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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斂猛如虎 盜匪四處起


  麥家祠堂內設有一座草堂。過去這個地方是負責看守祠堂的老劉以及他的家人所居住的地方。后來因為地方公議,要設館教學,臨時把它改成了學殿,老劉全家只有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取代老劉住進來的,就是那位最有學問的關先生了。他名字叫關雪羽,的确是很雅致的一個名字。“人如其名”,差不多的時候,關先生都愛穿著一件清爽的白夏布長衣,永遠都是斯斯文文,給人的感覺是一种說不出的裘帶風高。
  關先生的确學富五車,來了才不過短短几個月,這里的不少子弟,已然深受其惠,自動地送上束脩,即使在如此干旱的季節里,仍有不少的學生家長輪流送上茶水食物,這就使關先生很難為情地只得在這里繼續住下來了。
  關先生管教學生很嚴厲,那也只是在課堂上,放了學以后,他立刻又變得很和藹了,無論是大人小孩,都很樂意去親近他。
  穿過麥家祠堂的祖宗殿,邁過小小一條通道,就可看見一排竹篱笆牆,那個學館就設置在那里了。
  草堂一間是教書上課用的,緊鄰著一間舍房,那才是關先生下榻之處,雖是十分簡陋的一個住處,自從關先生來了以后,內內外外卻整理得很清洁,尤其難得的是竹篱上的牽牛花,居然并沒有全數都干死,望之仍然頗有綠意。
  月色下,關先生踏著輕快的步伐,一路行走過來,穿過了祠堂的祖宗殿,一徑來到了后院……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
  像是發現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可不是么?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出來的時候,學殿和房間里的燈,他是親手熄滅的,而現在居然燈光還在亮著。
  燈光是由那間上課的教室里射出來的。
  這就更奇怪了,那間教室的鑰匙一向都是由他保管的,誰又能開門入內,而且還點著了燈。夜已經很深了,半夜三更的誰有這個雅興?
  關先生遠遠地端詳了一陣,繼續向前行。這一次他腳下放得极輕,几乎沒有帶出一點聲音來。
  課堂內的燈光明暗閃爍著,待他走到了門前,才發覺那教室的柴扉似是半開著,顯然是有人進去了,關先生再一次停下了腳步。
  他似乎听見了一些聲音,那是有人輕輕在翻動著書本的聲音。
  此時此刻,居然有人在此夜讀,倒是前所未有過的事情。略微定了一下神,關先生即信步上前,推門進入。可不是么,正有那么一個人在据案夜讀——坐在老師座位上的一個學生。
  那是一個標致的人儿——一身墨綠衣裙,秀發披肩,娥眉淡掃,面前雖然放置著一部書,她的眼神儿,實在卻并不在書上。
  其實打關先生第一次停下腳步來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有人來了。
  四只眼睛很自然地已經接触在了一塊儿,關先生顯然出乎意料之外,因為坐在自己書案上的這個人,并非是自己的學生之一,竟然是那麥家的大小姐——麥小喬。
  如此深夜,想不到她竟然會忽然來到了這里,不能不謂之怪事了。
  “原來是麥姑娘。”關雪羽向著她抱了一下拳,“如此深夜姑娘有何見教?”
  “那可是不敢當。”
  麥家姑娘訕訕地由位子上站了起來。
  “請既然請不動,說又說不得我這個懶學生,也只有上門來求教了。”微微一笑,卻又繃住了臉,輕輕嗔道,“對不起得很,沒有得到老師的允許,我就擅自進來了。”
  關雪羽道:“姑娘你不用客气,這地方原是你們麥家所有,你大可自由來去。倒是我來得魯莽,打攪了姑娘的文興,這就告罪了。”一面說,關雪羽拱了一下手,即轉身欲去。
  “請慢走一步。”麥小喬像是冷冰冰地說了這么一句。
  關雪羽道:“姑娘還有什么見教?”嘴里說著,他已緩緩地轉過身來。
  麥小姐微微一笑道:“也許是我的話說得太直了,得罪了你,你生气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豈敢。姑娘,夜已深了。”
  麥小喬一笑說道:“夜深了又怎么樣,你難道不知道我有高來高去的本領?我來去自由,來無影,去無蹤,誰也別想知道。”
  關雪羽低低地“嗯”了一聲,一時倒引起了對她的好奇,麥家小姐身負奇技的傳說,他來此之前已經听說了,再說上一次在麥家花園也已經見識過了。
  “姑娘身手,我上次已經瞻仰過了,如非是姑娘即時解救,我几乎為貴家護院誤傷,多謝,多謝!”
  一面說,深深向麥小喬打了一躬。
  麥小姐側過身子福了一福,算是回敬了對方一禮。
  “你太客气了,”麥小喬說,“我看關老師你不但文章斐然,好像身手也很不錯,大概也練過武吧!”
  關雪羽怔了一怔,遂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麥小姐一雙靈活的眸子在他身上一轉,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不會看錯的,我只是奇怪像你這樣文武全才的奇人,怎么會來到臨淮這個地方?”
  “天下大旱,臨淮尚能苟且偷生,難道這個理由還不夠充足?”
  “表面上听來好像是這樣,但是對你這樣的高人卻不盡然。天下大旱,也不過是北邊几省罷了,比這里好的地方多得是……”
  麥小喬頓了一頓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么說,姑娘是在下逐客令了?”關雪羽一派斯文地道,“是因為在下有所冒犯?”
  麥小喬搖搖頭說:“千万不要誤會,我可是沒有這個意思,今夜冒昧來訪,的确是向你請教功課來的。”
  “嗯……”關雪羽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暗里卻在盤算著,她竟然向我請教功課來了?是武功還是文課?如系文課倒也罷了,如果討教武功,卻又如何是好?
  關雪羽正在思索著,麥小喬已微笑著道:“昨天我讀到孟子与梁惠王篇中,有一段不大明白,要請教高材。”關雪羽這才放下心來。
  麥小喬道:“當中有一段,孟子問梁惠王:‘殺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曰:‘無以异也。’又說:‘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無以异也。’這几句話要向你請教!”
  關雪羽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几句話問得很好。我想姑娘是在責備當今朝廷視饑民災荒于不顧,一任赤地千里,遍野哀鴻,而無動于衷是吧?”
  麥小喬輕歎一聲,苦笑道:“正是這個意思。關先生你是有學問的人,你看看眼前這种情形,又能支持多久呢?現在皖省半境,已無寸草,而江南半壁,卻是稻米丰收,听說朝廷強征暴斂,繳收得很是厲害,為什么卻任我們這几省災民陷于饑餓而不顧呢?”
  關雪羽黯然地點點頭說道:“姑娘心在百姓,實不愧俠義本色,這就是孟老夫子所說的‘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看來天下將起兵凶,大難將要臨頭了,唉!”
  麥小喬一惊道:“你是說明朝天下就要完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不!它的气數還沒有盡,看來這個爛攤子還要拖上一些時候……民窮而反,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不甘心受苦挨餓的百姓,都挺而走險而為盜賊,這就是為什么各地有這么多強盜的原因。”
  麥小喬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關雪羽情不自禁地在一張木板凳上坐了下來,似乎暫時不想离開。
  麥小喬一雙剪水眸子,視向關雪羽道;“這次我离開九華,一路所見,到處都是盜匪,這些人殺人放火,無所不為,關老師你這么一說,倒像是罪不在他們,而是官逼民反了。”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關雪羽冷冷地道,“那要看他們是怎么個反法了,反朝廷貪官則可,若殺無辜的百姓,使他們雪上加霜則不可,姑娘既然習得這么一身本事,這番道理,你自然是明白的了。”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這正是我所想的,今天晚上冒昧地來看你,听了這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說到這里,她离座站起,似有离開之意,卻又停下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關雪羽身上轉了一下,臉上微微現出一些笑靨。“那么,你的來意,是否也不是如此?”微微一頓.她臉上現出一抹桃紅,“還有……這關雪羽可是你的真實姓名?”
  關雪羽微微一笑:“你看呢?”
  “這么說……我猜對了。”麥小喬道,“關雪羽并不是你的真名字。”
  關雪羽道:“何以見得?”
  “我只是這么怀疑罷了。”她淡淡地笑著,“一個人隱姓埋名,必然有他非常的理由,你說是不是?”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未曾置答。
  “好了,我不再問這件事了。”麥小喬低頭尋思了一下,面若寒冰般道,“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請教,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了?”
  關雪羽深邃的眸子在她臉上轉了轉,已似乎猜出了她想要問的,“姑娘說的是尊府大門上的那個標志?”
  麥小喬黯然點了一下頭:“畫的是一只展翅雄雞,你也注意到了?”
  “我看見了,畫得很好。”關先生微微點頭道,“這几天外面都在傳說這件事,說什么金雞幫的人……我倒是第一次听說過。”
  麥小喬搖搖頭:“不是的,不是什么金雞幫,那只是一個人的外號。”
  “一個人的外號?”關雪羽緩緩站起來轉向牆角矮几,由瓦壺里斟出半碗清茶,端起來雙手奉上。
  “姑娘請用茶。”頓了一下,他訥訥地道,“這茶葉很好,去暑生津,只是涼了一點。”
  麥小喬道了謝,接過來輕輕呷了一口,點點頭含笑道:“茶葉果然是好味道,我還是第一次嘗到。”
  提到了茶,關雪羽似乎興致很高:“這种茶名叫‘三心茶’,是幽靈和尚送給我的,飲下去有清心降火之功,只可惜沒有了,要不然姑娘倒可以拿回去一些嘗嘗。”
  麥小喬微微一笑道:“你說的是幽靈寺的那個老方丈?我好久沒見過他了。”
  關雪羽含笑道:“就是他。”
  “你們也認識?”
  “几面而已。”關雪羽說,“因為抄經,与他結下了善緣,有時候閒著無聊,也偶爾上山去找他下几手棋,只是每一回都敗在了他的手下。”說到這里他微微笑了,露出了兩排洁白整齊的牙齒。
  然而麥小喬對這些并不十分感興趣。臉上隱現著一片輕愁,她想把話題轉回到那只“展翅金雞”身上,可關雪羽偏偏不給她這個机會。
  “姑娘可喜歡下棋?”
  “會一點,但不太精。”
  “今天太晚了,改天倒要向你討教一二。”
  談到了下棋,他意興豪飛,接著又說了一些有關心得。麥小喬不得不听著,忽然一笑道:“那好,改天我來請教一下,今天确是太晚了。”一面說,她放下了手上的茶碗,站起了身子。
  關雪羽道;“姑娘這就要走?”
  “天不早了……”說著她移步而前。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以令尊之昔日為人,是不應該有什么凶險報應的。”
  麥小喬已來到門前,听見他這么說,倒是微出意外,她很想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心里的隱憂,畢竟雙方交往不深,不便貿然出口。
  忽然,她接触到了對方炯炯有神的那雙眼睛,透過這雙眼睛,似乎帶給了她一种莫名的慰藉,一种震撼。“謝謝你……”她微笑著掠了一下頭上的長發。
  關雪羽沒有留客的意思,麥小喬也不便多呆。對她來說,也許此行雖沒有達到她預期的收獲,反倒像是失落了些什么似的。在關雪羽炯炯的目神里,她忽然潛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覺,一顆心竟自噗噗地跳著,臉也變熱了。總之,這一切都是奇妙的。
  當她再次回頭的時候,關雪羽兀自站在門前,身后襯托著搖曳复昏暗的燈光,人影子長長拉在地上。這一霎,他給麥小喬的感覺是极其碩壯強大,不再僅僅是一個讀書士子的那般“文縐縐”的感覺。
  為什么?她可是說不清。
  由暗處打量著明處,即使只有盞昏暗的燈,也已經夠醒目清楚的了。
  真奇怪,對于眼前的這個姓關的,從她第一次及第一眼看見他的那一霎,就留給她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明明是一個平凡的讀書人——一介寒儒,偏偏卻又有异于讀書人的那一种特殊的气質及風采。也就在那一霎,這個人給她留下了印象。
  現在,當她立在沉沉的夜色里,再打量他時,那個潛在的印象,卻更加深了。
  “等一下。”關雪羽低聲地招呼著她,“我送姑娘一程。”
  “嗯……”麥小喬訕訕地說,“用不著。”
  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好像听不大清楚,她原想說“用不著客气”,可是居然“言不由衷”地停住了。
  關先生回身步入。
  麥小喬站立在原處。
  附近傳過來几聲凄慘的狗吠聲,也許是餓狼吧。据說狗和狼都是這樣的,當它們最饑餓最孤獨的時候,會發出這种凄厲的嘯天長吠聲。
  地下的枯葉在風里滴溜溜打著轉儿,麥小喬這才發覺到,四下里一片宁靜,各家的燈光,早都熄滅了,她复又听見由遠而近傳來的梆子點聲,四更四點,敢情馬立那個老小子又活靈活現地打起更了。
  麥小喬不覺皺上了眉毛,她可不愿意讓人家看見,黑天夜自己一個大姑娘在外面溜達,更何況身邊還多了個男人。
  想到這里,她赶忙往前面暗影里湊了湊,就在這時,一片燈光閃過,關雪羽已站在她面前。
  驀然惊看,那人恰好在燈火闌珊之處。
  麥小喬几乎嚇了一跳。
  手里提著棉紙燈籠,關先生頷首道:“來。”
  說罷轉身前導,岔入竹間小徑。
  麥小喬原想待他現身之后,道聲謝,自己獨自走了。對方這么一來,不容她多說,只得跟了上去。
  在兩行修竹對拱里,關雪羽踽踽獨行,步履很快,似乎一點也不顧慮身后的麥小喬跟上跟不上。事實上,麥小喬早已經跟上來了。
  明月,繁星,澄空皎洁,何必再多上這么一盞礙手的燈?
  然而麥小喬馬上就明白了,對方這盞燈正在于顯示他的磊落胸襟,很有點“不欺暗室”的意思,明白過來,眼前這個人就更可敬了。
  竹梢子在風勢里搖動著,卻沒有一絲儿涼意,人們并不會因為這陣風而稍有“旱象解除”的喜悅,反倒擔心別是這陣子怪風,把好不容易聚集的云彩給吹散了。
  踐踏著地面上的干枯竹葉,麥小喬只覺得行速甚快,忽然心里一動,這才發覺到,敢情自己已經在施展著“草上飛”的輕功身法。雖然如此,較之前行的關雪羽,兀自尚有一段距离。
  這個突然的警覺,令她暗吃一惊——這證實了自己早先的猜測果然不錯——對方果然身上有功夫,只憑這身輕功,就罕能有人所及。
  一只手平持著燈籠,另一只手輕輕牽著長衫下擺,關雪羽步履間一派輕松,看似無奇,步伐并不快,只是前進的速度,卻快得惊人,直到麥小喬發覺到自己已施展了全力,兀自不能追上与他平行時,干脆她就站住不再前進了。
  關雪羽的腳步竟然也停了下來,一盞燈高高挑起,大片光華映向麥小喬足前。
  “由此前行,便是舊校場,府上也就不遠,我就不遠送了。”
  麥小喬身形閃了兩閃,忽然來到了他面前。她身法至為巧快,簡直像是出巢的燕子。即使這樣,當她身子方自站定,卻發現關雪羽已移身七尺以外。
  麥小喬最自負的便是一身輕功,然而今天卻顯然落于人后。眼前這個關雪羽真有些邪門儿。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的輕功竟能到達如此境界,所謂“靜如山、動如風”,“來去不染纖塵”,大概便是對方這般境界了。
  她的惊詫与感覺,毫無掩飾地現之于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你……真會裝。”麥小喬忍不住夸贊道,“好俊的一身輕功。”
  關雪羽微微笑了,沒有著聲。
  “哼——”麥小喬半嗔著,道,“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從那天你來我們家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敢情是真人不露相呀!”
  關雪羽道:“姑娘慧眼……但請心照不宣。”
  麥小喬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感激不盡,夜深了,請回去吧!”
  說話之間,遠處的更聲又自傳了過來,仍然是四更四點,原來關雪羽走的是偏僻小徑,打更的馬立走的是大路,殊途同歸,不久便會相逢。
  對方既然已顯露了身手,麥小喬正待乘机刺探,卻又不愿意為人闖見,只得道了聲謝,轉身自去。走了几步,回身再看,關雪羽連人帶燈,俱已無蹤。竹間小徑里微風輕起,片片竹葉隨風打著轉,此時此刻,真有几分夜的惆悵了。
  風依然還在刮著,地面上的灰沙,一層層的被刮起來,刷啦啦打在窗戶紙上。吊在殿檐下的兩盞气死風燈,已經被吹滅了一盞,剩下的一盞,也被風吹得左右打閃,時而在高高蕩起,時而滴溜溜打轉。
  當風迂回著掠向廟前長廊時,發出了像是吹哨子那般尖銳的聲音,呼嘯來去,其勢可觀。
  仔細打量過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兩個人的傷勢之后,呂奇的臉色透著納罕,緩緩坐下來。
  鐵指開山喬一龍,一手掌著燈,一雙眉毛緊緊皺著,回過頭來向拜兄銀冠叟呂奇冷冷一笑:“看來這件事透著玄,全身上下連個掌印都沒有,這叫什么玩藝?”
  呂奇鼻子里冷冷地哼著,一聲不吭地由案頭上拿起了旱煙袋杆,按煙、點火,很費了些事才吸著了。
  一口口的濃煙由嘴里噴出來,他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眸子忽然收成了兩道縫,卻于細小開合著的眸子里閃爍出灼灼精光,顯示著這個沈邱四老老大——皖北黑道上翹楚人物“瓢把子”,絕非浪得虛名,遇事夠沉著,心思夠縝密,絕非等閒人物。
  日子久了,彼此的習性大家都摸得很清楚,就像是眼前,呂老大一吸上煙,眼睛一眯,八成儿准是遇上了難題,碰上了“扎手”的事。
  事情的發生原因,原本就透著了些怪。
  要命鮑無常,抱著拜見天麻謝山,一口气來到了下榻的廟里,一進來就嚷著口渴,各人喝下去几口水,不容多說一句話,便雙雙沉睡了過去。
  哥儿倆原是去李家打探虛實,便于日后下手行劫,忽然轉回來變成了這個樣,當然有原因。謝山胸衣和唇邊還帶著血,一看就知道曾經大口吐過血,哥儿兩個都負了傷,那是毫無疑問,眼前的懸疑便在于此。
  “瓢把子你看呢!”喬一龍納悶地道,“別是中了毒吧!會不會是什么人下的毒手?”
  “死不了。”
  沉悶了半天,才吐出這么三個字,呂奇冷冷地說:“不像是毒,倒像是受了掌傷。”
  喬一龍搖搖頭:“不像,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痕跡可尋,什么掌這么厲害?”
  “這你就外行了。”
  呂奇“突!”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据我所知,就有兩种掌法,傷人不著痕跡。”
  喬一龍怔了一下,正想出口詢問,卻听見榻上的二人之一發出了呻吟之聲。
  即見要命鮑無常翻了個身子,嘴里念著:“水,水……”
  喬一龍端起了碗,正要過去喂他,呂奇止住了他。二人一并來到了床前,卻見謝、鮑二人并頭而躺,臉色赤紅,謝山傷勢似乎比鮑無常重,只是看上去,兩個都像是已經醒轉過來,只是在低聲呻吟著。
  銀冠叟呂奇似乎由于方才的一番思索,已經略有所得,此時見狀便不遲疑,只見他倏地掄起下上旱煙管,“噗噗!”兩聲,分別在謝、鮑二人前胸“心坎穴”上點了一下。
  這處穴道關系至大,為全身三十六處重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眼前二人猶在傷痛之中,何能再當此一擊,一旁觀看的喬一龍目睹及此,禁不住嚇了一跳。
  謝、鮑二人原在傷病呻吟之中、忽然受此一擊,全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惊呼,雙雙睜開眼睛來。
  說來奇怪.這一點之下,非但沒有要了二人的命,卻反倒把二人的痛苦減輕了,立時不再繼續呻吟,卻由兩張漸漸由紅轉白的臉上,滾落下大顆大顆的汗珠。要命鮑無常眼珠子向著床前二人轉了一轉,霍地挺身坐起來_
  喬一龍此刻已明白呂奇何以要施展這种重手法的用意,這時見鮑無常意欲開口說話,突地出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搖搖頭示意不要出聲。
  鮑無常心里明白,點頭答應,即覺出透過喬一龍的這只手掌,遞傳過來大股熱流,一霎間,已傳遍全身。喬一龍這才松開五指,轉身天麻謝山,當下如法炮制,這才退身落座。
  呂奇乃自點點頭道:“你們可以說話了。”
  要命鮑無常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望著二人苦笑道:“栽了……咱們認栽吧!”
  喬一龍厲聲道:“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說清楚了。”
  是時,榻上的天麻謝山發出了一聲冷笑,臉色更是猙獰。“栽?哼……咱們走著瞧。”緊緊咬了一下牙,謝山瞪著一雙三角眼,只是冷笑不已。
  銀冠叟呂奇灼灼目神,盯著鮑無常,陰森森地道:“對方是誰?”
  鮑無常搖了一下頭:“天黑,他還蒙著臉,看不清楚,好像歲數不大。”
  接著他又發出一聲長歎,遂把所發生的一番經過道出,空气頓時顯得异常沉悶。
  “說實話,這是我行走江湖以來所遇見最扎手的一個人……”鮑無常臉上似有余悸,“是有兩下子,就算我和謝老三一塊儿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喬一龍轉過臉,看向呂奇道:“看來你說的不差,果然是為掌力所傷,什么掌法這么厲害,竟能夠打散老三的鐵布衫功夫卻又不留下一點痕跡?”
  在鮑無常訴說這番究竟時,銀冠叟呂奇一直沒有出聲,像是陷于沉思。
  听了喬一龍的話,他沒有回答,卻把一雙閃爍著精銳的細細目光注視著鮑無常,冷冷地道:“這個人年歲不大吧,你可听出來他說話是什么口音?”
  鮑無常想了想說:“像是有點南方的口音。”
  銀冠叟呂奇怔了一怔,臉色微變,銜在嘴里的煙嘴儿一時都忘了拿出來。
  鮑無常忽然想起道:“我差一點忘了,這個人与你過去像是有過什么過節。”
  呂奇冷冷地哼了一聲,煙從鼻子里蛇也似的鑽出來,他几乎已經猜出是誰了。
  一旁的鐵指喬一龍卻是透著納悶,直看著呂奇,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呂奇這一霎像是陷入了沉思,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鮑無常:“你說下去。”
  鮑無常喘了口气,樣子像是很累。
  呂奇冷冷地道:“不用急,死不了,你們的傷我能治,包在我身上了。”
  喬一龍性急地道:“到底他說了些什么?”
  鮑無常倚著牆把身子坐正了,一張臉蜡也似的黃,冷笑道:“他要帶句話給瓢把子,叫我馬上离開這里……”輕咬了一聲,他喘息著道,“……說是三年前,在川北……川北……跟瓢把子你曾經見過……”說到這里,已喘成了一片,再也接不下去了。
  銀冠叟呂奇一聲不吭地吸著煙,回憶起三年前川北的那件事。
  那是件不為外人所知,极其痛心和不光彩的往事,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失魂落魄的感傷。一口口的煙徐徐由他嘴里噴出來,臉上表情几乎像是完全麻木了。
  喬一龍,謝山,鮑無常誰都不是傻子,稱得上都是老江湖了,眼前情形一看即知,不用說這是呂老大生平罕見的一件丟人現眼事情。除非是呂奇自己道出,不然誰都不便多問。
  “水……”床上的謝山嘶啞著嗓子道,“喬老二你就行行好,給我弄一碗、一碗……”
  喬一龍看向呂奇,意思在征求他的同意。
  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呂奇點頭道:“給他們水……不要緊。”
  一面說,他把煙袋子插在腰上,煙也不抽了。
  “你們中的是‘無形掌’,看樣子對方倒是真的留了情,要不然……哼哼,可就難說了。”
  說話之間,他已來到天麻謝山跟前。謝山把喬一龍端來的一滿碗熱茶飲了個干淨,臉上一顆顆麻子都奇紅如血。
  呂奇寒著臉,翻開了他的眼皮看了看,哼了一聲,又探手扣住了對方的脈門。過了一會儿,他松開手冷笑道:“只傷了些肺气,不礙事,養几天就好了。”當下又同樣看了一下鮑無常,點點頭道,“一樣的,也是傷了肺气,比謝老三還輕。”微微一頓,他轉向喬一龍道,“這种‘無形罡气’你可听說過?”
  喬一龍神色一惊,顫聲道:“他們中的是無形罡气?這就難怪了……難道來人是出自‘七指雪山’?”
  提起這個怪异的名字,喬一龍顯然吃惊不小。
  呂奇冷冷地搖著頭道:“很難說,還拿不准,但愿他不是的……”
  “江湖上除了七指雪山那個神秘門戶以外,誰還會這种功夫?”
  “那可不一定。”
  呂奇冷冰冰地道:“青燕峰的‘燕’字門人物,遼東道上的那只老金雞也都會這門功夫,也許名稱并不一樣,可是其理則一。
  喬一龍打了一個寒顫,緩緩點了一下頭:“這就對了,來人敢情是遼東下來的……難道是金翅子?”
  呂奇又搖了一下頭,冷笑道:“要是金翅子本人,他們兩個還能活著回來?”
  這倒是不容置疑,傳說中的那只老金雞,可是手狠心毒,只要出手,就絕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來人确是留了情。”呂奇黯然地說道,“絕不是老金雞,而且,我們還見過他……”
  這可就又扯上三年前,在川北的那件舊事了。
  包括受傷的兩個人在內,三個人六只眼,全部集中在呂奇臉上,倒要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銀冠叟呂奇嘿嘿冷笑了兩聲,看著三人道:“說來也許你們都難以置信,到如今為止,我還沒有摸清楚他是誰。”
  喬一龍道:“我知道了,大概是三年前万柳塘那件事吧!”
  呂奇怔了一怔,略似奇怪地道:“你怎么會知道的?”
  喬一龍哼了一聲,冷笑道:“這件事,到今天為止,我還想不通。憑著瓢把子你那身功夫,几乎無往不利,每次回來,油水全部公開。偏三年前由四川回來,一個子儿也沒見你的,接著就是一場大病,整整半年沒有出去。”天麻謝山、要命鮑無常听到這里,也都記起了這件舊事,几只眼睛全都盯在呂奇的臉上。
  對于呂奇來說,三年前的這件舊事,确是他生平引以為奇恥大辱之事,自以為事過境遷,不提也就罷了,想不到事隔三年,仍然還得公開。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聲,呂奇那一張青皮寡肉的臉,看上去其色蒼白,顯然這是他一件痛心的往事。
  “你說得不錯。”呂奇冷冷地道:“三年前我确實是栽了個大筋斗,買賣沒到手還不說,差一點連老命也賠了上去。你們現在大概也明白了,那場大病其實并不是病,是傷。”
  兩道灰白的眉毛不時地合攏又分開,顯然這件舊事一直都在他心里。
  “這可真是應了‘強中更有強中手’那句老話了,你說咱們哥儿几個眼皮子底下一向瞧得起誰來著?”說到這里,這位一向自負為皖北地方黑道第一把高手的“瓢把子”,竟然也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气餒,他的目光隨即轉向榻上的謝、鮑二位,“比起我上一次來,你們兩個可幸運多了。當然,”呂奇接下去道:“對方手下留了情,你們算是撿了兩條命。”
  他依然話里多有保留,未曾透露三年前所發生的那件事的細節,不過也差不多可以猜知一個大概,喬一龍等三人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再追問下去了。
  “這么說,這個地方我們不能再呆下去了?”喬一龍臉色忿忿地道,“光棍不擋財路,這位朋友未免太絕了一點吧!”
  呂奇耐著性子,先向榻上的謝山、鮑無常告誡了一番調傷之道,一聲不哼地過去倒了一碗茶坐下來。
  喬一龍見他不吭一聲,心里更是气不過,大聲道:“怎么辦?咱們就眼看著被人騎在頭上,老大,你倒是說一句話呀!”
  他又轉過來,向鮑無常怒聲道:“這小子姓什么?”
  鮑無常想了一想,點點頭道:“好像是姓關。”
  “關?”喬一龍搖搖頭,“沒听過這么一號。喂,瓢把子,你看這件事咱們怎么辦?”
  呂奇慘慘地冷笑著:“這件事很簡單,擺在我們眼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甘拜下風,馬上走人,走得越遠越好,第二,哼哼……”
  喬一龍一拍桌子道:“跟他干啦!”
  呂奇冷笑著打量了一眼這個性情火暴的拜弟,歎息地道:“你還是忍下這口气的好。”
  天麻謝山在榻上長歎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方才動手過招的經過,自己与對方比起來,簡直一天一地,講到動手,憑自己一向能耐,竟然連對方的身子也沾不上,不由得為之气餒。
  “咱們認了吧!”他冷笑著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我們還會見著他的。”
  喬一龍轉身看向鮑無常道:“老四,你說呢?”
  要命鮑無常沉默了一會,搖搖頭歎息不語。
  喬一龍冷笑一聲,又轉向呂奇,大聲道:“老大,你說吧。你是咱們瓢把子,要是就這個樣認栽,哼,以后可就什么也別談了。你就說一句話吧!”
  銀冠叟呂奇歎了口气道:“再等等看吧,你不甘心,說不定他還放不過我們呢。”
  話聲方歇,卻似由院子里傳過來一絲异音,雖說聲音不大,卻已使四個人為之一惊。
  鐵指開山喬一龍原來就壓著一肚子的邪火儿,不知道怎么發泄才好,聆听之下更不遲疑,身形略閃,已來到了門前,陡地拉開了風門,足下一頓“嗖”地縱身而出。
  鮑無常忍著身上的不适,一咬牙挺身站了起來,謝山傷勢比他重,欠了一下身子,竟然無法下床。呂奇伸手按住了他:“你們給我好好呆著,天塌下來都有我呢!”
  風門再開,喬一龍去而复返,帶進了大股的風,桌上的兩盞燈,頓時熄滅。
  “瓢把子,咱們……完了。”
  喬一龍一副气急敗坏的樣子,摸黑抽出了他的“紫金刀”。呂奇抓起了他輕易難得一用的兵刃“蛇形劍”,雙雙閃身門外。
  當空是一輪皓月,流光四射,即使沒有燈,這附近的一切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喬一龍在前面帶路。忽然他站住腳,指著前面暗處站立的一個人。
  呂奇眨了一下眸子,打量著這個人,認出來是自己手下的一個弟兄飛天蝎子張元化。
  兩個人先后閃身,來到這人前面。
  張元化的身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動也不動。
  “瓢把子,咱們是遭人暗算了。”
  喬一龍一面說,“吧嗒”一聲,亮著了手里的火折子。眼前這個張元化,就看得更清楚了;張著嘴,瞪著眼,臉上青筋暴露,敢情是被人給點了穴了。
  身子一動也不動。妙在張元化一雙腳為之豎起,只有足尖著地,竟然立地不倒,這种情形似乎只有一种可能,即當時他正預備騰身躍起,在即將縱起的一剎那,被人點了穴道。
  當然,被人點了穴的滋味一點不好受,以至于從他半張的嘴里淌下來半尺來長的一道哈拉子(口涎),那雙眼珠子兀自在骨碌骨碌亂轉一通。
  火光閃爍著,二人就著光打量著他的臉,只見對方前額正中心兩眉間有一個不深不淺的小小穴孔,其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呂奇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好厲害的暗器打穴手法。”
  喬一龍是暗器高手,一手“捻指金線”方圓百里內外罕有敵手,然而當他目睹著張元化眉間所中的這枚小小銀丸時,竟然不禁暗自吃惊。
  妙在張元化所中暗器的這個部位“祖竅”,為人体最致命的要穴之一,一經點中,必死無疑。觀諸眼前的張元化,顯然還是活的,妙在這枚小小銀丸所加諸的勁道,敢情恰到好處,淺一分則不足,深一分則喪命,只在這“适中”位置,當可足足顯示出來人的高明手法了。
  一陣風吹過來,張元化身子由于只有腳尖著地,由于他身形所保持的位置,很難平衡,看來如“風擺殘葉”卻偏偏立地不倒,這其中顯然又另有一番學問了。
  喬一龍真力內聚,一伸手,直向對方張元化的背上拍去,施展出“气炸”手法,想為對方解開穴道。
  銀冠叟呂奇方自看出了一些眉目,見狀大吃一惊,待欲阻止,已是不及。
  只听見“啵!”一聲,喬一龍的手掌已拍在了張元化的后背之上。中掌的身子,一陣子大搖,忽然臉上現出了一陣极為痛苦的表情,緊接著即見由其眼耳鼻口七孔之內,分別淌出了一縷鮮血。
  真力一散,張元化的身子也就“噗通!”倒了下來。
  “啊……這……”喬一龍簡直嚇傻了,一面俯下身來,火光照處,張元化面如金靛,試試口鼻,气息已無,敢情是死了。死人誰都見過,必然是僵硬僵硬的。張元化的尸体卻是軟軟的,有如一攤爛泥。
  “這……是怎么回事?”喬一龍看著呂奇,只是發呆。
  呂奇心里何嘗不希罕?只是他到底見多識廣,眼前這种情形,倒也并非無聞,心里越加的知道,今夜自己可是遇見了厲害的對頭了。“哼,咱們再瞧瞧去。”說完這句話,呂奇已騰身而出,向著“大殿”縱去。
  大殿里窩藏著他們此次同行的十六位兄弟,已死的張元化只是其中之一。
  喬一龍眼尖,忽然又看見了一些什么。
  嘿,第二個直立不倒的人影。
  可不是,和前面死去的張元化一個樣,直直地站著,敢情一樣地叫人給點了穴了。
  張元化是一雙腳尖著地,這個人卻是一副“夜戰八方”姿態,跨著弓箭步,手里的“鬼頭刀”才抽出一半,還有一半在刀鞘子里,一副咬牙切齒模樣,就這樣叫人給制住了。
  和張元化一樣的,這人也是兩眉之間嵌著一枚小小銀丸,其深淺模樣,一如死者張元化,臉上青筋暴跳,一雙眼珠子怒凸著,在眶子里骨碌轉個不休。
  呂奇一聲不吭地打量著他,喬一龍也不敢再輕舉妄動。這人姓周名天,綽號鬼影子,与張元化一樣,同為呂奇等四人一伙之得力手下。
  情形很明顯,鬼影子周天与飛天蝎子張元化二人一伙出來放哨,不幸雙雙都叫人給點了穴。
  呂奇緊緊咬著牙,嘴里不吭聲,心里哪能平靜得了,只是還能勉強沉住這口气罷了。
  鐵指開山喬一龍哈哈一笑,正想攬臂把這個周天夾起來同行,卻被呂奇制止住——
  “慢著,”呂奇向著他搖搖頭,“還是讓他站在這里好了,走。”
  二人雙雙來到廟堂大殿。
  里面還散著微弱的燈光,自從這伙殺人不眨眼的響馬強盜來到這里以后,連菩薩也遭殃,一襲黑布遮住了金碧輝煌的菩薩金身,神案上的長生供奉、香燭,全數一掃而光。十几個充滿邪气的漢子,就在這里住下了,夜來鼾聲如雷,汗臭熏大,菩薩有知,也含恨天上了。
  呂、喬二人快步來到殿堂,還沒有進去,就已經發覺到不對了,雙雙停住了腳步。
  除了莫名其妙的這陣子風,帶過來一些干枯的樹葉,小石頭子儿霎時移向地面的唰唰聲之外听不見別的聲音。
  十几個大漢沒有一個打鼾的,也算是怪事。
  兩扇殿門,吱呀著敞開了又合上,敢情是虛掩著。看到了這里,呂奇几乎已經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隨著呂奇掌揮處,兩扇殿門頓時敞了開來。
  殿門方開,呂、喬二老已雙雙搶身而至,為的是里面果真有敵人,在措手不及之下,也不能對二人猝施殺手,況乎兩個人縱進來的身子,一經入內,倏地向兩下分開,身法之快,仿如出巢的一雙燕子。
  大殿里原就有几許陰森,怪怕人的。燈光本來就暗,再加上這些“活鬼”一點綴,可就更嚇人。瞧瞧吧,十几個大小伙子,有趴著的,站著的,蹲著的,有伸胳臂的,有抬腿的,有光著脊梁的,還有褲子才穿了一半儿的,就像是戲台上“十八羅漢”剛剛出場亮相的那個模樣,數一數,十四條大漢,一個不少,敢情沒一個會動彈的,都叫人給點了穴,活僵尸似的,都給定住了。
  最令人吃惊的,還有一個吊在半天空的。
  這家伙一手攀梁,一手拿刀,活像是一只長臂猿猴,妙在他那只手正好攀在大殿橫梁上,有如挂鉤也似地挂在了天空。人還活著,但這個罪可就受大了,這番模樣,有如“十剎恨海”里的“眾家生相”,乍然入眼,真由不住連身上的雞皮疙瘩都給嚇了出來。
  呂奇、喬一龍這兩個刀口舔血、殺人不眨眼的黑道魁首,看到了這景象,竟然都為之面色慘變,嚇得呆住了。簡直是不可思議。十四條漢子,不論是怎么一個姿態:半天空吊著的,在地上的,背著身子的,仰著身子的,趴著的,站著的……誰也不例外,每人前額兩眉間的“祖竅”地方,都嵌著一枚小小銀丸。
  由于出手勁道不大,半嵌半露,在微弱的燈光之下,閃爍著點點銀芒,像是一串小星星。
  “噢……”
  銀冠叟呂奇半天才吐出了一口熱气儿,喬一龍更是半身發涼。
  所謂“行家出手,剃刀過首”,剃頭刀子由頭上刮過去,該是一個什么滋味?自然是令人提心吊膽。兩個血里半生打滾的黑道人物,在目睹這一幅“眾生相”之后,自然心里再清楚不過。不用說,自己那兩手功夫,無論如何在眼前是再耍不開了,這個架可就難打了。
  大殿里光影婆婆,原就有几分陰森,再加上這番陪襯,更是嚇人。強自鎮定了一刻,呂奇才緩緩邁開步子,喬一龍也跟著醒了過來。兩個人在“十四生相”之間穿行了一遍,彼此對看著停下了腳步。
  所得到的結果是,這十四個人都還活著,毫無疑問是被人點了穴,致使原因卻又必然与每人前額所中的那枚小小銀丸有關。
  由于有了方才飛天蝎子張元化致死的經驗,兩個人自然不敢對眼前這些手下再輕舉妄動。
  “瓢……把子,”喬一龍像是閃了舌頭,“這算是怎么……回事?咱們……”
  呂奇方要答話,虛掩著的兩扇楠木殿門,忽然“吱呀!”一聲又敞了開來。這一次可不是被風吹開的。一個人就在殿門方啟的同時,現身眼前。灰白的一張尖削臉,吊梢眉,青皮寡肉,個頭儿偏高了些,身上那襲衣服卻又偏短了些,露出了青白青白光赤赤的那截瘦腿,大腳板上踏著一雙芒鞋。此時此刻,這個人忽然顯身,可真叫“邪門儿”,縱然不是鬼,也當他是鬼了。
  喬一龍打了個寒顫。呂、喬二人一左一右,再一次施展“燕子雙飛”的身法,向兩下里分了開來。呂奇落上了神案一角。喬一龍卻閃身在一尊菩薩身后。呂奇的兵刃“蛇形劍”已掣在了手上。“相好的,這叫什么家伙?格老子,你倒是說說清楚。”
  心里一急,呂奇把四川的家鄉土話都掏了出來。
  眼前這個尖臉漢子,陰森森地笑著,一雙小眼睛骨碌碌在兩個人身上轉著。“你們大概就是這里的頭儿了?”聲音很古怪,像是踩著雞脖子似的,是個“左嗓門儿”。他眨了一下眼睛,又接著道,“誰姓呂?”
  呂奇鼻子里哼了一聲,點頭道:“老夫……就是。”
  尖臉人陰森森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一嘴牙齒,“好得很,我們找的正是你。”眼睛接著向喬一龍一轉,“那么你就是喬一龍了。”
  喬一龍點點頭,說道:“不錯,足下是……”
  尖臉人鄙夷地向著喬一龍瞧了一眼,并沒有答理他,一雙綠豆眼隨即又轉向呂奇,聳了一下肩膀,“沒什么說的,你們兩位跟我來一趟。”說完話,自己二話不說扭身向外走出。
  呂奇、喬一龍彼此互看了一眼,心里大是納悶,對方卻已踱出門外,還有什么好說的?這是眼前唯一的一條線索,不盯著他盯誰?呂奇、喬一龍互看一眼,顯然大有用心,當下雙雙快步跟出。
  尖臉漢子似乎認定了對方非跟著自己走不可,頭也不回地一徑向前行,呂、喬二人不得不加快了腳步。他們是老搭檔了,像配合出手這一類的事,根本用不著事先商量,方才互相對看一眼,已取得了默契。尖臉人邁步在前,他們兩個人卻是左右各一尾隨在后,惟恐遭到對方的暗算,雖說是跟著,卻不敢靠得太近,雙方間隔著丈許左右的距离,一旦動起手來,可有緩和之机。
  步出了大殿,踏過了一條長長的水磨磚南道,來到了一片院落。
  遠遠地,看見了那里懸挂著的一盞六角風燈——這盞燈的式樣十分別致,不像是廟里原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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