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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樹林深處,有兩個女郎也悄悄的抹去了頰上的淚珠,牽過在一邊的馬匹悄悄的躡上去。
  那是朱羽家中的侍女大小桃,這是兩個神秘的女郎,她們屈身在朱羽家中,是另有目的的。
  朱羽曾經派她們出去,相机刺探公孫梧的下落,現在她們卻悄悄的躡在預讓身后,目的何在呢?
  悄行片刻,小桃才低聲道:“姐姐,剛才那一場婚禮真令人感動,那個文姜也真有魄力,居然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追隨預讓流浪去。”
  “那是她會挑男人。換了我,也一樣不放過預讓的。
  小桃點點頭,輕輕一歎道:“我一直就在想將來出嫁要轟轟烈烈,好好的熱鬧一下,可是剛才看了他們的婚禮,既簡單又冷清,我居然好羡慕,好羡慕……”
  大桃笑道:“你想要熱熱鬧鬧的婚禮倒是不難,馬老伯已經升了晉城的總捕快,他的儿子也獨當一面了,辦完了這件案子回去,你們可以風風光光的成親。但是你想要剛才那樣的一個婚禮,卻永無可能。”
  “這是什么話?”小桃道:“我可以叫馬永成照樣也做一次。”
  “照樣做十次也沒那個味儿,你不是文姜,馬永成也不是預讓。”
  這不算是解釋,但小桃卻懂了,她們的跟前有一雙蝴蝶在追逐飛舞,天空中有兩只鳥在追逐翱翔,這是春天,他們都是在求偶。
  同樣是飛翔的動作,同樣的目的,但飛鳥与蝶蝴給人的感覺絕不會一樣。
  那是气勢上的不同,蝴蝶永遠不會有飛鳥的气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樣。
  過了片刻,小桃又問道:“他們恐怕還不知道朱羽會在前頭狙擊他們。”
  “嗯,應該是不會知道。朱羽這次行動很秘密,要不是我們昨天恰巧听見了他跟范中行的密談,我們也不知道。”
  “要不要告訴預讓一聲?”
  “不必了,預讓是有名的劍客,他應該有足夠的警覺性,不會受到偷襲的,而且朱羽也決不會去偷襲。
  “何以見得?他一向都是卑鄙的人。”
  “對別人,朱羽或許會不惜采取卑劣的手,但是對預讓則不會。因為朱羽也是很不錯的劍手,一個劍手在面對真正高手時,希望用自己的真本事去擊敗對方。”
  “朱羽能擊敗預讓嗎?”
  “不可能。雖然朱羽自己以為很高了,但是他仍然比預讓要差一點。”
  “姐姐,你又沒見到預讓的真才實力,更不知朱羽日來的進境,憑什么就預言胜負了?”
  “因為這是公孫梧去挑起來的。這頭老狐狸,躲在范中行的府邸,目的在對付朱羽。”
  “是啊!他的目的要對付朱羽,為什么還獻計范中行,要他說動朱羽去殺死預讓呢?”
  “妹妹,你就是不肯用頭腦。公孫梧的計划上看來是叫朱羽去殺預讓,實際上是叫朱羽去送死啊。你想,他一定深知雙方的虛實,才推出這個計划的。”
  “我看他們在伯仲之間,預讓也不會高到那里去。”
  大桃笑道:“你真笨,朱羽對公孫梧逼緊了不放松,預讓對公孫梧有留命之德,他怎么會去幫著朱羽對付預讓呢?這分明是借著預讓的手除掉朱羽。”
  “那我們怎么辦呢?如是朱羽一死,我們怎么回去交差?這些年來不是白忙了嗎?”
  “不會的。”大桃說道:“公孫梧還在。我們亮明了身分,找他幫忙,指點我們找出證据來,那樣就行了。”
  小桃道:“他會幫忙嗎?很多事情他也有份的。”
  “只有把他出脫了,好在我們最重要的是拿住元凶主犯,為先人复仇昭雪,其他的人也只有放過了。”
  “我可實在不甘心!我真想把他們一网打盡的。”
  “沒有辦法,只有擇重而避輕,天下事很難盡善盡美,我認為复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昭雪先人的冤屈,別忘了我們的大哥還關在監獄中,我們在晉城仍然是犯官的后人,沉冤不得昭雪,我們終不得出頭。”
  小桃一聲輕歎,顯然是被她姐姐說服了,兩個人悄悄的牽了馬,步躡著向前行去。
  預讓仍然是抱著文姜,在馬上得得的走著。他的心中充滿了歡欣,因為他終于找到了他理想的伴侶。
  當他開始闖蕩江湖,獻身游俠事業時,他已經為自己立下了一個擇偶的標准。
  他要找到一個美麗、賢慧、聰明而又心胸豁達的女子時,才考慮到終身的問題。
  美麗、聰明、賢慧,只是他個人的標准,也不難找,而豁達的心胸,是做一個游俠妻子所必須的。
  游俠的生涯是充滿危險,游俠的生命是短促的,他們极少有善終,差不多全死于非命。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机會,拋卻頭顱,洒盡熱血,從事一項轟轟烈烈、惊天動地的偉大行動。
  他們的名字留傳史冊上,流傳在后人們的心中,這是一個游俠的希望。
  這一個行動必然是壯烈的,然而每一個游俠卻從不肯放過這樣的机會,只不過有些人在机會來臨時,卻因妻子的懇求而放棄了,沒有一個妻子肯失去自己的丈夫。
  他們雖然保全了生命,一直生活在后悔与痛苦中。
  預讓看過不少這种例子,看了他們行尸走肉般的活著,心中就充滿了感慨。
  所以他一直很謹慎,不輕易的付出感情,他要找到一個能夠与他共享那份游俠尊榮的女子,才肯付出感情。
  那實在不容易,但他居然找到了,所以他十分的高興,把文姜抱得緊緊的,使她几乎要窒息了。
  文姜掙動了一下:“郎君,你抱得松一點好嗎?”
  “不行!為了找一個知情著意的老婆,我已經虛渡了半生的歲月,好容易找到了,我要把失去的時間都補回來,我恨不得兩個人揉為一体,永遠都不分開。”
  “但是也不要抱得這么緊呀?”
  “這樣才使我有一份真正的感覺,感覺到我是真正的擁有,不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可是你再不松一點,我的气透不過來,就要死掉了。”
  “不會的,我是一個劍手,我知道輕重,你還能說話,就不會死。”
  文姜歎了口气,沒有再作爭辨,事實上她同樣的也在享受著這种粗獷的、猛烈的,近于原始的愛情。
  愛情,必須要有一點痛苦,才能体會到甜蜜。
  在范中行那儿,她永遠得不到這些。
  她滿足的吐了口气,用自己的臉擦預讓壯健的胸膛,聞著那一股充滿了男性的魅力,帶點汗味的气息。她也在心頭低喊著:“這才是男人,這才是我要的愛情……”
  當她把雙臂拖得更緊來配合預讓時,預讓卻松開了?
  她惊奇低問:“夫君,你做什么?”
  下意識地,她以為預讓要進一步的愛她,因為這正是春天,太陽已經出來了,原野上百花盛開,春風吹來一陣醉人的暖意,春意也在她心頭蕩漾著。
  預讓找了一處較為隱僻的地方把她放下。文姜的心頭咚咚的跳著,她不是個扭捏的女人,對于在春色醉人的原野上做愛,更是充滿了一种野性的刺激与喜悅。
  可是當她充滿了柔情去擁吻預讓時,預讓的反應是冷淡的。他把馬匹交給了她,取下了挂在鞍旁的長劍:“文姜,你在這儿等一下,我到前面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前面是山,不會有人。”
  “有,我看見了亮光閃動,那是兵器的光。”
  “啊!兵器的光?有強盜嗎?”
  “不知道,但是我的判斷不會錯,一個劍手對兵器有著特別敏銳的感應,尤其是對劍器,雖只是浮光一掠,我已經能体會到那是一柄利劍,一柄充滿了殺机戾气的寶劍,執在一個高手的手中,要對我不利。”
  “那有這回事?誰會對你不利?”
  “還不知道,但我相信不會錯,我有預感,我要殺人時,殺气外溢,老遠就向人提出警告。這使我無法暗算別人,但是,別人要對我不利時,我也能預感到,這也使我免于暗算。”
  “郎君,假如有人能使你都感到威脅,那一定是高手。”
  “可以這么說,尋常的人,已經不足以引起我的感應了,只有絕頂高手才有此等气勢。”
  “這個人是來殺你的。”
  “在我的感受上,他是有此意圖。”
  “你卻不知道他是誰。”
  “文姜,我只是有一种感受,卻沒有千里眼,這人距我最少還有十里,我怎能知他是誰呢?”
  “你決定去接受他的挑戰了。”
  “我別無選擇,因為到河東去,一定要通過那條路,何況,我從來都沒有避過誰?”
  文姜道:“這一戰非常必要嗎?”
  “沒有。”預讓道:“我沒有生死的大仇,也不殺死誰,但是這個人等在前頭要殺我。”
  “避開他,既非必要,又何必要去拼命呢?”
  “文姜,不能避,一個劍手最重要的就是气勢,所謂气勢,就是斗志。也就是所謂必胜的信念,我避開了一次,就會想到有下一次,久而久之,我就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一個劍手如果失去了自信就完了,即使不被人殺死,也等于是死了?”
  文姜想了一下點頭道:“我懂了,許多人往往為了一點小事情而斗,至死方休,也就是為了這個。”
  “是的!武士之斗,所爭的不是事情的本身,那是不值得一斗的,但他們爭的卻是气。”
  “好!我明白了,我不會阻止你去。”
  “文姜,我知道你是個好妻子,這雖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但明白這重要性的女人可不多。”
  “可是我要跟你一起去看看。”
  “那沒什么好看的,而且還很危險。”
  “什么危險,假如你被人殺死了,那人也會殺我嗎?”
  預讓想了一下道:“大概不會,一個高明的劍手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是啊!對方如果是位高手,不會牽連到我,若是一個普通的劍手,絕對殺不了你,所以我沒有危險的。”
  “可是你在一邊能使我分心。”
  “郎君,假如我在一邊能使你分心,你就不必去應戰了,這證明你的修養太差,如果你沒有這种洒脫的心胸,我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樣的。”
  “說的是,但你為什么一定要看呢?凶戰、流血都是丑惡的事,不是一個美女應該看的。”
  “我不是喜歡流血,我只是在盡我做妻子的責任,你若是受了傷,我可以立刻照顧你,你若是死了,我就在你身邊,為你收尸,我更應該知道你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人的手中!”
  “難道你還打算替我報仇?”
  “如果你是死于公平的決斗,我不會那樣做,如果別人是用陰謀算計了你,我就會記住那個人,即使不報复他,也要讓人知道,你并非死于技藝不如人,維持你的英名。”
  預讓終于笑笑道:“好吧!你心里有了這准備,我就不在乎有你在旁邊了。你記住,我活著,我們自然可以快樂的生活,我死了,你也該活下去。”
  文姜一笑。“我不會自殺的,我還沒活夠!”
  預讓又把她抱了起來,上馬徐徐前進。
  他們雖然知道前面有危險,也想到很可能不久就將生死异途,但他們居然都若無其事。
  勇士是以歡笑去面對死亡的,不是他們喜歡死亡,而是他們無愧于死亡。
  大桃与小桃在遠處又繼續赶來了,小桃輕輕一歎:“若不是我一直追躡著他們,我簡直難以相信他們是不久之前才結合的,到現在還不到一刻工夫!”
  大桃道:“是的,听他們的談話以及他們相互了解的程度,一定以為他們是多年的夫婦了。”
  “他們認識都有一年了。”
  “那一年都沒什么,我知道他們很規矩,從未私下說過一句話,更談不到感情。”
  “但是范中行卻已看出了他們在互相傾慕,他們早已互相了解,互相心許了,昨夜只不過是一個机會,促成了他們在一起,所以范中行才知道文姜夫人一走,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才要唆使朱羽去殺預讓。”
  小桃幽幽地問道:“朱羽即使殺死了預讓,文姜會回到范邑去嗎?”
  大桃道:“依我看是不會的。預讓若是死了,文姜也會追隨于地下,他們的身体雖未結合,他們的心靈早已結為一体。”
  小桃忽又問道:“姐姐,你希望預讓被殺嗎?”
  “怎么會呢!我衷心地期盼他胜利!”
  “他若不死。朱羽一定要死了!”
  “嗯!高手較技,已經沒有胜負,生死也只是一念之差。朱羽的劍技差一點,他之所以敢去殺他,就因為有了文姜,他以為預讓有了顧慮,斗志必弱,假如他听見他們剛才的談話,就會打消戰意。”
  “你希望朱羽死嗎?”
  “當然。這是我們拋家遠出的目的,也是我們報仇的机會。我們已經能确定當初殺父親,劫去官餉,陷害大哥入獄的人是朱羽,但是憑我們的能力,又降不了他,告他又沒有确實的證据,只有寄望于預讓了。”
  “可是我知道朱羽召你侍寢過。”
  “不錯,他是主人,我是奴婢,我無法拒絕。”
  “姐姐,你別強詞奪理了,你若是心中不愿意,拼死你也不會答應的。”
  大桃神色微變,未作答复。
  小桃道:“朱羽人既生得倜儻瀟洒,口才學問又好,劍技超凡,這條件足以使每一個女子動心,倒是怪不得你。”
  大桃冷笑道:“若是你以為我愛上了他,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眼界高,看不上一般的男人是不錯,朱羽的條件能使我動心也不錯,但是我絕不會愛他。”
  “為什么呢?他對你也不錯呀。朱羽雖然好色,但絕不濫用情,他對一個女人好,是真心的好,雖然他是我們的仇家,但他只是主使者,爹并不是他殺死的。”
  “他是元凶,我們已經調查得清楚了,這些年來,許多大的盜劫案子以及官餉被劫的案子,全是他居間策划的,我們的父親死了,他就是凶手。”
  “姐姐,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我是怕到時你動情。”
  “若以為我對他有情,那就太不必了。他召我侍寢,只是那天他想要個女人,并不是喜歡我。我之所以不反抗,是因為我們已經打了進來,略有所獲,我不想功敗垂成,此外什么都沒有。”
  “我看他對你好像略為特別。”
  “那是因為他沒摸透我,我對他一直若即若离,不為他的風采所迷。他雖然得到了我,卻沒有征服我,所以他才感到有點屈辱,他以為跟他接近過的女人都會死心塌地愛上他的。”
  “事實也是如此呀!”
  “未必。我就一直沒有看中他過。”
  小桃顯得不以為然。
  大桃道:“我說的是真話。他自以為風流倜儻,對女人的感情只是一种施舍,他已經有了不少女人了,仍然公開揚言,他的翠芳閣要等候一位絕世無匹的美人住進去。”
  “他有這個資格的。”
  “可是他卻沒有為那些他接近過的女子打算一下,既不准嫁出去,又不給她們一個名份地位,甚至于不讓別的男人去沾一下,他根本就是個獨夫。”
  “那些女子都是心甘情愿如此的,我問過她們,她們情愿一輩子侍候他!”
  “你卻沒有問過我,至少我就不是。我殺他之心從未止息,而且比以前更加深了。”
  小桃道:“那就好,姐姐若不是有這番談話,我就要阻止你過去了。”
  “為什么?”大桃問道:“難道你還怕我會放過朱羽?”
  “那倒不怕。他跟預讓決斗,非死即生,我們也作不了主,我怕是在緊要關頭,你出手幫他一點小忙,那對預讓就太不公平了!”
  “我幫得了嗎?”
  “幫得了的。如果在他們酣斗之際,你只要發出一枝袖箭,就可以置任何一人于死地。”
  大桃道:“我要真那樣做,你也阻止不了。”
  小桃道:“不,我阻止得了的。只要你有這個意思,我會立刻殺了你。”
  大桃望著妹妹,似乎感到很惊奇,小桃毅然地道:“姐姐!我不是說笑話,我是真的作了這准備。”
  “你又為什么呢?難道你愛上了預讓?”
  小桃道:“是的,我愛他,他是個十足的男子漢。”
  “妹妹!那怎么可能呢?你們只見過一次面,談過几句話,甚于他現在見了你都不認得了。”
  “那不重要,只要我愛他就行了。我對他的感情不是那种男女之愛,不需要他認得我,我更不想嫁給他。但是我尊敬他的為人,欽佩他的劍技。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神像,是至善至美的化身。所以我不能容許別人去傷害他!”
  大桃輕歎了一聲:“如果他敗在朱羽的劍下,你會不會用袖劍去暗算朱羽呢?”
  “不會!如果那一戰是公平的,如果朱羽不使用狡計,全憑劍技胜過他,我絕不插手。”
  “即使朱羽拔劍要殺他,你也不插手!”
  “是的。真到那個時候,我出手也沒有用,也救不活他了。一個劍手只有一次真正的失敗,那也是他生命的終結,我即使留住了他的生命,他也將成為一具行尸走肉了,倒不如以一次轟轟烈烈的死亡,使他保持此生的完美。”
  “妹妹!我真不懂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說明白點。”
  小桃微微一笑。“沒什么玄妙的,你如具有我這份悟力,我不說你也懂,否則,我就是說破嘴,你也不會明白。快走吧,再遲就赶不上決斗了,兩個高手的決戰是很快的,或許只有一個接触就分出高下了。”
  她們赶到落魂崖前,朱羽已經現身攔在路上了。他占了很有利的位置,背著朝陽,使預讓的臉在陽光的照射下。
  文姜還是在馬上,很從容也很鎮定。
  預讓似乎不想接受戰斗,他淡淡地道:“朱羽,你我這一戰并無必要,你放不過的是我這名頭,可是我此去投奔河東智伯,不會再在江湖上走動了,也不會再跟人論劍,成為你爭雄的對手了。”
  朱羽一笑道:“那不是我要找你的原因!”
  “有什么非戰不可的原因?”
  “原因很多,有些是可以說的,也有一些是不能說的,可以說的我說給你听,比如說,你被譽為當世第一劍客,只要活著,我就永遠到不了第一。”
  “這太可笑了,我并沒有以天下第一自居,即使你胜了我,也不見得就是第一了。”
  朱羽淡笑道:“天下第一是由別人公許的,你不承認也沒用,假如你是劍技平平,即使自認為天下第一,也沒有人會承認。現在大家都認為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你就是天下第一,除非你倒下來,才有第二個人代替你。”
  預讓苦笑搖頭。
  朱羽指指文姜道:“還有,就是她了,你知道我曾經蓋了一座精美的樓閣,要得到一位天下第一的美女而建之,那座樓還空著。”
  文姜笑道:“你不會是想要我住進去吧?”
  朱羽道:“我正是有這個意思。”
  “這份感情我很感激,只是你遲了一步。”
  “遲一步總比遺憾終身好!”
  文姜道:“有些事遲一步就是遲了,遲得無可挽救,若是在我未嫁之前,你來相求,我是會考慮的。”
  朱羽笑道:“以前我忙于練劍,亦聞過夫人美名,在夫人于歸范氏之日,我曾在路上相迎過。”
  文姜笑道:“原來那天攔路搶親的是你!我說誰有那么大的膽子呢!”
  “朱羽!”預讓插口道:“文姜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朱羽笑道:“沒關系,我不在乎她做過几個人的妻子,只要她最后歸于我就行了。”
  文姜笑道:“恐怕你還是沒有明白,我是范中行的妻子時,我還可能另事,但我成為預讓的妻子時,已經永遠不會改變了。”
  “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你也不是預讓的妻子了。”
  文姜庄然道:“當世上沒有預讓時,也不會有我了,他活我追隨他,他死時我也跟著去死!”
  看她那种堅決的神情,朱羽微微一震,接著笑道:“夫人!我是一個很不容易死心的人,因此,我一定要試過了才死心。再說,我的那座樓閣雖然為天下第一美女而備,卻并沒有限定死活,如果得不到活的,死的也一樣。”
  預讓沉聲道:“好了,朱羽,你出劍吧!”
  朱羽道:“你還沒有听完我要除去你的理由呢。”
  “不必了,只此一點就已足夠,你要我的老婆,我不能讓給你,為這一點,我已經有跟你一戰的必要了。”朱羽笑道:“她昨天還是范中行的老婆!”
  “不錯,但今天已不是了。”
  “預讓,你是聞名天下的俠客,范中行曾是你的雇主,你背主另投,又拐走主婦,這是俠客的行逕嗎?”
  預讓哈哈一笑道:“朱羽,不必拿這种道義的帽子來壓我,那不會使我減低斗志的。劍士之威在气勢,心存愧咎,气勢自弱,你大概就是想揀這便宜吧?”
  “我承認有一點,但是,你全無愧咎之心。則證明已不配作為一個劍士,是一個罔顧道義的匹夫。殺一個無義的匹夫,可以增加我的气勢,所以,預讓,今天我已占了九分的胜望,而你卻死定了。”
  預讓淡然一笑道:“朱羽,盡管你手中執著劍,你也會舞弄兩下子,但從沒有成為一個劍士過,你也根本不懂什么是气勢,所以,你不必去動那些歪心思了,出劍!”
  朱羽倒是有點猶豫了。他原以為提出了預讓拐帶文姜的事可以使預讓心虛气餒,或是惱羞成怒,這兩者都可以使預讓的出手受到影響,可是看到預讓的神態,卻完全不像受到干扰的樣子,他站在那儿,朝陽的紅光映在臉上,像是一尊巨人。
  反倒是朱羽自己有點心虛了,他几次想要抽身而退,放棄這次的戰斗了。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決不能退,今天一走,不僅他的聲譽會一落千丈,而且永遠再也無法恢复自信了。
  這還在其次,另外還有一個最重大的理由。
  那是他所謂不能說出來的理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公孫梧授策范中行,把他激出來的理由。
  朱羽的財富有一小部份是他經營所得,大部份則是他劫掠而來,只是他很小心,蒙面遠出做案,所以一直沒被人發現。
  當然,也有人怀疑到他,秘密的派人調查,雖有一點蛛絲馬跡,但因缺乏有力的證据,沒人動得了他。
  大桃小桃姐妹就是為了這個原因而來的。
  公孫梧曾經當過他的總管,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提供了范中行一個秘密的資料。
  河東的富戶曾有十二人被劫,連智伯用以購買軍需的金子也被劫過兩次,智伯為此很震怒,一直找不到線索。
  范中行告訴朱羽說,預讓已經知道了他的底細,他如去到河東告訴智伯,必將對朱羽展開行動。
  以智伯門下的劍客,加上預讓,朱羽的手下雖眾,也難是敵手。
  因此,最好就是截殺預讓。這個理由使朱羽下定了決心,所以,現在朱羽是不能退了。
  朱羽緩緩地抽出了劍,拋棄了劍鞘,預讓沒有動,朱羽慢慢地接近,預讓還是不動。
  朱羽已逼近到伸手可及的距离,預讓的劍雖握在手中,卻沒有离鞘,朱羽忍不住道:“你可以拔劍了。”
  “不必,到我該拔劍的時候,我自然會。”
  “預讓,我知道你很快,你對別人都是在最后才拔劍,但是對我,你不必如此大意,我的劍不比你慢。”
  “那是你自己的說法,在我眼中,你比別人高不到那里去,一個好的劍手永遠知道在什么時候拔劍,像你這种老早就拔劍的劍手,尚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朱羽被激怒了,通常他不會這么早就拔劍,今天因為對手不同,他要爭取任何一點先手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出劍棄鞘,想不到竟為此惹來一頓譏諷。
  但是他畢竟不是個平凡的劍手,也知預讓是在激怒自己,要自己了斷,這也證明了預讓盡管在外表上看不起自己,實際上還是深怀戒心,否則也不會有這种心理上的攻勢為輔助了。朱羽安定下情緒,預讓的輕慢反而增加了他的信心,他緩緩地發出一劍。
  因為他不欲對方看出他的意向,發劍時隨手一揮,看似漫不經心,劍至半途,才突然加注勁力,幻出三朵劍花,擊向預讓,又快又狠。
  三朵劍花攻向三處要害,任何一朵都可虛可實。只要對方有一個地方防守較疏,劍尖就會搶攻進去。
  朱羽更知道這是拼命,不是切磋印證,也不可能激戰上几千几百回合,出手就是殺著。
  預讓仍是沒有動,他敞開了胸膛,似乎毫不設防,朱羽攻的三個部位,都是毫無抗拒的,也都可以長軀直入,這使朱羽猶豫了一下,當他決定把攻擊集中在胸前時,已經耽誤了一剎那。
  這是很重要的一剎那,預讓終于在最危急的關頭,抽身躲開了,但是已被挑破了一點衣服,也被挑破了一點肌膚,血水滲出,染紅了衣服,但只是輕傷。
  第一劍得手,使朱羽信心大增,但也暗暗佩服,預讓在最后關頭仍然避開這必殺的一劍,畢竟不凡。
  這是朱羽在最近一年多專心精練的殺著之一,也是專為与預讓一戰而下的苦功。
  預讓微微動容道:“好劍法,地動天搖,劍發無方,應是必殺之著,只可惜你把它分為三處了,若是集中于一點,任何人也難以躲過。”
  朱羽何嘗不知道,他劍分三路再合為一,在時間上略慢一步,但是他沒想到預讓的反應是如此快,照一般的倩況,對方一定要先研判他的三個劍式的虛實,然后再作閃避,那時就會在發劍之后主動總是比被動快的。
  預讓卻是對三劍都不加理會,等到劍風触肌才作應變的動作,雖也是動,卻是蓄勢而動,快捷多了。
  那一劍倘若只有一式,不分散的話,預讓就躺下了。平白失去了一個好机會,朱羽沒有后悔,他還有机會,各种的殺手,他還有好几招呢。
  運足勁力,他再度攻出一劍,這次更糟,因為他驟覺眼睛一花,連方向都取偏了。
  眼睛是被陽光照花的,第一招攻勢時,預讓已跟他調了個方向,使他面向陽光了。
  朱羽暗罵自己粗心,怎么會把有利的位置讓出去呢?他必須要轉回去。
  因此他埋頭揮劍,像一頭奔牛似的急沖回去,手下全無章法,勢子卻銳不可當,而且更看不出是什么路數。
  預讓顯然為他的招式振住了,摸不透這是什么劍式,先退了几步,終于又以一個巧妙的身法滑過了。
  兩下才交錯過去,朱羽立刻就止步回頭,臉上綻出了微笑,他終于又爭回了背日的位置。
  預讓站定了身子后,朗聲問道:“朱羽,你剛才所使是什么劍法?”
  朱羽得意已极,哈哈大笑道:“那是蠢牛劍法。”
  “這是那一家的高招,怎么以前沒听說過?”
  “這是本公子自創的劍法,不載于那一家的典籍中,但是十分有效。”
  “有效?有什么效?”
  “預讓,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我一個不小心,被你奪去有利的位子,必須要搶回來,但是我知道你是不肯輕易讓出來的,所以我只有唬你一下子,剛才那一陣急舞完全沒有章法,只是為了亂你耳目而已,但是把這個位置搶了回來,所以叫蠢牛劍法,因為你居然被那一陣子瘋牛似的急沖給唬住了,不是蠢牛是什么?”
  他高興至极,得意地大笑。
  預讓沉聲道:“剛才我們擦身而過之時,你全身都是弱點,我若是趁机出擊,豈不是冤枉送了命?”
  朱羽一笑道:“是的,那我自己就是蠢牛了,反正我那套劍式一發,總有一方要做蠢牛的。”
  “朱羽,劍道是极為庄嚴的學問,你竟以這輕率的態度視之,還配稱為一個劍手嗎?我因為你是個成了名的劍手,必不至無賴若此,才沒有趁机出手攻你,但你若是如此不自重下去,吃虧的必是你自己。”
  朱羽大笑道:“預讓,那是你把劍道看得太神圣了。劍道也者,用劍之術也,換言之,也是殺人的方法?能殺人的就是好方法,沒什么可敬的。剛才我那一招,若是用在一個不知劍的人,自然很危險,用在我手中,誰也不敢輕攻,因為沒有人相信我是亂揮無章的,不為敵所料,就是良策。”
  預讓一歎道:“朱羽,你的劍法已落下乘,因為你想靠行險僥幸以取胜,對自己已沒有信心了,收劍回去吧,你胜不了我的。”
  “預讓,我沒有這么笨,給几句大話就唬回去了。今天我不是想胜過你,而我是要殺你。”
  “不胜過我,你殺得了我嗎?”
  “殺人并不是難事,有很多的方法!”
  “但要殺死我,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擊敗我手中之劍,否則你絕對殺不了我。”
  朱羽笑了一笑道:“預讓,你太有自信了,雖然,一個劍手不可沒自信,但自信太甚,是很容易死掉的。”
  預讓只笑了一笑,連話都不再說了,他的劍仍是留在鞘中,也仍然挂在腰間,只是手已扶在劍柄上,隨時可以出手。
  朱羽也在等待,等待看陽光突轉強烈時,突出精著,一擊而成。照說預讓該知道才是,他知道自己所處地位极為不利,應該立刻搶回背日的方向,但預讓似乎沒作這個打算。
  他睜大了眼睛,對著越來越強的日光,眼皮一眨都不眨,似乎想漸漸的去習慣那种光。
  朱羽更得意了,哈哈大笑道:“預讓,如果你以為能張目對日,那就錯了,沒有人在日光的照射下張目的。現在只是朝日初上,光線還弱一點,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厲害了。”
  “預某長到這么大,又不是今天第一次見到日出,用不著你來饒舌。”
  “哈哈……,但今天可是最后一次見日出了,你不妨多看看吧!”
  預讓沒有再開口,靜如山岳般的峙立著,他的從容与气度,使朱羽忽地感到恐怖了,他仿佛覺得自己面對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岳。
  山岳不是一個人持劍可以推倒的,在恐懼中,朱羽卻除了殺死預讓外,再也沒有自己生存的余地了。
  英俊、瀟洒、多金、善劍,這些优越的條件,在預讓面前,忽然都變得淡然無光。
  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像個逗人發笑的佞人弄臣。
  這种感覺愈形強烈,斗志就愈形消退。而殺預讓之心也愈烈。斗志愈餒而殺人之心愈切,這是很矛盾的心理狀況,也是最危險的狀況。
  明知道此刻最不适于戰斗,但朱羽已沒有選擇了。
  他早就准備与預讓一戰。今天的時間、地點都是自己挑的,沒給預讓一個同意的机會就已決定下來了。今天要是不能成功,此后的一生就要活在預讓的陰影中了。
  朱羽是絕對無法忍受這种生活的,因此,他一咬牙、發劍攻了出去。
  他的時机也恰到好處。一輪紅日,剛好從山崗跳出,把一縷強光挪了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預讓的劍出鞘了,這也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時刻。日光對預讓不利,對朱羽還更不利,這是朱羽万万沒想到的。
  預讓的劍出鞘之后,那發亮的劍身映著日光,把陽光都反射過來扰亂了朱羽的視線。逼得他閉上了眼睛。
  高手對壘,一方突然失去了視力,那可是很糟糕的事,兩個人再度錯肩而過。
  預讓的長劍歸鞘了。胸前有一抹血痕,那是朱羽劍鋒造成的。朱羽的劍法畢竟不凡。
  朱羽也站著,沒有回過身來,他的背對著預讓,以怪异的聲音問道:“預讓!你還站著嗎?”
  預讓道:“是的,一個劍手是不能倒下的,一生中只有一次。”
  “這么說我那一劍并沒有殺死你了?”
  預讓道:“預某豈是那么容易殺死的?”
  “你別嘴硬。我知道那一劍已經把你傷得很重,你是在硬撐著的。”
  “我只要比你多撐一會儿,看著你倒下去就夠了。”
  “哈哈!我雖然沒能胜過,到底沒敗得太厲害,至少,我也要了你的一條命。”
  “我真不懂這一戰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至少可以向人證明,預讓是天下第一,我朱羽也沒排在第二去。”
  朱羽的腰開始噴出鮮血,倒下來時,內髒開始由腰擠了出來,預讓的一劍,划過了他半邊的腰。
  后面沖出了一堆人,大桃与小桃奔向地上的朱羽,檢查了一下,确定他死了,小桃向預讓恭身行禮道:“預公神勇,天下無敵。”
  文姜則過去為預讓裹扎傷口。“郎君,你受的傷并不重嘛,怎么朱羽會以為你們同歸于盡了?”
  “他那一劍出手凌厲,當者無幸,只因為他的目光被我劍上的反光所眩,偏了一點!”
  “他拼命要搶背日的方向,卻沒有占到便宜。”
  “是的!一個劍手應該相信自己的劍術,那才是最靠得住的,此外沒有一樁是絕對有利的。”
  文姜歎了口气:“剛才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還以為真的傷重死了呢,郎君,你明明只受了點輕傷,為什么不向朱羽說明白呢?”
  “對一個死人,我又何必要他敗得太慘呢?”
  預讓說這句話時,表現得很平淡,但是在別人的耳中,這番話极具震撼力,因為它烘托出一個偉大的靈魂。
  蹄聲得得,王飛虎駕著一乘車過來了,他站在御車的位置上,另外空出的客位上舖著很厚的豹皮褥子。這是文姜平時出游的車駕,車上還有一頂朱紅色的遮陽華蓋。
  文姜不禁色變道:“王飛虎,你來干什么?”
  “奉城主之諭,請夫人回去。”
  “你好像是從東端過來的?”
  “是的,小人一直就等在那邊。”
  預讓道:“你知道朱羽准定會在這里攔截我們?”
  王飛虎頓了一頓才道:“知道。因為城主昨天漏夜急訪朱羽,央求他在此地阻截預兄的。”
  文姜怔了一怔道:“范中行去央求朱羽來的?這個老頭子,我倒真有點佩服他了。他怎么會把朱羽搬出來的?”
  王飛虎想想道:“朱羽雖聚財盈億,但并不全靠營利所得,主要是他暗領一批蒙面的騎士,在邊塞游動出擊,暴良客商貨隊,掠其財富而致富。”
  文姜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一直都在怀疑,朱羽的生意雖然做得大,但是他花得也凶,縱有盈余,也不應該暴富如此。原來他有這不花本錢的買賣。”
  王飛虎繼續笑笑道:“河東智伯的軍餉以及境內富戶的貨財也被他下手過,智伯為此很生气,傾全力追查盜蹤。”
  預讓道:“那与我可沒有關系呀。”
  “有的!”王飛虎道:“如果預兄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走后告知智伯,率眾前來討伐,他的多年辛苦,豈非將毀于一旦?”
  預讓笑笑道:“這倒不錯,如果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一定會管的,但是我并不知道呀!”
  “他以為預兄知道了,城主說預兄就是回來掠取證据,到河東召喚人手去了。朱羽緊張了。故而埋伏在路上邀戰,勢必要殺死預兄不可。”
  預讓冷笑道:“難怪他非要找我拼命不可,原來是為了這個!”
  文姜也冷笑道:“他去邀斗,還說另外有不足以告人的原因,也一定是指此而言。”
  王飛虎道:“是的,他心中早有找預兄一戰之意,但始終沒有把握,這次勢在必行,不得不來了。”
  文姜道:“范中行居然能打听到這秘密,實在不容易,但他卻不該扣在預讓的頭上。”
  小桃冷冷地道:“這是個絕大的秘密,范中行何由得知,這都是公孫梧透露的。他原是朱羽的助手,參与其事,因為被預大俠砍斷了一只手,沒有什么用了,朱羽要殺他滅口,他才出賣了朱羽。”
  “姑娘,這話不公平。”公孫梧忽然現身。“老朽是他的總管,知道他的行動,卻沒有參与他的劫掠。老朽一直都在他的家宅中,沒有离開過一步。再說,也不是老朽沒用了,一臂雖殘,管家仍能胜任,老朽是為了心萌去意,借著受傷的机會要离開,才引起他的殺机。”
  公孫梧是藏在車子里的,這時掀帘而出,倒是使別人一惊。
  預計冷冷地道:“先生倒是好算計,為了要避開他的追殺,竟利用預某來替你除去對頭。”
  公孫梧一拱手道:“大俠,實在對不起,老朽日近風燭殘年,而朱羽人多勢眾,劍技高深,老朽實難逃其毒手,只有依仗大俠之神勇以保之。”
  預讓面有不豫之色。
  公孫梧又道:“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為了苟延殘生而作百斗掙扎,用任何手段都是值得同情的,預大俠想必不致因而見怪吧!”
  預讓一歎道:“先生說的是,我也不會讓朱羽傷害老先生,又何必要兜這么大的圈子?”
  “大俠念公好義,當然會垂危所請,甚至于主動的去找朱羽,但老朽深知朱羽之為人,他一定不敢正面應戰,悄悄地躲了起來。”
  預讓道:“這就怪了,我去找他,他不敢應戰,我不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是的!”公孫梧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猜忌多疑,大俠若是找上門去,必然已有了准備,可能還另外作了安排,他知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應戰,多少會吃點虧。他卻是半點虧都不肯吃,故而一定要在完全主動的情形下才肯一戰。”
  “主動者雖然占了一點便宜,但也有限。”
  “朱羽卻是很計較這些小地方的,他在決斗時,任何一點有利于戰況的條件,他都不肯放過。”
  預讓點點頭。公孫梧的确說得不錯,朱羽是個專好走捷徑的人,剛才決斗時,他就是要占便宜,背向日光,才忽略了反光的刺激。
  當然預讓目受陽光直接的照射,他同樣的看不清楚,但他一直是面向日光,瞳孔因而縮小,此法能抗畏強光的刺激,也就是說,他約略還能看到一點影子。
  就是這些微之差,決定了生死胜負。
  默默片刻,預讓才道:“老先生,今天僥幸是預某獲胜,才落個皆大欣喜,若是預某死在他劍下呢?”
  公孫梧道:“預大俠,如果你的劍技不如他而被他殺死,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你遲早都會跟他一打的,即使到了河東也是一樣,你是天下第一劍客,朱羽不肯讓人在他之上。”
  “他會追到河東去找我嗎?”
  “他不會,但是大俠會再來找他。老朽把他劫掠的事透露到河東,智伯必不會甘休。”
  “智伯門下多士,不見得就用到我。”
  “智伯門中多士,但是劍技高于朱羽者找不出一個來,朱羽之所以要急于殺大俠,也就是為此。他并不太在乎秘密泄漏,因為他本身的實力也不弱,誰想捉住他都不容易,只有大俠才是他的勁敵。”
  預讓苦笑道:“我不是他的勁敵,若不是他聚然受到反光的照射迷了眼,現在躺下的是我。”
  “适才一劍老朽也沒有放過,你們雙方都夠快的,只以些微之差,胜者雖然僥幸得存,也不可能完好無損。”
  預讓冷笑道:“老先生就等著揀便宜了?”
  公孫梧淡然道:“預大俠,這也許不太光明,但我若活下去,我早已厭倦了江湖,只求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并不在乎用什么方法活下去。”
  預讓道:“以老先生之能,現在正是殺死我的机會,一舉而殺死我跟朱羽,老先生就可以名聞天下了!”
  公孫悟笑道:“我殺朱羽,因為他不放過我,可沒理由要殺死大俠。”
  “有的,我曾斷了你一臂,你找我討回斷臂之恨,這可是名正言順的理由。”
  公孫梧的眼中掠過一陣奇异的光彩。
  王飛虎駭然道:“公孫先生,您不會對預大俠下手吧?”
  公孫悟道:“一個劍手是很難抗拒這种誘惑的,同時能殺死當世兩大高手,這是多么難得的机會。”
  王飛虎忙道:“沒人會相信的。”
  “兩具尸体就是事實,這比什么證据都好。”
  “可是這還有別人呢,別人會說出真相,你只是落井下石,撿個順手便宜而已。”
  公孫梧哈哈大笑:“我公孫悟也是個有名有姓的劍手,不管我是用什么方法,能把朱羽和預讓的首級提在手上出示于人,已是一件惊動天下的大事。”
  王飛虎抽出了腰中的劍道:“不行!我不能讓你這么做,你若是想成名,等預大俠身体恢复后,再去找他挑戰。”
  “那時我還能殺死他嗎?”
  “此刻您只是趁人之危,也不算什么光彩。”
  公孫梧笑道:“小虎子,我真要出手,你擋得了嗎?別看我只有一條胳臂了,你那點本事還不放在我眼里,你的劍法還有一半是我教給你的呢!”
  “公孫先生,我的武功也許是不行,但我也是一個武士,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我還知道選擇。”
  大桃、小桃都很緊張,兩個人也都准備著扣好了暗器,只要公孫梧對預讓有出手的意思時,她們立將出手。
  倒是預讓自己很從容,文姜也不緊張,她一笑道:“你們別緊張,公孫先生只是嚇人而已,他不會真做的。”
  公孫梧道:“夫人何以見得呢?”
  文姜笑道:“因為預讓跟朱羽都比你高,他們死在你手上的消息傳出,不會使人對你尊敬多少,倒是會有不少人來找你的麻煩,殺了你替那兩個人報仇。這种成名的机會更動人,你將永無宁日,得不償失!”
  公孫梧笑道:“這個可能很大,但是我倒不怕,我總有方法預防的。”
  文姜道:“還有就是預讓此刻所受的傷勢不是很重,你不見得真能殺得了他。”
  公孫梧道:“老夫的劍技或不如預大俠,但也不是差了很多。他胸前一劍雖不足致命,但傷深見骨,流血不少,精力大減,我如找他挑斗,他必敗無疑。”
  文姜道:“不錯。但你們不是比劍,是在搏命,他只要能有發一劍之力就了。他殺死朱羽,也只用了一劍,你難道還能強過朱羽嗎?”
  公孫梧道:“老朽自然強不過朱羽去,可是預大俠此刻的体力狀態都不如往時,出手的威力就差多了。老朽要一舉成名,這點險總是要冒的。”
  王飛虎已嗆然出劍,預讓卻一動都不動,甚至于拔劍的意思都沒有。
  公孫梧目注預讓道:“預大俠可是不相信老朽的話?”
  “是的,我不信。你若是有那個意思,從車子里出來時就會動手了,那時別人既沒注意,我也是處于最疏弱的時際。你放過那個時机,自然是無意動手了。”
  公孫梧終于一歎道:“我若是年輕個十几二十年,少不得還想冒死一拼,但我已是個老人,一個決心退出江湖,追求宁靜生活的老人,我不會做那种傻事了。”
  王飛虎這才放心了,收劍回鞘笑道:“我說呢。老先生不久前還對預大俠那等推重,不可能突然改變的。”
  文姜面向王飛虎道:“你是來接我回范邑去的?”
  王飛虎道:“是的,是城主叫屬下來的。”
  “范中行呢?他自己為什么不來?”
  “他說兵戰凶危之地,他不肯冒險前來。”
  “其實他來了才是最安全的呢,誰都不會殺他。”
  “城主也知道,但他認為有一點危險的事,他還是避免的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也經常發生。”
  文姜咬牙哼了一聲道:“這樣的一個人,還要我回去嗎?”
  “這個……夫人,我只是受命轉達城主之意!”
  “王飛虎,我下嫁范邑,是你陪范中行來求親的,我跟他約法立章時,你也听見的。”
  “是的。夫人,小人知道夫人有隨時离去的權利。”
  文姜又道:“我也留下了筆据,告訴了范中行,我將何去何從,所以我的离開,完全是公開的,也不是背夫私逃!”
  王飛虎道:“沒有人敢說夫人此舉不當或有何失德之處。”
  “那還要我回去嗎?”
  “是城主請您回去,小人絕無此意。”
  “好了,我說我不回去了,你該怎么辦呢?”
  王飛虎笑笑道:“那我也只好不回去了。”
  “你?你也不回去了?”
  “是的,城主務必要我把夫人請回去,我既然無法達成任務,自然也不好意思回去了。”
  “范中行會要你務必達成任務,他不是這么肯定的人,也沒有這么大的魄力。”
  王飛虎歎道:“這次不同,他還請了公孫先生同行,等預大俠与朱羽一戰后,立即現身……”
  預讓笑道:“無論是誰活著,你們都趁机下手……”
  王飛虎道:“城主倒不一定要殺朱羽。”“那是要殺我了,只是殺了我之后,他就能得回文姜嗎?他未免太把文姜看輕了。”
  王飛虎道:“他這樣認定了,我也沒辦法。他是主人,我犯不著跟他去爭,何況我跟公孫先生說好了,根本就沒作對付大俠的准備,因此,早也作了不回去的准備。”
  預讓笑道:“飛虎兄,你是個很夠意思的人,那么你今后將何去何從呢?”
  “預兄若能帶著小弟一把,同往河東,小弟感激不盡。”
  “我自己此去也只是居于斗客地位,恐怕能為王兄推荐的力量不大。”
  “小弟只求智伯收容而已,并不希求什么要職,預兄說一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那當然是可以,可是王兄在此地總管一切,范中行不甚理事,王兄的職權不在城主之下,到那邊去太委屈了。”
  “預兄,鳳凰擇木而栖,俊杰擇人而事,小弟雖不是俊杰,也不想在一個凡夫手下碌碌一生。預兄与夫人是一雙人杰,小弟愿意終身追隨,只想在二位來日轟轟烈烈的英雄事業沾上一點光,就于愿已足了。”
  預讓倒是頗為感動地說道:“預讓只不過是一介武夫,從沒有想到會有什么惊天動地的事業,可是既得文姜青睞于前,又得王兄如此稱許,我倒是不能妄自菲薄,辜負二位的期望了。飛虎兄,我們一起上河東去,預某不敢保證別的,可以保證与王兄同工同酬同進退,凡事有我的就有你的。”
  “這個小弟可不敢當。”王飛虎道:“我怎么也不敢与預兄相比!”
  “飛虎兄,你這就不痛快了,既蒙相許交,就沒有這些分別,此去河東,我一定要向智伯堅持這一點,否則我們哥儿倆就另外再找出路去。”
  文姜笑道:“智伯若是人杰,一定會欣然接受,否則此人就不值得去追隨共事了。飛虎的机智謀略,強干精明,無不過人,若以才具而言,尤甚于預讓。”
  “夫人這么說,我就更不敢當了。”
  “飛虎,我此刻已是預讓的妻子,你再叫我夫人。就是在譏諷我了。”
  “這……是小弟該死,請大嫂見諒!”
  文姜笑道:“算了吧,我也是開開玩笑,自家兄弟還有什么可計較的。飛虎,我不是捧你,是說真心話,預讓只精于劍術,此外一無所有。你不但精于武事,而且各門都通,智伯若有意大舉,特別要你這种人才。”
  說得王飛虎倒是頗為不好意思,忙把車子駕了過來道:“大哥,這車子正好可以派上用處,請上車吧!”
  預讓皺皺眉道:“這是范中行的車子。”
  王飛虎一笑道:“大哥,小弟知道你操守耿介,一毫不非取,但是車子可放心乘坐,小弟在范邑干了十來年,所積的金珠財物,買十輛車子也有余了,我一點都沒有帶走,只要他一輛車子,應該對得起他了?”
  預讓這才上了車,他与朱羽一場決斗,雖是得了胜,但是胸前受創,傷勢不輕,确實也不能再騎馬了。
  小桃屈膝跪在車前道:“難女再次叩謝預公大德。難女之父為晉城捕頭,因護送公貨遇劫而被殺傷身死,家兄被困獄中坐牢,俱是朱羽所為,難女等打听得是朱羽所為,卻奈何不得他,幸得預公誅殺元凶,得報父仇,以雪兄冤,難女當永銘于心,伺机圖報。”
  預讓道:“你們別放在心上,我也不是為了你們而搏殺他的,對了,你們可曾找到他犯案的證据嗎?”
  “目前還不齊全,但是公若孫先生幫助,相信不會有問題的。”
  公孫梧忙道:“這個我可幫不上忙。”
  小桃冷冷地道:“公孫先生,你必須幫這個忙。你必須出脫自己。才能過下半輩子安穩的生活,否則你也難脫嫌疑。我們是干什么的,一旦盯上了你,就如同附骨之疽永遠也別得脫。”
  公孫梧一怔道:“你們好似吃定了我了?”
  小桃道:“這倒不敢,我們也是為先生好、朱羽已經死了,他多擔些責任,我們點了頭,別人就可以少受點牽連。我們若是把誰帶上一筆,即使是冤枉的,朱羽也無法作證了。”她語气中已經挑明了威脅之意。
  預讓哈哈大笑道:“公孫先生,你專好算計人,這次也該嘗嘗被人算計的滋味了,這兩位姑娘一片孝心,就多成全她們一下吧!”他在車上拱拱手,算是告辭。
  文姜擺擺手,王飛虎揮動鞭子,策馬徐行,為了顧慮預讓的傷勢不能震動,他赶得很慢,但沒多久也失去了蹤跡。
  小挑悵然遠望,良久才自言自語道:“他們走了再也見不到了,但愿他們今后生活得很愉快。”
  大桃知道她心中的是預讓,輕輕一歎道:“妹妹,他跟文姜是多么相稱的一對,你是插不進去的。”
  小桃道:“我知道,我并不想插進他們中間去,只要能時常看到他,知道他很幸福,我就心滿意足了。”
  公孫梧道:“姑娘假如只有這點心愿,老朽倒可以稍盡棉薄,達成你的愿望。”
  “公孫先生,你又有什么鬼點子?”
  “老朽不是出鬼點子,只是想為姑娘盡點心,換取姑娘的好感,讓老朽置身事外,安度余年。”
  “公孫先生,只要你肯幫忙,搜齊朱羽的罪證,我保證不把你牽進去。”
  “這個自然,老朽一定盡心,朱羽歷年劫掠財貨,都有冊典記載,而且有些贓物尚未出手,藏地也只有老朽知道,把這些指出來,證据足了。”
  小桃大喜道:“謝謝老先生!還有,老先生剛才說可以幫助我時常看到預大俠,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公孫悟道:“老朽這么大的歲數了,怎么會騙你?”
  “但不知計將安出?”
  “很簡單,由老夫作媒,把你嫁給王飛虎!”
  小桃一怔道:“他肯娶我嗎?”
  “由老夫作媒,他絕不會推托。這小子一生事業。俱得之于老夫,這點小事,他還敢推辭?”
  “老先生,他現在為了追隨預讓,把什么都放棄了。”
  “那就是老夫建議他的,老夫說:“人生一世,草長一秋,總不能沒沒以終,老夫老矣,時不我予,你還年輕,大可以振作一番,預讓此人不凡,將來必有非凡的表現,想要有出息,不妨跟了他去。”
  “他就听了您的話了?”’小桃問道。
  “老夫告訴他的都是好話,他自然會听。”
  “可是剛才表示要殺預讓,他居然不惜要拔劍与您一戰,可見他對您不是十分的恭順呢!”
  “他既非我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弟子,自然不必事事都听我的,何況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抉擇,他不同意的,我也不能勉強他。”
  “那老先生要把我嫁給他,他會接受嗎?”
  “姑娘,你是個很美麗又很善良的女儿家,武功不錯,聰明能干,這處佳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挑上他,他會不樂嗎?”
  小桃低下了頭,心中卻是喜悅的。
  大桃卻反對道:“不可以,小桃,你不能這么做。王飛虎也是條漢子,不能為了預讓而去嫁給他。”
  “我若是嫁了他,必會克盡婦道的。”
  “那也不可以,因為你的內心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嫁過去,那就是不貞。”
  小桃想了一下道:“也對,老先生謝謝您的好意,這件事作罷,但我心還是感激您的!”
  公孫梧搖搖頭,歎了口气,十分惋惜的樣子,但是他很快又笑了,笑得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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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馬 掃描,無名氏 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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