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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含笑遺妻儿


  胡先生一聲狂笑道:“朋友,你也太猖狂了,這是什么地方,豈能容得爾鼠子猖狂!”
  那人陡然聞得對方出聲喝叫,似乎心中一惊,掌中劍一抖,分心就刺。
  胡先生順著對方的劍頭,滴溜溜一個快轉,陡駢二指,照著這人眉心就點。
  來客嘿嘿一笑,左手向上翻,猛撩胡先生的腕子,掌中劍向左一個倒轉,如同扇面也似的,割出了一片弧形光華,冷光如電,斜劈向胡先生!
  可能是胡某人太輕敵了,也可能是彼此距离太近了一點,劍芒吞吐之間,只听得“嘶——”的一聲,鋒利的劍鋒,在胡先生的長祆上留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大口子。
  胡先生打了個冷戰,錯身回步的剎那,來人已施展“燕子飛云縱”的輕功絕技,扑上了圍牆,身子再閃,已扑出牆外。
  譚府已惊動了,七八條人影,自前后院分別扑到!
  胡先生道:“你們別動,看著家!”
  說時從一人手上接過了一口“魚鱗刀”,快閃一下,已經縱扑出牆外!
  他身子落外的一剎那,已看見對方夜行客身勢倏起倏落地直向西邊那片冰河上扑去。
  這人身子确實夠快的,瞬間已來到了河邊,他似乎仍然施展“八步凌波”的故技,由水面上回去,這時候胡先生已由身后風也似地扑到近前。
  來人向前一上步,剛要向河面上落去。
  就在這一瞬間,河面上人影一閃,一人如同鬼魅般地現身而出——
  一個面相清瘦,身披銀色長衣的老者,捷如拍翅水鳥般地踏身岩上,由于上來的勢子太猛,差一點和這人撞了個滿怀。這人大吃一惊,掌中劍不加思索,照著銀衣老者面門上就劈!
  劍光一閃,劈臉砍到!
  銀衣老者冷笑聲中,但只見他那只鳥爪般的長手向前一遞,銀光爍目間,不知是一种什么樣的手法,總之,那口光華奪目的長劍,已到了老者手中!
  夜行客大吃一惊,銀衣老者一聲斥道:“去!”
  左手長袖向外一拂一卷,夜行客身軀一個倒翻,已被卷出了丈許以外!
  所幸這人身手畢竟不弱,在老人一片袖風之中,僅僅受了一下虛惊,可是當他身子直立站起來,卻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面前這個銀衣老者,用著雙細長、含蓄著無限神光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對方來人——
  “朋友——來到了青松岭,就是我譚雁翎的客人,你又何必慌在一時?”
  銀衣老者不愧是大家之風,上來就自己報出了字號,敢情就是這所宅子的東家主人!
  來客臉色一陣子發白,由他那雙鋒芒畢露的三角眼里,可以看出他內在的情虛,以及滿胸的仇怒!
  “譚雁翎?——嘿嘿!好一個譚雁翎!光棍一點就透,譚老頭,你晃的是什么花槍呀!”
  一口道地的山西土腔調,听在耳朵里,說不出的一种刺耳感覺——
  這人說了几句,后退一步,原本就不高的身子,向下微微一蹲,兩只手拉開架式,閃爍的瞳子既要打量著正面的譚雁翎,卻也忘不了側面的譚家賬房胡先生。
  銀衣老者一听對方口音,以及聞知語意之后,微微地愣了一下。
  這時胡先生已來到近前,先向著銀衣老者抱了一下拳道:“東翁來得正好,這廝深夜進府,不知意欲何為,卻不可放他逃走!”
  說到這里,臉色一沉,回看著來人冷冷笑道:“相好的,有話說清楚一點,當著大爺的面,今夜你還想走么?”
  來客雖然居于极為不利的形勢之下,可是那番狂傲的神態卻是絲毫不減。
  像是夜貓子般地怪笑了一聲,這個人打著哈哈道:“胡子玉,你他媽的少給老子來這一套,你以為脫了那層血衣裳,老子就不認識你了?”
  胡先生与譚老爺陡然大吃了一惊,他們万万沒有想到在隱居青松岭將近二十年之后,還會被人識穿了本來面目,胡先生目光一掃譚老太爺——
  兩個人內心是同樣的吃惊,目光里同樣顯現著惊懼、疑惑和隱隱的殺机!
  “胡子玉”這個名字,已經近二十年不曾听人說過了,難怪胡先生的那張蒼白的面頰上,顯得那么的不自在!
  他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來人的狀貌——
  在對方那層短發下,是一張如同棗核般尖長的臉,一對閃爍的眼珠又小又圓,仿佛每一眨動間,都會滾出來一般模樣!
  ……這人約有五十歲,或許還不止這個年紀。
  胡子玉陡地由記憶深處,想起了一個人,像是在一團亂絲里找到了絲頭一般!
  “足下莫非是姜……”他還有點舉棋不定,不敢确定對方是不是這個人,所以只說了一個“姜”字,就臨時吞住!
  來人怪笑了一聲,那雙如同巴豆般的眸子,一陣子眨動,怪腔怪調地說道:“胡老七,這就對了,足見得咱們過去還有點交情……兄弟正是昔日的小九子姜維!”
  胡子玉“啊——”一聲,后退一步,卻用眼睛去看一旁的譚老太爺!
  譚老爺子的一張臉,在此一霎時,似乎也有所曲扭了。可是,二十年心如止水的歲月,早已磨練成此老的“處憂不惊”,他陡然感覺到,最可怕的事情可能就要來到了……
  ——盡管如此,他仍然還有相當的自信!
  “姜維,二十年來,你也變了很多啊……”譚老太爺那雙凌人的雙瞳里,不僅僅是悲憤、仇恨,更多的還是凄涼感傷。
  姓姜的后退一步,棗核臉上帶著說不出的尖酸刻薄,他向著譚老爺子看了一眼,兩只手抱了一下,深深冷笑著道:“譚老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不到咱們兄弟,還會在這里見面吧!”
  胡子玉在一旁沉聲道:“姜維,你敢對二哥這般無禮么?”
  “哈哈……”姓姜的把尖臉一拉,不屑地道:“二哥——不錯,二十年前的二大哥,二太爺,二當家的……可是胡老七你要攪清楚,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憑我小九子敢對你這么說話,論家法就該得上一個死字,可是二十年后,嘿嘿……”
  姓姜的那一嘴山西音調,听得人實在難受,就只是末尾的几聲笑,就令人毛骨悚然。
  笑聲一斂,他目射凶光地道:“……二十年后,咱們不是兄弟,是冤家了!”
  胡子玉面色一沉,轉向譚老太爺抱拳道:“東翁豈容得這廝如此猖狂?不如下手剪了他!”
  譚老太爺伸出一只手阻止胡子玉再說下去,事實上他那雙閃爍著鋒芒的眸子,早已為淚水浸滿!
  往事使得他不胜感傷——
  喟然長歎了一聲,他訥訥道:“老九,人往高處走,不往低處流……二十年來我和胡七弟韜光隱晦,創下了這份家當,可謂之得來不易……這二十年,我二人對与昔日几位死生与共的兄弟,十分地惦念……老九,大哥、三弟他們還好么?”
  “托福,托福……”
  姜維說話的時候,身子骨那么不自在地晃著,打著哈哈,頭上那層灰白的短發,真像個活刺蝟似的——一個勁地分著他身上的那些個刺!
  “大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三哥也七十了,四哥、五哥的墳頭草都老高了——”
  “怎么老四、老五已作古了?”譚老大爺伸出一只留著長指甲的手,在眼睛下抹了抹,像是流出了淚。
  “哧——姓譚的,你這不是貓哭耗子假掉淚吧!”
  “住口!”胡子玉身子一閃,已到了姜維面前,右手五指叉開,一掌向著姓姜的臉上打去!
  姓姜的也不含糊,左手斜著探出去,和胡子玉的手乍一交接,兩個人的骨節,俱都“喀”地響了一聲,彼此的身子大大地晃了一下!
  “胡老七,你這身功夫,亦不過和姜某人相差不多,怎么,來到了你們家門口了,欺侮人是不是?”
  胡子玉怒聲道:“你胡說!”
  “先別冒气,”姓姜的冷森森地道:“該冒的是我,還輪不著你……怎么著,今天你姓胡的搖身一變,有了錢了,是十八家皮貨商行的二東家,大賬房,眼睛里就看不起以前的窮兄弟了!”
  “老九——”這一次,發怒的是譚老太爺,他到底不同于胡子玉,确是有些個威嚴。
  他心里不服,滿腔的不服。
  冷笑了一聲,譚老太爺凄苦地一笑道:“這么說,這些年你把我們摸得很清楚了。”
  “嘿嘿……”姜維冷冷說:“夠清楚了!”
  “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這個——”姜維一雙小眼机警地看著面前的大敵,冷笑著道:“那要看大哥怎么個指示!”
  說到“大哥”時,他的兩只手抱了一下拳。
  譚老太爺很顯明地由這個昔日的拜弟“老九”身上,看出來失去了二十來年的江湖气味,對方身上依然籠罩著那么沉重的凶殺气味,可以猜得出二十年來,他們依然沒有离開那种刀口沾血,風里來,雨里去,見不得人的黑道生活。
  他想說話,可是卻也明白如今自己已失去了說這些話的立場,再想到這些哥儿們那种殺人的手段,禁不住脊骨里有些冷嗖嗖的感覺。
  “大哥他們現在哪里?”
  “在……”姜維冷冷地道:“不在青松岭,卻也不太遠!”
  “各位兄弟呢?”
  姜維道:“除了四哥五哥以外,都托福健在!”
  譚老爺冷冷一笑,道:“還是老行業?”
  “哈哈……問得好!”
  姓姜的重重啐了一口:“呸!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了,怎么就許你們發財,人家就得受一輩子窮,胡老七,我告訴你一聲,咱們兄弟今天很襯當子了,家當不比你們小!”
  譚老爺怔了一下,點點頭,歎道:“這就好……能早一天脫离開江湖,總是好的!”
  “老頭,那你可就錯了!咱們兄弟論家當不比你小,可是飲水思源,一輩子也忘不了本儿,一天喝江湖水,身子可就賣給江湖了……”
  “一句話不是,還是老行業。”胡子玉悶了半天了,冷笑著道:“姜維,你听清楚,我和譚二哥二十年前叛离舵子窯,乃是情非得已,刀傷老八和大娘子,也是勢非得已。我們出來的時候,腰里可是一個毛錢儿沒帶,這些年能夠有此成就,全是二哥領導有方,我們是一土一石壘起來的,二十年來,我們安分守己,難道你們就真的放不過?非要干個你死我活?!”
  平常難得的說上一句話的胡先生,一下說了這些話,可真是一件希罕事儿,話里可就暴現出鮮為外人所知的一件秘聞往事了。
  這番話對眼前這位姜老九來說,可就等于“東風驢耳”,“對牛彈琴”,一點用也沒有。
  “胡老七,說的比唱的還好听!”姜維齜著碎碗碴似的一嘴爛牙,嘖嘖怪笑著道:“實在告訴你吧,大嫂子死了,八哥現在是個活瞎子——”
  “怎么說?”
  譚老太爺一惊,道:“大嫂……她……死了?”
  “反穿皮妖,你裝的是哪門子羊?譚老頭,這該謝謝你那一手‘燕子翻云手’,大嫂子當時确實還留著一口气,可等到大哥回來的時候,才斷下了气,一尸二命,譚老頭你知道吧,一尸二命呀!”
  “一尸二命……”譚老太爺臉上發青地道:“這話怎么說?”
  姜老九獰笑道:“怎么說?大嫂子當時已怀了五個月的身孕,不是一尸二命是怎么著?”
  像是晴空里響了一個焦雷般的,譚老爺子,胡先生,兩個人頓時都傻住了。
  姜維那一嘴碎碗碴的牙齒,一個勁儿地向里面倒吸著气,一种獰人的怪笑——喝風的怪笑!
  “譚老二,你可知道大哥那時六十的人了,眼巴巴地等著那個儿子,你……你這老小子可給他斷了后啦!”
  “住口!”胡先生气忿地道:“那個不要臉的女人,當時我在場,是她糾纏著二哥要帶她走,帶著金珠細軟跟定了二哥,二哥怎么能做這种事?當時死不答應,那個女人,就死著撒野,說要在老大面前泄底,還用‘梭子鏢’,傷了我的胳膊,喏——”
  他拉開了袖子,又道:“傷還在這里呢!”
  “你——你放狗屁!”姜維像瘋了似地扑了過來,兩只手朝著胡先生雙肋上猛插下來。
  胡先生雙手一格他的兩腕,前進一步,用“童子拜觀音”,雙手一合,“拍”的一聲直向姜維的腦門上磕來!
  姜維使了一招“蜉蝣戲水”,身子一個旋轉,飄出丈許以外。
  胡先生正要縱上去,譚老太爺喝道:“住手——”
  胡先生頓時止住,姜維身子一晃,就想向水上縱落,可是譚老大爺身子就在河邊上站著,哪里容得他就此脫逃?他手里尚拿著姜維方才的那一口室劍,這時向上一舉,嘴里冷笑道:“你還不能走!”
  劍身一指,由劍尖上匹練般地射出了一道白光,即所謂劍道中最具有威力的“劍氣”。
  白光一閃,姜維想是知道厲害,嚇得凌空一個倒翻,又飄向原處。
  身子一站定,他那兩道疏密不一的眉毛,往上一挑,恨聲道:“怎么著,譚老二,你……你還不叫我走?”
  譚老太爺哈哈一笑道:“姜維,你剛說的好,我們早已不是兄弟,而是冤家了,你要仔細地答話,否則莫怪愚兄劍下無情!”
  姜維嘿嘿連聲笑著,足下頻頻后退,由他的閃爍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怯意。
  譚老大爺道:“說,今天晚上誰要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
  “你來干什么?是來臥底?”
  “既知道何必多問!”姜維哈哈笑著,道:“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我找著了你們,二十年前的一筆血賬,該好好算一算了!”
  “這么說老大、老三他們還不知道我住在這里?”譚老太爺試探著問。
  姜維怪笑道:“快了,等我回去,他們也就知道了,那時候我們‘江南九鳥’又該聚一聚了!”
  “你還回得去么?”譚老太爺這一剎那,臉上猝然現出凌厲的殺机。
  姜維猝然吃一惊,忽然想到自己話說的太直了,只怕眼前一言之失,大難降臨了。
  一念之間,姜維頓時失去了那番傲態,后退了几步,他惊愕地道:“你想……殺人滅口?譚老二……你……你還敢這么做?”
  “我怎么不敢?”譚老太爺深邃的目光,一掃胡子玉,說道:“子玉,你斷后路——”
  胡子玉早已不耐,聞言縱身兩丈以外,落向石板道中,守住了姜維的退勢。
  姜維面色一變,怪笑一聲,道:“譚老二,你向我下毒手?莫非你不怕大哥、三哥他們放不過你——”
  “他們早已經放不過我了!”譚老爺子無限凄涼地道:“老九,這是你們逼我下手的,當年事是非不分,就算譚某人說破了嘴,只怕也難以取得老大、老三的信任,我不能看著你們這般不法之徒,把我眼前基業毀了,說不得只好放手一拼!”
  “譚雁翎,你是作夢——”
  由說話的聲音里,已可以听出他內在的怯意。
  人到了危机時候,總會有几分机智,來設法保護自己,姜維當然也不例外。
  “大哥武功高過你十倍,譚老二,你還想拼?嘿嘿,你再想想,三哥的‘追魂指’你敵得過么?還有六哥的‘天狼釘’,八……八哥雖然瞎了,這些年人稱‘眇目閻羅’,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嘿嘿……這里哪一個只怕也不會比你差……”
  譚雁翎森森一笑道:“這么說就更放不得你了!”
  劍尖一指,指向姜維前心。
  姜維霍地一呆,道:“我此來青松岭……大哥他們是知道的……万一出了差錯,你更脫不了干系!”
  譚老爺子一聲斥道:“姓姜的,你納命來!”
  劍光一閃,快斬姜維咽喉。
  姓姜的人稱“過天星”,輕功上有极佳的造詣,這時隨著譚雁翎的劍勢,身子霍地向后一個平倒,就勢以掌擊地,“唰”一聲,擊起了一天的泥沙,直向譚雁翎身上飛去。
  譚老爺子二十年納福青松岭,卻沒有一天把功夫擱下過,目下武功正是登峰造极地步,他原打算著“化干戈為玉帛”的一天,可是由姜維嘴里得悉一切,他這种想法完全幻滅了。
  昔日的同盟兄弟,說開了,正是今日的要命冤家!
  他深深了解這幫子人的個性,多說無用,只有以實力相拼,才有生存之机,躲避再也不是好辦法。
  二十年了,這些人仍然操持著打家劫舍、無惡不為的舊行業,算算看,他們每人手上的血腥,身上背的命案,又將是一個何等的惊人數目——
  一剎那,他內心充滿了痛恨,他恨這批舊日的兄弟的墮落,不長迸。
  他不能再忍下去了。
  二十年……二十年的韜晦,心平气和,都不能化解的怨恨,也只有以武力應付了。
  眼前這個人——“過天星”姜維,是個奸猾又邪惡的家伙,絕不可能希冀著他的改過自新,或是為自己化解什么,不如除去的好!
  譚雁翎轉念之間,心如怒潮澎湃,那顆“古井無波”的心,就像是陡然為人投入了一塊大石頭,激起了洶涌的浪花。
  他不再對眼前這個人心存姑息了!
  “過天星”姜維借著地面砂土為掩護,骨子里自然是存著逃走的意圖。
  掌勢一出,身似旋風而起。
  “譚老二,你真下毒手——”足下一頓,雙掌同出,施展出他這些年來練就的掌功“探云手”。
  空中響起了一股子疾鳳,雙掌之上,各夾著一團白气,直向著譚雁翎的身上擊去。
  譚老爺子身起如風,閃過了他的兜心雙掌,他騰在空中的身子,拖曳著迤邐的長衣,姿態之美,有如云海仙翁,在落下一剎那,左手五指已弧形地落下來。
  血光一現——姜維身子打了一個踉蹌。右手臂上,已為譚雁翎五指划傷,留下了深深的五道爪痕。
  “過天星”姜維怪叫了一聲,斜著身子穿出去。
  可是這一面有胡子玉把守,哪能容他輕易逃走!
  “過天星”姜維身子方一縱出,胡子玉迎面而來,當胸一掌,“砰”一聲擊中在姜維前胸上。
  這等內家高手人物,不出手則己,出手絕元便宜好占,姜維身子一個倒翻,高高地拋起,重重地落下來,“噗”地坐了個屁股蹲儿。
  胡子玉一向練的是“綿掌”,姜維當然知道,中了這种掌,千万不能開口說話,能夠耐過了那一股上翻的血流,即可保無傷,否則可就得落下終身的癆傷了!
  姜維死咬著牙不開口,鼻子里卻發出了凄厲的一聲悶哼,擰腰縱起,向著道旁的松樹上落下去。
  借著樹梢的一點彈力,姜維的身子二次騰起來,像是一道鬼影般的,直往冰河水面上墜去!
  譚雁翎雙肩一搖,風也似地跟上去。
  “過天星”姜維在空中施了一招“細胸巧翻云”,折過身子來,用一雙足尖飛點譚雁翎的小腹。
  可是他回身的勢子太猛了,气机一開,再也難以壓制著肺腹的一腔熱血,“噗——”一聲,血箭子噴出了老高。
  与此同時,譚雁翎的劍也遞了出去,不過是一卷一挑,姜維慘叫一聲,已為自己的那口劍劈為兩半。
  尸身“噗通”地落在了冰河里,譚雁翎身子向下一沉,足尖在姜維的尸身上輕輕一點,雙手開合之間,已如大雁般,重又落在石板道上。
  胡子玉赶前一步,面色駭然。
  “死了么?”
  “死了!”
  低頭看著手上這一口染滿了鮮血的長劍,譚老爺振臂一擲,就像是一道閃電般的,這口三尺青鋒,足足飛出了二三十丈以外,“哧——”地扎落冰河之內。
  姜維的兩截尸身在河水里漂浮著。
  譚雁翎注視良久,陡地提吸起一口气,只見他身軀平著向水面上落去——
  就在他足尖一沾水面的剎那之間,雙手已撈住了姜維兩截身子。
  帶起了一片血水,冰河面上“嘩啦”的一聲響,譚老爺子已落在了地面。
  這等精湛的輕功,就連一向追隨他左右的胡子玉,也看直了眼——
  他上前一步,由譚老爺子手里接過姜維的身子,道:“交給我吧!”
  身子拔起來,在樹梢上,如同星丸跳擲一般的,連連几個起落,已隱失于太華山麓。
  就像本來沒事一般的,譚老爺子那等安閒地坐在舖有熊皮褥子的太師椅上。
  風門拉開,胡子玉匆匆進來。
  大廳里只亮著一盞燈,燈光閃爍著兩個人的臉。
  譚家賬房胡先生——胡子玉,看上去似乎沒有譚老先生那般的遇事鎮定!
  他一直走到老先生座前,站定。
  “料理好了?”
  “好了——”胡先生慢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在平常有人的時候,他從來不敢這么失禮的,也許是姜維點醒了他,使他想到了他曾經与這里的主人,二十年前曾經是結盟的兄弟……盡管現在,他們之間的距离那么遠!
  “譚二哥——”叫了這么一聲,他發覺到譚老臉色不對,赶忙改口道:“東翁,這件事只怕不大妙——”
  “胡駿!”譚老一直這么稱呼他,卻不愿提起他已往的名字胡子玉——
  歇了一下,他接下去道:“從今天起,你我要加緊防守,看樣了,等不了多久,他們總會找來的!”
  胡駿怔了一下,他腦子里想到了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雖然時隔了遙遠的二十年,仍然由不住地打上一個冷戰!
  ……那時候人稱的“江湖九鳥”,事實上也就是聞名喪膽的九名巨寇。橫行的范圍其實不止江南,整個長江九省,全在哥儿九個手里。
  哥儿九個,都有一身好功夫,各有來頭,依順序是——
  “鬼太歲”司徒火。
  “九現云龍”譚霜飛。
  “怪鵝”孫波。
  “出山虎”方人豪。
  “十二連環”杜希平。
  “人面狼”葛嘯山。
  “神手箭”胡子玉。
  “來如風”簡兵。
  “過天星”姜維。
  這其中的“九現云龍”譚霜飛,也就是今天青松岭的譚雁翎老善人,“神手箭”胡子玉搖身一變,也就是譚家的賬房胡駿胡先生。
  至于這兩個人何以會洗手黑道,棄暗投明,由殺人放火的響馬大盜,搖身一變而為安分守己的良善商民,其中的血淚經過,套一句俗話,那已經“事過境遷”,不過由二人与“過天星”姜維方才一番對白,不難知悉一個大概。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九現云龍”譚霜飛和“神手箭”胡子玉,厭棄黑道生涯,限于幫規嚴厲,始終無法脫逃,此其中身為大嫂,即“鬼太歲”司徒火的年輕妻子,卻一直暗戀著這個比其夫英俊的譚霜飛,時時与之糾纏,使得譚霜飛精神不胜其苦,于是不得不加速暗圖脫逃。
  于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譚霜飛聯合胡子玉意圖脫离,偏偏事為大嫂所悉,久已厭煩盜婦生涯的大嫂,硬磨著譚霜飛帶她一塊走。
  這件事當然是不可能的,譚霜飛不得不表露他光明的心跡,無論如何,他不能背上拐誘大嫂,一輩子洗刷不清的罪名。尖酸刻薄的大嫂,羞怒之下,乃以告發二人為脅迫,迫使譚霜飛不得不向她出手,打斗中“來如風”簡兵突然返回,在大嫂一面之詞的蠱動之下,也向譚、胡二人出手,混戰中,簡兵和大嫂不是譚、胡二人對手,雙雙受傷,“來如風”簡兵為胡子玉的“神手箭”射瞎了雙眼,大嫂卻為譚霜飛的“燕子翻云手”傷了兩肋,大禍鑄成,更只有逃走之一途了!
  往后的二十年歲月,譚霜飛化名譚雁翎,胡子玉化名胡駿,他二人為免于遭“鬼太歲”司徒火一干舊的兄弟的毒手,不辭關山万里,由內陸逃到了极邊的甘肅地面,從事艱苦的新生事業!
  皇天不負苦心人,由于譚霜飛擅于經營,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從事皮貨的轉手工作,漸漸的摸清了門路,而主動地從事販賣經營。
  辛苦工作的結果,几年下來,終于有所成就。
  于是他們把多年集蓄的資金,在河西四郡開設皮貨商行,終于有了今日的大成,成了皮貨業中的巨商翹楚!
  這時候的譚霜飛早已娶妻成家,生了一個女儿。
  女儿冰雪聰明,貌美如花,譚霜飛自幼傳授了她一身武功,可是卻深深地約束著她。
  他知道,昔日的一伙兄弟,几乎沒有一日放過他,勢必還會找尋他們,意圖報仇。
  江湖黑道里,對于叛离組織的伙伴,處置之辣手,譚、胡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當然,他們更清楚昔日的大拜兄“鬼太歲”司徒火,以及眾家兄弟的殺人伎倆,所以這二十年來,處處掩飾著鋒芒——
  他們雖然從事大盤的皮貨買賣生意,可是對外卻決不出名,雖有一身杰出的武功,卻從不敢輕易施展!
  ——只是有一次。
  那是前年的事了,譚家小姐路抱不平,打傷了几個馬賊,引起了馬賊的大舉复仇,逼得譚雪飛不得不出手,于是掩飾多年的心血白費了。
  從那一天開始,譚老太爺擅武的名聲張揚了出去,事后譚霜飛深深地忏悔著,他擔心這一次的疏忽,可能為自己帶來一場未來的大難。
  現在,他的這一番隱慮,似乎果然不幸而應驗了。
  譚霜飛臉頰上,帶出了一片深沉的顏色。
  “現在我們第一步,要打探出他們的動向。”譚霜飛視著胡子玉道:“明天請完客以后,你也去一趟。”
  胡先生點著頭道:“是!”
  譚老長歎了一聲,道:“二十年啦——我算計著他們也應該來了!”
  胡先生吁口气,說道:“東翁看看,我們該……”
  “逃不是個辦法,好在這些年,你我功夫還沒有拉下,司徒火想要我們的命,也不是這么容易的事,他自己也得小心一點!”
  “可是嫂夫人那邊……”
  譚老爺子臉上變了一下顏色,道:“——我也正在為這個發愁,我自己的事,不能連累上她!”
  “我看這么吧,青草湖那邊,我們不是還有片馬場么,我看不如請小姐同著嫂夫人到那邊先去住些日子,等著風聲平定下來,再搬回來。”
  譚老爺子點點頭,道:“這個主意不錯,明天一早就要她們赶快動身……貴芝那孩子雖然好動,可是這些年,她那身功夫卻也很有長進,若有她陪著她娘,我倒也放心了。”
  說著,他步下位來,推開一扇窗戶,徐徐注視著窗外,心里的事,老是擱放不下——
  譚霜飛道:“子玉,那一年的事,你還記得嗎?”
  胡子玉點點頭:“怎么會忘得了?”
  “杜三娘真的會死了?”
  “要是真中了二哥你的‘燕子翻云手’,那只怕是活不成了!”
  譚老爺子眸子里現出了一些淚痕,冷然地歎息著道:“本不該用重手法傷她,可是……那种情形下又怎能……咳……咳……誰又知道她肚子里會有老大的种?……作孽……我真是作了大孽……”
  老淚由眸子里滾滾而出,一滴滴都挂在他銀色的胡須上,他本來不是一個容易傷感的人,可是在回憶起昔年的那件痛心往事時,竟然情不自禁地激動至此!
  胡子玉歎息了一聲,道:“東翁保重……過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它……現在他們几個聯手不要咱們活,咱們可得想個法子對付他們才行!”
  “命——造化!”譚老爺子嘴里不停地叨叨著:“老大叫他來吧……我得跟他評評這個理去,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不能一直背著這個黑鍋呀!”
  胡子玉道:“東翁……東翁……你怎么啦!”
  “來吧……都來吧!我誰也不怕了……”譚老爺子把身子歪倒在太師椅上,慢慢他的聲音愈來愈小,像是睡著的樣子。
  胡子玉有滿腹的話想對他說,見他如此,也只好暫時不談。輕輕歎息了一聲,轉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是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
  譚家表面是和平常一樣,看上去靜靜的,沒有一些异狀,“午”時不久,譚家的賬房胡先生,把府里兩個最得力的武術師傅“混元拳”喬泰、“金槍”徐升平兩個人找來。
  喬、徐二人來譚家有三五年了,過去在涼州鏢局子里是干保鏢的鏢師,在譚家是負責護院的工作。
  兩個人已經事先得到了指示,要護送譚夫人和小姐出一趟遠門。
  這是一趟新鮮事,可是卻也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地方。
  見面的時候,譚老太爺也在座上。
  喬、徐二人行了大禮,一邊站定。
  胡先生首先開口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喬泰道:“套好了!”
  胡先生說:“譚夫人和小姐要到青草湖馬場去住些日子,你們兩個跟著,請兩位多注意——”
  譚老太爺一雙手摸著胡子,囑咐道:“二位多辛苦了,為免惊動外人,二人口頭上不宜張揚——”
  “金槍”徐升平道:“是!”
  胡先生就由袖筒里拿出了桑皮紙裝著的兩封銀子,遞過去,喬泰雙手接住,怔了怔——
  “先生——哪儿用得了這么多?”
  譚老爺子道:“收下吧,也許還得住些日子!”
  喬泰收下了兩封銀子,胡先生在一旁道:“老爺子所以挑選二位師傅去,是想借重二位身上的本事,青草湖馬場一向沒什么人照顧,二位去了以后,好好把那里整頓一下,馬場里外都該專人照顧!”
  喬、徐二人應了一聲。
  譚老太爺點點頭道:“你們先下去吧,記住,這件事千万不可張揚出去!”
  “是!”二武師行禮告退。
  二人剛剛退出,一個穿著蔥色小襖的丫鬟跑出來,向著譚、胡請了個安道:“太太、小姐來了!”
  胡先生赶忙站起來,就見軟帘揭處,那位拾掇得异常標致的譚家大小姐譚貴芝同著一位中年美婦人由室內步出。
  那婦人高高的身材,白白的皮膚,娥眉淡掃,櫻口瑤鼻,身上披著一襲銀狐披風,想系平素養尊處优,看上去比她實際年紀要顯得年輕得多,望之不過三十左右的人,其實她實際上已有四十五六了。
  譚霜飛五旬成家,對于這位比他年輕二十多歲的妻子,自然是格外的寵愛,從來不曾分离過。
  婦人娘家姓陶,小字錦壁,父親是著名的鏢頭“云中客”陶松,自幼家學淵源,也曾練了一身武藝,只是拿來跟今天她自己的女儿貴芝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
  胡先生抱拳喚了聲:“嫂夫人——”
  譚夫人含笑點首道:“胡兄弟也在。坐吧!”
  譚貴芝沖著胡先生叫了聲:“大叔!”就看著她父親,撒嬌地道:“我就知道爹明天請客,怕我搗亂,故意把我和娘支走。哼!”
  胡子玉最疼這位大侄女,聞言一笑道:“姑娘,在家里住久了,能換個地方散散心不是挺好嗎?”
  譚貴芝噘嘴道:“外面又下著雨,干什么不等天晴了以后再走,娘——”她用手推推母親吵著道:“你勸勸爹,叫晚兩天再走嘛!”
  陶氏笑了笑,道:“你這孩子早怎么不說,現在車都套好了,走吧,你不是喜歡騎馬么,到了馬場,可由著你的性子騎吧!”
  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偷偷看了丈夫一眼,由譚霜飛的神態上可就看出來,一定是有什么事困扰著他了,身為賢妻,處處她都依順著他。
  譚霜飛這時沉下臉來,看著女儿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一個姑娘家,性子這么野怎么好?到青草湖,好好听你娘和喬、徐二師傅的話,平常在馬場里散散心無所謂,可不許往遠處跑去,知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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