在屋角找到桶子,又慌忙地出屋去了,敢情他去打水,卻忘了帶桶子。
  她又道:“老身原來姓紀,先父便是關洛武師紀騰,和彭道長最是交好。
  他老人家歿世多年,相公怕不會知道。”“小侄知道!”鐘荃忙道:“紀老前輩的外號不是龍泉劍么?敝師叔鐵手書生何涪曾經對小侄說過,紀老前輩乃是劍術大家。”
  其實當時何涪只對他說,龍泉劍紀騰的劍術,有些別出心裁之處,但并不曾十分推崇。
  方母啊一聲,訝道:“相公原來是鐵手書生何老前輩的師侄,當年先父還不敢和何老前輩比肩并排,說起來老身還得尊相公一聲前輩哩,請相公以后千万別像方才那樣稱呼才好。”
  鐘荃愣了一下,他倒是真不知道大惠禪師在江湖上,有這么高的身份:
  “小侄既与令郎論交在先,還是這樣照舊為是。”方母像是不愿多耗气力,只搖搖頭,便繼續說:“細論起來,先父的梅花劍法,倒沒有什么超凡出奇的地方,但他一柄龍泉寶劍,倒是希世重貴,能夠削鐵如泥,故此占得不少便宜。
  “后來先父做主,把老身許配与夫方致遠,他乃是老身的師兄,婚后的生活,本來過得很好……”她說到這里,忽然把聲音拖長,眼睛里閃出一絲夢幻似的光芒。
  “可是,后來他喝醉了酒,誤斃一人,于是在匆速中決定遠走川滇,避開這場殺身官非。我們兩人到了川滇交界處的敘州,安頓下來,后來家計稍窘,他便變得非常愛喝酒,盡日价昏昏沉沉,稍有清醒之時,則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江湖人,頓然間便有許多銀子收入。我屢屢勸他不來,實在沒有辦法,這時來往得最密的便是武林敗類千日香張大郎和雪山豺人,他們的樣子,瞧一眼便盡夠討厭惡心了,倒不知亡夫何以會和他們這般要好。甚至常時在我家中寢宿,特地為他們備了兩個房間。直到二十年前,那雪山豺人忽然來到,身負重傷,當下在我家調養,這一住便是兩年,看看也快痊愈了。
  就在一個月圓之夕,千日香張大郎來到我家,于是他們三人飲起酒來,約摸到半夜時分,我將一切安排好之后,正想歸房就寢,忽然千日香張大郎走來,手拿著兩杯酒,嘻皮笑臉地要我和他干一杯,我一向最怕見到他這种油頭粉臉無賴的樣子,卻不過只好干了。回到臥房,但覺天旋地轉,立刻失去知覺。到清醒之時,只見亡夫立在床頭,恨聲對我說,已經把禽獸不如的張大郎殺死了。這時我也覺渾身寸縷不存,四下還飄動著令人,迷惘的香味,那正是張大郎馳名江湖的千日迷香,我羞憤交集,正想尋死,卻被亡夫苦苦攔住,還安慰我說:‘這不是你的罪過,我決不會擺在心上”。后來我又知道。
  當亡夫發現我的情形時,那雪山豺人仍醉睡未醒,只有張大郎沒醉,神色間顯有不安,加上房中的香味,除了他還有誰,況且他事前還弄了那藥酒給我喝下,分明是存心行事。
  “隔了不久,千日香張大郎的死訊,不知怎地傳出江湖,他弟弟九爪神狐張二郎長尋上門來,指責亡夫不該擅下毒手。因為千日香張大郎雖以迷香馳名于江湖,而且無惡不作,但有一樁,他卻從不采花,宁愿費盡心机和銀子,去勾搭那些無恥婦人。憑這一點,他便非替兄長報仇不可。當下動起手來,亡夫武功雖然不弱,但怎敵那和雪山豺人齊名的九爪神狐張二郎?終于被他以神猿鋼爪的功夫,破胸解心而死,雪山豺人躲在一隅,并不出頭,當時我本想破出死命,也得為夫复仇,可是忽然覺得其中似有溪蹺,便悄悄躲躲在地窖中,挨了四天,才溜出來,一徑逃到天山找彭道長。在路上時已發覺好像內髒移位,受到暗傷。而在天山上,又受到雪封山洞一旬之苦,雖然總算找到彭道長,可是除了內傷之外,又加上麻痹之症,彭道長把費了無窮心力合成的兩瓶冰魄丹給了我,可以服用二十年,但在坐褥之時,体力支摘不住,連耗了兩年的丹藥,才保住這條殘命。為恐那害我的人,仍然跟蹤加害,便逃到這儿采……”
  鐘荃怔了半晌,問道:“那千日香張大郎不是已經死了,還怕什么?彭道長又哪儿去了?他不知道已消耗了兩年的丹藥?”
  方母鄭重地道:“老身這些年來,一直躺在床上尋思,覺得那天月圓晚上的事,絕不是千日香張大郎所為,因為他既有預謀,在酒中下了迷藥,何以又會在房中留下他特有的香味?最笨的人也不會留下這种證据啊!何況以張大郎的聰明,也決不會自露形跡地使用那种藥酒,那樣即使沒有迷香味留在房中,也可以尋到破綻的,相公以為對么?”
  鐘荃恍然大點其頭,但眉頭依然鎖住,顯然必中仍有未解之處。
  “再說回來,張二郎的武功雖是与雪山豺人齊名,厲害無匹。但他哥哥張大郎平常得很,全憑張二郎的名頭,才在江湖上吃得開,故此憑他未必有使我負上這种陰毒內傷的功力,這點也就夠人猜疑了。”
  “那么,難道是雪山豺人……”他禁不住瞪大眼睛,駭异地追問。
  “彭道長也是這樣推測的。”她作了肯定的結論。
  “但是,那杯藥酒,卻是千日香張大郎給您喝的呀?”
  “這不是更可以證實了么?”她道:“雪山豺人可以用巧言支使他邀我干杯呀!”
  鐘荃嗅了一聲,沒有再說話,眼光慢慢在她面上移動。她的頭發已經完全雪白,面上的皮膚,也顯示衰老不堪的皺紋,但那秀气的輪廓,和此刻充滿夢幻光芒的眸了,可以想象得出她當年的樣子,与及這些年來心中所受的折磨。
  “她也許正在回憶著當年和丈大的快樂日子吧?”他想道:“計算起來,她不過是四五十歲的人,但卻是如此地衰老暗淡,沒有半點生命的光彩。”
  他不覺黯然了。對于愛莫能助的受苦難者,是特別容易同情和哀傷的。
  尤其她那只充滿了夢幻的眸子,使他仿佛記起誰的眼睛。那是痛苦已經麻木之后,追憶怀念起甜蜜的韶光時的眼色,像夢一般朦朧飄渺,永遠永遠不能真實地獲得。
  鐵手書生何涪英挺的臉容,像電光似地閃過心頭,他的眼睛。“我記得了。”他在心中對自己大聲喊起來,同一剎那間,他仿佛看見另外一張男性的面容,用那深邃而堅定的眼光,牢牢地瞧著什么。“這不是你的罪過,我決不會擺在心上的。”那男人的面影響響他說。
  于是在這瞬息之間,他像驀地懂得了許多許多。他以同情的眼光,瞧著榻上的老婦人,了解她為何能夠堅忍地抵受心靈上的折磨,捱過了這漫長的歲月。
  “彭道長在巨儿八歲那年,”她虛弱的聲音打破了房中的沉寂:“來過最后一次。他老人家本想傳授巨儿的武功,后來又覺得不大妥,于是只教他練天山派秘傳的混元功。之后,他說要親自去找雪山豺人,查個水落石出。并且說會在我丹藥用完之前,再來此地。可是直到如今,還不見他老人家的面,恐怕又是老身不祥,連累了古道熱腸的老人家了。”
  鐘荃奮然站起來,肅穆地道:“小侄遲些日子,要南下江西,只要那雪山豺人未死,小侄總要替伯母找到他,查明老道長的下落,并且要為伯母報卻此仇!”
  方母啊了一聲,她真料不到這位昆侖高弟,竟是那么俠義為怀。要知雪山豺人名滿天下,豈是尋常人敢持虎須的?尤是鐘荃乃是昆侖門人,豈不知雪山豺人的厲害?當年稱為天山二老的彭易道長,也不敢直說替她報仇,那是因為那雪山豺人太厲害之故。
  于是,她流下几滴眼淚。
  方巨正好進來,一見母親淌淚,一下摔掉手上的茶碗,沖過來跪在床頭,著急地叫道:“媽,你為什么哭了?”
  方母振作一下精神:“媽心里太高興,這回死也能瞑目了。”
  鐘荃在后面瞧著方巨半截身,是那么魁偉巨大,想起了師叔形容過雪山豺人的話,兩下拉攏一比,不禁暗中點頭。同時也發覺方母另外一點苦心,便是始終不肯讓方巨練武去殺雪山豺人,因為到底其中有難言的不便處。
  方母道:“巨儿哪,媽快要到地下找你父親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听鐘相公和那位密宗大師的話,喏,孩子你別哭啊……”
  鐘荃心下一陣慘然,站起身來大聲道:“伯母,你老人家放心,小侄一定盡力照顧方兄弟,章端巴師兄也會的。”
  他瞧見方母含著眼淚,向他點頭道謝,當下忍受不住這种悲哀的气氛,緩緩走開。
  倚在木門邊,抬眼忽見天气已是未牌時分,反身人屋,向方母道:“小侄忽然想起章端巴師兄,乃是密宗高手,也許懂得治病,小侄現在立即人城,請章端巴兄來一次。”方巨听了,立刻破涕為笑,叫道:“小和尚會治病?我去找他……”鐘荃連忙攔住,命他好好侍奉母親,自個儿立刻動身入城。他可不知章端巴住在什么地方,根本也不識這城中道路,仗著在山上時,自小學會無數邊疆方言,于是只好逢人便詢問一聲,可知道紅衣喇嘛的下落。
  在城中左繞右轉,不一會儿走到藏人區集居住地區,他心中甚喜,忖料這番必定能夠探問出來。
  原已不寬大的街道,加以兩旁盡是販賣零碎雜貨架攤子,更把街心擠成擦肩摩背才能通過的小巷。他擠進去,人潮洶涌,汗味熏人,相當難受,卻是站不住腳探問,給人家擁過了七八個攤子。這時又不便施展出功夫,心中正在大費躊躇,忽地在人叢身軀碰擅中,臂上一緊,他本能地一掙一彈,卻沒有把手劈掙出來,不由得心中大駭,跟著身軀一歪,竟被人家扯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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