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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大早,天剛亮沒多久。
  群義鏢局兩扇大門還關著,門前街上也沒几個行人。
  但是,斜對面一堵牆下,卻多了個小攤儿,這么早就擺攤儿做了生意,或許這是個賣早點的。所以說或許是,是因為攤儿上蒙著一塊布,布下頭鼓鼓的,起伏不平,不知道是什么?
  攤儿后站著個人,當然就是那賣東西的。
  這個人個儿不高,身材有點儿瘦小,可是挺黑,許是經常晒太陽晒的,你不見那張臉跟那雙手都是黑黝黝的?黑歸黑,人可長得挺俊的,一套合身的粗布褲褂儿也挺干淨。
  本來是,賣吃的不容干淨點儿,誰敢買他的?
  不知道是讓晒怕了還是怎么,頭上戴了頂有沿儿的帽子”帽沿儿壓了個齊眉,這一壓把鼻子以上全遮住了。這時候怕晒不嫌太早了么?太陽才剛露面儿!
  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擺上的攤儿,只知道到這時候還沒見他有生意。
  也難怪,這時候路上還沒見几個行人呢!
  不過他倒不在乎,抱著胳膊,半靠在牆上,似乎一點儿也不著急。
  做生意要有耐性,只有耐性,總會等到生意的。
  轉眼工夫之后,門閂響動聲中,群義鏢局的兩扇大門開了。
  開門的是二姑娘歐陽雪,她提著掃把、簸箕,又來打掃門口了。
  二姑娘她一眼就看見了這個攤儿,當然,門口就這么一個,也突然多了這么一個攤儿,一個人,還能看不見?她只怔了一下,卻沒怎么在意,旋即就把簸箕擱在一邊掃上了地。
  賣吃的那個人,只靜靜的看著,也不吆喝,本來嘛!一看這攤儿,難道能不知道是賣什么的,哪還用得著吆喝?二姑娘掃好了地,提著東西要進去,卻又停下了,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東西往下一捆,轉身走向那個攤儿。生意來了!畢竟讓他等著了吧?
  賣吃的那個人忙离牆站好了,他這里站好,二姑娘已經到了攤儿前,看了看攤儿上,可沒伸手去掀那塊布:“賣的是什么呀?”
  賣吃的忙道:“燒餅果子,姑娘買兩套?”年歲不大,說起話來嗓門儿也不粗,挺好听的。二姑娘沒說買不買,道:“從來沒見過你,頭一天來這儿擺攤儿?”
  “是呀!原在西城,生意不好,人家教我上這儿來賣,這儿正當天橋口上,過往的行人多。”二姑娘道:“等有人上天橋去,那都快晌午了,早就吃飽了,賣誰去?”
  “這倒也是,既然來了,先賣一天看看再說吧!”
  “多少錢一套?”
  “一個制錢儿兩套。”
  “那給我包兩套。”
  “鏢局人多,兩套夠么?”
  “人不多,總共四個人吃飯,一個上了年紀,一個不在家,兩套夠了。”
  賣吃的“呃”了一聲,掀起那塊布一角,慢條斯理的包了兩套給姑娘:“鏢局里有的是下人伙計,怎么姑娘自己掃地呀?”
  “我們鏢局里沒下人伙計,剛跟你說過,總共四個人,一個上了年紀,一個不在家,我不掃誰掃?”賣吃的又“呃”了一聲。
  二姑娘接過他包好的燒餅果子,給了錢走了。
  賣吃的看著她剛進鏢局,身邊突然響起了個清朗的話聲:“沒想到今儿個門口有賣早點的!”賣吃的嚇了一跳,扭頭一看,這才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身旁居然多了個人,挺俊逸挺瀟洒個年輕人。他忙走了定神道:“這位,您是要買——”
  “我本來是想買兩套的——”
  “我這就給您包兩套——”
  “可是剛才我們二姑娘買過了,我就不用買了。”
  “怎么,您也是這家鏢局的?”
  “不錯,我叫郭怀,剛我們二姑娘告訴你一個不在家,那就是指我,我昨儿晚上出去,跑了一趟天津衛,剛回來。”敢情這人是郭怀,只是,他跟人家說這些干什么?
  什么時候出去的,干什么去了,都告訴了人家,可真是不留一點儿心眼儿,不懂逢人只說三分話,跟個賣早點的,更犯不著嘛!
  賣吃的沒在意,本來嘛!誰管他什么時候出去的,上哪儿去了?“呢”了聲道:“天津衛,不近哪?”“也不遠,兩百四十里地,一晚上我能來回跑好几趟。”
  “哎喲!那您的腳程可真快!”
  郭怀微一笑:“也就這么點儿本事了,不像你,明明是位挺好看的姑娘,偏糟蹋造物的賜与,抹一臉黑,扮成這個樣儿,既赶得一手好馬車,還能客串一下賣燒餅果子。”
  賣吃的吃了一惊,她自己都听得見,一顆心怦怦的直亂跳:“你——”
  郭怀不讓她說話:“請歸告貴上,多謝關注,天津船幫的那筆債,昨儿晚上已經一筆勾銷了。不信,姑娘可以等在這儿看,不用多大工夫,天津船幫就會有人到鏢局,跟歐陽家當面表明,這樣吧!姑娘干脆請到鏢局里坐坐!”賣吃的忙道:“不——郭怀道:“姑娘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便相強,那么我失陪。”
  他一拱手,轉身走了。
  賣吃的怔在那儿,瞪圓了一雙眼,望著郭怀過了鏢局。

  郭怀進鏢局,前院沒個人影,他也沒惊動誰,進了自己房去。
  屋里,整整齊齊,干干淨淨,水又打好了,一疊洗干淨的衣裳,在床頭上放著。
  郭怀暗暗一陣感動,他這儿剛剛坐下,門口來了二姑娘歐陽雪,她一瞼的惊喜:“郭大哥,你回來了?”郭怀站了起來:“是的,二姑娘,我剛進門。”
  二姑娘帶著一陣輕風閃了進來:“你上哪儿去了,一夜都沒回來?”
  “我不是跟兩位姑娘說了么,昨晚上不回來——”
  “我知道你說了,我是問你上哪儿干什么去了,用得著一夜不回來?”
  “二姑娘,我上天津衛去了。”
  二姑娘歐陽雪一怔,叫道:“什么,你——郭大哥,你怎么沒說——”
  郭怀道:“怕兩位姑娘擔心,所以我沒說。”
  “你,你找去天津船幫了?事情怎么樣?”
  “二姑娘看,我好好的回來了!”
  二姑娘剎時瞪大了一雙美目,惊喜道:“郭大哥,你是說——”
  “待會儿天津船幫會有人來當面說明,到時候二姑娘就知道了!”
  “啊!待會儿——我得告訴姐姐一聲去。”
  二姑娘她帶著難言的惊喜,也帶著一陣輕風,飛也似的走了。
  郭怀沒再去坐,他轉身到床邊收起了那疊干淨的衣裳,凡是屬于他的,他都包了起來,屬于他的東西沒多少,也不過几件衣服而已。
  他這是干什么?
  他這儿剛收拾好,門口大姑娘歐陽霜、二姑娘歐陽雪雙雙來到,二姑娘先進屋,道:“郭大哥,我姐姐來了!”郭怀欠身相迎道:“大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走了進來,嬌靨上微帶激動,緊盯著郭怀的目光也有點异樣:“听說郭大哥昨儿晚上上天津衛去過了?”
  “是的,大姑娘。”
  “也听說天津船幫待會儿會有人來鏢局當面說明?”
  “是的,他們騎的是快馬,應該不一會儿就會到。”
  “郭大哥又一次的救了我們歐陽家。”
  “大姑娘,談不上救,我不過是盡我這個群義鏢局人的本份。”
  “郭大哥,你讓我們怎么報答你?”
  “大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的話聲突然起了顫抖:“我妹妹小雪也在這儿,這話我要當著她說,我們無以為報,女儿家能報答的也就是——郭大哥,只你愿意,從現在起,這家群義鏢局就是你的,小雪也好,我也好,我們姐妹都情愿——”郭怀心頭震蕩,沒讓她說下去,道:“大姑娘,我為什么這樣做,對大姑娘,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假如像大姑娘所說,我跟天津船幫又有什么兩樣?”
  歐陽霜道:“不一樣,絕不一樣,對天津船幫,我們是被逼的,我們宁愿流盡最后一滴血汗,對郭大哥你,我們是心甘情愿的。”
  郭怀道:“難道姑娘就不怕,我跟天津船幫的目的一樣,不過手法不同,或者說比他們高明些?”“不!”歐陽霜道:“我們信得過郭大哥,就算是那樣,我們也心甘情愿。”
  郭怀暗暗一陣激動,道:“大姑娘,兩位也太看輕自己了。”
  “知恩圖報,怎么能說輕看自己?”
  二姑娘歐陽雪這時突然紅著嬌靨道:“郭大哥,姐姐跟我都愿意,真的,沒有一點儿勉強。”“二姑娘——”
  大姑娘歐陽霜截口道:“郭大哥,不說我,只說小雪,自你來以后她對你,你應該看得出來,也應該感受得到,一個女儿家,她這不是單純的對你好——”
  二姑娘歐陽雪紅了嬌靨,低下了頭。
  郭怀心頭震蕩,道:“大姑娘,二姑娘,兩位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
  大姑娘歐陽霜道:“郭大哥,我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厚顏自許,只是為了報思,郭大哥不愿意也不要緊,那么請接掌群義鏢鏢局,我們姐妹為婢為仆——”
  二姑娘歐陽雪猛抬頭,嬌靨紅里泛白,圓睜著一雙美目,緊盯著郭怀。
  郭怀知道,只他一句話稍有不當,就會傷害到這位善良的小姑娘,而且傷害得很重,但他除了一句:“不,大姑娘不該這么說,也有所誤會——”
  他竟然不知道該再怎么說才好。
  他這儿正自百般為難,百般不忍,突然一陣急促蹄聲,疾風似的由遠馳近。
  郭怀忙道:“兩位姑娘,恐怕是天津船幫的人赶到了!”
  話剛說完,蹄聲到大門外停住,緊接著傳進個熟悉話聲來:“天津船幫來人求見兩位歐陽姑娘。”郭怀道:“是他們,發話的就是那個李朋,請兩位姑娘出去見見他們!”
  歐陽霜沒再說話,那异樣目光深深的看了郭怀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二姑娘望著郭怀,香唇啟動,要說話。
  郭怀欠身擺手:“二姑娘請!”
  二姑娘歐陽雪臉上的神色化為幽怨,頭一低,也行了出去。
  等郭怀跟出了屋,天津船幫來人已進了院子,正是熊震山跟李朋,熊震山走得慢,兩條腿似乎也有點不方便。當然,挨了四十板還會好受?沒趴在地上不能動,還能騎那么老遠的馬,已經算是相當能受了。兩個人看見郭怀,神情就是一肅,神態之間,立現恭謹。
  郭怀站在后頭,背著兩位姑娘微一搖頭。
  熊震山、李朋明白了,雙雙轉向兩位姑娘抱拳躬身:“天津船幫熊震山率弟兄李朋,見過兩位歐陽姑娘。”李朋道:“歐陽姑娘,這位是我們內五堂的熊堂主。”
  歐陽雪、歐陽霜淺答一禮。
  歐陽霜道:“原來是熊堂主,蒞臨群義鏢鏢局,不知有什么見教?”
  “不敢。”能震山窘而尷尬:“恐怕兩位姑娘已經知道了,熊某謹代本幫幫主來向兩位姑娘當面致意,關于那筆債務,從此一筆勾銷——”
  歐陽霜雖然早就知道必是這么個結果,可是此刻听到出自天津船幫之口的這么一說,多日身受之煎熬、羞辱、苦難.一齊涌上心頭,仍不免為之一陣激動,美目中涌現淚光,可是姑娘她就是不讓它掉下來,道:“我听見了,也知道了,熊堂主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熊震山一點頭道:“還有。李朋!”
  李朋忙答應一聲,探怀摸出個紅綾小包,打開紅綾包,呈現一只小檀木盒,再掀開檀木盒的蓋子。盒中赫然兩顆拇指般大小的珠子,他上前一步,道:“我們幫主交待,這兩顆珠子,抵以往收的利錢,請兩位!”娘收下。”
  歐陽霜一揚臉,冷然道:“那倒不必——”
  郭怀上前一步,道:“本來就沒有所謂的那筆債務,天津船幫所收的利錢理應退還,郭怀擅做主張,代兩位姑娘收下了。”
  他伸手接過那只檀木盒,又道:“要是沒有別的事,你們可以走了,天津船幫,從此不要再進群義鏢局的大門。”郭怀說話,熊震山、李朋不但是連聲恭應,而且是連連躬身,躬身答應之中,退了好几步,轉身急行而去。郭怀跟出了大門,看著熊震山、李朋翻身上馬,雙雙馳去。
  斜對面那堵牆下的小攤儿,已經不見了,郭怀卻仍微微一笑,輕輕說了句:“姑娘現在是不是可以放心走了?”他轉回身,隨手帶上了門。
  他雖然是輕輕的一句,那听這句話的人盡管藏身處不在近處,卻似是字字清晰,悉入耳中。郭怀走到兩位姑娘面前,雙手遞出了那只檀木盒,道:“請兩位姑娘收下,重整群義鏢局,這兩顆珠子綽綽有余了。”
  大姑娘歐陽霜美目含淚,伸出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只檀木盒,顫聲道:“郭大哥——”
  跟二姑娘歐陽雪,姐妹倆嬌軀一矮,雙雙拜下。
  郭怀雙手往前再遞,一起架起兩位道:“兩位姑娘,我不敢當!”
  姐妹倆就是拜不下去,大姑娘歐陽霜再也忍不住,目中淚水為之突然奪眶,她悲聲道:“郭大哥,你讓歐陽家怎么報答——”
  郭怀道:“群義鏢局供我吃住,使我有個栖身之所,我為群義鏢局盡點心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兩位為什么非說報答不可?”
  歐陽霜道:“郭大哥,你自己知道,現在我更明白,你不缺吃住,也不缺栖身處。”
  郭怀道:“那就是兩位姑娘一片孝心,一份堅忍上感蒼天,兩位姑娘又為什么要報答我這個人呢?”歐陽霜還待再說。
  郭怀截口道:“大姑娘請不要再說了,群義鏢局恢复舊觀,重振聲威,指日可待,我事已了,應該——”歐陽雪急道:“郭大哥,你要干什么?”
  郭怀道:“二姑娘,我該走了。”
  歐陽雪惊叫道:“不——’歐陽霜急道:“郭大哥,你要去哪里?”
  郭怀道:“我有我的去處,也有我的事——”
  歐陽霜額聲道:“郭大哥,你不能——”
  歐陽雪突然哭了,哭著道:“郭大哥,你這時候走,不是要姐姐跟我死么?”
  歐陽霜道:“郭大哥,我姐妹從此不再提報答,群義鏢局少不了你,你不能走,無論如何請留下。”郭怀道:“兩位姑娘,無論到哪一天,我總是要走的,還請二位姑娘一本以往之堅忍,從此肩負起重振群義聲威之重任——”
  歐陽雪叫道:“郭大哥,你真要我姐妹死?”
  郭怀正色道:“老鏢頭沉療方愈,群義聲威重振就在眼前,二姑娘怎么可以為郭怀的去留,輕言生死?”歐陽雪悲聲哭叫:“郭大哥——”
  她低下了頭。
  郭杯改顏色,柔聲道:“兩位姑娘,請听我說,我也有重責大任在身,不能不走,我原是個飄泊海上的孤儿,蒙兩位异人救養,在南海經二十年長大成人,這次進京,一方面為找尋親人,查明身世。另一方面也為重振老人家之昔日雄風,所以暫投群義鏢鏢局,固然是為兩位姑娘的孝心、堅忍所感動,也是為進行聯絡老人家昔日舊部事宜。如今,群義的危難已除,老人家部分昔日舊部也都已聯絡上,接下來就是我找尋親人、查明身世、重振老人家昔日雄風的重責大任,我能不走么?說走,也并不會走遠,人還是在京里,跟群義近在咫尺,隨時可以相見——”歐陽霜道:“听郭大哥這么一說,我姐妹總算明白了,不敢再行強留。
  歐陽雪猛搖頭,淚痕滿面:“郭大哥,你說遠在京里,是在那儿?”
  郭怀道:“海威堂,兩位可以隨時上那儿找我。”
  人耳這一句,兩位姑娘同時猛然怔住了。

  就在威遠鏢局后院,那座精致的小樓上。
  紅菱已改回了女儿妝,微低著頭,站在姑娘胡風樓面前。
  胡鳳樓她正臨窗坐著,一雙美目里,像蒙上了一層薄霧似的,有一种令人難以急會的迷蒙。只听她喃喃說道:“這個人真是高深莫測,真是高深莫測,憑他一個人之力,居然挫敗了偌大一個天津船幫,群義鏢局的危難消除了,只怕威遠鏢鏢局的危難,跟著就要來臨了!”
  紅菱猛抬頭:“他敢。咱們威遠鏢局有您在——”
  “傻紅菱!”胡鳳樓道:“我兩眼一向空四海,天下英雄,就連玉貝勒,我都沒放在眼里,唯獨對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他,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沒把握,就算能跟他扯個平手,威遠鏢局的危難還是不能免。”紅菱道:“照您這么說,他豈不是成了天下第一人?”
  姑娘胡鳳摟道:“恐怕不為過,暫時他是默默無聞,可是我有預感,只假以時日,也許就在明天,他的聲名會突然直上九霄,凌駕于任何一個人之上,到那時,震動寰宇,普天下所談的一定都是他。”
  紅麥道:“那他豈不是又成了皇上了?”
  胡鳳樓道:“真要是說起來,一國之君的皇上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么!”
  紅菱叫道:“姑娘,您為什么這樣推崇他?”
  胡鳳樓微一搖頭:“我也不知道,許是我在他身上發現的,比別人多。”
  紅菱道:“我們對您,一向信服若神,可是對于您對他的這种推崇——”
  胡鳳樓道:“不怪你有這种想法,不怪任何人,連我自己有時候都怀疑我是不是太過了,但愿,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走眼,但愿我是看錯了他。”
  “可是!”紅菱道:“為什么群義鏢局的危險消除了,咱們威遠鏢局的危難就來了呢?為什么非是威遠呢?”胡鳳樓道:“因為老鏢頭心存偏袒,不能作持平之論的一句話——”
  “只為一句話?那郭怀他算什么英雄?”
  胡風樓道:“那句話只是近因,遠因种子以往這些日子里。”
  “以往這些日子怎么了?咱們威遠沒什么錯啊!”
  “兔死狐悲,物且傷其類。群義遭受迫害,又只有兩個姑娘家苦撐局面,身為同行的威遠,可曾伸過一次接手?”“姑娘,同行本就是冤家嘛!”
  “話是不錯,但是一旦群義倒下去,威遠又能獨撐多久?”
  “天津船幫他們敢?有您在,也憑您跟威遠,跟官家這層關系,威遠永遠屹立,誰也動不了它分毫。”“紅菱。”胡鳳樓緩緩道:“難道你還沒悟出,這正是威遠招人痛恨的地方,也就是威遠招人痛恨的道理所在。”紅菱神情猛一震,一時沒能說上話來。
  胡鳳樓緩緩又道:“這話我不能說,說了一定招老鏢頭心里不高興,可是我沒有想到便罷,既然想到了,又不能不提醒他老人家早作提防,紅菱,老鏢頭現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嗎?”
  紅菱定定神道:“大半正在前頭練功呢!”
  姑娘站了起來:“去稟知一聲,就說我要見他老人家。”
  “是!”
  紅菱恭應一聲,退了出去。

  姑娘胡鳳樓剛到廳里,老鏢頭韓振天倒提著他那把厚背九環金刀,帶著韓克威、趙玉茹夫婦,還有姑娘韓如蘭就進來了,旁邊還多了個人,赫然是威武神勇玉貝勒傅玉翎。
  胡風樓頗覺意外,道:“你怎么來了?”
  傅玉翎道:“這兩天宮里的事儿,我跟著跑進跑出的,分不開身,今儿個好不容易得了個空,赶緊來看看你。”韓振天邊擦著汗,道:“紅菱來報的時候,剛好貝勒爺進門儿,所以我們就一塊儿進來了!”姑娘也沒再說什么,几個人落座之后,趙玉茹獻上了榮,把老鏢頭手里的金刀接了過去,韓振天沒顧得喝茶就問:“鳳樓,你要見我有事儿?”
  姑娘遲疑了一下。
  玉貝勒夠聰明,他道:“要是有什么不方便,我就先回避一下。”
  話是這么說了,可是他卻坐著沒動。
  姑娘黛眉微一揚道:“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我跟義父說的話,對任何人都能說。”玉貝勒的确是夠聰明,他馬上就覺出姑娘是不高興了,不安的望著姑娘,臉上賠著笑意:“鳳樓,我是好意。”姑娘道:“我也沒歹意。”
  “我是怕你為難。”
  “長這么大,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我為難的。”
  玉貝勒一時不知道該再說什么好,玉面不禁為之泛紅。
  誰都覺出气氛不對,可是誰都沒敢說話,沒敢多嘴。
  老鏢頭是個有心人,他為玉貝勒解了圍:“好了,鳳樓,你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說?”
  玉貝勒感激的看了老鏢頭一眼。
  姑娘看也沒再看傅玉翎,道:“我來稟告您一聲,郭怀已經把群義鏢局跟天津船幫之間的事了了。”此言一出,滿座一怔。
  韓振天急道:“真的?”
  姑娘道:“我還能騙您么?”
  韓振天道:“就憑他一個人?”
  姑娘道:“事實上,放眼整座北京城,沒他一個幫手。”
  姑娘說的是實話,可是韓振天的神色,馬上就顯出了不自在。
  姑娘知道,她言者無心,老鏢頭是听者有意了,道:“義父,我說的是實情。”
  韓振天忙點頭,連笑都有點不自在:“我知道,我知道。”
  姑娘韓如蘭讓人不明白用意的叫道:“了不起,他真了不起,這一來,他郭怀跟群義鏢局的名气,不更上了天了?”傅玉翎揚了揚眉。
  老鏢頭臉色為之一變。
  韓克威跟趙玉茹夫婦悉入眼中,韓七少輕叱道:“小妹!”
  姑娘韓如蘭最是不服她這個七哥,秀眉揚起,就待吭聲,但是她一眼瞥見了姑娘胡鳳樓不帶一絲儿表情的臉色,硬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老鏢頭的臉色很快的就恢复了正常,道:“鳳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道:“希望您以后有什么事別再瞞我了,不管怎么說,您老人家總是我的義父,威遠鏢局也就等于是我的家!”老嫖頭听得一怔,韓克威、趙玉茹夫婦也一怔。
  姑娘道:“我派紅菱出去監視群義鏢局的動靜了,郭怀一眼就識破了她,而且讓她帶話回來——”韓克威道:“鳳樓,郭怀自己說的話,能信么?”
  姑娘道:“郭怀說,天津船幫跟群義鏢局問,那筆不成其為債務的債,在他昨天晚上跑一趟天津之后一筆勾銷了,馬上就會有天津船幫的人來向歐陽家當面致意,事實上,紅菱确實看見了天津船幫的兩個人進了群義鏢局,沒待一會儿就走了。”
  韓克威道:“紅菱并沒有听見他們說了些什么,誰知道天津船幫的人是干什么去的?”
  姑娘目光一凝道:“七哥,郭怀的說法我信,因為打一開始我就相信他管得了,做得到,但是我不愿也不能勉強別人也跟我一樣的看法,一樣的想法。”
  韓克威也是聰明人,馬上就听出不對了,忙賠笑道:“鳳樓,你別誤會——”
  老鏢頭抬手攔住了他,道:“好了,好了!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又不是外人,還說什么誤會不誤會——”姜是老的辣,這話,一方面在安慰姑娘,讓姑娘別再不高興,另一方面也等于告訴姑娘,都是一家人,這個克威七哥不會有什么惡意。
  姑娘何等冰雪聰明個人,豈有听不出來的道理,可是她只是听了,沒說話。
  話鋒微頓,老鏢頭凝目望姑娘:“鳳樓,你告訴義父這個——”
  姑娘道:“我有個預感,不能不稟知您一聲,但愿我是料錯了,如今,群義的危難算是消除了,但是,威遠的危難恐怕就要來了。”
  滿座為之一怔,韓振天道:“威遠的危難,鳳樓,你是指——”
  姑娘道:“我還不敢斷言那是什么,不過這种危難來自郭怀是不會錯的。”
  一句話听得滿座瞼色都變了。
  老鏢頭笑得輕微:“我實在想不出威遠會有什么危難?”
  韓克威是冷笑:“郭怀,他又能給咱們威遠鏢局什么危難?”
  韓如蘭叫道:“就算我們這些人再不濟,也還有鳳樓姐你!”
  姑娘道:“我剛對紅菱說過,我能一眼看透當世之中的任何一個,唯獨對郭怀,他讓我莫測高深,對他,我沒有把握,即便能扯成平手,恐怕威遠的危難,還是難以免除。”
  這話,又使滿座的臉上,再一次變了色。
  玉貝勒高揚雙眉,突然說道:“鳳樓,我本來不敢再隨便說話,可是我實在忍不住,天津船幫都動不了威遠分毫,我看扁了那個郭怀,就算他敢,他能,威遠的這些朋友,是干什么的,讓他郭怀動試試看!”老鏢頭滿腔感激,忙望玉貝勒:“多謝貝勒爺,有了您這一句話,就是當今皇上也動不了威遠了。”玉貝勒道:“您這是什么話,只有我們威遠的這些朋友在,您就只管放心。”
  這回,姑娘胡鳳樓倒沒有什么不高興,道:“我也并沒有說,誰能一定把威遠怎么樣,只是我有這种預感,不能不請義父早作准備。”
  她站了起來——

  大晌午的,正熱。
  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在歇息,街上大太陽底下,也看不見几個人。
  若沒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誰這時候頂著太陽往外跑?
  可是偏有這么一個,頭上頂著火,肚子里憋著火,跑到群義鏢局來,一腳踹開了兩扇大門。群義鏢局的兩扇大門,前不久剛被天津船幫的人踹坏,剛修好,如今經這么火上加火的一腳,不但坏了,而且還掉了一扇。
  這個人,赫然是姑娘韓如蘭。
  一腳踹開門的聲響,已經是夠大的了,掉了一扇門板,聲響更是惊人。
  韓如蘭剛闖進院子,后面就赶來了姑娘歐陽雪,她看見掉了的一扇大門,也看見了堅柳眉、瞪杏眼,叉腰院中的韓如蘭,一怔叫道:“你是誰,你這是干什么?”
  韓如蘭道:“不要管我是誰,把郭怀叫出來,我要找他。”
  歐陽雪又一怔:“你找我郭大哥干什么?”
  韓如蘭冷笑道:“郭大哥?叫得好親熱!”
  突然一個冷冷的話聲傳了過來:“請韓姑娘口下留情!”
  美好身影一閃,歐陽雪身邊多了個大姑娘歐陽霜。
  只听歐陽雪道:“韓姑娘!”
  歐陽霜冷然道:“小雪,以后我真該讓你出去跑跑,多見見世面,也免得你面對威遠鏢局韓老鏢頭的掌珠,韓如蘭韓姑娘都不認識。”
  歐陽雪道:“原來她是——姐,她把咱們的大門踹掉了一扇。”
  歐陽霜道:“我看見了,威遠是名震天下的大鏢局,總鏢頭的愛女踹掉了咱們小鏢局的一扇門,算得了什么?只是,韓姑娘,我不知道群義什么地方得罪了貴鏢局,或者是得罪了姑娘你?”
  韓如蘭冷笑道:“听說你行事愧煞須眉,沒想到你一張嘴也這么厲害啊?”
  歐陽霜道:“豈敢!”
  韓如蘭道:“群義能撐這么久,最后弄個姓郭的賣力賣命,恐怕靠的不是你這一張嘴巴。”歐陽雪臉色一變,叫道:“姐,你听——”
  歐陽霜伸手攔住了二姑娘,冰冷道:“韓姑娘,我們姐妹雖然在逆境中掙扎慣了,可也不容誰上門來欺人!”韓如蘭冷笑道:“找上門欺人?把你們那個姓郭的叫出來問問,看看是誰欺人在先?”
  歐陽霜微愕道:“郭大哥?韓如蘭,郭怀郭大哥曾經是群義鏢局的人,他如果有什么得罪貴鏢局的地方,只要姑娘說得出理,我姐妹理應代他向貴鏢局賠罪。”
  韓如蘭道:“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說,把他叫出來我要當面問問他。”
  歐陽霜道:“韓姑娘,他總是我群義鏢局的人。”
  “可是我只認他,不認你群義鏢局。”
  “那么姑娘你就不該跑來群義找他,還踹坏我群義一扇大門。”
  “這——姓郭的住在你群義鏢局沒錯吧?”
  “他是我群義鏢局的人,當然住在我群義鏢局。”
  “哪么我上群義鏢局找他,又有什么不對?”
  “韓姑娘,人要講理。”
  “講理也要看對誰。”
  “我歐陽家并沒有得罪你。”
  -“可是你們家那個姓郭的欺人太甚。”
  “我不知道郭大哥他怎么欺人,也不知道韓姑娘你所指的是什么,只是韓姑娘,你認為他是我群義鏢局的人,就應該找群義鏢局的主人說話,大大的事儿,自有我姐妹一肩承擔。”
  “怎么,你還是不讓我見郭怀?為什么,難道他見不得人?”
  “韓姑娘,請你口下留德,也請你說話別失你韓總鏢頭的掌珠身份。”
  “好,你不把他叫出來是不是?我就不信通不出他姓郭的來!”
  姑娘韓如蘭任性慣了,她就是這么刁蠻不講理,如今不但是火上加火,而且又澆了油,話聲一落,她就要三不管的動手。
  姑娘家學淵博,身手就不弱,再加上胡鳳樓之師神尼之師弟苦頭陀之家授指點,一旦動起手來,就是合歐陽姐妹之力,只怕也未必能討得了好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清朗沉喝傳了過來:“慢著!”
  三位姑娘聞聲齊望,大門方向行來個人,一個一身雪白褲褂的清秀年輕人。
  這身打扮太顯眼,也太有名了,別說是京畿一帶,就是普天之下的大地方,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通記錢庄的人。清秀年輕人來到近前,抱拳躬身:“海威堂通記錢庄弟子,見過三位姑娘。”
  歐陽霜、歐陽雪忙答了一禮。
  韓如蘭卻愕然道:“海威堂通記錢庄弟子,你怎么會到這儿來,叫住我又是什么意思?”
  清秀年輕人神色肅穆,道:“在下特來奉知姑娘,姑娘要找的人已經不在群義鏢局了,姑娘要找,請上前門外海威堂。”
  韓如蘭一怔:“什么?郭怀,他,他現在是海威堂的人?”
  清秀年輕人點頭道:“不錯!”
  韓如蘭惊愕道:“這,這——他能派人在這儿照顧群義鏢局,想來他在海威堂的身份還不低?”清秀年輕人道:“不管身份高低,、只要姑娘找上海威堂,說得出理,海威堂定然給姑娘一個公道。”韓如蘭一點頭道:“好,你以為我不敢去?海威堂不是什么龍潭虎穴!”
  話落,她轉身奔了出去。
  清秀年輕人像沒看見,轉向歐陽姐妹抱拳躬身:“請二位姑娘放心,海威堂隨時有人在鏢局附近。”他轉身要走。
  兩位姑娘适時定過了神,二姑娘急道:“請等等!”
  清秀年輕人收勢回身道:“兩位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二姑娘道:“不敢,我訪問,我郭大哥在海威堂究竟是清秀年輕人道:“兩位姑娘很快就會知道了,告辭!”
  抱拳又一躬身,轉身而去。
  望著清秀年輕人出了大門,二姑娘急收回目光望大姑娘:“姐”
  歐陽霜嬌靨上的神色令人難以言喻,只听她喃喃道:“郭大哥,你給与群義歐陽家的太多了,太多了……”

  姑娘韓如蘭順大街直奔海威堂。
  海威堂就在前門外,她知道。
  如今的海威堂,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車水馬龍,不但不同于那天晚上的車水馬龍,盛況空前,簡直就有點冷清。一排几間店面,只上挂海威堂橫額的那一間開著門,其他几間都上著板儿。
  開著門的這一間里,一座柜台,几條板凳,只有兩個穿著白褲褂的年輕人在,別的再也看不見一個人。冷清是冷清了點儿,可是气氛肅穆,隱隱懾人。
  許是,海威堂的名頭太大了。
  連韓如蘭這么刁蠻、任性的姑娘,一進門,就不由自主把一股怒沖沖的勁儿一下子減弱了不少。年輕人都是通記調來的伙計,通記的伙計誰不認識威遠鏢局總鏢頭的愛女?
  兩個年輕人忙起身招呼:“韓姑娘!”
  韓如蘭這時臉又一板,道:“听說群義鏢局的那個郭怀,投到你們這儿來了?”
  兩個年輕人互望一眼,齊點頭:“不錯!”
  韓如蘭道:“麻煩叫他出來一下,我要找他。”
  兩個年輕人又互望一眼。
  其中一個道:“韓姑娘請坐一下,我這就進去通報!”
  他進去了。
  韓如蘭沒坐,冷著一張嬌靨站在那儿。
  剩下的這個年輕人,臉上賠著笑,相當客气給倒來了一杯茶。
  舉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韓如蘭不愿惹通記的人,她也明知道,她威遠鏢局未必真惹得起通記錢庄。如今,她唯一仗的是乃父老鏢頭韓振天跟通記東家活財神宮弼的交情,就憑這份交情,她相信,也認定吃得住那個郭怀,而且吃得住那個郭怀死死的。
  她接過了那杯茶,還謝了一聲。
  通記的伙計就是會辦事,就是挺利落!
  她這儿剛接過那杯茶,進去通報的那個出來了,欠著身退到一旁。
  倒茶的那個,也忙垂下手哈下了腰。
  步履聲到了,她找的那個人,郭怀出來了。
  郭怀他還是那身衣裳。
  就這身衣裳,韓如蘭料定他身份高不到哪儿去。
  這可真是以“衣帽”取人。
  郭怀看見姑娘,臉上泛起一絲鉻愕神色,望那兩個年輕人:“這位就是——”
  似乎,他已經不認識姑娘了。
  姑娘怀著滿腔的怒气,憋著一肚子火儿而來,剛一進海威堂的時候,已經被那股子隱隱懾人的气氛,跟通記伙計的客气,把怒火減弱了不少,如今一見郭怀不認識她,剛減弱的怒火不由又為之一盛。
  姑娘她想摔茶林說一句:“你少裝糊涂!”不知道為什么,可就是摔不出茶杯去,話也說不出口,只冷然說了這么一句:“你我那天晚上在海威堂這儿見過!”
  郭怀微一怔,凝目打量姑娘,旋即,猛想起似的“呃”一聲:“對了,芳駕就是韓姑娘,我記性不好,韓姑娘原諒!”
  韓如蘭本來不想吭气儿的,卻不由自主說了句:“好說!”
  郭怀瀟洒的微抬手:“韓姑娘請坐!”
  姑娘真不想坐,也真想說句“不必了”,接著就責問一番,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話她說不出口,先沒吭聲儿的坐下了。
  郭怀自己卻沒坐,看了看姑娘,他道:“姑娘既然知道到海威堂來找我,想必是已經到過群義鏢局了?”姑娘她微點了頭:“是的。”
  話聲,輕得連她自己都出乎意料之外。
  郭怀道:“那么,姑娘先上群義鏢局,后又到海威堂來找我,有什么事么?”
  既然人家已經問起她的來意了,怎么說現在也該是來個霍然站起,以“為什么,有什么理由要對付威遠鏢局”興問罪之師的時候。
  可是怪的是就不知道為什么,姑娘她竟然就是鼓不起勇气忍不下心,那股子怒火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得干干淨淨,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姑娘簡直覺得整個人,整個心神,似乎都受了這個郭怀的控制,難道毛病出在這杯茶上?可是這杯茶不但還沒喝一口,甚至連沾唇也還沒沾啊!
  難道,毛病出在郭怀的雙眼之上,這個郭怀,他會攝魂大法,不會呀?就算是這個郭怀兩眼緊盯著她,可是她并沒有怎么看他呢?
  那!這是怎么回事?
  這不是那也不是,不由害得姑娘心里突然發了慌,慌得她手發抖,差點沒把一杯茶濺出來,她低著頭匆匆說了句:“沒事。”急忙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來扭腰轉身,一陣風似的出了海威堂。
  郭怀怔住了。
  那兩個年輕伙計也怔住了。
  旋即,郭怀兩眼間起奇光,臉上也浮現起异樣表情……
  出了海威堂,飛也似的奔出了十几步,韓如蘭猛然覺得恢复了本來,勇气來了,心也很下來了,有心再折回去找那個郭怀,可又怕讓海威堂的人笑她是個瘋子,心智有毛病。
  她既气又很,這回是气她自己,恨她自己,气她自己軟弱,恨她自己沒用,气恨之下,一口气奔回了威遠鏢局。回鏢局,進后廳,她發現乃父老鏢頭韓振天、七哥韓克威、七嫂趙玉茹都在座,而且個個神情凝重,像暗室里遮上了一層濃濃的陰露。
  這,使得姑娘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气很:“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老鏢頭、韓克威都沒說話。
  只她七嫂趙玉茹說了一句:“弟兄們听說了剛從天津傳來的消息,天津船幫已經對外宣稱歸附了海威堂。”姑娘心神猛震,震得她順口問了一句:“鳳樓姐呢?”
  趙玉茹道:“回小樓去了。”
  姑娘又像一陣風,飛快的奔离了后廳。
  奔上了小樓,奔進了房,姑娘胡鳳樓仍然臨窗而坐,正望著樓下院子里的池水,身邊沒一個人。“鳳樓姐!”她叫了一聲。
  姑娘胡鳳樓敏銳的听覺似乎遲鈍了,回過頭看一眼,像是——從迷蒙中醒過來:“是你呀?”韓如蘭她沒留意那么多,一步到了姑娘跟前:“你听說了沒有,天津船幫——”
  胡鳳樓點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韓如蘭道:“怎么會?”
  胡鳳樓道:“我也這么想,這件事很出我意料之外。”
  韓如蘭道:“鳳樓姐,還有件事恐怕更出你意料之外,那個郭怀,他也投向了海威堂。”
  姑娘嬌軀一震,霍地站了起來:“如蘭,你是听誰說的?”
  “不是听誰說的,我上群義鏢局找過他,群義竟有通記的人照顧著,通記那個人告訴我,郭杯已不在群義,要找他得上海威堂,我又赶到了海威堂,果然找到了他——”
  胡鳳樓的心神跟嬌軀都起了一陣震顫,連話聲都微帶著顫抖:“我原料他意不在群義、小小的群義也容不下他,可卻沒想到他會成為海威堂的人,這個變化太快了,快得讓人來不及多推測他,他這個人太高深莫測,太高深莫測了,如蘭,恐怕我要不幸言中了。”
  “不,風樓姐,這一點我的看法跟你不一樣,我認為他投身海威堂倒好了,憑咱們跟宮老的交情,諒他不敢對海威堂怎么樣,除非他能把持整個海成堂,凌駕于宮老之上。”
  “這——一時間我的思想亂了,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但愿你看對了,只是,如蘭,你找他干什么去了?”韓如蘭一咬玉齒,道:“鳳樓姐,這個郭怀恐怕不是人,他是魔鬼,要不然他就是會使邪法儿!”胡鳳樓微愕道:“這話——如蘭,怎么回事儿?”
  韓如蘭把她這位鳳樓姐當神,凡事她從不瞞她這位鳳樓姐,于是,她把去找郭怀的原因和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她這一番敘述,听得姑娘胡鳳樓心神為之連連震動,几几乎連坐都坐不穩,但鳳樓姑娘畢竟超人,她不但忍住了,而且臉上一點沒帶出來,表面上沒動一點聲色。
  只听韓如蘭又道:“鳳樓姐,我怎么會,我簡直恨自己,恨不得擰自己兩把,咬下自己一塊肉來,你說,那個郭怀,他是不是會使什么邪法儿。”
  相處了這么久,鳳樓知道這位義妹是真不懂,而不是故意作態。
  就因為知道她是真不懂,几乎不想為她做任何解說,似乎知道,但又不能承認為什么對這位義妹會有這种意念!剎時間,簡直處于极度的矛盾中。
  可是最后,望著那張帶著企求,渴望解答的嬌靨,她還是心軟了。
  這位義妹所以不找別人而找她,那是出自真摯的信任,既然如此,她可怎么能不為她解說,讓她懂。
  她微笑,有點勉強的微笑搖了頭:“不是,如蘭,那個郭怀,他不會任何邪法儿。”
  韓如蘭嬌靨上浮現恨意,几乎咬牙切齒的道:“那就是我太軟弱,太窩囊。”
  鳳樓姑娘又搖了頭:“也不是。”
  韓如蘭一怔:“也不是?”
  “你自問是軟弱窩囊的人么?”
  “我絕不承認。”
  “這不就是了么!”
  “什么這不就是了么?鳳樓姐,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為什么我一看見他就……我剛已經告訴過你了,我都沒臉再說第二回了。”
  “如蘭,那是因為你不忍,你心軟了!”
  韓如蘭叫道:“我會對他不忍,對他心軟?眼前他就要對付咱們威遠鏢局,我恨不得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他一頓,甚至給他兩個嘴巴,我怎么會對他不忍,對他心軟?”
  “會!”姑娘胡鳳樓道:“女儿家,到了你我這個年歲,會對某一個人不忍,會對某一個人心軟。”“鳳樓姐,為什么非要到你我這個年齡才會,為什么會對某一個人——你說這某一個人是什么樣的人?”姑娘胡鳳樓只覺這位義妹不懂的可怜,要不是因為彼此相處久,太知道這位義妹,她簡直會認為她是在裝作,假得讓人受不了,讓人厭惡。
  事實上,她知道,這位義妹自小嬌寵慣了,也任性慣了,從來沒机會去接触,從來沒机會去懂,雖然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卻還保持著小女孩儿的天真無邪,盡管她經常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
  但是,一旦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她卻如置身霧里,一片茫然。
  胡風樓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帶著几分怜愛的道:“我說的某一個人,是你喜歡的人,也只有到了你我這樣年齡才開始懂。”
  韓如蘭猛然睜大了一雙美目,叫道:“鳳樓姐,你是說────”
  姑娘鳳樓輕輕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姑娘,情愫動了,你喜歡上他了!”
  韓如蘭像突然間受了莫大的惊嚇,嬌靨由紅轉白,連連后退:“不——“不”聲中,也猛然抽回了握在胡鳳樓手中的玉手。
  姑娘鳳樓坐著沒動,望著她微一笑,道:“如蘭,別忙著否認,試問自己看看,是不是?”韓如蘭香唇啟動,欲言又止,剎時間,嬌靨通紅,羞紅都泛上了雪白的耳根,她低下了頭,連嬌軀都泛起輕顫。姑娘鳳樓不禁為之愛怜,也為之不忍,她緩緩站起,伸出手搭上了韓如蘭的香肩,柔聲道:“別這樣,如蘭,記住鳳樓姐的話,情非孽,愛也不是罪……”
  她話還沒說完,韓如蘭快得像一陣風,雙手捂臉,轉身奔了出去,也留下了一陣醉人的香風。姑娘鳳樓呆了一呆,沒追,也沒叫,定過了神,緩轉身望窗外,目光又落在那渝清徹的池水上。一剎那間,她思潮起伏,想了很多,多得讓她心亂如麻。
  而最讓她心神震顫的,那是她曾經矛盾,曾經不想為韓如蘭解說,不想讓韓如蘭懂的那個意念。她不是韓加蘭,她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那种矛盾,那個意念,她曾經不愿意承認,到現在還是不愿意承認。她也知道,畢竟她曾經有過那种矛盾,那個意念,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她的心神,再度為之震顫。
  一陣風過,樓下院子里,那本來平靜、清澈的池水,泛起了波紋,而且波紋越來越大。

  玉貝勒一個人在書房里,面對著桌上的書,他今天竟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朱筆擱在筆架上,他沾了朱紅卻用不著。
  一個字都看不下去,還加什么眉批?
  心里煩,懊惱,從威遠鏢局回來,他煩,他懊惱到如今了。
  盡管煩,盡管懊惱,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姑娘風樓,以前對他雖也若即若离,不假辭色,倒還好一點。可是自從京里來了那個郭怀后,就全變了,全不對了。
  他不愿意相信,因為不管論哪一樣,那個郭怀絕不能跟他比。
  無如,他也明白,自從那個郭怀來京之后,全變了,全不對了,偏又是事實。
  想到這儿,他忍不住抓起那本書,砰然一聲摔在地上。
  剛這么砰然一聲,外頭響起個恭謹話聲:“稟貝勒爺────”
  玉貝勒他猛然站了起來,拍桌子叫道:“宮里的事讓他們找老侯爺去,不必來煩我,去────”書房外沉默了下,然后那恭謹話聲又起:“稟貝勒爺,是侍衛營二等班領姚子明有要事求見。”玉貝勒火儿熄了些,沉吟了下,才道:“讓他送來!”
  “喳!”
  一聲恭應之后,又一個話聲響起:“卑職,二等班領姚子明告進!”
  玉貝勒雙眉一揚:“叫你進來進來就是了,哪來那么多煩人囉嗦禮?”
  “喳!”
  外頭一聲膽怵心惊的恭應,低著頭,垂著手,進來了穿戴整齊的侍衛營二等班領姚子明,几步趨前一甩袖子,趨前打下千去:“見過貝勒爺!”
  玉貝勒顯然還有點不耐煩:“有什么話站起來說!”
  “謝貝勒爺!”
  姚子明站了起來,退三步垂手哈腰:“稟貝勒爺,查緝營接獲密告,有叛逆藏匿京城,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特地呈到了侍衛營,事關重大,卑職不敢怠慢,特來稟報,請貝勒爺定奪。”
  玉貝勒目光一凝:“叛逆藏在什么地方?”
  “回貝勒爺,据密告人說,叛逆藏在天橋口群義鏢局。”
  玉貝勒神色猛一動,急道:“可知道叛逆姓什么?叫什么?”
  “回貝勒爺,据密告人說,群義鏢局歐陽家一家三口都是叛逆。”
  玉貝勒微一怔:“沒一個姓郭的?”
  “回貝勒爺,沒有。”
  玉貝勒似乎有點失望,也旋即神色再動:“應該是一樣,那密告人現在在什么地方?”
  “回貝勒爺,密告人說留置在侍衛營。”
  “好!”玉貝勒一點頭,揚聲喝道:“備馬。”
  外頭響起轟雷般一聲恭應。

  侍衛營的職責,在于紫禁城的禁衛。
  玉貝勒的職責,在于統領京師鐵騎。
  侍衛營自然在玉貝勒統領節制之下。
  大內侍衛分好几等,御前干清門侍衛,一等侍衛,二等侍衛,三等侍衛,藍翎侍衛,親軍校,侍衛處主事,侍衛處筆帖式。
  這些,不歸侍衛營管,而由領侍衛內大臣、內大臣、散秩大臣統領。
  但那領侍衛內大臣也得听這位威武神勇玉貝勒的,這是皇上的特旨。
  因之,大內侍衛也歸玉貝勒統領。
  這位玉貝勒是什么樣一個權勢,就可想而知了。
  就在侍衛營的簽押房里,一個穿戴整齊的小胡子武官,正自焦急負手踱步。
  一個傳衛進來躬身稟報:“稟統帶,貝勒爺到!”
  那名小胡子武官忙扶扶頂子整整衣,他這里剛整好衣,玉貝勒帶著姚子明進入了簽押房。
  小胡子武官垂手恭立,等玉貝勒走到里頭站定,他上前一步打下千去:“見過見勒爺!”
  玉貝勒道:“起來!”
  “謝貝勒爺!”
  小胡子統領站起身,退一步垂手恭立。
  玉貝勒道:“文富,告密的人呢?”
  小胡子統帶文富恭應一聲,轉臉沉喝:“帶告密人!”
  外頭響起了一聲恭應,轉眼工夫之后,步履聲響動,兩個穿戴整齊的侍衛帶進個人來,赫然是群義鏢局兩位歐陽!”娘的那位田叔叔,那個瘦漢子。
  瘦漢子一見房里的气氛,有點膽戰心惊,他就要向小胡子統帶文富施禮。
  小胡子統帶文富忙道:“貝勒爺在這儿。”
  能讓侍衛營統帶這么尊崇的貝勒,只有一位,那就是威武神勇玉貝勒。
  威武神勇玉貝勒的大名,誰沒听說過?
  瘦漢子一惊,忙趨前拜倒:“草民田光,叩見貝勒爺。”
  玉貝勒道:“你密告群義鏢局歐陽家一家三口是叛逆?”
  “回貝勒爺,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們一家三口是叛逆?”
  瘦漢子田光遲疑了一下,爬伏在地道:“回貝勒爺的話,草民跟他們家認識多年了,以往經常到他們鏢局去,他們的一舉一動,草民清清楚楚。”
  玉貝勒微一冷笑:“這么說,恐怕你也是叛逆?”
  “不”
  “嗯?”
  田光立即磕頭如搗蒜:“貝勒爺開恩,草民已經知罪了,所以才出首密告——”
  玉貝勒道:“你既然知罪,既然出首密告,可愿當面指認他們?”
  “草民愿意,草民愿意!”
  玉貝勒冷然道:“帶下去!”
  二名傳衛轟雷般一聲答應,上前架走了田光。
  玉貝勒雙眉陡一場,又道:“姚子明,帶著你那班弟兄,跟我走。”
  在姚子明恭應聲中,玉貝勒大步行了出去。
  按理,抓一兩個叛逆,是絕用不著玉貝勒親自帶人出動的。
  只因為,群義鏢局有個郭怀,他存心要給郭怀點顏色,讓郭怀難看,看郭怀怎么應付怎么辦?只郭怀敢幫群義說一句話,出一點力,郭怀他就罪加叛逆,抓得到郭怀不說,抓不到郭怀,從此,普天之下,郭怀他再也難有個安身之處。
  玉貝勒這一著,不可謂之不狠,而這狠,都因為一念妒恨,都因為一個“情”字。
  可是他卻不知道,郭怀已經离開了群義。
  這是郭怀幸運,還是他玉貝勒幸運,還實在很難下定論。

  連玉貝勒在內,共十一個人。
  玉貝勒騎著他那匹蒙古种健騎。
  姚子明帶著他那班九個弟兄跟在馬后疾走。
  人不多,但是玉貝勒親自帶領侍衛營的人出動,這是絕無僅有的大事。
  一出正陽門,就震動四方了,街上的行人不等喝道淨街,就紛紛走避了。
  既然震動了四方,當然也惊動了就在正陽門外的海威堂。
  伙計們飛快的報進去了,但是過去的伙計很快就出來了,沒事人儿似的,海威堂也沒有任何動靜。是郭怀沒想到玉貝勒會直上群義鏢局?還是怎么?
  群義鏢局很快就到!
  兩扇大門掉的那一扇還沒裝好,門根本沒關,也沒辦法關。
  玉貝勒沒下馬就帶著人闖了進去。
  通記的伙計當然知道了,但是有玉貝勒帶領,他們沒好露面。
  蹄聲人聲惊動人,后院里走出了二姑娘歐陽雪,一見眼前情景,她不由為之一怔:“你們這是——”凡是吃這碗公事飯的,都作威作福慣了,何況今天更是狐假虎威。
  姚子明上前一步喝道:“大膽,貝勒爺在此,還不下跪?”
  二姑娘沒跪下,后院里掠到了大姑娘歐陽霜,她上前施一禮:“民女歐陽霜、歐陽雪見過貝勒爺,敢問貝勒爺大駕蒞臨,有什么——”
  她話沒說完,玉貝勒已截了口:“歐陽霜,有人密告,你們一家三口是叛逆!”
  姐妹倆臉色一變,歐陽霜道:“敢問貝勒爺,是什么人密告民女一家三口是叛逆,可有證据?”姚于明大喝:“大膽——”
  玉貝勒馬上微一抬手,姚子明立即躬身后退。
  玉貝勒道:“你不必多問,告密人現在在侍衛營,你一家三口可以到傳衛營去跟他對質。”歐陽霜道:“稟貝勒爺,民女之父大病初愈,不便——”
  玉貝勒冷然道:“歐陽霜,念你姐妹是女流,所以我對你們很客气。”
  歐陽霜秀眉一揚,就待再說。
  玉貝勒目射威棱,沉喝道:“在我面前,難道你們姐妹敢拒捕不成?”
  歐陽霜不能不為大病初愈的老父著想,也不能不顧忌這位玉貝勒的威武神勇,她忍住了沒說話。玉貝勒冷然又道:“你們鏢局那個郭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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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云 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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