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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一霎間,春若水想到了許多,覺著怪別扭的,又有些替他臊得慌,更有無限怜憫同情,對于皇室巨門之暗藏污穢,更不禁為之深惡痛絕。心里想著。一時也忘了接過面前孿重雙手迭來的點唱本子,只管看向一個死角,發著傻儿。
  “娘娘。”那孌童輕輕叫了一聲,聲音怪嫩的,吹彈可破的嫩臉上,泛起了兩片靦腆紅霞,敢情在他侍奉王室的短短歲月里,還不曾見過像春若水這般美麗的女人,此身雖是女裝,更沾染了女儿家的習气,到底還是男儿之身,教坊人家,開情极早,乍然睹及春貴妃這般“絕色”佳人,一顆心忐忑跳動,早已難以自持,喚了一聲“娘娘”,一顆頭便自低下去,再也抬不起來。
  春若水這才警覺了,那雙澄波眸子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蘭哥’。”
  “什么奴婢?難道你是個女孩儿家?”
  “這……不是……奴婢……”
  高煦只在一邊笑著,卻是不插一言。
  “回娘娘,這是官里的規矩。”一旁的老太監馬管事上前一步,躬身代為解說道:“他們這些人,是當不得男儿的。”
  春若水隱隱約約的心里也明白了一些,卻是為之气不過,看看面前的“蘭哥”,只覺著他好可怜。
  “我明白了。”她看著蘭哥,問道:“你多大了?來了有多久了?”
  蘭哥緋紅著臉,聲音小到跟蚊子差不多:“奴婢十三歲了,來了有七……七年了。”
  春若水點了一下頭,叮囑道:“你記住,你是男的,以后別再奴婢奴婢的了,知道吧!”
  蘭哥點了一下頭,心里卻不能釋怀,只把一雙明亮的眼睛。偷偷向老太監馬安望著。
  馬管事也只能垂著頭,滿臉尷尬表情的窘笑著,這是大內多少年以來傳下來的規矩,豈能輕言廢棄,自覺春貴妃如果指定了要眼前蘭哥儿自改稱呼,也不是不行,眼前王爺都沒說話,自己豈能置喙?
  春若水又向蘭哥儿道:“你家在哪里?有几個人?”
  “在瓜州……上有祖母、父母……下面有個小弟弟!”
  “我知道了!”春若水點點頭道:“如果再看見你父親,告訴他好好栽培你弟弟,可別再把他像你一樣,往坊里送了,知道吧!”
  “是!奴……我知道了!”
  “好吧!你下去吧!”
  “娘娘,您還沒有點唱呢!”
  春若水搖搖頭說:“你們就隨便吧!”
  一旁的高煦說:“先來几段南曲,像什么《紅羅襖》、《醉花陰》都行,等開飯了再傳《金燈羽衣仙舞》!”
  蘭哥跪應一聲,退下去,樂聲隨起,即有人和著樂聲,娓娓唱來,蜿蜒燈光里,一行女待手捧食器,順著堤道,直趨亭階,須臾擺了滿滿玉案。
  春若水早也适應了這般排場,即与高煦大方入座,她自目睹蘭哥一番遭遇,心里頗生同情,決計要設法救他离開,另當給与安家費用,好讓他在家能好好習文,改頭換面,日后也可謀個出路。
  她腦子里另外還在想著一件事,亦待与眼前高煦說明,一時盤算著如何出口。
  高煦今夜興致极好,自飲了兩盅“桂花露”,覺著口味太輕,不合胃口,高喊著換酒,一面向春若水道:“我叫他們把水鴨子點上,你看著一定喜歡。”隨即拍手道:“來呀!”馬管事趨前請示,高煦即傳下了旨意。
  一霎間,七十二只水面流燈即行燃起,前文述及這類水面流燈,通体透明,狀若水鷗,一經點起,上下通明,晶瑩透澈,因色澤互异,宛若一串五彩天星,光彩璀燦,映得湖水云霓般呈現出一派奇光异彩,妙在水底錦鯉,覓光而逐,上下交匯,頓成絕妙景致。
  春若水原來興致不高,眼前目睹著這番奇异景象,亦不禁心里暗贊一聲,一時停著不食,只管扶向亭欄,矚目水面流燈,欣賞不已。
  高煦見她喜歡,心里大樂,更是酒到杯干,身前內侍不停地為他忙著斟酒。
  轉瞬間,滿壇佳釀已傾其半,春若水再回座時,高煦正當酒酣耳熱時候,吩咐了一聲:“獻舞!”
  一時間蕭管笙笛聯合奏起,前文謂及的《金燈羽衣仙舞》乃自演起。數十名鮮衣彩帶美女,隨著樂聲,手持香扇,踏著一定節奏,裊裊起舞,狀若穿花蝴蝶,便自在白玉長堤間特設的“擺滾金燈”間歌舞起來。
  堤亭榭間,千燈點起,襯著水面的五彩流燈,眼前美景,宛若置身仙府,七十二名歌舞樂伎,各人身怀絕藝,眼波流醉,玉体盡嬌,奇姿冶態,匯集了聲色之极,形成如海香光,堪稱极致。
  春若水固多感触,她身后的冰儿,亦不禁有所触及,二人目光交接,春若水點頭示意,冰儿隨即趨前請示。
  “冰儿,”春若水眼睛里流露出無限向往道:“你看她們舞得好么?”
  “好。”
  “不知怎么回事,”春若水微微搖了一下頭,頗有所感地道:“她們卻讓我聯想起涼州那一群可怜人家的小孩子,他們也唱歌也跳舞……唉!不知今生今世,是不是還能再看他們唱歌跳舞了。”
  “娘娘,”冰儿嚇了一跳,才知道小姐這一霎,敢情又想起君無忌來了,忙自岔過道:“回頭等他們表演完了,奴婢陪侍您游湖去,可好?”
  春若水看著她冷冷一笑,知道她是忌諱著高煦在座,恨她的膽小怕事,也就不再睬她,隨即把目光,移向當前表演行列。只是由于心情轉變,面對著這般歌舞,再也勾不起一些儿興頭儿來,一時味同嚼蜡,連帶著眼前美景,也相繼失色。
  好不容易,這場經過精心排練的《金燈羽衣仙舞》才表演完了,高煦大聲地鼓了几下巴掌,偏過頭來,看向春若水道:“怎么樣,還不錯吧?”
  春若水微笑道:“我沒有你這么好的興子。”
  “怎么?”高煦皺了一下眉:“好像你有滿肚子心事似的,是怎么回事?你給我說說!”
  “王爺,”春若水也就不客气地直言直說了:“剛才我來的時候,听見了些風聲,是關于季貴人的……”
  “啊,”高煦一笑說:“已經沒有事了!”
  “听說王爺要把她送出府去,當東西一樣地賞給了外人,哼!”說著她的臉色變了。
  “這……”高煦愣了一愣:“誰說的?”
  “我只問王爺有沒有這回事就是了,又何必管是誰告訴我的。”說時,她气不過地把臉轉到了一邊。
  高煦鼻子里一連哼了兩聲,濃眉乍挑,似將發作,卻不知怎地又壓住了,反而改成了笑臉:“听你口气,好像你認識她似的,你們以前認識?”
  “不錯!”
  春若水緩緩轉過臉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如果你已經把她送出去,我就要說你是這個世界上一個最最無情的人。王爺,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高煦福大量大地朗笑了兩聲:“我倒要听听是怎么個道理,我又怎么錯了?”
  春若水說:“雖然從一開始,你就存心對她玩弄,根本就沒有真心待過她,可是她卻是一番死心塌地地愛著你。”
  高煦哈哈大笑了兩聲。
  春若水臉上透著冷,眼睛里的光更像是鋒利的兩把匕首,直向著高煦身上刺過來,“所以我奉勸王爺,任何人你都可以把她送出去,獨獨這個季穗儿,你卻不可以。一個女人,你可以殺她,千万不要傷了她的心。這是對王爺你的几句忠言,听不听可就在你了。”
  高煦想不到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當著眼前這么多人,臉上還真有點挂不住。春若水的話,卻也不無警惕,聆听之下,不禁為之一愣。
  驀地亭閣里爆出了一陣吶喊,有人大聲嚷著:“有刺客!”
  高煦心頭一惊,偏頭看時,一條人影,海燕掠波般地已自湖心躍向回眼前。
  來人青巾扎頭,一身深紫夜行衣靠,身材纖瘦,腰儿窄窄,敢情是個“坤”客。
  原來她一直藏身于湖心畫舫,不知怎么憋不住了,乘著歌舞酒宴間,猝出發難,觀其身手,倒也頗為可觀,隔著兩丈來寬的水面,只扭一下腰,颼然作響地己自竄了過來。
  現場少女惊叫聲里,來人第二次騰身躍起,翩若飛鷹地已躍向亭閣,陡地亮出了手上長劍,匹練白光里,一劍穿心,直向著正中高煦當胸刺來。
  原來王府規矩极嚴,一干衛士也只能在外圍防范,不得召喚,不能擅自逾越。來的這個女刺客,真不知是施展什么障眼法儿,避過了重重森嚴戒備,以至于乃能藏身于湖心畫舫之上,不為外人所察。
  高煦乍惊于刺客的猝臨,俟到發覺是個女人,心里略為放寬,來人少女卻是放他不過,一劍直取前心刺來,高煦惊呼一聲,單手在玉質桌面上力按之下,整個身子“呼”地躍起,竟自越過了台面,來到了春若水的一面。
  偏偏這個女刺客就是放他不過,“狗賊,你納命來!”隨著這聲清叱之后,紫衣少女第二次掠身而起,呼地越過了面前桌面,如影隨形地緊緊附身過去,掌中長劍劈面而下,直向著高煦背側面力劈下來。
  高煦心里一急,反手搭住了一只坐椅,止待掄起,其勢略遲,這一劍眼看著連肩帶胸就要劈個正著,卻有人竟對他動了惻隱之心。
  一种說不出的奇怪情緒作祟,竟使得一旁的春若水難以袖手旁觀。
  紫衣少女長劍方自劈出,耳听得一旁女子嬌叱之聲。春若水已猝起發難,不容她抽招換式,后者一雙纖纖細手,已自“排山運掌”般,直向她側面攻到。
  雙方勢子都疾。
  紫衣少女怎么也沒有想到,座上這個看來俏麗的王族佳人。居然身藏絕技,眼前情形不容她稍作遲疑,慌不迭身子向前一個快閃。總是心里气不過,不甘心就這般放過了面前的朱高煦,略作遲疑之下,掌中劍仍然直劈而下,無如就這么略一遲疑,己給了高煦緩手之机。他手勁原本就大,單手掄施之下,一張嵌玉的紫藤座椅已自飛掄而起,“喀”一聲,迎住了來人揮下的寶劍。
  寶劍雖利,藤質亦堅,一劍揮下,竟不能立時將之劈為兩截,反倒將劍鋒深深嵌了進去。
  紫衣少女万沒料到竟然會有此一手,用力地往后面奪劍.一雙眼睛睜得极大,那副模樣真像是恨不能將對方生吞了下去。
  時机一瞬即失,這一劍未能將高煦立劈劍下,她便己喪失了惟一可以致死對方的机會。
  高煦眼見著對方長劍被自己椅子鎖住,一時膽力大增,當時力擰之下,差一點把對方寶劍給絞了過來。
  紫衣少女兩次力奪,均未得手,心知大勢已去,四周圍早已人聲鼎沸,時不我予。這一霎春若水若伺机進招。來人紫衣少女必死無疑,她卻遲遲不予出手,乃予對方逃走之机。
  紫衣少女三次奪劍不下,乃知時机盡失,加以四下里嘈雜人聲,惊得她心慌意亂,一時顧不得再向對方出手,手一松,舍了掌中劍,腳下力點,颼然作響聲里,己自拔身而起,落在了亭閣朱欄之上。緊接著她第二次作勢騰身,巨鳥也似地直向著湖心畫舫上落去。
  無如這一次可不容她稱心如愿。紫衣少女身子方自落向畫航船篷,陡然間斜刺里疾飛過一條人影,几乎与她一般的快,直向船篷上搶落下來。
  來人是高煦身前四名得力衛士之一——“穿心手”胡光。
  眼看著王爺險些遇難,來人是既惊又怒,乍然照臉之下,手里的一口魚鱗刀,猛地直劈而出。
  紫衣少女眼下己是惊弓之鳥,哪里有心与人戀戰,不待來人刀到,早已腳下加力,身子霍地一個倒仰,施展輕功中“倒赶金波”身法,哧一反向著岸上穿落下去。
  論之紫衣少女這般身法,确也難得,可若較之王府第一高手“鬼見愁”茅鷹來說,顯然還差得遠。
  紫衣少女眼下身子方自著地,柳叢間人影乍閃,一個頎長瘦高的人影,鬼魑也似地已來到了她身邊。
  雙方勢子都疾,差一點撞了個正著。
  紫衣少女乍惊之下,一雙纖纖細手,照著來人就戳,施展的是一式“插手”,卻也不可小觀,只是來人功夫過高,卻不把她看在眼里。
  “哼!”那人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雙腕乍翻,卻反向紫衣少女的一雙腕子上拿去。來人黑黝黝的一張瘦臉,卻生著鷹樣的一雙眼睛,正是王府第一能人“鬼見愁”茅鷹。
  紫衣少女識得厲害,慌不迭抽身就退,嬌軀疾晃,縱出丈許以外,只是身后的茅鷹,卻是無論如何也放她不過,閃動間鬼影子也似地附了過來。
  四下里人聲鼎沸。
  紫衣少女几曾經過如此陣勢?早已嚇破了膽,惊惶中更不辨方向,急向一堵花樹叢里縱迸,面前人影一閃,已為一名王府衛士攔住去路。
  緊接著這人一聲怒叱,一口銀光刺眼的鋼刀,迎面直劈下來,紫衣少女早已是惊弓之鳥,反身就跑,身子才自掉過,只覺得左右雙肩上一陣子疼痛,面前更現出了先前鷹眼人的那張瘦臉,其時一雙肩頭,已被對方拿住。
  “鬼見愁”茅鷹一招拿住了紫衣少女雙肩,冷叱一聲道:“綁了!”隨著他雙手抖處,紫衣少女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給拋了出去,“扑通”摔落地上。立時搶過去几個人,死死地把她擒住。
  紫衣少女待要掙扎,雙手舉動時,才知一雙肩骨已被卸落,略一抬動,痛徹心肺,呻吟了一聲,已是無能為力,當即為几個如狼似虎的侍衛押上亭階,直趨漢王高煦座前。
  “跪下!”一名侍衛怒叱著,死命要把她按倒跪下,紫衣少女卻是死也不依,只見她青著一張臉,狠狠地咬著牙,眼睛里直似要噴出火來。
  “算了,算了,就叫她站著吧!”高煦慢吞吞地說著,趁著這個時候,早已把她打量得十分清楚,不免心里暗自奇怪,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俏滴滴的姑娘人家,竟會對自己下手行刺,前此的沈瑤仙已令他大感困惑,現下又多出了一個,真正令人不解。
  四只眼睛對看著,紫衣少女何嘗有絲毫懼怕之意?那种气吞山河的倔強勁儿,簡直較諸身邊的“春小太歲”先時更稱蠻橫十分。
  “我們以前見過么?”高煦微笑地看著面前紫衣少女:“干什么要來行刺?”
  “哼!”話也懶得說一句的那种不屑,倏地把頭扭過一邊。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來行刺,總得有個理由吧,為什么不說話?”
  紫衣少女倏地又擰過頭來,一雙眼睛里簡直要噴出火來,“還有什么好說的。”紫衣姑娘挑動著一雙黑而濃的眉毛:“落在了你這個賊王的手里,大不了是死路一條吧,要殺要剮,悉听尊便,你就給個痛快吧!”話聲清脆,全無一般少女的矯揉做作,倒也干脆俐落。
  “哈哈……”高煦大笑了兩聲:“大姑娘你這話可說錯了,要死可也沒有那么容易,總得要明白是怎么回事,本王出道以來,還沒有濫殺過一個好人,可不能隨便殺人,你先報上來,叫什么名字?”
  “何必多問!”紫衣姑娘一副气呼呼的樣子,一面“咻咻”的大聲喘著,上胸連連起伏不已,卻又把頭扭向一邊。
  一邊的茅鷹見狀冷森森地獰笑道:“王爺用不著擔心,卑職有辦法讓她吐出實話!”
  說時上前一步,正待向對方施展出分筋錯骨手法,卻為座上的春貴妃忽然出聲喚住:
  “慢著!”
  茅鷹停住步子,抬頭看了一眼,出聲喚住自己的是春貴妃,自是不敢莽撞,“娘娘。”邊說邊自向著春若水抱了一下拳。
  “我看用不著。”春若水的眼睛轉向高煦:“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么對付一個姑娘人家,太過分了!”
  她自是知道茅鷹手下的厲害,一經出手,眼前紫衣少女即使不死,也只怕終身落下了殘廢。
  高煦慣于兩面做人,尤其是眼前眾目睽睽之下,即使沒有春若水出聲喝止,他也不會听任茅鷹在眾人面前施展酷刑。“娘娘說得不錯,那就先把她給押下去,好生的給我看著,慢慢地再給我問清楚了!”
  兩旁衛士答應一聲,已把一副十足分量的腳鐐手銬加在了紫衣姑娘身上。待將押下去的一霎,春若水卻又出聲喚住:“慢著!”她眼睛直直地看向茅鷹:“二堡主你手下留情,還請把她肩膀給還原接上的好,你還擔心她會跑了?”
  “這……”茅鷹疑惑著看了高煦一眼,后者似無异議,他也只好听令,抱拳道:“遵命!”
  邊說著,隨自走了過去,雙手猝然遞出,向著紫衣少女兩肩上一落,一提一擰,“喀喀”骨響聲中,隨即把對方一雙卸落的肩腫骨重复裝好。
  紫衣姑娘痛得“哼”了一聲,那張清水臉上猝然泛起了一片紅潮,她卻倔強地向著座上的春若水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并無絲毫感激之意。
  一行人隨即押著她匆匆向外步出。
  茅鷹甚是汗顏地轉向座上高煦,躬身請安道:“王爺你受惊了,卑職……”
  高煦呵呵一笑道:“算了,拿著了就好了,我這條命要不是春貴妃,只怕現在也完了,你倒是應該謝謝她才是!”
  茅鷹怔了一怔,方才情景他遲來一步,并未看清,怎么也沒想到王爺這條命竟是為她所救。
  原來高煦迫嫁春貴妃之事,流花河岸已盡人皆知,由于這段婚姻過于牽強,春若水更是家喻戶曉的“春小太歲”,一身武功頗是了得。是以茅鷹在受命擔任高煦貼身侍衛之初,即得師門告誡,要他對春若水寄以特別注意,滿以為她將不利于高煦本人,卻是怎么也沒有想到,眼前她竟然會出手救了高煦,倒是他始料非及,聆听之下,著實有些吃惊。
  愣了一會儿,他才轉向春若水抱拳道:“謝謝娘娘,卑職真是太大意了!”
  春若水一笑說:“也怪不得你。”目光微瞬,轉向高煦,冷冷地說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哼,王爺你今后可得要好生自我檢點了。”站起來,轉向身后冰儿道:“我們走吧!”說罷,同著冰儿下了亭階。
  在一聲“送娘娘”的呼喚里,兩堤男女舞伎、內侍紛紛請安見禮。春若水同著她那個漂亮的丫頭冰儿,頭也不回的已自步下湖岸,一徑去了。
  走了老長的一大段路,跨過了一處院落,眼前便是她所下榻的“紫藤閣”了。
  “小姐。”冰儿赶上來一步,瞧瞧身邊沒有外人,才敢說:“剛才真嚇死我了,那個大姑娘是誰?她好大的膽子。”
  春若水搖搖頭道:“我也不認識。”
  冰儿說:“要不是小姐救他,王爺怕已遭了毒手,就憑這一點王爺他就該知恩圖報,哼!”
  春若水站住腳步,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气,搖搖頭說:“我正在為這件事窩心,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反倒幫起他來了?唉……我……”
  冰儿只是直著眼睛瞅著她發愣。
  滿院子都是郁郁的花香,螢火虫時明時滅地在眼前飛著,一步踏出了“飛燕朝水閣”,眼前競是如此的宁靜,較之先時的歌舞升平,真是迥然不同的兩种境界。
  “您也沒錯儿,他是您丈夫,不救他救誰?干嗎老責備自己?”
  左右看了一眼,陰森森的花園怪怕人的,冰儿往前偎了一步:“咱們快回去吧,怪嚇人的!”
  春若水哼了一聲說:“你先回去,我還有事,去去就來,記著,有人問我,就說我睡了,任誰也不見,知道吧?”
  冰儿嚇了一跳,卻也不敢不依,一個勁儿地只是點著頭,還想多問几句,春若水卻已閃身暗處去了。
  春若水腦子里仍是惦記著那個紫衣少女,不知此刻羈押哪里,方才不便多問,這才抽身打探。
  王府地方過大,雖不曾各處走走,馬管事卻已給她說了一個大概,腦子里還有些印象。穿過了這片院落,即來到了先前湖泊所在,老遠的即看見那里璀璨刺眼的燈光,不用說高煦仍沒舍得离開,猶自飲酒作樂,耳邊上尚能听見隱隱傳來的樂聲。這般的奢華,忘情歡樂,春若水打心眼儿里恨惡。
  望著燈光所在的“飛燕朝水閣”,她悵悵地吸了一口長气儿,自忖著這便是帝王人家的享樂了,自己卻宁可作一個遨游山川的平凡人家,而不屑就此。
  一霎間,她卻仿佛變作了一個局外人,有“隔霧觀花”的感覺。腦子里不自禁地卻又憧憬著那一夕雪山之夜,爐火、孤燈、心上人,三者所交織成的一幅絕妙圖畫,那情景早已刻骨銘心,深鑄心底,這一生也將無以忘怀了。
  這只是极短暫一霎間的遐想,緊接著她又回复到了現實。近日以來,她常常會有此類似的感触,哪怕是瞬間的空檔,她都會作此遐思,自然,接下來的現實也就不由得令她感傷惆悵。
  眼前可不是她感傷的時候,她得盡快打探出那個紫衣少女羈押之處,卻不容旁人發覺。
  穿過了一片假山,即見一行燈光,向著側面甬道行進,正是先時失手被擒的紫衣少女,四名侍衛左右前后死死看住,加上一身沉重的手銬腳鐐,真個是插翅難飛。
  春若水轉了几個地方,借助于眼前花樹掩飾,乃自看清了他們的去處,敢情往前院去了。
  前院人雜得很,除了王府一干侍衛之外,還有大批清客,如果貿然跟進去,保不住不被他們發現,以自己身分。可就不大相當。好在既已察知她押身前院,便不愁找她不著,眼前只好等等再說。
  原來她自見紫衣少女之初,即對她心生同情,更以一時莫名其妙的對高煦施以援手,坏了她的大事,此時想來,不無遺憾。至于何以自己會突然對高煦加以援手?這個關鍵問題,她自己也不能作答,正是為了這樣,她才決計要對這個紫衣少女加以援手,救她出困。
  心里這么盤算著,腳下已回到了紫藤閣,想是冰儿事先已代她作好了掩飾工作,几個女侍婆子都不曾警覺,悄然回到了自己住處。
  蝴蝶粉貝雙燈,靜靜地燃著。沁著淡淡一片粉紅光色,寬敞的睡房,布置得可真雅致,尤其是臨窗外的一溜菊花盆景,襯著輕輕挽起,薄如蟬翼的紗幔,整個臥房顯現著一派高洁清雅,任何人在第一眼接触它的時候,都會為此清幽深深吸引住。
  那一片琉璃畫屏之后,平置著時下尚不多見的長圓形珊瑚寶榻,這是上次從南洋回來的鄭和特使特地孝敬漢王的。高煦一直沒舍得用,碰著了春若水這個大美人儿,正好派上用場。
  整個寶榻俱是上好粉色珊瑚精工打磨雕制,襯著錦褥緞被,和一抹同色的紗帷,真是華麗极了,一點也不俗气,只是雅致,富麗堂皇的那种雅致。
  春若水默默地走過去,把身上一件鏤花紫蘿宮紗長衣褪下,只著里面的短衫,露著羊脂玉般的一雙胳臂,懶洋洋地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口,才發覺側面窗戶竟是忘了關上,呼呼的風直灌進來,引得大幅紗幔云也似地飄動不已,一時間整個臥房俱己動蕩。
  這陣風來得太突然,蝴蝶貝燈立時熄滅了一盞,春若水慌不迭走過去關上了窗戶,再回過頭來時,可把她嚇了一大跳。
  “啊!”
  好生生地,這房子里忽然多了一個人。
  一個綠衣少女,長身玉立,細腰丰臀,挑著一雙煞是任性的眉毛,眼睛里的光,直似有懾人之勢,似笑又嗔地向春若水注視著,表情里透著無限懸疑。
  這張臉一經与春若水接触,立時喚起了她清晰的記憶,“哦,沈姐姐……你怎么來了?”
  “你還記得我?”綠衣少女那雙大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轉,淡淡地笑了笑:“倒是我差一點認不出你來了……貴妃娘娘,我可以坐下么?”
  來人正是那夜雪山邂逅,与君無忌比劍而离的沈瑤仙,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遇見了她。春若水惊喜之下,卻有說不出的感触,特別是對方這一句“貴妃娘娘”嚴重傷害了她的自尊,驀地,她臉上罩起了一片青霧,一言不發地坐下來。
  沈瑤仙自然也覺察出來了,“怎么,不高興了?難道我說錯了?”
  眼睛四下里一瞟:“這里不是漢王朱高煦的王府?你不是他的貴妃?”
  春若水緩緩回過臉來,想頂撞她一句,偏偏無言以對,心里一陣子難受,差一點連眼淚也淌了出來
  沈瑤仙見狀,竟似不忍地微微一笑道:
  “我只是一時逗著你玩的,千万別介意,你的事,我這次出來都打听清楚了,其實……”說著,她輕輕歎了口气,緩緩說道:“其實過去在涼州我早就听過這個傳聞,只當它是假的,老實說,有一陣子心里還真怀疑過,直到雪山那一夜之后,才打消了,怎么也沒想到后來你竟然真的嫁給了他,可真太讓我吃惊了!”
  春若水總算把心里的一陣子別扭勁儿強壓了下去,望著她作了個苦笑,隨即站起來說:“能看見你真好,這是從哪里來?累了吧,先喝口茶吧!”過去在冰壺里倒了一碗涼茶,雙手端過去。
  沈瑤仙接過來,喝了一口,看著她點點頭:“真太叫我吃惊了,你這么聰明的人,怎么會……就算是他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可也……”
  春若水搖搖頭說:“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兩行情淚,由不住奪眶而出,扑簌簌淌了滿臉。
  沈瑤仙呆了一呆,才自覺出了自己的失言,好生過意不去,點點頭說:“對不起,我說錯了話,我不說了。”
  春若水低頭看了一下身上,不好意思地道:“我不能這個樣子見你。”
  “算了!”沈瑤仙伸手按住她:“怕什么,誰又在乎這些?”
  “你不是回搖光殿了,怎么又……”
  “又出來了!”這是她師門隱秘,不便多談,“我是存心來看你的,來了有一陣子了!”
  “那……”春若水惊得一惊:“剛才在亭子里的一切你也都看見了?”
  沈瑤仙點了一下頭,微笑道:“什么還能逃過我這雙眼睛?很多原因,我不便現身出來,后來看見你存心袒護,我才放心了。”
  “這么說,那個被捉住的姑娘,你認識她?”
  “不,”沈瑤仙搖搖頭:“不認識,不過,她的來路我卻也知道一個大概!”
  “她是誰?”
  “目前是春淮河一個歌伎,賣藝而不賣身,藝名叫玉洁,顯然有不尋常的凄烈身世,看來与朱高煦脫不了關系,才會出此下策。哼!”沈瑤仙冷冰冰地笑了一聲,一雙眼睛滴溜溜在春若水身上一轉:“其實又何止是她一個人,朱高煦作的孽多了,逃過了這個,逃不過那個,逃過了今天,逃不過明天,真是咎由自取。”
  春若水一聲不吭地听著,心里頗有同感,只是礙于眼前自己這個身分,卻又不便說些什么。
  二女靜靜地對看著,屋子里靜极了,只有蝴蝶貝燈粉紅色的光華,微微地在閃動著,疊出的沈瑤仙身影,落在紗幔上,聳聳欲動,這靜中有動的景象,頗有姿態,寓意著几許譎异与神秘。
  春若水終于忍不住出聲探問:“這些日子以來,他怎么樣了?近況可好?”
  “誰怎么樣了?”
  春若水的臉猝然紅了。
  沈瑤仙這才忽然會過意來,點點頭說:“我知道,你是問君無忌是不是?”
  春若水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撩起眼睛看著她,點了一下頭,“嗯。”
  沈瑤仙搖了一下頭,一時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跟你一樣,不知道!”站起來,走到蝴蝶貝燈前,沈瑤仙伸出纖纖手指,摸了一下光滑的貝殼,一霎間,她的臉上也似著了一層傷感,“我真的不知道。”緩緩回過身來,眼睛里充滿了迷惘:“人是离開了涼州,卻不知道到哪去了?”
  “离開涼州我知道。”春若水說:“他又會上哪里去了?”
  兩個人靜靜地對看了一眼,暫時都沒有說話。院子里的落葉被夜風引動著,在地面上沙沙作響,空气一下子沉靜了下來,像是被凝住了那般模樣。
  對于沈瑤仙來說,她真的好生失望,實在說今夜她來探訪春若水,固然旨在揭穿對方下嫁朱高煦的真相,其實骨子里又何嘗不是在想著,能夠借助于若水的嘴,多少探知一些君無忌的下落。
  固然,沈瑤仙曾一度打消了對君無忌的痴想,那卻是基于對君無忌与春若水之間的既經認定。而后卻由于若水的下嫁朱高煦,這個曾痛苦冰封的意念,竟自不覺地又复活了。
  然而,這情緒极其微妙錯綜,特別是与春若水獨處的這一霎,牽扯到太多的敏感,雙方都是晶瑩透徹,聰明已极的人,有些話簡直用不著多說,一個眼神儿的照會,一聲幽幽歎息,都能令對方有所体會,偏偏她們對君無忌的用心,為了怕刺激對方,都不欲為對方所知,欲蓋彌彰,甚是狼狽。
  靜寂的气氛仍然持續著。
  春若水終于打破了眼前的沉寂。
  “不知道怎么,我總像是感覺著,他也來了這里。”她深邃的眼睛,緩緩視向當前的瑤仙:“你義母她老人家可曾來了?”
  沈瑤仙說:“很難說,她老人家一向是神秘的,現在人在哪里,誰也不知道。”
  春若水微微皺了一下眉:“万一她找著了君無忌……”
  “那就不堪設想了!”
  這句“不堪設想”,使說者与听者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沈瑤仙淡淡地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我最怕的,据我所知,天下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使我義母變更她既定的意向。君無忌若不幸遇見了她,那可就糟了!”說時,她秀麗的臉上亦不禁浮現出一片輕愁,這就足以能使得春若水体會出事態有多嚴重了。
  “所以,眼前你得盡快地找著他,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先避一避。”春若水忽然停住了話,發覺到對方沈瑤仙,正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向自己打量著,忽然她明白過來,這也正是對方心里的意圖,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這樣有用么?”
  “你認為君無忌會這么做?”
  沈瑤仙搖搖頭:“他是一個倔強的人,我不認為他會為了逃得活命,而把自己藏起來,他不是那种人!”
  春若水終于也同意她的看法,點點頭。
  雙方互相又對看了一眼,暫時沒有說話。
  沈瑤仙忽然作了個微笑說:“我們急是一點用也沒有,總得找著了他,才好設法。”
  “那……一切也只有仙姐你多費心了!”春若水訥訥地道:“我自信在這件事上,是幫不了他什么忙。”
  沈瑤仙怔了一怔,用著奇怪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禁忖著:“我對他好,可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又何必你來拜托?”只是表面上卻也不便頂撞她。
  她曾經一度對春若水頗不友善,直到自從那一次雪山邂逅之后,發覺到她對君無忌的一往情深,內心才由不住對她滋生同情,也只是傷心而去。及至這一次眼見著她為了救父脫險,而下嫁朱高煦,才由衷地對她生出了几許敬意,正由于此,也才使她重新燃起了對君無忌的未了情意。然而,沈瑤仙卻也知道,這一條擺在自己面前的愛情之路,并不平坦,而是充滿了重重阻礙、荊棘、困境,其實,即使義母這一關,能順利通過,君無忌那一邊又作何打算?仍是個未知數。
  最近這些日子以來,沈瑤仙便常常為此心煩,只是她較春若水更要強好胜,內心越是愁苦無助,外表越不顯著,更不欲訴之外人知道。
  窗外落葉在風勢里沙沙作響,院子里間雜著獒犬汪汪的吠叫聲。
  “我該走了!”看了春若水一眼,沈瑤仙卻似想起了一件事:“哦,我差一點忘了!”
  春若水凝神傾听。
  “關于那個玉洁姑娘,還要請你幫忙,把她放了,你下手要比我方便得多,怎么樣?”
  春若水說:“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沈瑤仙點點頭說:“告訴她下次別做這种傻事了,朱高煦的壽數也快完了,可還不是現在。”
  春若水心里一動,這句話恰与當日君無忌一個口吻,待要詢問,終是礙于出口,看著她作了個苦笑,不欲多言,沈瑤仙卻已來到窗前。
  轉側之間,春若水才恍然看見了緊緊系在她背后的那口“冰弦”古劍。
  院子里的狗又叫了,這种選自西藏的的“獒犬”性最凶猛,一經為它纏上,不死不休,當日春若水在涼州夜探王府時,嘗過它的厲害,生怕沈瑤仙有所閃失,隨即囑咐道,“小心狗。”
  沈瑤仙聆听之下,向著她微微一笑,意似感激,只是她并不介意。
  春若水忽然發覺到她的嘴很美,尤其是牙齒也同自己一樣,又白又齊,隱現在開啟一線的唇隙,确是美极了。
  至此紗幔微啟,她已落身窗外。
  春若水還不放心,探頭出望,冷月稀星下,乍然看見了對方猝起的身影,長空一煙般地猝然升起,落身在對面閣樓畫角上,緊接著人影晃動,鬼魅般地,已消逝于沉沉夜色。
  前此在雪山,她早已拜賞過對方的絕世身手,深知她已得“搖光殿”絕學,即使較諸君無忌也無遜色,倒是為她多慮了。
  掩上了窗,心里有一种難以排遣的蕭索感。沈瑤仙的到來,更似一粒無端的石子,投進到她心里,使得原本就不宁靜的心湖,更自泛起了層層漣漪。
  原以為自己對君無忌已經死了心,不只一次她曾暗地里悄悄地對他与沈瑤仙寄以祝福,期盼著此二人締結連理,卻不知事到臨頭,在目睹著沈瑤仙的复現之后,才自發覺到自己對君無忌的那一段舊情,竟是如此的難以割舍。
  沈瑤仙去了,下意識里她直似有此感触,仿佛沈瑤仙此去,毫無疑問將投向君無忌怀里,這一切,都是自己促成的。
  這么想著,便自悵悵若有所失,心里像是燃著一盆火,烈烈的火焰,真像是隨時要由軀体里爆炸開來,一發而不可收拾。
  無論如何,她卻已是漢王高煦的妻子。她不禁為之气餒。但是,那卻又不盡然,与朱高煦之間的結合,不過空負其名而已,自己仍然還是姑娘的身子。
  她的心又動了。這一霎,真有一种沖動,恨不能立時抄起了寶劍,也同沈瑤仙一般踏黑而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踏回王府一步。只是……只是……緊接著來的矛盾、猶豫……卻似一千個一万個那般的多,多得她簡直承受不住。無可奈何,她喪失了魂魄般的倒在了床上。
  這夜她作了個夢。和往日她慣常所作的夢一樣,又夢見君無忌了,地點仍然是在雪山,那個她所熟悉的小小石室。
  七松坪——黃葉居。
  掌燈后不久,這位体面的客人就來了,足足等了有半個更次,座客陸續离開,眼前看似十分冷清了,苗人俊才姍姍遲來。
  居高臨下,他看見了來客是個身材魁梧年過五旬的灰眉漢子,一身灰綢直裰,手搖折扇,這番气勢甚是不群。雙方曾經見過,有過一面之緣,是以苗人俊一眼也就認出他是誰了。
  其實他早就知道來客是誰了,畢竟他所認識姓徐的朋友不多,眼前更是只此一人,是以他特意地遲遲不出,足足磨了有半個更次之久,姓“徐”的如果架子很大,當然等不到這般時候,早就走了,如果只是尋常的造訪,也犯不著這般佇候,應該也走了。
  兩者皆非,他卻依然還坐在那里。
  要了一壺酒,卻沒有菜,自個儿獨斟自飲,慢吞吞地喝著。好耐性:“對不起,我來遲了!”說了一句,便自坐下來。
  灰眉漢子仰起臉看了他一眼,苦笑著舉了一下杯子:“正好,咱們兩個喝!”拍了一下巴掌:“來呀!看酒!”
  過來人招呼,苗人俊又點了兩個菜。
  “徐大人好雅興,今天是什么風,居然光顧我住的這個小店來了?”
  “我是言而有信,說來一定來!”灰眉漢子說時呵呵笑了:“閣下不是說過嗎,只候三天,三天不來你就走了,今天正是限期,特來留駕來了!”“刷”一下掃開了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姓徐的客人灰眉之下,還有一雙炯炯有威的眼睛,想是喝了几盅酒,眼白部分,現著血絲,好一個武將胚子!他就是京師“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眼前有三衛拱衛京師的精兵抓在手里,朝臣側目,威風不小,只是這几天他的日子并不怎么好過,像是遇到了難題。
  “有事?”
  “不錯。”
  徐大人又干了一杯酒,半笑著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件事,干脆我就一气儿說吧!原來我就想留下兄弟你來的,正好又碰上了這碼子事,可巧非你不行,這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苗人俊不禁皺了一下眉,實在說,他對徐野驢這個身分极不感興趣,偏偏這個人,竟是一上來就對了他的脾胃,這就不得不留神傾听,勉為其難了。
  “那要看是什么事,能不能幫上這個忙了。”
  “我不說過了嗎,這件事非你不可,別人還不能為力。”一面說,身軀前傾,他的聲音變小了:“玉姑娘失蹤了。”
  “啊……”
  “從你离開那天晚上,一直到現在,整整三天沒見人,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怔了一怔,卻并不形之于面。
  “這事原也不足為奇。”徐野驢冷冷地笑著:“据說今天一早,有漢王府的人到了胭脂樓,打听‘玉姑娘,”這個人,指名了要見她,盤問了許多她的身世,你說怪不怪?”
  苗人俊哼了一聲:“你是說,這位姑娘落在了朱高煦的手上?”
  “很有可能,還摸不准!”五根手指,在桌面上來回地敲著,徐野驢冷笑了一聲:“要是落在了他手上,又為了什么?還是想弄個女人栽我的髒?”搖搖頭:“這也太玄了!”
  苗人俊不吭一聲,腦子里思慮電轉,日前与玉洁在“清竹園”的一番傾談,不覺現諸眼底,當時玉洁話實在已說得很明白,對高煦的敵意,已是昭然。這么一想,她夜圖行刺,落身在高煦之手,實在并不詫异,應該是在情理之中了。
  徐野驢站起來四面打量一眼,小小食堂,座客零星,外面有自己隨身的人暗中把守,大可放言無拘。“實話跟兄弟你說吧!”徐野驢黯然歎息一聲,道:“我這個兵馬指揮的差事可是越來越不好當了,弄不好,哪一天就……”苦笑著他搖搖頭,打量著面前的苗人俊:“這些話實在跟兄弟你也說不著,這是交淺言深,只是我蒙太子愛重,受他所托,代為物色能人,那日見了兄弟便留了心。”
  苗人俊一笑說:“徐大人的意思是要荐我去太子那邊當差干事?”
  “這……兄弟你的意思……”
  “我沒有這個意思!”苗人俊搖搖頭:“我這一輩絕不為權貴所使喚,徐大人你就不必多說了。”
  徐野驢沒有想到對方拒絕得如此干脆,聆听之下,竟自呆住了。
  “不過!”苗人俊卻還有下文:“如是我自己愿為,甘心情愿的事情,則又當別論了。”
  徐野驢一時不盡了解,還在琢磨著對方這句話的意思。
  苗人俊冷哼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基本上在我眼里,什么太子王爺,就連皇帝也在里面,全是半斤八兩,一丘之貉,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之間的事我更不會插手多管,不過,果真要是玉洁姑娘落在了他們的手上,我卻是不能坐視,這個朱高煦听說手下收羅了許多江湖黑道敗類,站在武林正義的一面,我也由不了他們胡作非為,這么一來也算是對足下与朱高熾間接有所助益了。”
  徐野驢听他連皇帝也罵,不禁大吃一惊。他是現任的京師兵馬指揮,竟有人在自己面前大罵皇室,這還了得?簡直形同造反,聆听之下,真有心惊肉跳的感覺,兩只眼睛不時的左顧右盼,生怕有人听見。
  還好,邊上的座位都是空著的,也沒有一個閒人在側,饒是如此,徐野驢臉上也變顏色了。“行了!行了!老弟。別再往下說了,小心讓人听見,這可是大不敬,殺頭的罪呀!”
  苗人俊一笑道:“誰有這個膽子,能殺我的頭?徐大人你么?”狂笑了一聲,他越加大聲地道:“還是那個昏君朱棣自己來?”
  “你……放肆……太放肆!”瞪著兩只眼,徐野驢只覺著頭頂上直冒汗,再也坐不住,這就站起來,搖頭歎息著走了。
  看著他离開的背影,苗人俊再次發出了朗笑。這個徐野驢多少還有些豪情逸致,只把他看成了性情中人,無如廁身官場過久,平日唯諾慣了,仍是免不了膽小怕事,倒也省卻了許多糾纏。
  眼看著徐野驢的背影步出了大門,登上馬車,得得有聲的去了。那一邊竹帘撩處,君無忌緩緩步出。
  “原來是你!”
  苗人俊一笑道:“我只知那邊有人在座,卻不知是你來了!”
  君無忌長衣飄飄坐下來:“你把徐野驢給气走了!”
  苗人俊歎息一聲,搖搖頭說:“我還當他是個人物,原打算試探一下他的膽識,再相机助他一臂之力,或勸其急流勇退,誰知他這般膽小不濟,倒是錯看了他。”
  君無忌微笑道:“他這個兵馬指揮使的權勢不小,今日居然降尊纖貴的來到你這下處,如非是面臨非常之事,絕不會出此下策,你可知為了什么?”
  苗人俊搖搖頭,打量著他道:“難道你有了什么耳聞?”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朱高熾、高煦兄弟,如今內訌方熾,一個太子,一個漢王,各不相讓,他們兄弟這么一鬧不打緊,卻是苦了手下的人,桀犬吠堯,各為其主,眼前這就好戲當場了。”
  苗人俊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听徐野驢的口气,像是忠于朱高熾的一邊。”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淵源,只是目前高煦的气焰很盛,据我所知,他正在拉攏徐野驢,偏偏太子那一面也不易開罪,故情難忘,使他兩面為難,這就是當官人的悲哀了。”對此,君無忌有精辟見解,接著他冷冷說道:“這兩天,我默察動態,高煦私募的數千親兵极是囂張,各方有目共睹,徐野驢職責所在,不能不管,一管就怕出事,他可真是危如累卵。”
  苗人俊怔了一怔:“這么說,徐野驢的處境堪憂了?”
  “往下瞧吧。”
  說時,一店家持燈而前,老遠的賠著笑道:“二位貴客有話明天再說吧,天晚了。”
  君無忌站起來說:“到你屋子里說去吧!”
  苗人俊這才發覺到他隨身還帶著一把劍,情知有故,當下開了酒資,返回住房。
  進門后尚未坐定,君無忌即笑道:“那天你拉我陪你去秦淮河逛街,今天我也要你陪我去個地方。”
  苗人俊想了想,一笑道:“好!可要帶著傢伙?”
  “帶上的好!”一面說,他隨即走過去推開了窗戶,星月下万籟俱寂,除了蟋蟀的鳴聲外,別無异音,几點螢光明滅眼前,算是這附近惟一能見的東西了。
  君無忌再回過身來時,苗人俊卻已經把自己裝飾好了——又變成了形狀怪异的駝背奇人。
  “這樣很好!”君無忌囑咐道:“不要忘了,帶上你的飛刀!”
  “忘不了!”苗人俊這才想起道:“去哪里?”
  “跟我走就知道了!”
  說時己自閃身而出,二人身法堪稱奇快,連續几個閃動,已飛逝于客棧之外,眼前來到了荒草蔓生的一座山丘。君無忌方自站定,苗人俊卻也來到。
  面前是一條頗稱寬敞的官道,气勢壯觀,尤其是道邊的兩列燈籠,每隔丈許樹立一盞,火龍也似的直延下去,在沉沉夜色里真像是無盡綿延,無止無休。當然,絕非是真的無止無休,那一片龐大的黑色陰影,想必就是官道的盡頭了。
  螢火虫明滅眼前,燠熱的天空,間或興起來一絲涼風,頓感遍体舒泰。
  抬起手向著遠方那片黑色的陰影指了一下,君無忌喃喃說了句:“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苗人俊一惊道:“那是皇宮!”
  “我們就是要去皇宮!”
  “干什么?”
  “見見皇上!”說時,他臉上興起了一番感傷,灼灼目光,忽然收斂了几許精芒,神色里顯現著一番慎重虔誠。
  苗人俊十分詫异地看著他:“去見朱棣那個昏君?”
  “請不要這么稱呼他!”君無忌看了他一眼:“最起碼,請不要在我面前這么稱呼他,行嗎?”
  苗人俊哼了一聲,待將反駁,忽然覺出了對方臉上神色有异,隨即沒有吭聲。
  君無忌輕歎一聲:“隨你吧,其實我對他也并沒有什么特別好感,這一次去見他,一來是對他略盡規勸之責,再者是向他打听一個人。”
  他既沒有說出那個要打听的人是誰,苗人俊也就沒有再多問,他卻豁達地笑了:“很好,我不問你去皇宮干什么,你也別管我罵他昏君,你應該知道,基本上沒有一個皇帝是好東西,一個模子里怎么能澆出不同的東西?所以古往今來所有的皇帝只有幸与不幸,卻沒有好与坏的分別,這一點你卻得承認才行。”
  他頭上戴著面具,君無忌不能看出他的臉部表情,這番侃侃而論,振振有詞,顯示他對于這項認識早已根深蒂固,”君無忌無意与他就這個問題展開辯論,一笑置之。
  苗人俊接著笑道:“好呀,能到皇帝老子的紫禁城里去玩玩,那才叫夠刺激,咱們這就走!”
  一面說,正待率先前進,卻為君無忌止住道:“等等!”
  “怎么?”苗人俊站住:“還等什么?天可不早了!”
  君無忌說:“這次夜探宮廷,我無意傷害任何人,我了解你的個性,一經出手,怕是難免傷人,這么一來可就有違我夜探宮幃的宗旨,還請苗兄你千万幫忙才好。”
  苗人俊笑道:“我的這點德行,算是全叫你給摸清楚了,好吧,我答應你就是,可是這也得要看當時情況而定,咱們不傷人,卻也不能等著挨打。”
  君無忌點頭說:“我們盡量不惊動他們也就是了!”
  苗人俊一笑說:“你也別把這一趟看得很輕松,哼!据我所知,這個昏君跟前的几個近身侍衛,個個身手不弱,其中有個姓‘高’的。更有神出鬼沒之能,你我是否就是他的敵手,還在未知之數呢!”
  君無忌說:“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那個人我也听說過,到底也只是傳說,不過,我們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苗人俊冷笑一聲道:“到時候你只管深入禁宮,去見那個昏君,外面的事都交給我,錯不了。”
  君無忌點點頭說:“就這么說,我們走!”話聲甫歇,人已陡然拔身直起,飄飄然落身官道。
  他身子方自站好,苗人俊卻也施展輕功身法,挾著一陣子長衣飄風之聲,直由君無忌當頭掠過,飄身丈許開外。
  “好呀!咱們就較量一陣輕功吧!”
  說完話,隨即擰轉身子,一路輕登巧縱,順著眼前官道邊沿,直向著遠方標示著皇城所在的大片陰影投身狂奔。
  苗人俊出身“搖光殿”,為李無心心愛義子,一身內外功极是了得。對于君無忌,他卻始終是個謎,雖曾較量過兵刃,頗似与自己相伯仲,由于對方的藏暉不露,究竟如何,仍然還是未知之數。眼下這陣子長途奔馳,雖然只是輕功的運展,卻也顯示著內功功力的內蘊。苗人俊決計要在這一陣輕功較量之下,与對方別別苗頭。
  苗人俊為要占先,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這陣子飛馳,所運施的乃是搖光殿秘技中的“輕踩云步”身法,全憑著一股真力自丹田提起,整個身子几似懸空,一經運施,几疑置身云霧,凌虛而行,自是快到极點。
  眼看著當前標示皇城的大片陰影越見清晰,在高峨綿延的城牆之后,迎著星月瑩瑩晶晶,几乎燦爛星海的琉璃殿瓦下,便是當今皇帝朱棣目下所居住的宮院了。
  原來當今皇帝朱棣,在即位之初,即把舊居的“北平府”改稱“順天府”,建北京,并于永樂四年著手在北京建筑一座新的皇宮,目前尚未完全建好(作者按:北京皇宮于永樂十八年建成,十九年,明成祖遷都北京),是以仍然居住南京舊宮之內。
  這座舊宮無論气勢、大小、美觀,雖然都難望与新建宮毆比美,但于當時京師,卻也是惟我獨尊、极壓四方的龐大建筑。
  苗人俊一口气奔馳十里,直到“護城河”前,才行止步,立時回身,卻發覺到君無忌一派從容,赫然就在眼前。
  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惊。君無忌設非已用其极,不使落輸于苗人俊,便是猶有余力,未盡施展,無論如何卻已使苗人俊大生警惕,再也不敢存心优越,甚至于,他卻似已認識到,對方的實在功力,很可能已駕凌自己之上,只是他為人謙虛禮讓,慣于藏暉而已。這個突然的警惕,不禁使苗人俊心怀愧疚,對于君無忌更由衷地生出了几許敬仰。
  相視一笑,君無忌慨然道:“搖光殿秘功,果然高明,我差一點就落了后,幸未出丑,我們這就過去吧!”一面說,他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方絲帕,即行將雙眼以下面部遮住。
  苗人俊亦將一身怪衣著脫下,藏好。學君無忌樣,暫時也取出一方絲帕,系好臉上,打量著面前的這道護城河足有三丈來寬,對面城牆极高,間有武士把守聚集,城堡里亮著燈光,不時有人進出,想要從容進退,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把眼前形勢打量仔細,二人不敢怠慢,相繼把身上收拾利落。這附近沿河衍生有許多竹子,苗人俊隨即動手砍折一根,分為四截,各取過兩截,插在腰上,以備來回過河之用。原來二人輕功,皆具非常身手,眼前河水雖寬,卻是無能阻止他二人來去自如,所折竹枝,即為用以來回過河時“登萍渡水”的施展。
  驀地,一道燈光,匹練般由竹林間射出。緊接著弓弦響處,三數支箭彎直發當前。
  君無忌一惊之下,反手將當前箭矢擋落地上,隨后的兩支箭矢,亦為苗人俊長劍揮落。
  原來這里已是皇城禁地,不許百姓接近,無知者冒闖禁地,白天抓住照例是一頓毒打,視其動机再定發落,入夜以后,可就格殺勿論。
  一發三箭,沒有傷著來人,緊接著第二輪快弓,又自射到。君無忌、苗人俊自不會站著等死,早已騰身掠起,卻在箭矢未行射達之先,已雙雙扑入林內。
  竹林內原來部署有專精弩弓的射手,每“卡”間隔十丈,置有射手三人。君、苗二人施展杰出身法,一經扑入,宛若神兵天降,俟到對方乍然警覺,再想抽身,已是其勢不及。
  一名射手第三支箭方自搭弓,即被君無忌一掌劈落,弓折箭落,緊接著掌勢再翻,“扑”地拍中后背,登時滾身地上,動彈不得。
  這一掌君無忌真力暗聚,施展的是“定穴”手法,對方箭手這一倒下,不經過三四個時辰,休想再能醒轉,自是無能為刀。
  比較起來,苗人俊的出手可就厲害多了,原因在于他手上的那口長劍,颼然揮下時,對方簡直無能招架。第二名箭手弓折人仰,為之劈中面頰,當場濺血而亡。
  剩下的一名弓箭手,早已嚇破了膽,慌不迭翻身就跑,苗人俊正待舉劍刺出,君無忌卻較他搶先一步,驀地飛扑而前,右手駢指探處,點中了對方背后“志堂”穴上,這人一聲不吭地便倒了下來。
  一霎間,三名箭手全數解決。妙在人不知、鬼不覺,并不曾惊動了其他暗卡。只是這么一來,卻使得二人了解到附近的嚴峻防范,不敢再失之大意。
  護城河水靜靜地流著,看上去像是一泓死水,偶爾由牆頭上射落的燈光,畢竟光度不足,也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一片黃澄澄的影子而已。這樣的光度,自難望有任何發現。
  苗人俊左右打量了一眼道:“我先過河,你給我照顧著點儿。”
  君無忌點點頭說:“你要當心對面,一有惊動可就麻煩。”
  苗人俊一笑道:“還要你多說?”說時已自閃身而前,掠出了眼前樹林,來到護城河邊,身子方自落地,右手抖處,已然打出了一截竹枝,竹枝方一沾水,人也跟蹤縱出,几乎同時落向水面。借浮施力,不過是鞋尖輕輕一點,人已二次騰起,翩若水鳥般已落向對岸。
  君無忌早也蓄勢以待,緊跟著縱身而起,同時間把一截竹管打出,落在水面,看來与苗人俊一般巧妙,一落乍起,已飄向對岸。
  二人身手看來雖是极其輕便,其中卻顯示著輕功中最最上乘的造境,如無极佳內功“提升”之術,万難施展。
  眼前人不知,鬼不覺已達彼岸,聳立當前的是一堵高峨的城牆,翻過這堵高牆,便是紫禁城內宮廷所在了。
  兩個人打了個手式,各自向前襲進,隨即施展“壁虎游牆”身法,直向牆上攀去。這种功夫全憑掌上吸力,在于一气之間,無論牆身高矮,若是中途一換气,便得失效。二人并肩而施,手足并用,數丈高垣,俄頃之間,已到臨頭。
  君無忌運神凝听,城上极為安靜,慢慢現出一頭,才自發覺敢情城上极其寬敞,沿著城廓一路蜿蜒而下,俱都插有桶狀的气死風燈,此時此刻,正有一名武士手按腰刀立在對面。這名武士手按長刀,顧盼自豪,卻不知背后疾風襲項,心頭一惊,來不及回頭看,只覺得肩上倏地一麻,仿佛為人拍了一掌,便自動彈不得。
  君無忌這一手定穴手法,施展得甚是高明,眼前武土看來仍如前姿,顧盼自得狀,殊不知已為人點了穴道,非到一定時間不能自解,其時二人早已施展身法,緊貼著城壁,翻落牆內。
  眼前地勢极為開闊,大片建筑群,或碩大壯觀,气勢雄偉。或望之优雅,匠心獨具,复樓翠閣,曲徑幽廊,星羅棋布般,盡收眼底。
  二人對看一眼,苗人俊打了個手式,雙雙飛身而前,在一幢殿牆陰影下站住身子。
  “這可是難事一件!”苗人俊眼神里透著玄虛:“咱們到哪儿去找那個昏君?”
  君無忌點點頭,由身上取出早已收藏好的一張圖稿,閃身而前,就著雕檐下的燈光,看了一晌,搖搖頭又自收起。
  苗人俊哼了一聲:“前面瞧瞧去!”一連三數個起落,已飛身十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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