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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嘯笑道:“袁兄在哪里?我們正要找他。”
  春容回身道:“請隨我來!”
  只見她慢慢地在前行著,一直把二人帶到了那座白石砌成的房子前。
  行到了門口,只見門前一張白紙上寫著“忌中”兩個大字。
  譚嘯微微歎息了一聲,和依梨華隨著春容,進到另一間房中。
  只見袁菊辰一身白衣,呆呆坐在椅子上,看見二人進來,起身長揖道:“有勞二位了,請坐。”
  譚嘯傷感地道:“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多保重才好!”
  袁菊辰聞言,竟自落下兩行淚來,那一邊的春容更是直擦眼淚。譚嘯長歎了一聲,依梨華也直想哭,倒是袁菊辰振作了一下,苦笑道:“昨夜之事,譚兄既已目睹,小弟也不便再相瞞了,只是白姍棄我而去,茫茫人海,生也乏趣。為遵姍妹遺言,小弟決定一二日之內即遠行而去,從此浪跡天涯,不复稱雄武林矣!”
  他苦笑了笑,在譚嘯肩上拍了一拍:“所遺憾者,与兄相識未久,即作分袂,從此天各一方,過往無從,真乃恨事也!”
  言下不胜唏噓之意!
  窗外風沙正起。黃沙彌漫之中,似有人正在高歌那首“相別緊握手,山水為淚流”的古詩,知情如譚嘯者,不禁為之泫然淚下!
  “友情”實在是很奇怪的一种東西,相見的時候,并不十分体會出它的可貴;可是別离時,常常會覺得它的真摯和動人。一份真純的友情,有時候是不需要“言”或“笑”去表達的,這其間常常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真是比醇厚的美酒還要誘人得多。
  也不要太小看“偶然”這兩個字,一些真誠的情誼,常常是駕著“偶然”這兩個字來作媒介的。
  狂傲的袁菊辰,就是這么和譚嘯建立了奇妙的友誼。尤其當他侃侃而談時,眸子里閃爍著真情的光芒,使人很容易看出他內在的真誠,那是不容否認的。
  譚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道:“菊辰兄,我們很留戀你,我們也正是來向你告辭的;并且……”
  他看了旁邊的依梨華一眼,訥訥道:“我們想在令友靈前吊祭一番,請接受我們真情的致哀!”
  依梨華苦笑著點頭:“是的!我們深深贊佩和同情她的偉大!”
  袁菊辰微微怔了一下,點了點頭:“好吧!請隨我來!”
  他說著走出了這間房子,把隔壁的房門推開,回身苦笑道:“二位朋友,請進!”
  他的聲音里,充滿著悲哀。二人斂容而入,立刻為眼前的情景而惊歎了。
  整個房子里,几乎是一色的白:白帘、白單、白燭、白綾球。
  昨夜濺血的床,整個為白綾舖蓋,那個殉情的姑娘,身著白綢殮衣,直直地躺在床上,臉上似還帶著一層薄薄的微笑。
  停尸的靈堂,皆按照一般禮制,禪一、覆衾各一,繪絞皆素帛。那張停尸的靈床,也放置于堂之東,門內立有引幡,以降帛為銘旌,上邊題字為:“袁室白氏之靈柩。”
  譚嘯心中暗暗感歎不已,原來袁菊辰已把此女視為自己的結發妻子,故稱其為“袁室”,此人之用情由此可見。
  依梨華雖不懂漢人這些喪制禮節,可是看著也很是傷心,她不時偷偷地去看死人的臉,洗得白白的,頭發也像是重新梳洗過,沒有一根跳絲。從輪廓上猜測,她生前該是多么一個動人的姑娘啊!
  靈床前有一白石矮几,几上陳著死者生前所用的几件東西:翠鐲兩副,玉簪、銅鏡、玉梳等,最顯眼的是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匕首之上,血跡斑然。依梨華已听譚嘯說過昨夜的詳細經過,故此一看這口匕首,就知道這是死者用以自刎之物,不禁一陣黯然神傷!
  床前素帳高懸,在幃帳兩邊,用細竹挑起一副白絹素聯,是袁菊辰親書的挽聯,其上詞句异常凄楚,寫的是:
  “柵妹女俠我妻 靈右
  彤管芬揚久欽懿范
  繡幃香冷空淚黃沙
  杖期夫袁菊辰泣挽”
  譚嘯不禁低低歎息了一聲,行至靈前,恭敬地打了一躬。袁菊辰侍靈前,陪著一躬。依梨華也行了禮,袁菊辰陪禮如前。
  二人行過禮后,見菊辰雙目淚垂如珠,心知触動了他的傷怀,俱不敢在靈前多留,忙即出來,仍到隔室。卻見春容正用白紙糊紙燈、紙人之類。全室一夜之間,竟變得如此凄涼形態,俱各傷怀不已。
  譚嘯頓了頓道:“嫂夫人大殮之日是否已定?”
  菊辰長歎了一聲:“她本是宦門之女,如今雖客死大漠黃沙,卻也不可草率行事,所以……”
  他雙目之中,猶自閃著淚光,頓了頓接道:“所以我想在此守三日之靈,大殮之后,再運靈至她故鄉湖南洞庭,使其能正丘首,也算盡了我一點情誼!”
  譚嘯微微頷首道:“小弟識荊未久,但情誼深摯,如有差遣,愿為效勞!”
  菊辰搖頭苦笑道:“多謝譚兄好意,份內之事,不敢勞動他人,你的盛情我心領了。”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方才怎說要告辭?為何不再多住几天呢?”
  譚嘯長歎了一聲:“老兄,仇人已經逼上門了,非是小弟怯敵,實在敵眾我寡,實力太懸殊,如不先行躲避,只怕……”
  他微微搖了搖頭。袁菊辰怔了一下,訥訥道:“你是指的白雀翁?”
  譚嘯搖了搖頭,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還有三個比他更厲害的敵人。辰兄你目前心情不爽,小弟這些傷心往事,也不必再跟你多談了,夜長夢多,我想午后就向你告扰起程!”
  袁菊辰想了想,點了點頭,訥訥道:“今夜我為二位餞行,你們明晨再行如何?”
  譚嘯微笑道:“不必了,辰兄你太客气了!”
  袁菊辰正色道:“請不必推辭,會短离長,此一別,我們再見面時,不知是何年何月,再者……”
  他兩只手緊緊地搓著,似乎臨時下了一個決定,慢吞吞地說:“你我一見,總算有緣,小弟有事相托,尚請不要見拒!”
  譚嘯笑了笑:“既是辰兄有事相囑,我們就遲行几日也無妨!”
  袁菊辰微微笑了笑:“多謝譚兄賞光,如此,請二位自行在附近游走不拘,我尚有事需至庫魯爾塔格山一行。”
  他關照一邊的春容道:“午餐不必候我,好好招待二位客人!”
  春容放下手中白紙,站起來,一面點著頭,一面問:“袁少爺,你去庫魯爾塔格山干嘛呀?”
  袁菊辰臉色凄楚道:“我要為姍妹選上好的木材,作一口棺材,另外在營盤邊采購些東西,午后就可回來。”
  他對著譚嘯和依梨華欠了欠身,順手又拿起了那塊狼皮,轉身出門而去。
  可是,他行了几步又回來了,把手中的狼皮往地上一摔,朗聲對春容道:“等會儿點火燒了它!”
  說完轉身而去。春容看著直發怔,因為菊辰素日只要出門,沒有不披上這塊狼皮的,可今天怎會例外了呢?譚嘯心中當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卻不說破。只歎了一聲,問春容道:“那位過世的白姍女俠,和你們少爺相識很久了吧?”
  春容一面用白手絹拭著淚,一面點頭道:“認識有十年了,我不是跟袁少爺的,是跟小姐的,她從洞庭來這里,就帶著我來了……”
  依梨華點了點頭:“你們小姐很愛袁少爺吧?”
  譚嘯看了她一眼,心說這不是廢話么!春容點頭啜泣道:“怎么不愛?我們小姐為了袁少爺才离開家,不嫁曹翰林,情愿來沙漠里受苦,她的病就是在沙漠里得的。啊!小姐啊……”
  她說著竟捂著臉大哭了起來。譚嘯不禁長歎了一聲,看了依梨華一眼,怪其多此一問。依梨華很不好意思地一面給她擦著淚,一面勸道:“好啦!你也別哭了,人死了是沒有辦法的,你以后只要好好侍候袁少爺就是了!”
  春容哭著搖頭道:“他不要我服侍,他說要把我送回白家去……”
  她抽搐道:“袁少爺也真痴心,他說他一輩子也不娶別的小姐了,他……”
  依梨華歎道:“這才證明他是一個有情義的人,你回到白家也好,你服侍了小姐這么些年,他們不會虧待你。”
  春容擤了一下鼻子,斷斷續續地道:“虧待是不會虧待我,只是小姐前几天把我叫到床前關照我,說要她死了之后,叫我侍候袁少爺,給他做飯洗衣服,我也答應了;可是袁少爺那种脾气,我怎么說呢!”
  她擦了一下淚,道:“他一定要送我回去,而且說他不要人服侍,他還說,還說……”
  依梨華問:“還說什么?”
  春容低下頭訥訥道:“他還說要去做和尚。小姐,你看看,他那么年輕有為的人,什么事不好做,一做和尚不什么都完了么?”
  說著,一直落淚不已。依梨華用眼瞟了譚嘯一眼,見他也是滿面凄涼,歎息不已。
  春容拉著依梨華一雙手,顫抖著道:“小姐,你勸勸他吧!”又用眼瞟著譚嘯:“他對你們很好,這么些年,我沒有看見他對人這么和善過;而且還叫這位相公為兄,以前他從來沒有過。”
  譚嘯不由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們勸也不見得有用,我雖与他相識時間很短;可是卻對他的個性看得很清楚。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而且……”
  他歎息了一聲,接著道:“這是他對你們小姐的痴情,局外人是很難說話的。”
  春容又落了几滴淚,喃喃地說:“可是小姐還希望他轟轟烈烈地作一番事情呢!他當了和尚,干什么事都完了,小姐死在地下,也不能合眼的。”
  譚嘯感歎不已,造物主偏偏把世上三個最忠心痴情的人湊在了一塊,就連這個丫環春容,也如此忠心于已故小姐的遺言,對男主人,又如此關怀忠心,真是難能可貴。
  當時忍不住點了點頭道:“既如此,今晚我們見机勸勸他就是;不過我看,是沒什么用的!”
  春容擦了一下淚,又指了一下地上的狼皮:“你看,他連這個都要我燒了,這就表示他是真的要去當和尚了,要不然這塊狼皮他是永遠不离開的。他走到哪里都帶著它,今天他竟要我燒了它!”說著直看著那塊狼皮發怔。
  譚嘯不好再与她談什么,岔開問她:“你糊這些做什么?”
  春容擦了一下淚道:“給我們小姐糊一對男女,再糊一間房子,也表示我的一點心意。”
  她說著又蹲下來,開始做起來。譚嘯見一旁案上有白布紙墨,對依梨華道:“我們也寫一副挽聯吧!”
  依梨華點了點頭。譚嘯在白布上,就手揮毫,把先時想妥的句子寫下:
  白姍俠女靈右
  涼月寫凄情環竹秋聲听倍慘
  幽魂歸縹渺空庭落寞恨何如
             依梨華
                敬挽
             譚 嘯
  寫完后,低低嗟歎著,似覺用句不太妥,一時卻想不出什么好句。春容走過來看著,很惊异地打量著譚嘯道:“相公寫得一手好魏碑,聯子作得也好!比小姐在世時還強呢!”
  譚嘯只是搖頭歎息不已。春容立刻把這副挽聯用竿子挑起來,豎到隔室靈前。譚嘯和依梨華踱回居住之處,二人相對坐著,心中都充滿了傷感,又談到昨夜白雀翁來臨的事。
  依梨華很是擔心地說:“今夜我們要特別小心,他們可能會一起來。”
  譚嘯恨聲道:“他們也逼人太甚了,想不到跑到了沙漠上,依然還是逃不開他們的手去!”
  想著又冷笑道:“不過,昨夜朱蚕受的傷不輕就是了,恐怕沒有十天半月是不能复元的。”
  依梨華噘了一下嘴:“你還說呢,你要不拉我,他早死在我綠玉杖下了。現在他跑了,以后再想殺他可就難了!”
  譚嘯長歎了一聲,看著窗外道:“以往我自以為一身武功天下少有;誰知如今看來,我還差得遠。對付他們四個強敵,我還是不行,這個仇以后真不知怎么報,我真是寒心得很!”
  依梨華皺了一下眉道:“我們還是早些動身,到了吐魯番,在我母親那里住下吧!那里他們找不著。”
  譚嘯冷冷一笑:“老是躲也不是一個辦法,我一定要……”
  說著劍眉微挑,恨恨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可是當他看到依梨華滿臉害怕之色地在看著自己時,他不由心又軟了,暗忖道: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為了我已家破人亡,她本來是無辜的啊!”
  想著,立刻改口道:“你說得不錯,我們明天早上早早地就上路!”
  依梨華立刻笑了,她高興地說:“等到了吐魯番,見著我媽,住一段時間,我們再想辦法報仇。反正這個仇一定得報,只是不能太急,哥!你看是不是?”
  譚嘯沒說話,只點了點頭,可是他心內卻有自己的計划,只是當著依梨華的面,他不愿令她擔心,暫時沒有說出來就是了。
  中午,春容為二人送來了飯,是蛋炒飯,另外有炖的雞湯。二人留她一塊吃,她也不客气,就和二人一桌同吃著,她告訴依梨華,說她已糊好了一個紙人,正要為它畫眉毛和鼻子,怕畫得不好,請依梨華去幫她。依梨華笑著指了指譚嘯道:“你找他,人家才是真正的畫家呢!”
  春容問譚嘯是不是肯幫忙,譚嘯連連點頭道:“這事情我應該幫忙,吃完飯,我就幫你去畫。”
  春客連聲道謝,飯后,譚嘯過去幫她畫那紙人,依梨華幫她剪剪裁裁,三個人干了兩個時辰,一切都弄好了。
  經譚嘯大筆一揮,那童男童女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春容看著贊不絕口。
  三人正在裝置著,室外響起了馬蹄聲,春容道:“是袁少爺回來了吧?”
  跟著門推處,袁菊辰風塵仆仆地進來。譚嘯含笑走過去道:“辰兄回來了!”
  袁菊辰微笑著點了點頭:“木材和需要的靈車都買好了,這些東西辦妥了,我的心也安了!”
  他一眼看見了那對童男女,不由一怔:“這是在哪里買的?”
  春容笑了笑,指著譚嘯道:“是譚相公畫的,畫得真好。”
  袁菊辰感激地握住譚嘯的手,道:“謝謝你!”
  春容又說:“譚相公還寫了一副挽聯,我已挂上了。還有這位小姐,也幫著剪了一下午的紙花。”
  袁菊辰眼睛紅紅的,說道:“你們太好了,我真不知如何來感激你們……”
  他怔怔地道:“在這里,你們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朋友了。”
  譚嘯苦笑了笑:“辰兄,你這么說,真使我們汗顏,你才是我們所遇到的最熱情最義气的朋友,我們會永遠怀念你!”
  袁菊辰望著他會心地一笑,露出他雪白的牙齒。這是他這兩日來,首次現出的笑容。
  經過一夜的悲泣,袁菊辰對自己已經作了安排。他似乎已不像昨夜那么悲傷了,他向春容微笑了笑道:“我帶了些菜來,是為了給兩位好朋友餞行的,你幫著我去弄弄吧!”
  春容點著頭往外走,譚嘯很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太客气了,怎敢勞動你,還是我們大家一塊去吧!”
  袁菊辰搖頭道:“你不要來,我喜歡做菜。也沒什么好菜,今日一別,不知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莫非不值得共飲一醉么?”
  譚嘯反倒不好再說什么了。
  說著三人都步出房來。袁菊辰又到靈房內看了看,又傷心地走出來,對譚嘯道:“譚兄,你的挽聯寫得太好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一個有學識的人。”
  說著他淡然一笑:“你們隨便走走,譚兄,我們晚上再談。”
  說著徑自去了。二人感到有些無所事事的味道,譚嘯對廚房里的活是外行,依梨華也不擅漢人飯菜做法,二人只有袖手旁觀了。
  晚飯极為丰富,雞鴨魚肉全有。席間,袁菊辰滿斟了一杯酒,對譚嘯道:“古人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絕句,譚兄,今夕不醉,更待何時?”
  他說著仰首把杯中酒干了。譚嘯心中頗多惆悵,也頗有飲意,于是二人你來我往,不待席終,都已喝了個昏昏沉沉。
  依梨華和春容為二人著急,死拉活勸,才算是把二人都扶回房中去了。
  袁菊辰酩酊之中,仍唱著歌:“壯士志在四方,壯士不怕孤單,月明星稀之夜,匹馬敢闖天山……”
  他痛聲地唱著,忽然又趴在榻上大哭起來;而在隔室的譚嘯,卻倒在床上睡著了。
  依梨華用冷手巾,為他小心地敷著,想著自己的傷心事,也不禁淌著淚。她為譚嘯蓋好了被子,才回到自己房中去睡了。
  酩酊大醉的譚嘯,睡到半夜,酒醒了,覺得喉嚨干渴得難受,翻身坐起來,想找杯子倒茶喝。
  忽然,窗前人影一閃,一個全身白衣的人,站在了他床前。譚嘯看出他是袁菊辰,只見他對著自己齜牙一笑:“譚兄,請隨我來。”
  他說著,身形猛然縱起,直向窗外扑去,譚嘯惊疑中跟著縱身而出。
  只見袁菊辰雪白的身影,在竹梢上起落之間,已翻出十丈以外。譚嘯不由抖擻起精神,緊緊隨著,他抄過了這叢竹梢,卻見袁菊辰正站在池邊,回身笑道:“譚兄酒醒了么?”
  譚嘯縱落在他身前,微微一笑:“太失禮了……喝得太多了,辰兄召見,有何見教?”
  袁菊辰以袖拂了一下池邊石凳,坐下道:“來!坐下來再說!”
  譚嘯坐下,含笑道:“莫非有什么机密之事么?”
  袁菊辰笑著點了點頭:“也可說是一件机密,譚兄,請你先拿著這個!”
  他說著自頸上,把那口形式古雅的短劍取下遞過。譚嘯惊异地接過道:“這……是怎么回事?”
  袁菊辰忽然笑了笑,站起身來,對著譚嘯深深打了一躬道:“恭喜譚兄,從譚兄接此劍起,這口劍的主人,已是譚兄你了!”
  譚嘯不由大吃一惊,慌忙把劍遞過道:“哎呀……這可不行,菊辰兄,你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不想,袁菊辰后退了一步,凄然道:“莫非我袁菊辰竟到了如此地步?送一點東西,譚兄都不能收受了么?”
  說著聳肩哈哈一笑。譚嘯跺了一下腳,歎道:“菊辰兄,你怎么這么說呢?這不是我可以收的東西,你快收回去!”
  袁菊辰長歎了一聲,輕輕在譚嘯肩上拍了一下:“譚兄!你先不要急著還我,等我一說,你就知道了。你莫非不知我……”
  譚嘯怔了一下:“你怎么了?”
  袁菊辰哂然一笑,低下了頭,又抬頭看著他,微微一歎道:“我已立志出家為僧,要劍又有何用?出家人是不能動殺念的!”
  譚嘯吃了一惊,苦笑道:“辰兄,你要多考慮,時間也許可以為你解決痛苦的,并不一定要如此!”
  袁菊辰露出白牙一笑:“今夜我不是來接受你的勸導的,我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什么了!”
  譚嘯臉色微紅道:“可是,這口劍……”
  袁菊辰點了點頭:“你不必推辭了,此劍對你以后大有用處。你正可仗此复仇,我們相識一場,這口劍代表你我定交的信物,不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嗎?”
  譚嘯皺眉道:“可是我卻沒有什么給你,而且這口劍太名貴了。”
  袁菊辰搖了搖頭:“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就是有東西送我,我也不能接受。譚兄,你快收下吧!”
  譚嘯仍感到不大好意思,只是看著掌中這口劍皺眉。袁菊辰嘻嘻一笑:“留下吧,你是用得著它的!”
  譚嘯尷尬地一笑:“莫非你召我來此,就是為這個么?”
  袁菊辰略略頷首,又坐了下來:“我由你寫的挽聯及字句上看,你的學問高我十倍,使我臨時想到了一樁奇事,不過……”
  他笑了笑,抬頭看著譚嘯道:“也許你可以把你仇人的名字及結仇的經過告訴我吧!”
  譚嘯怔了一下,淡然一笑:“你這出家人,何必管這些事呢?”
  袁菊辰端了一下肩膀,哂然道:“我并不干預你們的事,只是,也許對你能有所幫助,這完全要看你的造化,你快快告訴我吧!”
  譚嘯點了點頭,苦笑了一下:“好吧,既承視我為知己深交,我的事自不應瞞你,只是談來傷心!”
  袁菊辰點了點頭,微笑道:“我等著与你同聲一哭,說吧!”
  譚嘯這才長歎了一聲,開始細細地追敘大仇血恨的經過,當他說到四個仇人的大名時,袁菊辰顯然大吃了一惊,可是他仍然靜靜地听了下去。譚嘯一字不瞞,一直說到自己如何進了晏府,如何被他們識破,赴梅園賞梅,險遭圍殺,依梨華怎么救自己等等,一直說到了沙漠。
  袁菊辰听完以后,笑著點了點頭:“這么說,這位依姑娘,就是那可敬的哈薩克姑娘了!”
  譚嘯默然地點了點頭。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倒為那位晏姑娘可怜,父親的不仁,作女儿的也連帶不幸……譚兄!我看這事情往后還會有惊人的發展,唉!世上多少傷心事啊!”
  譚嘯也是連聲歎息不已。袁菊辰這時緊緊地捏著手關節,低著頭,似乎在用心分析一件事。過了一會儿,他抬起頭,哈哈笑道:“譚兄!不是我小看了你,你武功雖不錯,可是這四個敵人太厲害了,你是万万對付不了的!”
  譚嘯不禁面紅耳赤,冷然道:“可是這筆仇,我卻是非報不可,哪怕為此粉身碎骨!”
  袁菊辰笑了笑:“粉身碎骨也報不了!”
  譚嘯不由劍眉一挑,霍地站起身來。袁菊辰笑了笑道:“譚兄!你請坐,我們不能輕估了敵人,你所說的四個人,武功可說都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個已難應付,何況四人?要是憑你目前功夫,嘿嘿!你還是死了心吧!”
  譚嘯不由木頭似地坐了下來,慘笑道:“照你這么說,我這個仇不用報了?”
  袁菊辰低著頭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儿,他抬起頭,目光之中閃著异彩,望著譚嘯笑了笑:“譚兄!你猜我在想什么?”
  譚嘯搖了搖頭,心中很不是味。袁菊辰忽地又拍了一下石頭,發出“啪”的一聲。譚嘯不禁嚇了一跳,不知他發什么瘋,卻見他毅然道:“好!宁可失信于人,我也要交你這個朋友!”
  譚嘯不禁又是一愣,苦笑道:“辰兄,你說些什么呀?”
  袁菊辰含笑道:“兄弟!你看我這身功夫比你如何?”
  譚嘯怔道:“我大概不如你!”
  袁菊辰呵呵笑道:“什么大概,你本來就不如我。”
  譚嘯不由臉色微微一紅,笑道:“何以見得呢?”
  袁菊辰點頭笑道:“好!你不要不服气,我且試著問你几招,看你如何對敵!”
  譚嘯抱拳道:“請!”
  袁菊辰微微一笑:“進取中宮后,以二指點你咽喉。”
  譚嘯哂道:“這個容易,我以二手分你兩肋,你當自撤此招。”
  菊辰一笑道:“好!那么我如不退反進,以右膝前屈逼你后退,复以琵琶手擋你二腕,只怕……”
  譚嘯怔了一下,冷然道:“我用分翅手點你兩腋!”
  袁菊辰張大了眸子道:“好招式!”接著一笑道,“可是,請注意,我可以用右足尖,以‘點天燈’傷你生死竅,你命休矣!”
  譚嘯不由面色一變,他咬了一下手:“如果你一定如此,我當以‘下水啄’傷你脊椎,同歸于盡!”
  袁菊辰不由摸了一下下巴,嘿嘿一笑。譚嘯方自得意,不想袁菊辰眨了一下眸子,笑道:“如此,你就完了!”
  譚嘯臉色一紅,皺眉道:“怎么會?”
  菊辰哼了一聲,一揚手道:“我這雙手并未失,可以托天掌式擒你雙腕,而你將如何?
  譚嘯訥訥道:“這……這……”
  菊辰嘻嘻一笑:“動手之時,是不容許你考慮的,你還不認輸么?”
  譚嘯笑著點頭道:“果然高明,我不如你!”
  袁菊辰正色道:“平心而論,你這几手也是很高明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譚嘯慘笑道:“敗軍不足言勇,我的功夫差得太遠了。”
  袁菊辰笑了笑道:“不過以你方才几手,已足有資格會見他了。”
  譚嘯翻了一下眸子問:“會見誰?”
  袁菊辰仍是不說,只是笑,又道:“兄弟,你自信對于詩詞上的造詣如何?當然你是比我強多了。”
  譚嘯尷尬地笑了笑道:“那也不見得,只不過我很喜歡就是了,你問這些作甚?”
  袁菊辰目光注定他,微笑了笑道:“好吧!我告訴你,你方才已見識過我的功夫了,我可以告訴你,那是一個武林怪人傳授我的,但他不是我師父,因為他說我不配!”
  說著他露出白牙一笑:“因此,我想到了你。”
  譚嘯先是頗多惊异地听著,后來又搖了搖頭笑道:“我?哈!我不如你,更不配!”
  “你配的!”菊辰點頭說著,又歎了一聲道:“你的理解力遠胜于我,而且你天資也好。”
  譚嘯苦笑著皺眉道:“你是怎么啦?”
  袁菊辰以手指彈出一枚石頭,落在池塘里,眉毛微蹙道:“那位怪人和我在一個偶然的机會認識,我千方百計哄他開心,才學了他十几手功夫。只靠這十几手功夫,我竟稱雄于沙漠。”
  譚嘯不由大惊,他几乎不相信這是事實,可是看袁菊辰談話神態,絕不是虛言,不由好奇地注視著他,卻見他回眸看著自己道:“可是,那人有更厲害、更神妙的功夫,只是他不肯輕易傳授人,不過……這要看你的造化如何了。”
  譚嘯惊奇地問:“這人叫什么名字?”
  袁菊辰搖了搖頭:“他沒有名字,我敢打賭,任何人如不知他底細,絕對看不出。他是一個嗜酒如命的人,這一點你必須注意,可以投其所好。再者,他喜歡詩詞,他常常喜歡以詩詞考人,唉!只可借,這方面我差了一點,這也是我不能多學他絕技的一個原因。”
  他說著又展眉一笑,搖了搖頭:“不過,這些如今在我看來,都沒什么了,也不值得遺憾!倒是你……”
  他用力地拉著譚嘯一只手,月放异光道:“你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一個天下少有的异人,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兄弟!如果他真的肯傳授你几手絕招,你的大仇,不愁不報。”
  譚嘯一時不由興趣盎然,惊喜地道:“他在什么地方?怎么見他呢?”
  菊辰松開了手,正色道:“你必須要發誓,絕不對第二人言,我才能告訴你。”
  譚嘯點頭道:“我可以發誓。我如將有關此人之事,向第二人透露,天誅地滅。”
  袁菊辰笑了笑道:“好!這就可以了,你附耳過來。”
  譚嘯笑了笑道:“何須如此!”可是他仍是把頭附了過去。菊辰在他耳邊細聲說了半天,譚嘯連連微笑點頭,不時地插言問上几句。二人咭咭喳喳,不知說了些什么,反正是一直說到天快明了,才不再說了。
  二人抖了一下身上的露水,站了起來。譚嘯感激地握住了袁菊辰的手,苦笑道:“謝謝大哥,今日一別,大哥音容,至死不忘,只盼來日再相會吧!”
  袁菊辰微笑頷首:“人間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我預祝你成功,不過凡事不可強求,報仇之事,不可操之過急,他年有暇,可至洞庭附近訪我,我多半在那附近寺院之中。”
  譚嘯不禁有些傷感,低聲道:“大哥你……”
  袁菊辰揮了一下手,哂笑道:“不必多說了,好好珍惜那口劍!”
  譚嘯拍了一下劍鞘道:“大哥恩賜,敢不珍視?”
  袁菊辰頓了頓,轉身而去。譚嘯見他直向那白石房中行去,不由感歎了一聲,也返房而去!
  清晨,譚嘯和依梨華裝備好了,把東西搬到院中,去向袁菊辰告辭時,卻見室內已空空無人。
  二人一直找到后院,只見春容正由廚房出來,笑問二人道:“是找袁少爺是不是?他出去了,這是他留的條子。”
  說著自身上掏出一張疊著的條子,遞了過來。譚嘯接過來,展開一看,只見上面是龍飛鳳舞、筆力蒼勁的几行字:
  “嘯兄,別矣!弟有事外出,不及為兄等送行,僅贈上伊犁名駒二匹,以供吾兄及依姑娘聯轡馳逐。落日黃沙,情場無邊,大漠比肩,真趣事也。此系弟及姍妹當年愛物,睹物思人,此區區之心意,敬希笑納。
  兄去后,弟亦護靈遠行,從此故人遠离,天各一方,停云落月,何克長恨之凄凄,臨窗握管,不盡淚眼迷离,“人生無不散之筵席”,遙瞻前路,猶多艱難險阻,尚希吾兄多自珍重。他年游湘,毋忘洞庭一探,有老僧烹茗掃徑待客,臨風布意,不知所云,專此敬泐。此請
         旅安
                   袁菊辰頓首X月X日
      依姑娘均此不另”
  譚嘯看完了這封信,不禁一時心血翻涌,淚眼模糊,當時苦笑了一下:“他走了!”
  依梨華接過信去,一字一字念著,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譚嘯歎道:“袁大哥有事不送我們了,把他及白姍姑娘當年兩匹愛馬贈送你我……這卻如何是好?”
  春容似突然想起什么,轉身飛跑而去,須臾,牽來了一黑一白兩匹大馬。
  二人識得,那黑毛白鼻心的大馬,正是袁菊辰自乘愛馬;再看那白馬,身材卻是和黑馬一般高大,只是頸上馬鬃极長,結成了數十根小辮,白亮亮的十分逗人。二馬鞍轡齊備,看來更是神駿异常。
  春容拉過馬來,道:“我都忘了,少爺走時再三關照,說這兩匹馬,已贈給相公及姑娘了。”
  她指了一下黑馬道:“它叫黑風。”又指了一下白馬道,“它叫白雪,都是好腳程。”
  依梨華心中雖喜,可是卻不大好意思,她摸著白雪的毛,紅著臉問:“那你們自己不是沒有馬騎了?”
  春容歎了一聲,舒眉道:“我們還說什么呢?他已決心去當和尚了,我也要回白家了,馬已用不著了。有姑娘你和相公騎來的那兩匹馬,我們對付著騎回去就行了!”
  譚嘯歎了一聲道:“我也勸過他,可是他決心已定,沒有辦法。”
  春容提起這事,眼圈又紅了,二人生恐又惹起她的傷心,各自對看了一眼,依梨華拉了拉她的手,笑了笑道:“春容,我們去啦!謝謝這些日子你照顧我們,你想開點,也不要再難受了。”
  春容笑著點頭,可是眼淚卻在眸子里面轉。
  二人連忙把東西馱在馬背上,好在由此出沙漠,要不了一兩天時間,倒不必帶很多東西,一會儿就整理好了。春容一直送他們到門口,譚嘯苦笑道:“等袁大哥回來,請轉告他,我們謝謝他的厚賜,并告訴他,我一定會到洞庭去找他。”
  他說著已攀鞍上了馬,依梨華也和春容拉手告別了一番,兩個姑娘都掉了几滴淚,這才策馬而去。
  二人在馬上并肩馳著,路上那些維吾爾人都湊過來看,指指點點地,心中充滿了怀疑。因為譚嘯騎的那匹黑風,他們都認識,知道是“呼可圖”的坐騎,素日是摸也不許人摸一下的,今日怎會讓另外一人騎著呢?
  若非他們親眼看見,譚嘯是由菊辰家中出來的,他們可真要把二人捉住了。
  就是如此,還是跟了一大段路。后來,兩人把馬催快了,他們才無可奈何地回去了。
  這兩匹馬果然不愧是伊犁名种,在沙地上這一行開,真是又平又穩、又輕又快,絕不像一般馬光是竄高。它們走開了,就是端著一杯水,也絕不會洒出一滴來,二人睹馬思人,心中更是對袁菊辰感激不已。
  經過長時日休息,人歡馬壯,再加以新得神駒,都想試試腳程如何,各自抖開了韁,一黑一白兩匹馬,就像兩支射出的箭,一時之間,已入大漠深處。
  此刻,朝陽初升,整個沙漠里蕩漾著和煦的微風,那扇狀、新月狀、長條形不等的沙丘,在遠處雁翅似地排列著。庫魯克河的水,像一條綠色的絲帶子,遠遠地拖在地上,羅布諾爾湖只是一個淺藍色的影子,有成群的白色黑色的鳥,在那個淡淡的影子上翱翔著,此刻的沙漠,實在是詩人筆下最美最可愛的一首詩歌!
  等到他們已經完全看不到來處時,兩匹馬的腳程才放慢了些。
  譚嘯回想著這兩日來的遭遇,真像是做了一個离奇的夢!
  馬頭上叮叮的鈴聲,使他們突然注意到,一串紅色的骷髏狀鈴鐺,竟拴在了這匹黑風的頸子上。他不由更感慨地歎了一聲,心中盡是菊辰動人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了昨晚的談話,他似乎恢复了一些自信。
  依梨華彎下身子,用臉貼著白馬的頸子,笑眯眯地道:“這匹馬真好,就是伊犁也難找這种好馬,我們真好福气!”
  太陽升高了,二人覺得不再涼快了,都把外衣脫下了一件。依梨華忽然怔了一下,用手指著譚嘯前胸道:“咦!這口劍不是……”
  譚嘯低頭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這是袁大哥送我的!”
  他說著,把這口格式怪异的短劍解下來,細細地看著,只覺劍鞘一色黑亮,看來非金非玉,但是頭尾鑲著一顆蚕豆大小的“貓儿眼”,更增加了這口劍的名貴!
  二人干脆把馬停住了,仔細地觀賞著這口劍。這口劍的劍柄略略有點彎曲,很像刀柄;可是比刀柄長出有兩寸許,柄上也是一色的黑玉,鑲著精工刻制的圖案花紋,仔細看,竟是一雙男女比劍的姿態。另一面也是一個比劍的姿態,只是姿勢怪异不一,在接連劍刃處,有凸出的“阿難”二字,字体方正。譚嘯猜測著,這“阿難”二字,必系劍名了。
  依梨華不禁笑得跳起來道:“哥!你有了這口劍,不怕報不了仇了!”
  譚嘯含笑,以指按動劍上啞簧,把這口阿難劍抽了出來,二人立刻感到一股冷森森的劍气,映著日光,更是耀目難睜。
  多年以來,他一直在物色一口好劍,總是不如己意,想不到無意之間,卻得到如此贈賞。他把玩著這口阿難劍,真是愛不釋手。那夜他曾目睹過,這口劍把白雀翁朱蚕日月輪斬斷的情形,其鋒利可想而知。這口劍,對自己來說,實在是一件极得力的兵刃。
  他望著藍汪汪的劍刃,想到有一天,這口劍刺進仇人胸中的情形,不由冷笑了一聲,遂把劍收回了鞘中,繼續策馬前行。
  當空有兩只大兀鷹,“唏哩唏哩”地在天上叫著,晴空驕陽,几乎要把人晒出油來。一望無際的沙漠上,不要說沒有人家,就是連一棵樹也沒有。依梨華找出了兩頂草帽,二人戴上,覺得涼快多了。
  行行复行行,中午已到了“營盤”。這是一處多人聚集的小鎮,它的背后是“庫魯克塔格山”,再往前已沒有沙漠,他們須繞道英可、尉黎、庫爾敕、焉耆、和熙、壓克邁,再就是吐魯番了。
  依梨華對這條路很熟,也很興奮,因為快到家了,這一條路上,不再是干燥的沙漠,而是處處有人住的地方,水囊和食物,已不是必需備的東西了。
  他們在營盤一個回回開的小館子里吃了一頓飯。這地方髒得厲害,到處都是大綠豆蒼蠅,嗡嗡之聲不絕于耳。飯館門口,蹲著兩個小孩,十來歲了,卻脫得一絲不挂。他們在捉蒼蠅,捉住了就放到嘴里吃,看得二人直要嘔。由此推想,食物也干淨不了,二人都不敢再吃了,忙起身外出。
  依梨華給了他們一點沙金,這館子里大人孩子都出來了,看見譚嘯就像看見怪物一樣,因為他們從沒有見過這种打扮的人。依梨華的美,也是吸引當地男人的原因之一,不大工夫,連門口都圍滿了人,咭咭呱呱、指指點點,恨得譚嘯直想用鞭子抽他們。
  二人本來想在這地方多歇一會儿的,看見這种情形,還是早早上路的好。
  依梨華對這种情形,倒不太在意,因為她自小見慣了,可是她見譚嘯很厭煩,也就想早一點上路。二人騎馬并行時,依梨華連連用話逗他高興,其實譚嘯因心中一直盤算著另一件事,倒不是為別的;尤其是對依梨華,他總是有一种說不出的愧疚。
  他永遠忘不了,自己加諸在這個姑娘身上的罪過,而這种“家破人亡”的痛喪,在她來說,是那么的無辜。簡單地說,主要是因為有了“我”,因為有了自己,才使她落得如此悲慘的結果。更令人擔心的是,白雀翁竟會在此時此刻出現,他真怕自己又會給她的母親帶來像她父親一樣的命運,這是譚嘯一想起來就膽戰心惊的!
  馬不停蹄地跑著,譚嘯內心也愈發不得安宁。老實說,他真舍不得离開依梨華,可是他卻不得不打著离開她的念頭。
  他知道如果公開對她說,她是一定不會答應的,可要是瞞著她走了,這姑娘一定會哭死的。
  無論如何,自己也必須要离開她一個時期,為了去尋訪一個怪人,那個袁菊辰告訴他的怪人。可是這也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也不能對她說。
  譚嘯心中盤算著這兩件事,怎么能高興得起來?依梨華心中頗為奇怪,問道:“哥!你怎么啦?”
  譚嘯苦笑著搖了搖頭,試探著道:“華妹,我必須要离開你一段日子,你可愿意么?”
  依梨華忽然把馬一勒,譚嘯不由嚇了一跳,也忙把馬勒住,只見她瞪著大眼睛問道:“為……為什么?”
  譚嘯不由心中一軟,忙搖頭笑道:“看你嚇的?我只是逗逗你!”
  依梨華一雙眸子,在他臉上轉著,微微搖頭道:“不!你說的是真話,你不要騙我,從一上路,我就看出來你心里有事了。哥,你說,你心里想些什么?”
  譚嘯心中一惊,當時臉色一紅,訥訥道:“我……”
  依梨華不由雙目一紅,差一點要落淚,她囁嚅地道:“哥!你說,你真要离開我么?”
  譚嘯不由笑道:“看你,我只不過是問問你罷了,你不愿意,我們再慢慢商量。”
  依梨華咬了一下唇,噘著嘴道:“這事不用商量……”
  譚嘯怔了一下,慢慢策馬前行。依梨華跟了上來,譚嘯長歎了一聲道:“華妹,袁大哥托我辦一件事,去訪一位奇人,我已經答應他了!”
  依梨華怔道:“找誰?”
  譚嘯皺了皺眉,尷尬地笑道:“并不是我不愿告訴你,實在是他已逼著我發下誓了!”
  依梨華冷笑了一聲:“算了……不告訴我算了,我知道你……”
  說著眼圈一紅,淚珠儿一滴滴地流了下來。譚嘯不由大吃了一惊,忙勒住馬。可是依梨華的馬,卻已飛快地向前跑去。譚嘯只得策馬追去。
  一直跑出四五里以外,才見依梨華的馬靠著一棵大樹停下了。
  譚嘯忙追到樹下,見她正低著頭哭得很是傷心,譚嘯不由惊慌地道:“華妹……你這是何苦?你莫非……唉!還不如不告訴你好……”
  依梨華忽然抬起頭,大聲道:“我知道,你明明想去找晏小真,何必還編出這些瞎話來騙我……”
  說著,她的哭聲更大了,還用袖子遮著臉。譚嘯吸了一口气道:“天哪!你怎么誤會到這上面去了,這簡直是太冤枉我了……”
  依梨華還是哭得嗚嗚有聲。譚嘯長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竟會這么看我!我譚嘯豈是這种人?你完全誤會我了!”
  他一邊說著,連聲歎息不已。依梨華忽然放下了袖子,仍然背朝著他:“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譚嘯吞吞吐吐道:“請你……相信我,我決不會騙你,我方才說的……都是真的。”
  依梨華吸了一下鼻子,問道:“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譚嘯苦笑了笑:“很遠,一個叫阿克蘇的地方。”
  依梨華緩緩回過身子來,她眼毛上還挂著淚珠,用手擦了一下:“現在就去?”
  譚嘯見她此刻居然變得如此理智,不由放下了心,當時微微笑道:“你看你,真還像個孩子,這點小事也值得掉淚。其實,我又何嘗舍得离開你呢?”
  依梨華噘著小嘴道:“人家問你呢!”
  譚嘯忍著笑,微微皺著眉,心說這丫頭不定又安著什么點子了,當時搖了搖頭道:“不急,等咱們到了吐魯番,定下來再去也不遲。”
  依梨華眸子轉了轉,抿嘴一笑,破涕道:“算你聰明,既是回去以后再走,干什么這么早告訴我,叫人家難受!”
  譚嘯賠笑道:“先告訴你又不好了,你這人可真難說話。好了,算我倒霉好不好!”
  依梨華一笑,斜睨著他道:“哼!你還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呢!袁大哥什么時候單獨和你說過話來著?我怎么不知道?”
  譚嘯想到了“女子多疑自古皆然”這句話,果然不假。當時也沒与她多辯,只笑了笑,拍了一下胸前短劍:“他要沒有單獨和我見面,這口劍怎會到我身上的?”
  依梨華一抖馬韁,格格笑著回頭道:“偷的!”
  二人在紅土路上追逐著,滿天云霧,一時之間煙消云散。唉!多情的少年男女,總是愛自尋煩惱的。
  土地肥沃、物產富饒的吐魯番,在這個季節里更可愛。在整個的藩屬部落中,這是一塊最富有的綠洲,這里盛產著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梨和各种瓜果。田地里种的棉花,每到收成的時候,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大雪點綴之下的原野。
  這是一個地形低洼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天山和庫克塔格山在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之勢,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被人引成溝渠,灌溉著田地。阡陌縱橫的田野,像棋盤似的羅列著。人們還鑿了不少的井,都是很深才有水,因此井口上都架著轆轤。
  這儿最可愛的季節是春季和深秋。夏季,這地方可就不敢恭維了,那种炎熱的程度,對一個初來的人,那是享受不了的。尤其是大戈壁沙漠刮來的那种風,俗稱為“焚風”,顧名思義,其炎熱程度可想而知。
  每逢到了炎熱的季節,一切的活儿就都停止了,人們都想盡辦法自己涼快,可是每年總听說要熱死好几口子。
  譚嘯和依梨華來到這里的時候,离這种酷熱的季節還有一段日子,可是當空驕陽,在正午時分,也夠人受的了。
  他們的馬繞過一片青蔥蔥的田地,順著一條石子路往下面走時,依梨華臉上顯露出一种難以抑止的興奮与光輝。
  她對這附近地方熟悉透了,不時地指點著左右,頻頻地告訴給她的愛人听,這里一土一石,對于她都似有無比的親切之感。
  他們并轡經過几戶人家,有几個姑娘正在井上打著水。依梨華興奮地喊道:“丹麗吉!天支!”
  立刻有兩個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桶,惊异地往這邊看著,其中一個忽然跳了起來:“哦,依梨華!哦!”
  另一個姑娘也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歡跳著跑過來。依梨華嬌笑著下了馬,立刻被那兩個跑過來的姑娘,抱得緊緊的。又有四五個姑娘跑了過來,急著叫著依梨華,大伙合力把她給舉了起來,嘰嘰喳喳亂成一气。
  譚嘯下了馬,靠在鞍邊看著,也不由得笑了。
  那些姑娘們拉拉扯扯,有的看依梨華的頭發,有的拉她的裙子。她們說的話,譚嘯是一句也听不懂,鬧了好大一陣子,才由依梨華帶頭,一窩蜂似地向譚嘯身前走來。
  譚嘯從沒和這么大群的女人打過交道,不禁俊面通紅,心頭怦怦直跳。依梨華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道:“她們要認識你,要我帶她們來。”
  譚嘯尷尬地笑道:“怎么認識呀?”
  十几雙眼睛盯著他,就像看賊似的,有的還低聲耳語著,你指一下,她做一下鬼臉,哧哧地笑著,弄得譚嘯簡直是窘到了家。
  依梨華指著她們,一一地介紹了一遍,這么些年沒見,居然還把她們每人的名字記得這么清楚。最后,依梨華又把譚嘯的名字告訴大家,鶯燕群中,“譚嘯”之聲不絕于耳。
  姑娘們都對著依梨華起哄,鶯聲燕語嬉笑成一團,有的還把她往譚嘯身上推,弄得二人狼狽不堪。
  那個名叫天支的姑娘最調皮,她串通好了同伴,圍了個圓圈,把二人圍在里面,一面笑著,一面打著轉。這么一來,附近的人都惊動了,好家伙,全出來了。大姑娘攙著老太太,也往這邊跑來。譚嘯紅著臉道:“都是你,叫她們干嘛?這一下可好!怎么辦?”
  依梨華不好意思地笑道:“她們要鬧嘛!”
  二人邊說邊擠了出去,拉著馬就往前走,依梨華的家就在不遠處,家門口有一個挺大的南瓜架子,開著黃花。她母親已先得了消息,正由門口走出來。
  這老太太有四十六七年紀,看起來還很結實,頭發披著,臉上蒙著一塊面紗。有一個姑娘拉著她,往外面很快地走著。
  依梨華看見媽,眼圈馬上紅了,她遠遠地站住身子,顫抖地喊了一聲“瑪沙!”
  接著是一幕動人的母女相會,當她們母女緊緊擁抱時,譚嘯在一旁不禁感動得落下了淚。
  接著,依梨華拉著母親到了譚嘯跟前,她用漢語向她母親介紹道:“就是他,譚嘯!”
  她這句話出了口,臉突然紅了一下,似覺得這种稱呼有點欠妥,可是已叫出了口,沒法改變了。
  那哈薩克女人,臉上帶著极為欣慰的微笑,雙手合十,彎了一下腰:“相公不要客气!”
  她的漢語竟是那么標准,譚嘯吃了一惊。她抬起身子繼續道:“相公一路辛苦了,快請到家來坐吧!”
  這時几個老太太都用哈薩克話詢問著。依梨華的母親含笑地和她們應付了几句,就陪著他們往家走。几個年輕的男子,在看那兩匹馬,摸它們的毛,連聲夸贊不已,臉上帶出极為羡慕的表情。
  依梨華沒有提到父親的事,母親也沒來得及問。他們在前邊走著,后面跟著一大幫子人,一直送到了家門口。依梨華母親應付了半天,才關上了門。
  小小的堂屋里,叫各樣的佛像占滿了,有觀音大士,有大肚子彌勒佛,牆上貼的全是“佛”字。一個小方几上放著一只小三角鼎,燃著檀香。依梨華的母親讓譚嘯坐下來,這才摘下戴著的面紗,倒了兩杯茶,放在兩人几前。
  譚嘯很奇怪,為何她家里一切都很漢化。只見她坐在女儿身邊,微笑問道:“你爸爸還好吧?”
  依梨華忽然落下了兩行淚,她垂下頭,身子瑟瑟顫抖著。她母親立時臉色一變,追問道:“怎么啦?”
  依梨華忽然大哭著扑在母親身上,用哈薩克話一五一十地把父親遇難的經過,說了一遍。
  奇怪的是,她母親并沒有失聲大哭,只是低頭凝目靜靜地听著,等依梨華說完以后,她的眼淚才一顆顆地流了下來。
  她用手巾慢慢在眼角拭著,悲傷地說:“他死得好慘!他是一個好人!”
  她顫抖著站起了身子,忽然扑倒在佛像前,悲泣地道:“天啊!他死了……他死了……我的丈夫!”
  說著她就倒了下去。譚嘯不由大吃了一惊,慌忙把她抱了起來,只見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全身抽筋似地顫抖著。
  譚嘯不禁淚如泉涌,心如刀割,他一聲不哼地把她抱到房中一張床上。依梨華哭道:“哥!瑪沙怎么了?要不要緊?”
  譚嘯站起身來流著淚道:“不要緊,她老人家傷心過度,一時岔了气。你快為她老人家推拿一下!”
  他苦笑了笑,又說:“這都是我造下的罪孽呀!”
  依梨華正哭著為母親按摩,聞言不由抬頭望著他道:“哥!你不能這么說,這是我們的命!”
  譚嘯緊緊咬了一下牙,臉色發青地道:“可是我卻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他說著后退了一步,對著依梨華彎腰行了一禮道:“華妹,我這就去了,我……”
  依梨華不由惊得站了起來,正要扑上,譚嘯卻后退了一步,冷笑道:“你不要攔我,你應該好好照顧伯母,我辦完了事一定會回來的!”
  這時,依母在床上發出沉重的喘息之聲,依梨華不得不退回床前,這一時她的心分作了兩半,既關心垂危的母親,又惦念著即將遠行的情郎。
  譚嘯走上几步,伸手握住她一只手,依梨華吻著他的手,淚如泉涌,抽搐道:“哥!你要快回來!我等著你!”
  譚嘯含著淚點了點頭,誠摯地道:“我愛你之心,可對日月。華妹,你多多保重!”
  床上的依母,已張開了眸子。譚嘯几乎不敢多看一眼這善良的婦人,他只恭敬地鞠了一躬,噙淚道:“伯母保重!”倏地轉身直向院中走去。
  他的馬正在大樹下嚼著草,譚嘯以手去拉馬時,依梨華卻赶了出來,扑在他的怀里,囁嚅地道:“你只是去為袁大哥辦一件事就回來?”
  譚嘯勉強笑了笑道:“是的!”
  依梨華仔細地瞧著他的眸子,忽然流淚道:“你去吧!只是,哥!你如有什么不幸,我絕不獨存!”
  譚嘯正要上馬,聞言微微怔了一下,又勉強一笑:“我也是一樣!”
  說著他就上了馬,頭也不回地去了。
  依梨華追到了門口,只見他的黑馬,已跑出了好遠。這一剎那,她的心仿佛全碎了,她喃喃地道:“我不該讓他去……我錯了!”
  她流著淚,一直目送著她的情郎在她的視線里消失,才黯然轉身進門……
  雷雨之夜,晏小真怀著恐怖、緊張、關切的心情,找到了她的心上人譚嘯,把晏星寒即將率眾而來的消息透露給他,囑他快逃命。
  可是譚嘯戀戀不舍依梨華,不但不接受她的好意,反倒返回依梨華處,要救依梨華。晏小真目睹及此,真是芳心片碎!
  她惊愕羞澀地立在雨地里,目睹著她的愛人就像瘋了似的,直向依梨華家中奔去時,心中充滿了辛酸、羞辱和憤怒:“為什么一個外族的姑娘,會令他如此著迷?甚至于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我……”
  想到此,這姑娘的淚不禁像開了堤的河水似的,由眶子里泉涌而出。她木頭似地站立著,雨水濕透了她的衣服。她痛心地想:“我這算是干什么呢?我這么對他,在他內心竟占不到一點位置。我把他由死亡路上救了回來,卻把他送到了另一個人的怀抱之中,我真是天下最愚最傻的人!”想到這里,她不禁有些惱怒,用手中的馬鞭重重地在雨地里抽打著。
  忽然,她扑到一棵大樹上,放聲痛哭起來,口中罵道:“狠心的大哥!狠心的人!”
  如此哭了几聲之后,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然站了起來,向依梨華住處飛馳而去。雖然譚嘯對她如此薄情,可是她仍然不忍心眼看著他死去,她要想辦法把他救出來。
  可是,她立刻感到失望了。
  當她飛也似地赶到那儿時,卻見依梨華的家,那羊皮綴成的廬舍,正在冒著滾滾的黑煙,火苗子狂噴出來,天空雖然下著大雨,可是卻也淋它不熄。
  她的臉色變得沒有一絲血色,遠遠地看著這處劫后的火場,不禁雙腿一陣發軟,“扑通”一聲,坐在了泥泞的雨地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痛苦地喊著,“大哥!你死得好慘,誰叫你不听我的話呢?”
  黑暗里火光在閃爍著,附近的几家居民都由夢中惊醒,赶了出來,嘶喊著、跑動著,她跟著凌亂的人群也跑到了依家門口。
  她不敢進去,因為怕父親他們還在里面。可是那所房子里,除了辟辟啪啪的燃燒聲以外,竟沒有一點聲音。她流著淚想:“莫非他們都走了?奇怪,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呢?”
  大雨到底把火焰給熄滅了,有人用鉤子把那半傾的帳篷拉倒,晏小真擠了進去,在現場,她發現兩具死尸;不過那是頭上纏著布的回回,她知道那是父親馬場里的人,心中不禁微感惊异。接著又見人們由里面拖出一具尸体,那是一個白發老頭儿,她不認識。
  她很奇怪,里邊沒有譚嘯的尸体,也沒有依梨華的。可是,她斷定他們活的机會太小了,多半是死后被父親他們把尸身帶到別處去了。
  惊亂的現場擠滿了人,怪叫連聲。這平靜的小村子里,百年以來,從沒有發生過這种事;現在忽然死了這么多人,人們怎能不惊呢?
  晏小真傷心了一陣子,悄悄地出去了。
  雨仍是不停地下著,她的心來時是一片緊張,去時卻是滿腔的傷心、惆悵和空虛,她不知心上人到底如何了。
  她在樹林子里找到了自己的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家的路上赶著。到家時天已快亮了。
  當她由窗口回到自己房間時,只見雪雁正皺著眉坐在自己床上。她一見晏小真,神色慌張地把窗子關上,小聲道:“小姐!你快把頭發上水擦一擦,換上衣服!”
  晏小真歎了一聲道:“一切都完了!雪雁,譚大哥八成……”
  她說著不禁落下了淚,聲音也有些嘶啞。雪雁愣了一下道:“咦!他不是被你救走了么?”
  晏小真脫下了身上早已為水淋透了的雨衣,失神地倒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訥訥地道:“沒有救成,他一心惦記著那個女賊,叫他跑硬是不肯!”
  雪雁又是一呆,奇怪地說:“剛才老先生他們回來,气得不得了,說他事先得著消息跑了!”
  晏小真不由從床上一個翻身站了起來:“真的!他們回來了?他們怎么說?”
  雪雁把門關上,一面用干布為她擦著頭發,一面擰著一雙秀眉道:“怎么?你會不知道!他們回來老半天了,老先生气得發脾气,我真為你擔心!”
  晏小真問:“爸爸說譚大哥跑了?”
  雪雁點點頭,睜著大眼睛道:“他們說譚相公的被窩還是熱的呢,只是人沒有了。我一下就猜出來一定是你……”說著眯著眼一笑,“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晏小真不禁發了一會儿呆,可是她的心里卻是一塊石頭落下了地。她搖了搖頭道:“奇怪!我看著他又回去的,怎么會沒遇著他們呢?”
  雪雁低下頭,小聲道:“我看,老先生八成疑心到小姐了!”
  晏小真回過頭來,面色一變:“你……怎么知道?”
  雪雁小聲說:“他們回來不久,老先生就問我你在不在家。”
  晏小真不由大吃一惊:“你怎么說?”
  雪雁皺著眉道:“我當時急了,只說不知道。他自己進來,找了你半天,很生气地走了。”
  晏小真低低地“哦”了一聲。雪雁著急地說:“所以請你快換一身干衣服吧,大概他等會儿還會來。小姐,你得編一個理由才好。”
  晏小真臉一陣白,當時匆匆把濕衣服脫了,換了一身干淨衣服。雪雁把火盆端進來,晏小真就在火盆邊烤著頭發,心里打著算盤。
  在她純洁的心里,認為父親是可愛的,尤其是對于自己。自從自己懂事以來,父親從來就沒有對自己瞪過眼睛,按常理判斷,他似乎不會怀疑到自己。因此,雖然听雪雁一說出來听著嚇人,這會儿她想了想,卻也沒有十分放在心上。
  雪雁冷冷一笑道:“可那個女賊卻死了,她父親也死了。”
  晏小真心中一動,吃惊道:“誰說的?”
  雪雁笑了笑道:“那個穿紅衣服的老道說的,他說那個姓依的女賊死在他的手里,那個劍芒老尼也這么說,說她大概活不了啦!”
  晏小真皺了一下眉道:“可是我怎么沒看見她的尸首呢?噢,那個老頭許是她爸爸,真慘!”
  她說著,心中有一种說不出的內悸。雪雁歎息了一聲:“譚相公到底和老先生有什么仇呀?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老先生心也太……”
  她歎了一聲,當著小姐的面,她不敢批評晏星寒。晏小真苦笑了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唉!爸爸心實在太狠了,何必一定非要致他于死命?”
  她站起身來,歎了一聲道:“我們睡吧!要不然爸爸看見,可真要疑心了!”
  雪雁連連稱是,于是二人匆匆熄燈就寢。她們這邊燈關了,可是同一院中的梅園之內,四個懊喪、憤怒的老人,卻仍在討論著這次的得失。
  他們顯然是非常的喪悔,因為譚嘯并沒有死在他們的手中,而竟在他們到達之前跑了。
  晏星寒來回地走著,那兩團雪也似的眉毛,皺得緊緊的,他冷笑道:“我不信他有翅膀,能飛上天!”
  白雀翁朱蚕抱腿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寒著一張臉,冷然道:“老兄,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事實上,他雖沒有翅膀,可是他卻飛了,找不著了!他奶奶,你說這不是邪門么?”
  說著,他由位子上一跳下地,抖了一下衣服:“堂堂的四個武林前輩,圍攻一個毛孩子,他娘的,兩次都叫他跑了。你說,這事情要是叫武林同道知道,不笑坏才怪呢!”
  紅衣上人繃著臉在一邊坐著,本是一聲不哼,這時卻歎了一聲道:“很明顯,這是有人暗中与我們為敵,上一次是他,這一次還是他!”
  晏星寒皺了一下眉:“會是誰呢?”
  劍芒大師呷了一口茶,神色泰然,這個老尼姑對于一切得失一向是不十分重視的,愈是大事,愈能顯出她的老成持重。這時她放下了茶碗,微微頷首道:“裘道兄說的不錯,确有這么個人,這人是一個厲害的人物,是他暗中救譚嘯的,這一點沒有疑問。”
  白雀翁尖著嗓子叫道:“他媽的!他是誰?他有這么厲害,我們一舉一動他都知道?”
  紅衣上人冷笑了一聲,看著劍芒大師道:“莫非是譚嘯的師父?”
  這一提,倒令白雀翁怔了一下,他跺著腳道:“沒錯!就是他,要不誰也沒這么大膽子!好厲害的家伙,我朱蚕倒要斗斗他!”
  這時,晏星寒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想著,他一直沒有答話,可是他內心卻在想著一個人。他的眉毛皺得很緊,臉上不時微微泛著冷笑。
  劍芒站起來,背著手走了兩步,歎了一聲道:“譚嘯走了不說,我們無意之中又樹了一個強敵。唉!這一次實在是得不償失!”
  朱蚕翻了一下小眼:“大師你怎這么說?”
  晏星寒听到此,也不禁抬起頭看著她。劍芒冷冷一笑:“那哈薩克姑娘,乃是太陽婆的弟子,她弟子喪命在你我手中,這老婆婆豈能甘休?”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道:“哦!大師你如何知道?”
  劍芒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晏兄竟會不知?貧尼來時,那姑娘正与令愛比武,她用的兵刃,正是太陽婆的綠玉杖。貧尼看著奇怪,試問之下,果然不錯。”
  她冷冷一笑,又道:“不過,也說不得了,太陽婆雖是西北道上的高手,諒她也不敢把我四人如何!”
  紅衣上人哼了一聲,瞪目道:“這老婆子在這一帶橫行了這么久,我早就看不慣了。她不來算她聰明,真要興師問罪,哼!我們不妨放開手對付她!”
  晏星寒苦笑道:“總而言之,兩次失手,全系我太大意,我實在難辭其咎!”
  朱蚕歎了一聲道:“得啦!到了這個時候,你也別這么說了。反正我們四個人,好坏誰也跑不了。他要報仇,也不是只找你一個人,這叫一條線拴兩個蚱蜢,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好歹由四個人扛著!”
  他又擠了一下三角眼:“問題是這小子師父是誰,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不能不說有點失察。”
  劍芒冷目一掃:“我倒疑心兩個人,不知對也不對?”
  三人都不禁一惊。朱蚕回過頭道:“是誰?大師你說出來听听。”
  劍芒大師雙手互握著,皺眉道:“那日梅園之會,我一直留心他的身子,只是這孩子很會掩飾;可是他那一招‘搶波’,我看著有點疑心。”
  說著,這老尼前腿一邁,身形下俯,一平如地,她抬頭說:“這是你我施這一招搶波的姿勢。”
  朱蚕翻了一下三角眼道:“哪一家也都是一樣呀!”
  劍芒恢复了身子,寒著臉笑了笑,搖頭道:“朱道兄,你這句話就錯了。”
  紅衣上人也點頭道:“大師莫非怀疑是天乾山小男?他是‘橫搶波’的。”
  劍芒一笑,看了他一眼道:“道兄見識不差,此人是我怀疑之一;可是除此人以外,尚有一人,卻也是橫搶波的,不過小有不同而已。道兄可知此人是誰么?”
  紅衣上人皺眉作深思狀,白雀翁也在摸頭,晏星寒忽地面色一變,口中“嗯”了一聲,他望著劍芒大師道:“大師莫非說的是南海一鷗桂老頭儿,不會是他吧?”
  此言一出,紅衣上人和白雀翁都不由面色一寒。劍芒低沉地笑了笑,點頭道:“晏兄見識不錯,貧尼正怀疑此人!”
  晏星寒搖了搖頭道:“此老早已不問世事了,有人說他已物化了,恐怕不會來干預我們這場血腥吧!”
  劍芒大師冷笑了一聲:“晏兄,愈是如此,才愈令人擔心。否則,請問如今天下,還有誰有此膽量?”
  紅衣上人這時雙目發直,訥訥道:“此人可是一個棘手的人物,要是他,倒是我們一個大大的勁敵!”
  白雀翁尖聲道:“喂!你們可別愈說愈當真,怪嚇人的,桂春明他不能管這個閒事。晏老哥說的對,他還活著沒有都成問題,怎么會和譚嘯拉上了關系?不可能!不可能!”
  劍芒听他這么說著,眉頭微微一皺,歎道:“話盡管這么說,可是我們卻要防他一防。此人三十年前,貧尼倒与他會過,确是一個厲害的人物。”
  晏星寒冷冷一笑:“我也見過他,不過我們沒有梁子。他要是安心和我們為敵,我倒要全力地會他一會了!”
  劍芒大師白眉微皺道:“這事情莽撞不得,我們要弄個清楚,如果真是此人,我們有言在先,自然要放開手對付他;否則的話,卻不宜樹此大敵!”
  晏星寒頷首道:“這是自然,不過……”
  他頓了一頓,目光掃向裘、朱二人道:“你們以為譚嘯這兩次幸免于死,都是有人……不過,這事可太新鮮啦!他怎么會事先知道的呢?”
  白雀翁朱蚕小眼一眨道:“府上還有什么閒人沒有?”
  晏星寒搖了搖頭,冷哼了一聲道:“養了一個譚嘯已夠我受得了,還能養閒人?不可能!就算有,他們也不敢!”
  紅衣上人來回地在室內走著,聞言站住腳步,哼了一聲道:“這人太精了,兩次都是暗中下手,居然沒露出一點影子。上一次在樹林子里,我們這么些人追他,竟沒有追上,你說怪不怪?不過事后我仔細看了看,那人抱著譚嘯,是抄小路走的,此人對這一帶摸得如此熟,竟比老晏這主人摸得還熟,這可真是奇怪!”
  晏星寒不由老臉一紅,低頭歎息了一聲,用力地拍了一下腿道:“栽了!栽到家了!什么都別談了!”
  白雀翁一翻小眼,一撇嘴道:“栽?你認栽,我還不認呢!媽的!他算是哪門子英雄呀!專門在背后鬼鬼祟祟地施坏,連臉都不敢露,這能算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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