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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死亡本身也許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待死亡,那就等于是對死亡的預支。古往今來,多少圣賢豪杰,依我看能夠真正把“死”字看得很開的,也并不多。“死”這一個字,實在對人是一項很好的考驗,人們往往在生前偽裝自己;可是在死亡來臨前,一切的真面目,也都會顯現了。這是你的人生舞台上,最后一次,也是最真的一次表演,你能不賣力表演么?
  點蒼山廬的淮上三子,在突然意識到自己即將有大禍將臨時,顯然是無比的恐懼,那素來鎮定高傲的赤眉子葛鷹,尤其感到不安。因為他很知道拜兄無奇子丘明料事如神,尤其是麻衣神相之術,更是金口斷言,從來沒有錯過,那么這一次,又怎會錯呢!
  他緊緊地互扭著雙手,在大廳內來回地走著。烏頭婆見狀,不由插口安慰道:“兩位前輩不要惊恐,丘前輩雖是料事如神,依我看來,這所謂的災難,只不過是一場虛惊而已。”
  飛云子葉潛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何以見得?”
  烏頭婆赫赫一笑。
  “老哥你請想,當今宇內,有誰又敢和你們三位為敵,除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管照夕,我看另外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正在踱著的葛鷹,忽然站住了腳,赤眉微皺:
  “這么說,莫非這步劫難,竟會應在他的身上不成?這倒是奇了。”
  葉潛冷冷一笑,楚少秋本是侍立一旁,未發一語,此時聞言后憤然道:“二位師尊也太以高看他了,此人固是如烏頭前輩所說,以兩式怪招惑人取胜,可是要想与三位老前輩動手,那真是無异以卵擊石。”
  葛鷹頓了頓才道:“話雖如此,可是俗語云‘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憑他小小年紀,居然敢單人獨騎來此赴約,此人……”
  他搖了搖頭,眉毛皺得更緊了。葉潛此人最是高傲,目無余子。
  在他眼中,他是絕對不相信,一個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和自己兄弟為敵的,他對拜兄葛鷹的多慮,實在很不以然,當時聳眉一笑道:
  “二哥,你也太庸人自扰了,他一個毛孩子,即使他下苦功學了十年功夫,又能奈你我何?我看他真是太不自量了!”
  他冷笑了笑,又接道:“以我看來,八月十五之約,只不過是個幌子,到時候他才不會來呢!”
  赤眉子葛鷹雖然覺得葉潛太過自信,可是想一想,也确實不信,這個陌生的少年,竟會給自己這淮上三子,帶來什么大劫。
  當時也就不愿對這飄渺的問題再与深究。他歎息了一聲:
  “且待大哥明日算定后再說吧!總之,我也絕不信相,那灰衣少年,竟能瓦解我點蒼山廬。”
  本來极輕松的气氛,為這臨時的恐懼心理,破坏得一塌糊涂,几個人再也沒有什么心情來隨便談笑了。飛云子葉潛注視著楚少秋道:“你今夜起,就住在這里,你也不必為命運之事發愁,有時候人力胜天,這也是常有之事。”
  楚少秋連連稱是,葉潛就高聲叫了聲:“司晨!”
  那童子答應著由后面走來,葉潛親自關照他,囑他在這竹樓內,整理出一間房子來,供楚少秋住宿;然后他就和葛鷹、烏頭婆上樓去了。
  楚少秋本來著實為自己的命運吃惊的,可是淮上三子既如此照顧他,他也就很心安了;再說命運之一說,到底是很虛空的玩藝,他并不真地去太相信它。
  而使他惊奇的是,那管照夕到底是有什么出奇的本領,居然膽敢和淮上三子為敵?
  這一點他真是想不通,而三子口中的“雁先生”其人,楚少秋對他也是很模糊的。
  想到了管照夕,他實在難以掩制自己內心的仇恨,他恨這個人,恨得莫名其妙,恨得沒有理由。現在他可以歸恨為雪勤的變心,可是當初呢?因為在第一次和管照夕見面的時候,他已种下了恨苗,“妒忌”和“仇惡”,實在給他更帶來了丑惡。
  夜深的時候,他輾轉在床上,腦子里兀自憤憤地想著,他要想出一個足以能制其死地的方法。他認為他和管照夕之間,是絕不能并存的,那是“不共戴天”,可是他卻以為自己必須要生存著。如果二人之中要死一人的話,那必定應該是管照夕。
  他對他自己預先舖好了美麗光明的未來之路,卻為照夕准備著應用的喪鐘。
  現在他認為,再沒有什么時間,能比如今的時間,再适合于自己的報复行動了。因為淮上三子既已和他有約在先,不是正等于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么?
  “心怀仇恨的人,是得不到心安的!”
  楚少秋在床上,為著他的殺人計划,絞盡腦汁,他要想出一一條殺人毒計,那是一條殺人不見血的計謀。
  如何能致管照夕于死地,而移罪于淮上三子……如何能使雪勤不疑自己?
  這一是條很毒的計謀,也正是他不久就要執行的。對于這种殺人的勾當,親愛的讀者,我們真的似乎不應該太去了解它,好在不久,也就會知道了。圣經里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上帝要毀滅一個人之前,必先令其瘋狂。”
  楚少秋正在踏上他自我毀滅之路,他的下場可預期是很悲哀的。
  一代情俠管照夕,在离開了大雪山之后,一路仆仆風塵,馬不停蹄的直向云南點蒼而來。
  生死掌應元三的及時出現,倒為他擺脫了一段難以解脫的糾紛。當然他內心深處,對于丁裳這個可愛的姑娘,自始至終都相當愧疚的。
  在他來說,時間也許可以幫助他解脫這些所謂的感情煩惱,江雪勤、尚雨春、丁裳……這些可愛娉婷的影子,也許都將成為自己記憶中的名字;而自己最終結果,仍將是一無所有。
  當然他抱定的獨身主意,只是表示對雪勤的一种忠心,也是給她一個永生的諷刺。
  在這個諷刺里,他要讓雪勤真正体會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愛情!真正的愛情,是一定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真正的愛情,不是會有借口的;真正的愛情,是能夠為所愛者而犧牲的,可是雪勤卻嫁了別人。
  他已經為自己确實想好退路了,他想一待自己點蒼事了之后,再和拜弟申屠雷見上一面,把握些時日,自己就遠走高飛,把世上這些煩惱,一股惱全部都拋開。假使如此仍然不能擺脫的話,最后削發為僧,亦是在所不惜。
  他這么打算著好了,也就暫時把一切的情絲通通斬斷,一路曉行夜宿,直向點蒼山而來。
  八月十五這一天終于到了,點蒼山廬,外表上仍然和昔日一樣平靜,午后不久,無奇子丘明,已令庄奴,把整個山廬內行道、花樹,掃剪得清洁井然;然后他們又像辦喜事一樣的在大門上插上了四個大燈籠,留待入夜后點起來光明气派。
  燈籠上大書著“歡迎光臨”四個大字,隨風晃著,看來确是威風凜凜。
  淮上三子各人換了一套整齊的衣服,面色很庄重地坐在大廳內,因距离和管照夕約晤的時間還早,他們就彼此閒聊著,討論著那個無知的少年如來時如何去應付他。
  由于無奇子丘明,運用先天易理推算的結果,淮上三子眼前有一步劫難;而更怪的是,這步劫難,竟是非應不可。由卦上看來,竟似無法化解,淮上三子為這一卦,确實內心緊張不已。
  所幸卦上出現的,僅是一步無法回避的劫難,卻并不礙及生命,這才令三人稍微松了一下。
  他們苦思的結果,認為這劫難,必是要應在將來赴約的管照夕身上,因此他們再也不敢輕視這個少年了。
  晨起之后,他們就研究這個問題,他們討論的結果是,決定用最厲害的手法,來對付這個少年。那是先禮后兵,必要的時候,他們不惜合力對付來人。當然淮上三子這么做,是很丟人的,可是并沒有他人知道,他們也就無所謂了。
  他們聚集在客廳內,喁喁地談著,烏頭婆為了避免這波折,晨起后就搬到另室去了。
  楚少秋午飯之后,背劍而出,淮上三子也不愿他參与其間,所以并沒有管他。
  現在,离著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他們耐心地等候著。忽然司晨由外面匆匆赶進來,他手中拿著一張大紅的帖子,直向大廳走來,飛云子葉潛口中“哦”了一聲。
  “怎么!這么早就來了?”
  丘明、葛鷹也不禁倏地站起,那司晨進廳后鞠躬道:“稟三位爺爺,有客人來訪,這是名帖。”
  丘明伸手接了過來,葛、葉二人湊上一看,只見那名帖上正正的寫著一筆梅花小字,三子仔細看,見是“向枝梅攜徒赴約”七個小字,筆力十分功勁。丘明不由長眉一挑,口中“哦!”了一聲:
  “向枝梅!這不是冷魂儿么?她……她怎么會突然來訪呢?”
  赤眉子葛鷹也吃惊地道:“赴約?她是來赴誰的約?咱們并沒有請她來呀?”
  葉潛接過了帖子,臉色沉重地問那小僮司晨道:“這人你看到了么?”
  司晨點頭:
  “看到了,是兩個女人。”
  丘明又問:“另外還有人么?”
  司晨茫然搖頭。
  “另外沒有什么人了。”
  赤眉子葛鷹冷冷一笑。
  “這冷魂儿向枝梅也是當年名噪武林的人物了,她突然攜徒來訪,其中定有深意,莫非她師徒竟是有意來助那管照夕与我三人為敵么?這可是很討厭之事。”
  無奇子丘明倏地冷冷一笑。
  “事到如今,還有什么話說,我就不相信她膽敢与我們為敵。”
  他揮手對司展道:“有請!”
  司晨彎腰說了聲“是”。飛云子葉潛卻皺眉道:“且慢!”
  司晨又慢慢回過身來。他向兩位拜兄道:“這冷魂儿為人素來高傲,一身功夫确是不凡,她既是是投帖來訪,按理說我三人似應親自出迎為是,二位之意如何?”
  丘明長眉皺了皺。葉潛又接道:“大哥不用發愁,俗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到時你二人不必多口,且待我應付她就是了。”
  丘明、葛鷹二人素知這位拜弟,一向是足智多謀,便也不再多言,三人出廳,直向大門而去。
  他們三人尚未出門,卻已見大門左首,立著兩個淡裝女子。那為首之人,看來只像有四十左右年歲,風華絕代,不染纖塵,一身淡青衣裳,長發拂肩,頭系風綢,此女正是數十年來名噪江湖的冷魂儿向枝梅。她和三子也系舊交,故此三子只一眼已看出是她來,可是內心無不惊歎她那獨擅的駐顏之術。
  她身側立著一個妙齡少婦裝束的女子,淡淡春眉,明眸皓齒,肩下飄著一領青綢披風,肩頭露出青絲密纏的劍柄,也是長發拂肩,更是儀態出塵,宛如畫上仙子一般。她手中平平捧著一口黑鞘短劍,三子都認得,那是冷魂儿向枝梅仗以成名的兵刃“銀河”劍。
  她師徒像是因久候主人不來,面上都帶出不愉之色。淮上三子忙加快了步子走近,丘明赶上一步,抱拳道:“向俠女別來無恙?有勞久候!”
  冷魂儿向枝梅師徒微微欠身答禮,于抬身之際,向枝梅微微一笑。
  “枝梅久居西湖,數十年不問外事,得蒙寵邀,何其榮幸,今攜小徒江雪勤專程赴約,想是三位高朋滿座不及分身,卒令敝師徒久立門外,飽嘗點蒼風寒,主人待客,也太別致了。”
  她這几句話,不由說得淮上三子各人面色通紅,相互對看了一眼。尤其令三子心奇的是,冷魂儿之言,分明是受請而來,到底是誰請她來的呢?
  三子雖是心中不悅,可是對方也是當今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人家來了,怎能饗以閉門羹。
  無奇子丘明于万般不悅之下,仍然裝著笑臉,哈哈一笑:
  “向女俠多年不見,仍然是舌劍唇槍,口不饒人,快請里面用茶吧!”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目光上瞟了一下那“歡迎光臨”的四個大燈籠一眼,丘明更是覺得有些委屈。
  “這不知是何人惡作劇,把她給約了來,這‘歡迎光臨’四個字,倒像是用來歡迎她一樣的。”
  冷魂儿這時款步入內,又向赤眉子葛鷹、飛云子葉潛見了禮,并為三子引見了她這得意門人,那徒弟正是北京失蹤的江雪勤。
  一行數人魚貫入內,進廳落坐后,飛云子葉潛忍不住深匿一笑。
  “賢師徒沿途風沙,又勞久候,實是我兄弟不當。只是閣下如把愚兄弟所發請帖取出,諒門下也不敢怠慢,定會早來通知,愚兄弟即會出迎,也不會遭致賢師徒久站不快了。”
  冷魂儿向枝梅微微一笑,遂向一旁的雪勤道:“三位前輩的邀函請帖,你莫非沒有遞与門上么?”
  雪勤臉色一紅,匆匆由身邊取出一樣鮮紅的請貼,窘笑道:“這是弟子疏忽……了。”
  淮上三子六只眼睛,一齊盯向了那張紅帖,這時雪勤拿著這張帖子,有些進退維谷之意。冷魂儿有意令三子難看,微哂道:“你呈上与三位老前輩過目一下,看看我師徒是否來此訛食的。”
  飛云子葉潛更是暗暗惊疑,當時笑道:“向女俠說笑話了!”
  這時雪勤已走上,雙手把請帖捧上,按規定,主人哪有查看所請客人請帖之理?可是淮上三子根本沒有發什么請帖,此刻見向枝梅居然拿出了請帖,自然心中不胜猜疑。飛云子葉潛也就厚著臉,伸手把帖子接了過來,那無奇子丘明和赤眉子葛鷹,也不禁都偎了上來。
  葉潛接過貼子,見面上端端正正寫著:
    “專陳
  西湖翠園軒主
  向女俠枝梅 親啟
                   點蒼山廬拜干”

  三子都不由各自皺了一下眉,葉潛遂打開帖子,只見內中好一筆字体,寫的是:
  “謹訂于本月十五,中秋佳節夜,恭備菲酌,敬乞故人准時攜徒光臨。
                    葉潛
               淮上舊友 葛鷹 謹啟”
                    丘明

  淮上三子一時眼都直了,再看那筆跡筆路,端的好一筆宋徽宗的瘦金体,那筆路絕非三子中任何一人所書,三人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相互觀了一下,當然這种動作,作得十分技巧,不易為冷魂儿師徒所覺察,葉潛赫赫一笑,把那請帖放置一邊,冷魂儿此刻春風滿面地道:“三位老友也太客气了,莫非有事相遣么?”
  三人心中又是一怔,這才知原來她果是接帖,誠心來吃飯來的;井不是和那管照夕一路來的,一怔之下,心中也就隨之一松。
  丘明咳了一聲,于笑道:“愚兄弟与女俠多年未見……多年未見……”
  他是一向不擅辭令,說到這里接不下去了,因為對方又是個女的,一時愈發緊張得吶吶不能成言。葉潛見拜兄如此,忙接口道:“閣下不必多疑,我兄弟實是自感未來歲月不久,頗想与當年故人一一把晤,是以先后發出請貼,今日所請只閣下師徒,另約有一少年來此印證武功,如閣下能作一合理證人,實是再好不過,不知閣下可肯遷就么?”
  冷魂儿師徒俱是一惊,向枝梅顰眉微笑:
  “承三位老友寵召,敢不听令,只是以淮上三子大名,怎會約一少年印證武功呢?這少年是何許人,竟有如此大膽?”
  那久未開口的葛鷹,忍不住長歎了一聲:
  “向女俠所言极是,只是尚有所不知,這少年因自恃武功,目無余子。說來可笑,這約會并非愚兄弟約他;而是這陌生少年約愚兄弟,只等他來了,賢師徒就知一切了。”
  向枝梅不胜詫异地笑了笑:
  “當今少年,沽名釣譽者多,以此不自量力之輩,三位老友到時給以教訓,以戒其狂做無知才是。”
  淮上三子聞言,不由內心甚喜,因為很确定的,向枝梅非但不是對方助手,卻明顯地站在自己這邊了。他們暗忖今夕因系中秋,本來備有美酒佳肴,即令多上她師徒二人也無所謂,此刻听她如此說,也就一掃方才猜疑,遂自談笑起來。
  司晨陸續擺上干鮮果點,送上香茗,也就弄假成真的真算請客的樣子了。
  此刻天可就慢慢黑了,淮上三子心中惦記著那來赴約的管照夕,不由時時向窗外看望。葉潛方自拿起一片脆梨往口中入時,卻意外的又放下了。
  原來見一門差大步跑來,他的手中拿好几張紅紅的帖子,葉潛忙站起來,司晨已迎出去,接過了帖子,和那門差談了几句,匆匆進來。臉上變色道:“老陳說門口來了一大伙人,都是三位爺爺的老朋友,這是他們的名帖。”
  三子面色不禁突地一變,可是當著冷魂儿師徒,他們怎能丟這個臉?無奇子丘明口中嗯了一聲,把那一疊帖子接了過來。冷魂儿不由哂笑:
  “三位老朋友原來還請了許多朋友啊!”
  三子只是頻頻苦笑不已,再看丘明手中名帖,只第一張“洗又寒”已令他三人大大吃了一惊;第二張是“藍江攜徒”,三子又打個冷戰;再往上看無不是武林老前輩名宿,每一人也是素日不常一見的人物,想不到几乎都來齊了。
  淮上三子,這才知情形不是那么簡單了,看完了名帖,丘明呵呵一笑,目間精光:“愚兄何德何能,竟請動這許多武林名宿,真是使蓬蓽生輝了。”
  他向赤眉子葛鷹一笑:
  “二弟你留此招待女俠師徒,我和老三出門迎客人去,哈!真難得,連血魔老夫婦也來了。”
  他的聲音很悲壯激昂,余音回蕩,不知者如向氏師徒,只以為他是感怀舊誼,故此有豪邁感慨。可是在葛鷹二人耳中听來,他們這位拜兄,可是憤怒到了极點;只是這是一种沒有對象的恨怒,你說他的气又能往誰身上發呢?
  當時丘明、葉潛二人匆匆出去。赤眉子葛鷹干笑了笑,對向枝梅道:“這些老朋友真是很難請到的。”
  冷魂儿笑眯眯的:
  “藍老婆子也來了,我們很久沒見,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那一陣沉默站在師父身側的江雪勤,這時顯然的動了一下,惊奇地問道:“師父,藍師伯的弟子來沒有?”
  向枝梅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莫非認識她徒弟?”
  雪勤點了點頭,訥訥道:“在北京的時候,我們見過面……”
  才說到這里,已為一陣歡笑的人聲所扰亂,二人忙尋聲望去,就見無奇子丘明和飛云子葉潛,陪著一大幫人往廳內走來。
  向枝梅忙站起來,往人群中細看一遍,除了洗又寒夫婦是她多年舊交以外,其他諸如朱砂异叟南宮鵬、象鼻僧等,也無不是多年故友。她不由异常興奮地走出位來,鬼爪藍江卻老遠的也看見她了,慌忙走上几步,高聲道:“老妹子!你也來啦!哎呀!咱們可是多少年不見了呀!”
  向枝梅笑著打量她道:“我還以為你死了呢!誰知還挺結實。”
  鬼爪藍江哈哈一笑:
  “本來已离著死不遠了,誰知意外為人救了,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
  她瞟著向枝梅笑道:“老妹子!你是愈長愈年輕了!唉!我是老得不像話了。”
  她緊緊地握住枝梅一只手,兩個人很親熱地談著,那惡魔洗又寒卻帶著笑,站在藍江身側,現出無限欣慰之態。向枝梅就打趣道:“你們老夫婦還是這么恩愛,真叫人羡慕呢!”
  藍江老臉一紅,斜了洗又寒一眼,冷笑道:“你別說了,說來可气死人了,你是不知道,我們鬧了几十年了,也是這几天才……”
  洗又寒只是在一邊傻笑著,藍江不由停住話,薄怒道:“你是怎么了?一個大男人家,怎么老愛听我們說話,你也不去給主人見見禮去。”
  洗又寒才似突然惊覺,又赫赫笑了兩聲,才向向枝梅點了點頭轉身而去。雪勤正看著這一對老夫婦好笑,忽覺身后有人推了一下,一人嫩著嗓子道:“喂!你怎么也來啦?”
  雪勤忙回過身來,卻見竟是丁裳,不由怔了怔,才微笑道:“你怎么也來了?”
  二人神秘地笑著對看著,可是眼睛不由往四下瞟著,她們都惦念著同樣一個人,可是誰也不愿出口問對方。跟著雙方師長召喚,互相見了長輩之禮,各人又仍然退到師父身側。二人還是誰也不給誰多話,可是她們內心,已經都先有了友情的交流,有時一方被對方盯久了,忍不住一笑;那另一方也跟著笑笑,卻又各自把頭扭向一邊,現出一番小女儿嬌羞態度。
  她們的矜持并不能維持多久,因為淮三子已過來寒暄,隨著一涌而進入的大廳之內。
  淮上三子各人都明白,這是有人成心給他三人搗蛋;可是他三人几乎已可說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物。如果當眾說明,這個臉他三人可是丟不起,只好將錯就錯,一面命人通知廚房,准備丰盛筵席;另一面卻還不得不裝成笑臉,周旋于從賓客之間,一時忙了個不亦樂乎。
  須臾酒筵排開,眾人魚貫入座,因大家皆系成名武林多年舊交,一時縱聲談笑,飛觥宴飲,其樂融融,無不盛贊淮上三子功德無量。
  酒筵之間,唯獨藍江師徒心中奇怪,因為不見生死掌應元三到來。他既系三子所邀貴客,似不應不來,藍江几次都想問一聲,卻為向枝梅別的話扯開了,在她心中一直是個疙瘩。
  江雪勤是靠著師父坐著的,她始終是落落寡歡,桌上山珍海味,她也不過是略略沾唇而已,除了偶爾和對面的丁裳交換一下目光以外,大多數時間,都是低著頭。丁裳也是一樣,她們兩個都因為不是快樂的人,別人的熱鬧,也提不起她們多大的勁儿。
  忽然,一個差人模樣的人,走到了雪勤身邊,吞吞吐吐道:“請問!有一位江小姐是不是……在這……里?”
  雪勤不由微微一怔,遂點了點頭,面色略紅地道:“我就是,有什么事?”
  冷魂儿向枝梅也停下筷子,側頭問道:“什么事?”
  這差人緊張地道:“門口有位老先生,要小的請江小姐出去,有一件事情給她說!”
  雪勤不由皺了皺眉,冷魂儿向枝梅也皺了皺眉,自語了聲“奇怪”,才對徒弟道:“既如此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快回來!”
  雪勤答應了聲,匆匆隨著那差人离席而去,酒筵正酣,除了同席少數人之外,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小小行動。江雪勤心存惊异的一直走到大門口,那听差在門口張望了一下。
  “咦!奇怪,他剛才還在這里呢!”
  話尚未完,已見自牆角閃出一個老人,這老人長歎了一聲:
  “江姑娘你這里來,我有話告訴你。”
  雪勤朝這老人一看,不由惊喜道:
  “哦!應老前輩,原來是你。”
  她說著忙跑了上去,匆匆向老人行了禮,生死掌應元三只歎了一聲。
  “姑娘!你快去山下,也許尚能……見你丈夫一面!他如今……”
  雪勤不由一惊,她訥訥地道:“老前輩你說什么?楚少秋他也來了?”
  應元三頻頻揮手:
  “姑娘!你快去吧!都怪老夫一時下手太重,不過……唉!我也是為營救管照夕這孩子一命!總之,你快去見他一面吧,再怎么他也是你丈夫……”
  雪勤一時臉色蒼白,听了他的話,她几乎嚇昏了,現在她沒有時間再問一切了,她那美麗的眸子,再也不能控制和煦的神采了。她疾疾戰瑟了一下,倏地回過身來,飛快地直向山下馳去。
  明月照著崎嶇的山道,她忘命似地向下疾馳著,忽然她鼻中聞出一些泥土燒焦的味道,眼前也就看見了一叢叢燒焦了的枯樹,那些樹,有的還在冒著煙。她就站住了腳,她似乎有些預感,這是一個不祥的地方,她覺得喉嚨里有東西塞著一樣,那可怕、煩躁的因素,促使她咳嗽了一聲,低低道:“照……夕……照夕!”
  忽然她發覺自己是昏了頭了,忙又改口道:“少秋!少秋你怎……么了?”
  她的腿真有些軟了,就在此時,就在眼前,一個俊美的少年挺起了腰了,長歎了一聲道:
  “姑娘!你快來,楚兄怕不行了。”
  雪勤看著這少年,她怔了一下,她認得他就是管照夕,她就慢慢移著腳步走過來,月亮很亮,照著地上奄奄一息的楚少秋,她不禁怔了一下。她不是一個狠心的女人,她的淚流下來了。
  那人動了一下,由喉中吃力地道:“雪勤……你!來了……么?你……”
  江雪勤含著淚蹲在他的身邊,只默默地點了點頭,楚少秋沙啞地叫道:
  “你听著!你听著……”
  雪勤飲泣道:“少秋!你說吧!”
  她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楚少秋竟拉著她一只手猛然坐了起來,一邊的照夕不由緊張地道:“少秋兄!你小心身体!”
  楚少秋血紅的眼睛瞧了他一眼,竟自微微一笑:
  “管照夕,你不要擔心我,讓我死了好!”
  雪勤大哭道:“少秋!你不能死!你不……”
  楚少秋哼了一聲:
  “你不要哭了,你從來也沒有愛過我……我早知道……”
  雪勤用一只手撫著臉,哭得更傷心了,照夕這時歎息了一聲:
  “你也不要哭了,方才我已給他吃了一粒小還丹;不過他為我傷中頭頂‘百匯’,恐怕……”
  雪勤不由一怔,可是楚少秋卻大吼道:“不是你……是另一個老頭子……”
  照夕不由低頭歎了一聲,雪勤流著淚:
  “我都知道……方才應老前輩已經告訴我了……來!少秋!我背你上去。”
  楚少秋獰笑:
  “我要死在這里,你不要動我……”
  管照夕在一邊站著,他看著天上的月亮,忽然覺得自己在這里,實在是多余的。回想到方才一剎那,若不是生死掌應元三暗中救自己,此刻怕早已葬身在楚少秋預先布置的火海里了,他的手段實在是太毒了,按說自己是不該同情這种人的。
  可是,一切的仇恨結果又是什么呢?你能去再和一個垂死的人計較么?
  照夕想到此,覺得內心有一种說不出的悲哀,山風把他那襲為火燒得千瘡百孔的灰衣撩動著,看到了雪勤,看到了垂死的楚少秋;再听到秋虫的鳴聲,望著那冒著煙的枯樹,他忽然浮上了一層灰色的念頭,那是一种很悲觀的念頭。
  他不愿強迫自己去接受這种悲哀,于是他悄悄地离開這里,他沒有忘記自己來此的任務——去參加一個自己訂下的約會。
  月亮很明,夜風很冷,他展動著身形,飛快向山頂上馳去。
  他暫時把這痛心的一幕忘記,他想到方才雪勤尚未來時候,少秋沙啞的聲音:
  “你如真的愛雪勤……我死之后,你就娶她!”
  他那堅強的意志,顯然有些動搖了,他邊走邊自想著:
  “江雪勤將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你將怎么對待她呢?不理她?還是娶她?”
  老實說對于楚少秋那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順水人情,他并不十分感動。卻是楚少秋這句話,深深地触動了他的責任觀念。如果說自己對雪勤,仍有愛情的話,那么似乎應該責起她今后的生活責任來,可是……
  這實在是一個一時難定取舍的問題,這一會他的已心亂透了。
  點蒼山廬已在望中,大門上“歡迎光臨”四個斗大的燈籠,再襯以當空的皓月照得這附近山林,都像是洒下了一層霧似的。門首左右,各立著兩個青衣差人,管照夕整理了一下衣服,看著那大燈籠,心中暗笑。
  “這三個老儿,倒是有意譏笑我……”
  雖然他有些怀疑,為什么生死掌應元三和江雪勤,都會先后出現在眼前點蒼山上;可是,他畢竟作夢也不會想到他們也都是淮上三子的客人。
  他昂首闊步一直走到門前,那四個看門的差人,都好奇地瞧著他,其中之一就皺了一下眉:
  “請問你是干什么的?”
  照夕冷冷一笑:
  “請你們往里面通稟一聲,就說我管照夕遵言來此拜會三位前輩來了!”
  那差人吃了一惊,后退了一步。
  “怎么?你就是……灰衣人?”
  照夕冷笑:
  “我可不知道什么灰衣不灰衣,你快去為我通稟一聲吧!”
  那差人怔了一下,飛快地轉身跑進去,另一差人就臉上變著顏色道:“喂!你既是赴約來的,何故如此衣冠不整?”
  照夕哈哈一笑,道:
  “你們主人若是只重衣冠不認人的話,我就回去換過;否則你還是閉上口歇歇牙吧!”
  這差人碰了個釘子,臉上通紅,就想動武;可是他們看見這少年背后那口長劍,再看他那种偉岸的儀表,他們也真的什么都不敢多說了。
  須臾,那前去差人,跑了出來。
  “三位老太爺說了,他們因高朋滿座,不便出迎,請你自己進去。”
  照夕哼了一聲。
  “如此怒我放肆了!”
  他說著邁開大步就往里走,那差人又追上去:
  “喂!喂!你別瞎闖呀!請隨著我走呀!”
  照夕冷笑:
  “淮上三子在哪里宴客?”
  差人又怔了一下,這些年,他還真是第一次听人當面這么叫三位太爺的外號的,當時小眼翻了翻,用手朝前面指了一下。
  “宴客是在前面露台,可是三位太爺是請你先去后面竹樓客廳里坐,他們一會儿就到。”
  照夕撒開大步,就往前走,一面道:“既如此,我肚子也餓了呢!”
  那差人听得忙跑上去抓他袖子,卻為照夕一甩手,把這小廝摔了個斤斗。
  他冷笑著,直接向前行,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這一霎時,他膽子會變得這么大?也許是他內心想到了雁先生的仇恨。
  為雁先生辦事复仇的人,不應是一個弱者,那是應該有些勇气的。
  他往前走了十几步,果然看見十丈前,有一伸展出的露台,台前种植著一圈參天的古松,沿著這條甬道兩邊,是兩溜花盆,都開著挺盛的菊花。陣陣酒香,隨風飄過來,傳出些男女歡笑之聲,這正是酒酣耳熱的時候。
  照夕見那明月把這一塊地方照得十分明亮,那酒香更似乎刺激著他的怒火。
  但是,他不得不把它強壓著,他知道,這是他要緊的時候到了,那必須要特別的冷靜,一個弄不好,這三子之中,任何一人,都將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兩桌舖著白色台布,擺著銀質器皿的講究酒筵在他眼前,他已走得很近了,他那銳利的目光,只一眼,已看出那三個杰出的老人。
  雖然他更惊异地發現了其他的一些人,可是到了此時,他也沒有再退后的余地了。
  他慢慢地走到了席邊,淮上三子中的葛鷹,首先發現了這個陌生的青年,他猛地由位子上站起來,皺了一下眉,口中咦了一下:
  “足下是……”
  照夕滿面春風的長揖垂地:
  “小可管照夕,向淮上三位老前輩叩請俠安!”
  葛鷹口中哦了一聲,無奇子丘明正在和川東五矮舉怀敬酒,聞言猛地放下了杯子,長眉一挑,走下位來,上下看了照夕一陣。
  “失敬!失敬!小俠客請坐,老夫等未出遠迎,實是怠慢得很。”
  管照夕哂然一笑:
  “小可此來已是冒昧,怎敢勞動三位前輩遠迎,倒是來時匆忙不及用飯,前輩既不見外,小可就放肆了。”
  無奇子丘明愕了一下,臉色一陣紅,遂之哈哈一笑。
  “小俠客快人快語,不失俠義本色,既如此快請入座吧!”
  那飛云子葉潛、赤眉子葛鷹,卻不禁怒容滿面,因為這個青年的談吐太狂太豪邁了。
  他二人匆匆交換了一下目光,卻因丘明已說出請他入座的話,一時卻也無話可言,就見管照夕含著微笑向他們一桌走來。
  此刻兩桌的所有賓朋,無不大大惊奇地注視著這個青年,因為這個青年人太奇怪了。
  座中最惊奇的不外洗又寒和鬼爪藍江師徒,他們三人几乎連眼睛都直了。
  照夕早已看見師父在座,在洗又寒面前,他是不能托大的,他恭恭敬敬地走到洗老身前,跪地叩頭。
  “想不到師父你老人家也來啦!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你老人家一向可好?”
  洗又寒自從由藍江處獲悉一切,已對他改了觀念;可是見面亦免有些不快,不想藍江感激不盡。此刻深恐洗又寒說出什么令他下不了台的話,忙插口笑道:“好孩子!你起來吧!”
  照夕又叩了個頭,才站起身來,淮上三子臉上各自帶著惊异之色,看著洗又寒,他們暗暗想到,這是怎么回事?原來這小子竟是洗又寒的徒弟,并非如外傳說的,是雁先生的門人啊!
  他們三人俱都寬心大放,一時戒心大去,自信今日之會有胜無敗,各人怔了一下,臉上帶著微微笑,這時洗又寒上下看了他身上一眼。
  “既來赴前輩筵席,為何狼狽至此?你不覺太失禮了么?”
  照夕哼了一聲。
  “師父有所不知,弟子沿途若非蒙應老前輩援手,差一點葬身火海,此刻逃得活命已是万幸了。”
  此言一出,全座俱是一惊,照夕亦不愿深說,只是苦笑了笑,他偶一舉目,不由怔了一下,原來發現丁裳也在座中,正自用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他看。他就把目光轉向一邊去了,他心中實在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這一大群人,都會到這里了?
  可是他馬上有一個新的啟示。
  “這正是我對付三個老儿最好机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要他三人出一個大丑,豈不是更佳?”
  想到此,他似乎立刻又感應到無可控制的忿怒,因為他們當初,對付那隱埋于地洞中的老人雁先生,那种手段大卑鄙狠毒了。
  他特別警惕自己。
  “你是來為那個含恨六十年的老人复仇來的,不是來吃飯的,你不要忘記你的使命!”
  他几乎有些沉不住气了,這時葉潛已拉出一張椅子,含笑道:“請坐下,我們老兄弟,正有話要請教呢!”
  照夕也就老實不客气坐下了,可是他立刻皺眉。
  “應老前輩莫非沒有來么?”
  飛云子葉潛皺眉:
  “哪個應老前輩?”
  方言到此,一陣宏亮的大笑聲,發自松后,跟著一個白發老翁拍打著身上塵土,走了出來,他呵呵笑道:“葉大俠這种稱呼,老夫可不敢當。”
  飛云子葉潛面色一變,冷冷一笑:
  “原來是閣下,愚兄弟倒是失敬了,只是既蒙光臨,何故屈就樹后,豈不顯得我兄弟太失禮么?”
  生死掌應元三心知淮上三子,無一個是好惹的,他雖游戲成性,可是倒也分得出眼前情形,一個不妙,招翻了這三個老儿,自己可難免當眾出丑。
  當時彎腰一拜,笑嘻嘻地道:“葉大俠不必見怪,小弟實是路上有事小有耽誤,故而來遲。主人若不以疏慢見責,也就此落座了。”
  葉潛冷笑了一聲,他實在對這些惡作劇,感到有些怒不可遏了,可是到底是誰請來這批怪人,對他三人仍是一個迷。
  他气得面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坐下了,赤眉子葛鷹雙手抱拳,臉色极為不悅。
  “應大俠別來無恙,快請就坐吧!這可是高人滿座,不是你我逗笑的時候,應大俠你莫非不怕這么多朋友見笑么?”
  生死掌應元三,目光向一邊的管照夕瞟了一眼,卻見他正像無事人一樣,只管自己吃著,他暗暗一笑,心忖道:“好小子!你倒跟沒事人一樣,我要不為你拉來了這一大批人,看你等會如何一人能夠對付這三個老儿!”
  他心中也著實欣賞照夕這种坦然不在乎的勁儿,當時哈哈笑了笑,一面坐下來,心中可在盤算著,等一會儿如何設法幫他個忙!
  自從應元三一來,那隔桌的冷魂儿向枝梅,顯然現出了极度的不安,她不時打量著應元三這個人。雖然他已是一個古稀老人了,可是在白發和銀須的后面,她仍能找出一些熟悉的面影。
  那是她一直刻在心版上的影子,雖然她几乎忘了這個人,可是這見面的一剎那,她仍能立刻認出了他是誰。她再把這個“應大俠”的“應”字,加在回憶里一想,立刻她斷定了這個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尋了數十年的生死掌應元三。她這一剎那,真是無法控制她自己了,她覺得神智有些恍惚,視線也迷惘不清。
  試想,這是一种什么樣的感慨呢?
  她自己苦笑道:“你老了……你原來沒有死,我到底找到了你,你……”
  偏巧,生死掌應元三的目光,有意無意間,也正向她瞟著,那是多么深情的一瞥。你們會很奇怪,老年人比年輕人更害臊,因為他們臉色都紅了。
  這一瞥之下,交融著是五十年的至情,他們內心都不禁浮上了极端的悲哀和辛酸,可是也包含著火一般的熱情,那絕對和年輕人的感情是沒有什么分別的。應元三本是回避著和她的目光交接,可是偶然的一触之下,卻是再也沒有勇气把視線移開了。
  他來時在暗處,早已把向枝梅看了一個飽,因為向枝梅仍然是那么美。在他眼中,看向枝梅,還是那么年輕,所以那一霎那,他已經決定令自己死了心,絕不再找她去糾纏了,因為他發現自己竟是太老了,他想:“她一定不會認出我來了,我也不必再去認她了,我們之間,就算是自始至終都是一場空就是了。”
  可是當他發現,向枝梅也在看自己時,他內心卻起了极大的波動,良久之后,他對著她痛苦地笑了笑,遠遠地對她點了點頭,用著像蚊子一般的聲音道:“你好!姑娘!”
  那聲音几乎連他自己也听不見,自然隔席的向枝梅是不會听見的;而“姑娘”二字,又叫得多么奇怪,多么可笑。可是所傳播的感情卻是多么真摯動人啊!向枝梅也像傻子似的,對著他點了點頭,也許她內心也在叫著:“啊!應大哥!果然是你?”
  這种無言的感情交流,有時候較之有言的交談,更能傳遞彼此的真情。
  他們之間的話,也許應該是暢談一年也談不完的,可是也可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又有什么好說的呢?在他們那強硬的生命里程里,過去的事是不堪回首的,因為每一句話的后面,必定會帶出一聲歎息,每一聲歎息之中,又包含著多少辛酸!
  作者一枝禿筆,實在是太難把這么大的場面里,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鏡頭,同時描敘在讀者眼前。而可惜的是,每一個人,都有盡力描敘的必要,就在這一對五十多年來,第一次見面的一對戀人,他們正在傳遞著他們痴情時候,我們再另外換上一幅畫面吧!
  江雪勤伏在楚少秋身上放聲悲哭著,而楚少秋的肢体早已冰冷了。
  這個已死的人,在他生前最后的一句話是:“快去嫁給管照夕去……因為你們才是真正相愛著的一對……而我……我耽誤了你的青春,現在我終于在你眼前認錯了!雪勤,我對不起你!”
  他說完這几句話,就离開這個世界。這是他一生以來,所說出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忠于良心的好話,雪勤怎會不為之感動呢?
  她伏在尸身上,直哭得聲盡力竭,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傷心,因為她确信自己對于他,是沒有一些感情的。可是現在她連自己也迷惘了,當初和楚少秋結合,是一個解不破的“謎”,現在這個謎更加深了。
  在嗖嗖吹著的夜風里,她感到有些冷了,同時触目著這可怕死人的臉,楚少秋那一雙怒凸的眼睛,更似狠狠盯著她,要向她索命一般。她不禁有些怕了,她用衣服,把他的臉蓋上,然后回過身來,才發現照夕已不在了。
  這是她的責任,她就在附近用劍平出了一塊空地,挖了一個不太大的坑,暫時把這個曾經是自己丈夫的人埋了。當一堆堆黃土,整個掩住了楚少秋的身子時,她放下劍,心中似有感傷。
  “他的尸体,是應該運回北京城去的!”
  于是,她就埋下一根木樁,在這坯新土前面,作下了標記,以便日內托那專運送死人生意的人,把他送回故土,通知他的家人把他埋葬。
  一切都安置好了,她也累了個夠,老實說,她實在也沒有心情再去點蒼山廬了。可是師父在那里,她不得不回去;而且管照夕的這時出現很令他惊奇,她也想清楚一下;再者,自己和他……
  想到這里,她的臉就紅了,她低低歎息了一聲,暗自嘲笑自己。
  “你真無恥,不要忘了你的丈夫尸骨還未寒呢!”
  想著她就擦了一下眼淚,把心情冷靜了一下。
  “我不是還是我嗎?這也沒什么值得傷心的,人總歸都是要死的。”
  她是一個把生死看得极開的人,她也是一個极力追求現實主義的人。老實說,她的确很不适合生存在那個古板的時代里,可是她卻并不向那個時代低頭。唉!她也并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對于她真心所愛的人,她能付出一切的,她不會偽裝自己的感情,也不怕人們對她的談論,她就是這么一個人。
  她回到點蒼山廬的時候,那里酒筵,還沒有結束,她輕輕走到了師父座位旁邊坐下,冷魂儿向枝梅悄然看了她一眼。
  “是誰找你?”
  雪勤拭了一下淚:
  “是應……應老前輩!”
  向枝梅怔了一下:
  “哪個應老前輩?”
  雪勤眼睛轉了一下,用手往應元三指了指,向枝梅臉色顯然的紅了一下,她訕訕道:“他可……是叫生死掌應元三么?”
  雪勤點了點頭,向枝梅緊張地道:“你……你怎么會認識他的?”
  雪勤這時內心已夠難受了,偏偏師父還要找著她問這些閒話,她一時真不知該怎么說,只短短道:“師父!他死了!”
  向枝梅不由怔了一下:
  “誰死了?”
  雪勤咬了一下嘴唇,忍著流出的淚:
  “楚少秋……”
  冷魂儿向枝梅由徒弟口中,也早已知道了這么一個人;而且也知道這楚少秋是雪勤的丈夫。對于楚少秋這個人,她也由徒弟口中,對他認識很清楚了。此刻突然聞言,不由大吃了一惊,正想仔細地問故,卻為另外的一件事震惊住了。
  原來那另一桌上的青年管照夕,踉蹌离座而起,想是沒有注意,把凳子弄翻了,一時響聲震動四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杯筷,凝目注視著他,雪勤更是暗暗吃了一惊。
  “他怎么會醉成了這個樣子?”
  淮上三子更是連連互視,同時眉目之間已見怒容,赤眉子忙下位來,單手去攙他。
  “少俠客,你莫非吃醉了么?”
  他邊說邊用一只手,想往照夕腋下攙去,可是那借酒裝瘋的管照夕,又何嘗真的是吃醉了,他正是借著這個“醉”字,來辦事情的。
  赤眉子葛鷹一只手方臨他腋下,這衣衫襤樓的青年,忽的一個旋身,赤眉子竟攙了一個空,正自一怔,那青年已哈哈大笑。
  “葛老頭……多謝你的好意,我還不曾醉倒呢!”
  赤眉子葛鷹紅眉一挑,哼了一聲,目光向一邊的血魔洗又寒瞟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暗示:
  “你這師父莫非不管么?”
  血魔洗又寒心中亦是大惊,方要開口,卻為臨座的藍江重重掐了一下。他皺了一下眉,藍江已低聲囑道:“你不要管他,這孩子別有用心。”
  洗又寒對于這位老伴儿的話,是不敢不依的,心中雖是奇怪卻又不便多問,只怔了一下,也不再言語。
  赤眉子看了洗又寒一眼沒有發生什么效果,他不禁十分暴怒,嘿嘿冷笑了一聲,正想出言譏諷,卻為拜兄呵呵笑止。
  “二弟休要多事,管少俠喝多了酒,走走豈不是好。”
  葛鷹這才轉回到原位,卻見那酩酊大醉的管照夕,舞著雙袖,已踉蹌走到了這露台中央,他忽地向二桌上十數位高人俠士一揖到地,遂后朗聲道:“后輩管照夕,今夜蒙淮上三子三位老前輩待為上客,不胜榮幸之至……”
  兩桌上有人紛紛細語:
  “這青年是誰?他就是外傳的灰衣人么?”
  淮上三子如岩石一般坐在位子上不聲不動,管照夕目射精光。
  “各位在坐除少數一二人以外,可說俱是小可師輩人物,集天下南北英雄于一堂,真可謂群俠盛會,小可得以敬陪末座,亦感無上光榮!”
  除了那張著嘴傻傻的應元三心中有數以外,其他在位之人,懼感丈二和尚,有些摸不著腦袋,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知這青年說些什么。
  洗又寒也側頭低低問藍江道:“這小子是瘋了么?”
  藍江也有點莫名其妙,她就回頭看著丁裳,皺了皺眉:
  “他是怎么回事?”
  丁裳聳了一下眉毛,臉色微紅:“我……怎么知道?師父!你老人家快叫他下來吧!他真醉的不成話了。”
  冷魂儿向枝梅是坐在丁裳旁邊的,她此刻對這個冒失大膽的青年,起了极大的興趣;而且她也早知道,管照夕和她徒弟雪勤之間那一段戀愛的經過情形,她是非常同情他們的。听了丁裳的話,她微微笑了笑:
  “小姑娘,你不要替他擔心,我看他還不很醉呢!”
  丁裳臉不由紅了一下,就斜眼瞟了她一眼,她嘴里雖不曾說什么,可是她心里卻暗道:“你怎么知道?要你多口!”
  可是向枝梅到底是她師父的朋友,她卻不敢開口,心里只是為管照夕著急,因為他知道淮上三子,可不是好惹的人物,深怕照夕說出什么得罪他三人的話來,以至触怒了三子。
  四座稍微亂了一陣,空气隨之靜寂。管照夕复朗聲道:“各位不要見疑,小可此來,實在是要請教三位老前輩一個問題,只請三位老前輩,在眾高人面前賞答小可一個公道,不知三位老前輩可肯賜答么?”
  這几句話,复又使群俠臉上變色,因為他們覺得這個青年人簡直膽子是太大了,由不住都把目光,向淮上三子面上投去。
  就連淮上三子也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們也料想不到管照夕在眾目睽睽之下,膽敢對自己如此放肆。無奇子丘明至此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呵呵大笑了几聲,目閃精光。
  “管照夕!你有什么問題盡管問吧!老夫可當面一一回答你;不過,等你問究問題之后,愚兄弟有話要請教令師一下。”
  他說著目光向一邊洗又寒瞟了一眼,洗又寒硬著頭皮嘻嘻直笑,其實他內心頗不以徒此舉為然,他暗自恨道:“小子!你有多大能耐,竟敢如此放肆?淮上三子是好惹的么?連為師我也得怕他們三分,你竟敢如此放肆。”
  孰料管照夕臉上絲毫沒有畏懼之色,他听了無奇子丘明話后,長揖落地。
  “老前輩如此謙虛,足見高明,只是此舉与家師毫無相關,小可愿一力承當。”
  丘明冷笑了一聲:
  “你有什么問題,老夫洗耳恭听。”
  照夕目射四方,憤然道:“各位都是武林成名的英雄,當可知在六十年以前.武林中有一位奇人名叫雁先生的吧?”
  四座在甫聞此言之后,不禁全是一惊,因為“雁先生”三個字,他們太清楚了;而且他們之中,過去都曾經瞻仰過雁先生的丰容,對于這位傳奇似的人物,他們一直是如偶像似的放置在他們心中,可是對于此老的突然失蹤,除了极少數的二三人知悉以外,他們大都是蒙在鼓中,那么!管照夕的話,怎會不令他們大大吃上一惊呢?
  淮上三子此時在聞知管照夕話后,不由各人全是臉色一變,顯然吃了一惊。
  無奇子丘明于眾目之下,不得不故示坦然,他微微冷笑。
  “自是久仰,又如何呢?”
  照夕哈哈大笑。
  “無奇子,你還問我么?好!我問你,此老現在到何去了?”
  丘明嘿嘿笑了兩聲,這問題倒一時難以令他回答,他本來是不擅口齒,再加上這個難以置答的問題,只一剎那,他的臉已漲得比血還要紅,那一雙細小的眼睛,更是怒凸而出,几乎要噴出火來。
  飛云子葉潛見拜兄如此,不由暗自著急,他對照夕這种問題十分暴怒,當時猛地站身而起。
  “這又有何難?誰不知道雁老是与我兄弟打賭負輸,從此六十年不入江湖;至于他現在到底在何處,我兄弟也是不得而知,小朋友!你這問題問得太也無聊了。”
  座中已有喁喁私語之聲,可是淮上三子裝作听不見。
  管照夕想不到這葉潛(在酒筵之中,他已對三子的姓名弄清楚了)竟敢當面承認,不由微微一怔,他點了點頭,哼了一聲。
  “怒小可再多問一句,那位雁老前輩,到底是与三位老前輩,打的是什么賭呢?”
  葉潛哈哈一笑:
  “小朋友!你自孤陋寡聞,老夫卻不愿此無味的口舌,高朋滿座,愚兄弟哪有工夫听你說笑。”
  他嘻嘻一笑,遂自舉杯,向四座諸人笑道:“老朋友,咱們干了這杯酒,就好吃飯了。”
  可是大家動也不動,除了兩三個怕事的舉了一下杯子,飛云子葉潛不由于笑了笑,有些下不了台。卻見對座的生死掌應元三,忽地站起抱拳:
  “三位老友請了,這位小朋友所問的問題,以小弟看來,倒非是孤陋寡聞。我想在座各人,對于那位雁老前輩与三位兄台的打賭往事,都甚為渺茫,兄台你何不就依了那位小友,把這多年未泄的謎底,說出來供大家一笑,豈不是一樂。兄台以為小弟之言若何?”
  飛云子葉潛臉色一變,可隔席的冷魂儿向枝梅也含笑起立道:
  “應大俠之言极是,小妹也是在迷惑之中,我想在座多半也想听听這段有趣的往事,葉大俠還請說出,我們洗耳恭听。”
  飛云子葉潛苦笑了笑,點了點頭:
  “既是二位老友也如此說,要老夫若再不說,似乎太藏拙了。”
  冷魂儿向枝梅目光向隔席的應元三,輕瞟了一眼,淺笑了笑才坐下。生死掌應元三几乎又像是回到了當年的黃山一樣,有些暈暈然之感!
  他几乎不敢再看向枝梅一眼,忙把頭低下了,飛云子葉潛看了二位拜見一眼,莫可奈何地冷冷一笑,回過身來,對著管照夕點了點頭。
  “我淮上三子自來點蒼山后,數十年來未有一人,敢如此失禮于我,小朋友!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他呵呵放聲地笑著,豪气縱橫,在座很有几人,對于他這几句話不滿意;可是暫時也都忍在肚子里,他們都靜靜地以觀后情。
  “我現在把這打賭經過說出來,不得不小小給你一個警戒,因為你師似乎是太懶了,我為他管教管教徒弟,似乎并不為過。”
  雪勤、丁裳,都不由吃了一惊,心內都為照夕暗中捏一把冷汗。
  應元三也微微閉上眸子,內心盤算著等一會儿營救照夕的法子,洗又寒卻是眼皮也不撩一下。這個怪老頭子,今天好像比往日更陰沉。
  照夕絲毫不現出畏懼之色,他嘴角倔強地抿著,星目倍感光亮,直直地盯著飛云子葉潛,他很清楚,當初害雁先生的主凶,就是此人。
  飛云子葉潛說完話后,才干笑道:“其實這本是一個玩笑,雁老兄也太認真就是了,各位全知道那位雁老哥,最喜釣魚不是嗎?可是這一次他老兄卻是打賭輸了。”
  “雁先生大言一個時辰之內,能釣起鮮魚一百尾,我兄弟不信,遂以今后六十年面壁深山不入江湖為賭注……”他頓了頓,不自然的接道:“很不幸,雁老哥在一個時辰之內,只釣起了七十九條魚,他輸了……就是這么一回事,武林之中重的是一諾千金,雁老哥就如此失蹤了。”
  全座都不禁嘖嘖稱奇,因為這种賭注,實在說也是太新鮮了,几乎是聞所未聞。正在他們彼此低論的當儿,那膽大的管一照夕卻冷笑一聲:
  “葉老前輩,你所說的都是慌言,据小可所知,事實絕非如此。”
  葉潛冷叱了聲:“胡說!管照夕!你也太放肆了。”
  包括丘明、葛鷹二子在內,他三老都是面上青筋暴跳,大有動武之勢,管照夕嘻嘻一笑道:“葉潛,你先不要發怒,等小可把話說完之后,正要向名震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一一討教,只是眼前且容我把話說完。”
  那久不開口的無奇子丘明哈哈一笑。
  “好!好!好!我兄弟一定奉陪,這可是你親口所說,就是你師父洗又寒也不能怪我們以大壓小。”
  洗又寒仍是連眼皮也不撩一下,他內心也正自盤算著,必要的時候,自己也只有同這三個老儿一拼了。如果一旦發生爭執,鬼爪藍江是自己有力的幫手,那應元三看來也很可能幫自己這邊;另外冷魂儿向枝梅和自己老伴,是多年好友,當然不會幫著三子与自己這邊為敵。那么對付三子的力量已經相當厚了。
  洗又寒這么默默地想著,不出一點聲音,他一方面注意地听著,照夕到底說些什么。
  管照夕這時一掃對三子恭敬的神色,神采异常跋扈,他長笑了一聲。
  “我如把實言宣布,淮上三子,我看今后武林之中,你們三人有何面目立足?”
  無奇子丘明面色青紫:
  “你說!你說!”
  他那長著极長指甲的手,緊緊交盤在胸前,全身都陣陣顫抖著,顯然是忿怒到了极點。
  照夕嘻嘻一笑:
  “我當然要說的,各位前輩!你們可知詳細的情形么?淮上三子因在應老前輩所召集的武林盛會中,敗于雁先生掌下,心存不忿,這才想出狠毒計謀,暗害那位雁老前輩的!”
  生死掌應元三心中一動:
  “這些事情,他又怎么會知道的?”
  照夕一口气說到這里,微微頓了一下,又接道:“他三人虛与雁老前輩交往,其實無時無刻不在打著暗害雁老前輩的念頭。”
  赤眉子葛鷹猛地站起身子,厲聲道:“小子!你休要血口噴人!”
  照夕哂然道:“赤眉子!你以為你們那作好的圈套我不知道么?你們先用魚餌,把你們池子里的魚喂飽了;然后才再約雁老前輩打賭。可怜他老人家一時失察,竟自中了你們的圈套,把六十年歲月,葬送在黑暗可怕的地洞之中!”
  管照夕說到這里,真有些聲色俱厲,目光之中淚光閃閃,全座之人,在听到這些話后,無不大吃一惊,禁不住起了一陣微微噪動。
  這种情形很令淮上三子惊恐,因為他們擔心他們在武林之中固若磐石的地位;可能在這青年人短短的几句話里,霎時瓦解了。
  無奇子哈哈一笑,抱拳向四座道:“老朋友們,你們會相信么?這是不可能的,那雁先生又不是一個三歲孩子,他就這么听話,任我兄弟這么擺制他么?”
  他說著還笑了兩聲,可是全場沒有一點回聲,這种情形,更是令淮上三子有些下不了台。無奇子丘明轉過頭來,狠狠地瞪著照夕。
  “娃娃!你好一張利口,我且問你,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看見了雁老兄了?還是信口雌黃?我們心事都要有個憑据,怎可無故欺人?”
  照夕爽朗的一笑,憤然道:“我如說出是雁老前輩,親口對我所說,諒你也是不信,我只問你我所說的,可是真的?”
  無奇子丘明冷哼了一聲:
  “簡直是含血噴人,你這么敗坏我兄弟名譽究竟是何用意?你到底打算如何?管照夕你實實在在說出來,老夫一定不令你失望就是。”
  管照夕知道,要想令三個老儿當眾承認暗害雁先生經過,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此時,似乎一切都是多余的了,唯有“武力”一途!
  他歎息了一聲:
  “想不到名震武林的淮上三子,竟是如此無恥虛偽之輩……”
  淮上三子各自由位上挺身而起,照夕并不結束他的話,他繼續道:“到了目前,我亦無話可說了,我愿親手向你們三位一一領教。”
  在座之人無不嘩然,只有應元三、藍江二人,目光始終注定著他,他們似乎已經領略到,這青年定有一身特殊的功夫。
  雪勤、丁裳二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心中緊張情形可想而知,雪勤甚至探手入囊,輕輕摸出了一把棗核鏢。無獨有偶的丁裳,卻也用手緊緊箝住一支“蛇頭白羽箭”,這种厲害的暗器,原本就藏在她袖管之內,她用手指緊緊地箝著它,必要時只要向外一翻手腕子,這种暗器就可立時打出,是一种极為厲害的暗器。
  她二人各有各人的打算,卻是誰也不愿叫對方知道,管照夕說到這里,目光炯炯地向淮上三子看著,態度极為從容,葉潛這時狂聲大笑著走下位來,打量著照夕,哼了一聲。
  “小子!你以為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么?可是你到底錯了,你想揚万儿的對象可是找錯了,憑我們淮上三子,怎能与你一后生小輩對手?你不要作夢吧!”
  照夕想不到葉潛竟會有此一說,當時不由怔了一下,他面色微微一變,咬著下唇冷笑一聲。
  “我如果是為雁先生复仇呢?”
  葉潛怒斥道:“我兄弟和雁老哥只有友誼,無有仇恨,你如一再打著雁老哥的招牌,卻要拿出憑證來。”
  照夕心中微微一喜,當時仍不露神色,有意微微一歎。
  “這么說,非要有雁老前輩的證物,你們才相信,才肯賜教么?”
  葉潛憤怒地點著頭:
  “也可以這么說吧!”
  照夕冷哼了一聲:
  “如此,你們三人可看清楚了!”
  淮上三子早已為這青年在眾人面前,弄得狼狽十分,內心真恨不能立時斃對方于掌下。只是在這么多高人面前,又怕被嘲為以長欺幼,是以再三忍耐,到了此忍無可忍地步。管照夕此言出口,他們三人又不禁心中一陣暗惊!
  遂見管照夕抬腕,向身后劍柄上一按,拇指已按開了劍上的“啞簧”,這口“霜潭劍”發出“嗆”的一聲,聲同鳴金。
  隨著一口青光閃閃,冷森森的劍刃,自劍鞘內抽出來,照夕提劍在手,略一晃動,“唏伶伶”發出一長串的龍吟之聲,劍气倒卷,如青蛇展軀,真是好一口利刃。舉座許多高人,也都是玩劍的老行家,名劍見過不知多少;可是像管照夕抽出的這口劍,他們卻是沒有一人見過。可是他們都知道,這是一口罕世的寶刃,由不住都吃了一惊,紛紛走下位來,就近細細觀賞,贊不絕口。
  這其中洗又寒夫婦、朱砂异叟、應元三、向枝梅,這几個人,對這一口劍是相當了解的。淮上三子更是清楚得很,一看之下,已知道這正是當初追隨雁老人身邊,寸步不离的那口“霜潭劍”。
  雁先生曾仗此劍,大江南北,作了多少俠義之舉,自從此老失蹤后,這口劍已六十年不為外人道及了,想不到今日竟會突然在這青年手中出現,自然令他們都難免大大地吃了一惊,紛紛議論不已。
  這時淮上三子也走近了來,細細看了看這口劍,臉色十分沉重,可是他們內心不胜詫异。
  照夕冷笑:
  “你們看,這口劍可是當年不离雁先生身側一步的那口霜潭劍么?”
  他說著把劍遞于一邊的應元三,凜然道:“老前輩當年与雁老原系舊交,請一公正鑒定,看看這口劍可是真的么?”
  應元三嘻嘻一笑,咧口道:“正要拜賞!”
  說著就由照夕手中,把劍接了過來,他一手握把,另一手曲二指點向劍尖之平面,先敲了兩下,寶劍“錚、錚”響了兩聲。他就嘻嘻一笑,又用手把它輕輕彎過來,隨之一放,發出“鏘”一聲脆響,劍上光華,愈發如一泓秋水,動蕩得更厲害了,他皺了一下眉,口中道:“唔!好劍!好劍!一點也不錯,這正是雁先生當年的心愛兵刃‘霜潭劍’,一點不錯,這劍我見過,不錯!絕錯不了。”
  赤眉子葛鷹伸手冷笑:
  “拿來我看!”
  應元三嘻嘻搖手:
  “不行!不行!我是一手交一手!”
  說著把劍還到照夕手中,葛鷹不由臉色通紅,對應元三冷笑著:
  “怎么!你還不相信我么?”
  應元三連連搖手:
  “我的老友,你千万可不要誤會,這口劍也不是我的,這是規矩。”
  照夕冷笑。
  “你看也無妨,拿去!呶!”
  他說著把劍真遞了過去,在場之人無不又惊又佩,暗贊這青年度量超人,葛鷹微微一怔,似乎也想不到,這青年竟不所自己据為己有。
  當時略微一怔,遂伸手接了過來,對于這口劍,他們三人是認識得太清楚了,那几乎是不須特別觀察的。葛鷹接劍在手,只看了看把手中的“霜潭”兩個古篆,還有劍身上細如毫發的一道暗槽,他就把劍又送了過去,隨之點了點頭。
  “正是雁兄故物,你是由何處得來的?”
  照夕還劍于鞘,反問道:“這可算得物證么?”
  葛鷹頓了頓,那無奇子丘明冷笑一聲:
  “不論此劍他是自何處得來,總之,見劍猶如見人,這口劍可當是最好證物。”
  他接著慢慢道:“所以,我們愿意向你領教几手高招。”
  葛鷹也笑了笑:
  “你既佩此劍,又口口聲聲揚言為雁老的門人,如系真言,可見你武功必得雁先生真傳。既如此,我們就不能小看了你,管照夕你盡管划出道儿來吧,當著在座如許高人為證,軟、硬、輕,各門功夫,隨便你挑,好不好?”
  照夕哂然一笑,道:“由此足見三位大量超人,這么說小可也就不再客气了……”
  葉潛嘻嘻一笑道:“好呀!管照夕。我們還賣個便宜給你,三個人隨便你挑,你說給誰比什么,咱們就比什么。”
  照夕長揖垂地,抬起頭來正色道:“小可有一要求,不得不說在前面,三位看看可有磋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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