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四章


土佬

  車聲轆轆。
  馬車沿著平沙舖就的驛道,在和緩的夜風吹襲里,順勢而前,輕快利落,進速极暢。
  袁菊辰跨在馬上,傍車而行。
  一夜全速前進,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張坊”地面。車上的三個女人,潘氏母女、彩蓮,不用說,心情都极惡劣,車行顛簸,一路無話,搖搖晃晃,都睡著了,就連那條大黃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動。
  袁菊辰的精神卻是极好。
  事態的發展突變,不容置疑,護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經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須不顧万險,達成道義使命,應是責無旁貸。
  晨霧在日出的紅光里迅速撤退,勢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繽紛,堪稱絕景。
  眼前一道河流,靜波緩緩,源遠流長,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車乘船,轉向“淶口”,不出一日,即可越過長城,來到“開源”,而瀕臨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撫,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進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盤,以潘洪兩家之交好,料是有個照應,再無可憂。把她們母女送到那里,應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著一把冷汗,一雙深邃的眼睛,沿著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霧气蒸騰,隨著晨風漸次擴散,波光粼粼,燦若明鏡。此時此刻,卻不見一艘行船,不遠處有渡口,拴著几葉扁舟,冷冷清清,還不是揚帆待發時候。
  心里盤算未已,馬車已馳近前面渡口。
  卻在道邊不遠,草舍三間,搭有一個豆坊,熱騰騰的几個大鍋上竹籠高架,正在做著豆腐生意——不用說,也兼營早市。
  中國人吃豆腐的歷史無從考据,相信應是十分久遠之事,“腐不呈以漿”,才有后來飲用的豆漿發明。
  一般人早點上豆坊,只是買兩塊熱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為的是吃那股子原來的新鮮滋味,講究一點的才想到摻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愛吃新鮮豆腐的人。
  老遠嗅著了這股味儿,她就關照彩蓮說:“瞧瞧,敢是那里有賣豆腐的地方吧!”
  彩蓮探頭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對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騰了一夜,人馬都夠嗆!赶車的把式不待招呼,自個儿即把車子停了下來。
  彩蓮第一個跳下來,轉身攙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來,袁菊辰在一邊拴住了馬,隨即走了過來。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著。真的外出時候,身邊沒個男人跟著決計是不行的,“女主內,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無巨細都該由男人作主才是——女人別瞧再能,一到事頭上,可就沒有主見,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這樣典型的婦道人家,很細心精明的一個女人,遇事絕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長。
  ——就沖著夜半啟程,匕首不惊,甩脫了良鄉縣衙門的監視糾纏這檔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顯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倆嘴里不說,心里對袁菊辰這個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慶幸這一趟身邊有他跟著。
  袁菊辰說:“不妨事,您好好歇一會儿吧!”
  四個人圍著個簡陋的八仙桌子坐下來,各取所愛地點了豆腐、豆腦、豆漿,像牛舌頭一樣的燒餅、麻油散子……
  一夜的奔騰,肚子早就餓了,吃起來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漿,吃了兩個燒餅,發現到對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還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腦,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來的眼神儿,向著當前的流水打量著,深邃的目光,在顯示著沉著、睿智,卻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點吧!”
  “噢!我不餓。”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經注意到對方已對自己改了稱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對了!”她說:“原是該這么稱呼的,咱們這一行多虧了你袁大哥,論情分,你們該當是義兄義妹,以后就靠你義兄多疼你了……”
  說著不免触動了傷怀,眼淚直在眶子里打轉。
  “娘一一”洁姑娘向著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臉上現著微紅。
  彩蓮嬌聲嬌气地說:“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著右面胳膊,撒嬌似地向袁菊辰說:“袁先生咱們多歇會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說:“就你嬌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來算了!”
  “人家說的是真話嘛……”
  怪委屈的樣子,彩蓮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點點頭:“說得也是,我也在擔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應該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剛要問,卻見那一面赶車的老馮,手里拿著個牛舌燒餅,一面啃著,一面走過來。
  “行啦,行啦,都談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馮才似有所警覺,赶忙把話頓住。
  “給來板熱豆腐吧!”
  兩個鄉巴老頭儿,忽然打老馮身后走上來,向著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隨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電也似地逼視過來,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見的那种跑單幫的客人,兩個老漢瞧過去總有六十開外的年紀,各人穿著一身黃藍布的兩截褲褂,一頂大草帽,各人都攜帶著個沉重的土布褡褳,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不少東西。
  禿頂扁鼻、黃臉高顴——再平常不過的兩張臉,顯示著慣有的那种風塵气息。
  豆腐來了。兩個老漢餓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轉瞬間,風卷殘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個干淨。
  禿頭的一個歪著嘴說:“好啊,這才叫夠味。”
  黃臉的一個嚷著:“再來几個燒餅!”
  說話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黃臉的那個卻帶著山西腔調,一副旁若無人模樣,食量卻是惊人,十來個燒餅一上來馬上就光了,還嚷著要。
  老馮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剛要說話,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來,大口吃著燒餅。
  還好,兩個土佬來得快,去得也快,拿塊布把沒有吃完的燒餅包起來,吆喝一聲,丟下了半串小錢,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樹下拴著兩匹騾子,一人一匹跨上就走,真個來去如風,倒也干脆。
人中香蓮

  老馮這才松了口气,一面回頭向著遠去的一雙土佬打量道:“這兩個老頭子……”
  袁菊辰說:“你剛才可看見過他們?”
  “有……”老馮說:“我剛才在租船的時候,他們在問路!怎么樣?難道這兩個人是……”
  “還說不准!”袁菊辰說:“船租好了?”
  “租好了。”
  老馮于是把租船的經過說了一遍。潘氏母女這才知道下面的路改乘船了,原來袁菊辰早有打算,此去山西,舍陸乘舟,一來方便,二來也安全得多。
  潘氏母女听后心里很高興,特別開賞了老馮許多錢,對于前此負傷早已离開的兩個車把式,也只有由衷抱愧了。卻不意這個老馮,是個重義气漢子,除了先前講好的本資之外,其他一概不收,推讓半天,才收下了,言明作為前此受傷二人的賞金,這才告別而退。
  “這一趟要不是大家幫忙,我們母女簡直就別想動了。”潘夫人若有所思的眼睛盯向袁菊辰,徐徐地道:“菊辰,辛苦你了!”
  “袁大哥,我們下面的路怎么走呢?”
  洁姑娘清澈的眼睛在袁菊辰身上轉了一轉,卻像是架不住對方炯炯的眼神儿,略似羞澀地又把頭低了下來。
  “由拒水轉向淶河,直放淶源,出了長城不久就到山西的靈邱了。”
  袁菊辰說:“到了靈邱,与洪大人搭上了線,夫人与姑娘就用不著擔心了。”
  听見了“洪大人”這三個字,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了。
  “袁先生你也跟我們一塊到洪家吧!”彩蓮忽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卻是正說到了洁姑娘的心里,才低下的頭又緩緩抬了起來。
  袁菊辰微微一笑:“我就不便打攪了。”
  潘夫人說:“總要住些日子再說吧!”
  袁菊辰笑了一笑,沒有說話。洁姑娘卻別具慧心,看出了對方心里的涵意——分明是“婉拒”了。那一絲笑容里,又似蘊涵著一种不足道的苦澀,卻是神秘的,真個費人思忖。
  雖然彼此相識多年,談笑相知卻只是這兩天的事情,這個不輕易言笑、舉止有度的年輕人,其實有著深邃的內涵,更不是一個隨風擺動,沒有主見的人,卻是在和藹誠摯之后,有所執著。
  一霎間,洁姑娘眼里露出無比的傾慕,卻又似有些迷惘……對方這個人,其實深不可測,自己所知道了解他的,卻是這么的少……
  日上三竿,流金万道。
  一陣和風,從拒河水面上吹過來,飄送著淡淡的一抹蓮香。那一面舟舶窩聚之處,殘荷万株,混合著淤集不散的水面積物,已絲毫沒有美的感受,也只有偶爾吹襲的風,提醒著那一隅水面的夏日風光,畢竟蓮荷本身自愛——出污泥而不染,象征著濁世君子的自恃与不隨波浮沉——他也應有一种不取媚俗世的高風亮節……就像是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吧!
  袁菊辰自位子上站起來。
  正在打盹晒太陽的那只大黃狗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
  說時,他用手指了一下。前面下游河邊上,停著几只篷舟——其中之一,便是老馮雇好的此行座船。
  雖然不大,對于四人一狗來說,應是綽綽有余。
  行李家具,早已搬妥船上。人一上來,便即起航。
  水緩風和,麗日當空。招呼一聲,篷舟已即時前行。
蚱蜢舟

  風和日麗,水波不興。
  扯起了一面風帆,倚舵而坐,撐船的艄公老馬,至此才像是能喘上口气儿。
  由腰上拔出舊煙袋,打著火燃上了煙,深深地吸上那么一口,濃濃的白煙,就像是兩條小蛇,打他鼻孔里溜出來,一個勁儿地往高里爬,漸行漸淡,終至化為飛煙一片,完全看不見了……
  瞧瞧他那股勁儿:閉著眼、攏著眉……仿佛已到了忘我之境,快樂里揉和無限痛苦!過去的歲月,已付于流水,未來呢,又豈能盡如人意?苟能化為飛煙一縷,上升天庭,飄飄乎羽化而登仙,那滋味該多好!
  老艄公眯起一只眼,向天打量著,歪下來的草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邊臉;剩下來的那一半,黝黑、蒼勁,一眼即能看出,這是一張半生与湖海為伍打過交道的臉,卻是,那一道鮮紅略呈紫色的刀疤,迎著偏斜日頭,十分清晰。
  刀疤的一半,掩飾于密密濃濃的虯髯里,瞧著這片胡髭,和倚下來的長條個頭儿,猛然間提醒著你,對方曾經是條漢子,最起碼,也似有過強梁霸道的歲月,如今竟蕭條了。
  像是滔滔不絕的河水,后浪急催前浪,再強的人,即使你是當今頂天立地的英雄,在無情的歲月催逼之下,也自有“淚盡無語”的一天。
  人心世道,知足常樂。
  人若是不知足,也就不快樂了。
  老艄公其實并不老,頂多五十歲,一多半的頭發還是黑的,卻是那重重交疊的皺紋,看起來直覺地認為他已經老了。
  和風徐徐,引人入睡。
  潘夫人仰在椅子上已經睡著了。
  彩蓮為她蓋上一件衣裳,傍著長椅,自個儿也在打盹儿。
  洁姑娘手托香腮,染目于滔滔河水,這陣子倒不思困,卻似有永遠也想不完的心思,越想越煩,越煩越想……沒完沒了。
  像往常一樣,袁菊辰半斜著身子,伸著一雙長腿在晒著太陽。
  秋陽賽金,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那滋味真是有一番消受。大黃狗就趴在他跟前,一人一狗,都像是睡著了,模樣儿分外親切。
  翻過身子來,面向船尾。
  可就瞧見了身后的遠近來船,大大小小,總有十數艘之多——大肚子的雙桅貨船,輕巧單帆的“兩頭翹”,甚而小到不能再小的“蚱蜢舟”,一一畢陳眼底。
  說到“蚱蜢舟”,這小家伙顯然就在眼前不遠。
  ——或許是行得太疾了,浪花卷處,窄小的船身看來像是要由水上跳了起來。如此一來,可就難為了船上把舵打槳的兩個艄公。
  好精練的身手!
  船尾的一個,忽地搶步而前,“嗖”地縱身船頭,合二人之力,硬生生把揚起來的船頭給壓了下去,卻在船身平下的一霎,迅速地又回到了原來的船尾,前后兼及,縱退無跡,妙在來去進退,配合著船身的運行,時間不早不晚,動作不快不慢,真個恰到好處。
  操船的兩個艄公,顯然是此行道的頂尖老手,只可惜,一身能耐糟蹋了,不營水上生計的大船買賣,卻划著這樣的“小不點儿”,豈非是有些悖于情理?
  袁菊辰忽地翻身坐起。
  便在這一霎,触到對方之一仰起來的半邊臉,四只眼睛交接之下,對方忽地垂下了頭,長槳翻飛,小船很快地便擦了過去。
  袁菊辰确是眼睛夠尖,惊魂一瞥間已看出了個中端倪。
  他卻是不動聲色地又慢慢躺了下來。
  風帆飽引,船行順暢。
  午后“申”時左右,已接近“紫荊關”附近。
  但只見西岸峭壁如嶂,高插如云,寬闊的水面一下子卻變得窄細了,那一面起伏于高山峻岭間的巍峨長城,勾畫出此一脈的風光綺麗,江山如畫。
  潘夫人頭暈想嘔吐。袁菊辰乃傳話后首的艄公老徐,隨即把船攏向岸邊。
  岸石嶙峋,蘆花翻白,好一副深秋景況。
  小船靠岸,在一株枯柳上拴上了纜,三個女人乃陸續上岸。
  女人家瑣碎事多,袁菊辰亦不便插手,好在野處無人,石屏樹障,大可方便行事。
  一切料理完畢,潘夫人吩咐彩蓮在一片綠茵地上坐下歇息,取出食物干糧,隨即向彩蓮道:“去請袁先生過來。”
  袁先生不請自來。坐下道:“夫人覺得好些了?”潘夫人含笑道:“老了,經不住了,快坐下吃點東西吧!”
  洁姑娘隨即把備好的燒餅夾肉送過來。
  “大哥,還要走多久才到呀?”
  袁菊辰說:“晚上大概可以到王安吧!”
  他坐下來吃著燒餅,一面說:“如果夫人和姑娘不累,我打算連夜走下去,那么天一亮,就可到淶源,就与山西搭上界了!”
  洁姑娘大似意外道:“這么快?”
  潘夫人卻說:“這樣就好,早一天到早一天安心,到了山西跟洪大人取上聯絡就好了。”
  洁姑娘恨恨地道:“這些人真可惡,爹爹已經死了,對我們還放不過!”
  “小孩子家別胡說八道的……這不就好了嗎?”
  潘夫人眼睛看向袁菊辰說:“這個洪大人跟先夫過去最是要好!他們是同科進士,人既和藹,又義气,我看你不妨就留下來,我跟他說說,大小也能給你謀個差事……”
  洁姑娘放過眼神來,直向他睨著,多希望他能點頭答應,他卻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洁姑娘剛要說話,袁菊辰的眼睛,卻似忽有所見——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引住了。
  一艘小小的“蚱蜢舟”。
出劍

  蚱蜢小船,停泊在蘆花深處。雙方距离,僅在一箭之遙,設非是居高臨下,目光銳利,真還看它不清。
  袁菊辰卻清晰地看見了。
  更清晰的印象是,這艘小船先前并無所見,那么它應是才泊岸不久,無獨有偶地也來到這處風光明媚的中流野渡,卻是人同此心,巧得很。
  一霎間,袁菊辰臉上顯現出几許陰森,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緩緩向附近山岳、楓叢巡視。
  “大哥你發現了什么?”
  洁姑娘不覺有些警惕,開始有些不安。
  “沒有什么……”
  袁菊辰起身換了個位置,又坐下來。
  “對了!”他向著洁姑娘微微一笑:“早先搬箱時我發現姑娘還帶著一口古劍,能借我瞧瞧嗎?”
  潘夫人先就笑了,指了一下女儿:
  “那是她爹留下來的,我們家從她爺爺起,這是第三代了,就沒一個會使寶劍的,怎么,袁先生你還會武?是個行家?”
  “談不上行家,略通一二!”
  “唉呀……”潘夫人忽地睜大了眼睛。
  洁姑娘更似惊异不置,母女二人用著簡直難以置信的眼神儿向他瞧著,這當口,彩蓮早已跑回船上,用不了一會工夫,已把那一口置在布套里的長劍拿了過來。
  “既是這樣,倒真要請你看看。”
  一面說時,潘夫人轉手把劍遞到了他的手里。
  解套、取劍。
  好一口古劍。
  劍式修長,一色的青鯊魚皮鞘子,劍把子特長,倒是与袁菊辰的這雙大手很相稱,其上密密纏扎著金絲銀縷,卻已為人手磨蝕得快看不清楚了。
  這就說明了,這口劍當年的輝煌歲月——它是一把真正用來對敵的兵刃,而不只被人家收留供著,用以為傳家的古董。
  “可惜了這口好劍啦!”
  ——這可是袁菊辰心里的聲音。
  “都生銹了!”洁姑娘說:“你抽出來看看。”
  袁菊辰搖搖頭說:“那不是銹,是霉點儿!”
  他卻不急于去抽劍出鞘,一雙眼睛煞有介事地游轉于眼前山岭。
  “用石灰塊輕輕一抹就干淨了。”
  他的眼睛隨即移到了另一面。
  太陽的陰影在這一面构成了特殊的圓形,凸透玲瓏,無盡綿延。
  萎萎芳草,絨面子也似地舖陳地上,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只探出頭豎著長耳朵的野免。
  陰影映襯在黃草地上,形像似乎有些模糊,尤其是那一片搖動的楓叢,云也似的詭譎,搖搖顫顫晃動不已,像是包含著令人難以猜測的一個极大謎團。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一直都不曾离開過這片楓樹的投影。
  涼風習習,潘家母女這一路從來還沒有舒暢過,彩蓮站在潘夫人背后,有一下沒一下地為她拿捏著肩膀上的懶筋,母女主婢喁喁而談,淺淺而笑,歡洽的气氛,前所未見。
  一只野兔,忽然由草隙里探出了頭,立刻就吸住了大黃的注意,“呼”地站起來,箭也似地扑了過去。
  草叢里頓時引發了一場追逐之戰!
  便在這一霎,一條修長的人影,長空一縷煙般霍地拔了起來,緊接著飛星下墜般,直落而下。
  一起即落,勢若飛云一片。
  便是由那一片搖動的斜陽投影上看出了端倪。
  袁菊辰恰恰便于這一霎,拔出了手上長劍。
  旋身、揮劍。
  匹練般地划出了一道銀虹,“鏗鏘”一聲,迎著了來人的修長刀勢。
  “哎呀!”
  惊叫聲里,彩蓮拖著潘夫人,与扑上來的洁姑娘一并倒在地上。
  那一刀,原是直奔潘夫人頭上而來,袁菊辰卻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不緩不急,不偏不倚,恰巧在這一霎間轉身出劍。
  刀劍交碰的一瞬,空中來人忽地一折,彩云翻飛般已飄出丈許開外。
  殘陽斜照里,這個人身子真個鷹樣的靈巧,卻在翻身下落的一霎偏頭沉肩,“哧”地打出了暗器梭子鏢,直襲洁姑娘頂門。
  袁菊辰早就防著了對方有此一手,左掌乍翻,“呼”地劈出了一掌。
  梭子鏢歪了一歪,失之毫厘,謬之千里,便擦著洁姑娘肩頭打了過去。
  “好個小子……”
  出口是酸不溜丟的山西腔調,緊接著這人的腳下一蹬,浪卷礁崖般的一個倒翻,噗嚕嚕衣袂飄風聲里,已到了袁菊辰身邊。
  禿頂扁鼻,大三角眼,正是清晨豆坊所見的兩個土佬之一。
  日間水上一瞥,袁菊辰便已看出了蹊蹺,卻不料又在這里見到,這番邂逅,自非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內的魔爪子還真是多,當真的陰魂不散。
  眼前這個山西土佬,怎么看也不像是食祿皇差,不過手底下的功夫卻是不含糊,出刀之狠,身法之輕靈巧妙,皆屬一流境界。
  想是心忿袁菊辰的從中作梗,出手更見狠毒,恨不能一刀把對方劈作兩半。
死亡約會

  袁菊辰劍倚右臂。
  山西土佬的一刀,恰于這一霎劈臉直下——刀光一閃,有若一條銀線,劈空而至。
  所謂的“藏暉一線,如意布施”,山西人堪稱刀法嫻熟,是一個精于此道的高手。
  正因為如此,袁菊辰的精神才越加抖擻。
  隨著袁菊辰轉動的身軀,有臂長劍方自划出了半個圈子,山西人似已有所警,陡地面色一變,收刀即退,卻己是慢了一步。
  袁菊辰跨進的身勢,就像是一陣風。
  刀光劍影閃爍里,那人“哼”了一聲,拔身而起,人影翩躚里,已立身左面崖頭。
  “好小子……有你的!”
  以刀作杖,“叮”的一聲,點向石面,借以支持著搖搖欲墜的身子。
  一片殷紅顏色,打他肥大的褲胯間滲出來,點點滴滴,順襠直下。
  山西人硬是有股子狠勁儿,就是自恃不倒。
  卻于這一震,一條人影,于左面大楓樹上嘩啦現身而下,施展的是“海燕掠波”輕功絕技,起落之間已到了袁菊辰身后右側。
  黃臉高顴,白巾加額,一身藍布褲褂,正是豆坊初見二者之一。
  身勢乍臨,手底下嘩啦一聲,一把亮銀索子槍,抖了個筆直,二話不說,直向著袁菊辰眉心打來。
  軟兵刃能當刀劍施展,說明了來人的身手不凡。
  別瞧這兩個一副土佬的賣相,手底下卻各有千秋。
  后來的這一個,出手更狠,恨不能一家伙在對方身上留下個透明窟隆。
  卻是這個后生小子忒棘手了。
  劍勢回揚里,硬生生逼退了來人扑前的身子。
  沉肩、倒擰。
  躥出了一丈三四。
  第二次作勢,更欲前扑的一霎,崖頭上的山西人忽然出聲喝止。
  “藍老二,算了吧!”
  這聲呼喚,還真有用,后來的這個陡地聞聲而止,身勢微側,螺絲轉儿般一陣子打旋,已飛身直起,落在了崖上同伴身邊。
  “小伙子功夫不坏——我們兄弟今天算是栽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伙子,你報個万儿吧!”
  說話時,山西人一頭華發,刺猥似地直立而起,那一雙三角眼,精芒畢射,簡直恨不能一口把對方生吞下去。
  整個下半截身子,都讓血滲透了,他卻硬是直立不移,倒也是條漢子。
  袁菊辰略一遲疑,隨即報出了姓名。
  山西人重复念著“袁菊辰”三個字,字音卻似由牙縫里擠出來的。
  “這就對了……”山西人冷冷哼著:“西山鶴袁海天是你什么人?”
  袁菊辰猝然吃了一惊。
  “我看也像!”后來的藍老二冷森森說:“不用說,是你爺爺了,好小子,連你爺爺西山鶴在世的時候,對我們尚且禮讓三分,你這小子……”
  說話口音是濁音极重的“保定府”味儿,較諸前者的山西話,尤其刺耳。
  “好了!”山西人打斷了同伴的話,三角眼里迸著火星,陰森森地說道:“我們這個梁子算是結上啦,小子,你今天傷了我一劍!我一定要在你心上扎上三刀六個眼,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話聲一停,再也忍不住頹廢之勢,身子一軟,几欲不支地倒了下來,卻是藍老二橫臂一擋,緊急中攙住了他倒下的身子。
  藍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燈,像是喝風那般地呵呵笑著,一臉的陰狠殺气。
  “小子,咱們是死亡約會,不死不散,后會有期!”
  腳下一蹬,雙雙飛身而起。荒草里,連續几個起落,已是不見。
  直瞧著一雙土佬跑沒了影儿,再見蚱蜢小舟已解纜自离。
  好久、好久……袁菊辰才把手上長劍收入匣內。
  “袁大哥……”
  洁姑娘抖顫顫地搶步而前,臉上表情錯綜复雜,說不出是喜是悲,更多的卻是無限惊詫……
  潘夫人、彩蓮更像是三魂悠悠地由夢里醒轉,連惊帶嚇,早已熱淚汪汪。
  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向木訥少言,极具內涵的這個年輕人,竟然會有這么一身不可思議的高超武功?要不是他的侍衛身側,娘儿兩個豈能還有命在?絕處逢生,几疑身在夢中,真正說不出的悲喜交加。
  “孩子……你……你……”
  一言出口,潘夫人情不自禁,竟出聲痛哭起來。“雨過天晴,沒有事了!”袁菊辰頗似感慨地微微一笑,向岸邊打量一眼:“我們走吧!”
“十三把刀”

  扯起了風帆一面,老艄公倚舵而坐,再一次點火抽煙,像是有沉沉的心事,使得他很不開朗。
  透過噴出來的濃濃煙霧,他用半眯著的一雙眼睛,向著船頭上的一人一狗打量著。
  風緩水疾,舟行甚速。
  這一帶水道极窄,七扭八變,蜒婉如蛇。如此水勢,即使慣以駛舟的老手,也得十分仔細,一個不小心,撞上了岸邊礁石,保不住人舟俱碎,葬身魚腹。
  老艄公卻似胸有成竹,一點儿也不慌忙,胳肢窩夾著舵把子,憑恃著他特殊的熟練反應,不時地左右移動,即能化險為夷——他猶能處變不惊,忙里偷閒地抽上口煙,這般鎮定功夫,全在老到精深,卻是修來不易。
  閒來無事,袁菊辰把一口寶劍拿在手里玩著。
  他不只一次地拔劍出鞘,明晃晃的劍身,映以天光,燦若秋水,直似鏡子般的明亮,以之窺物,沿途景色,歷歷在眼,船上的一切,即為之畢陳眼底。
  由是,老艄公那一張生滿了胡子的長臉,在銀光顫動的劍身上,直似呼之欲出。
  ——那一面,大黃狗倚舷而臥,懶洋洋的顯得很不精神。
  一向在陸地上生活慣了,這是它有生以來第一次乘船,顯得毫無生气,看起來那樣子像是生病了。
  鏡身再轉——潘夫人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彩蓮睡著了。倒是洁姑娘一聲不吭地向水面上望著,一雙細長的眉毛,微微蹙著。
  她有太多的心事,未來的一切簡直無法揣測,悶沉沉地壓在心里,真叫人煩。
  偶爾轉過臉來,卻与袁菊辰的眼睛碰在了一塊儿,隨即報以靦腆的微微一笑。
  “你喜歡這把劍?”
  轉過身子來,抱著一雙膝頭,用敬慕的眼神向對方望著。由于方才的一番經歷,袁菊辰早已成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自是贏得了她衷心的敬佩。
  “是口好劍!”
  一面說,他已將長劍插落劍鞘。
  “只是現在還不能還給你們!”
  說時他輕輕一歎,深深体驗到自己的任重道遠,責任重大。
  “大哥……”
  洁姑娘似有所悟。
  袁菊辰緩緩又抽出了長劍,在眼下觀賞著。
  他的聲音忽然放大了:“剛才那兩個人,不是一般江湖人物,卻是大有來頭!”
  “是朝廷派來的?”
  “不是。”袁菊辰冷冷一笑:“雖不是朝廷派來的,卻也与他們沾了點邊儿,不用說,是他們用銀子請出來的,是兩個不折不扣的黑道殺手!”
  “啊……”洁姑娘嚇了一跳:“大哥,你以前見過他們?”
  “沒有,不過听說過。”
  袁菊辰聲音里透著冷:“在冀魯江湖黑道,有個買賣叫‘十三把刀’,剛才那兩個人,就是其中之二。”
  洁姑娘一惊道:“十三把刀?”
  語不惊人死不休,話聲傳處,老艄公的煙也不抽了。
  袁菊辰微微一笑:“十三把刀就是十三個人!專門打家劫舍,殺人滅口,無所不為的十三個人!”
  “他們……干什么要……”
  “我剛才已經說了。”袁菊辰說:“這十三個人一身厲害的功夫,武藝超群,多年以來在北几省,稱得上坏事干絕……倒是沒有料想到這一次竟然會听從權奸差遣,干起謀害忠良之后的黑心買賣來了……朝廷奸宦許以重酬,他們也就賣身投靠,真正不知廉恥!”
  船尾的老艄公忽然發出了一串咳嗽,大聲嚷道:“小姐扶好了手,下去了。”
  話聲方頓,船身猝然高高掠起,來了個疾行搶波,一下子直向半丈來深的河道下摔落下去。
  老艄公招呼是招呼了,卻是晚了一步。這一帶水流逆轉,起伏极大,行水駛船,全在机警老到,必要時的出聲招呼,應視為當然之事,老艄公如此歷練,竟然也有此疏忽。
  洁姑娘原來手抓篷索,急切間使勁一抓,整個身子貼在了帆柱子上,誠然是穩住了。
  可怜的是彩蓮,睡得正香,事發的一霎,簡直無從防范,一個咕嚕,直由椅子上滾了下來。
  ——卻是有惊無險。
  袁菊辰的一只腳,不緩不疾,忽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是輕輕一踏,便自定住不動。
  非僅此也,他還是手腳并用。
  腳下施展,手上更不閒著,卻似更要快上一籌,那一半持在手里的劍鞘,突地搭上了潘夫人膝頭。
  ——后者原在椅子上打盹,事發突然,保不住連人帶椅,一并翻落江心,卻是在袁菊辰妙手一搭之下,化險為夷。
  眼前一搭之力,看似輕巧,其實真力內注,以至于潘夫人連人帶椅看來固若盤石,直似釘在了船板之上,紋風不動。
  隨著怒濤的洶涌,“嘩啦”大響聲里,洒落下漫天的浪花,整個船身,都打得透濕。
  乍惊之下,恍若隔世。
  怒浪飛卷里,傳過來“大黃”的一聲哀鳴,誰也不曾留意到,那一條黃狗,竟然落在水里。
  “啊呀——”洁姑娘惊叫了一聲。
  叫聲未已,袁菊辰已自船上飛身而起,直向波浪洶涌的疾流間落身而下。
  一起即落,浪花飛濺里,有如巨鷹天降,只一下便操住了大黃的頸上項圈,“嘩啦”一聲,大片水花飛濺里,已落回船上。
  這一手輕功提縱功夫,全憑一气連施,极是難能,直把船上各人看得目瞪口呆。
獨腳龍王

  船身乍沉又浮,嘩啦啦濺飛起万點銀星。
  卻于這一霎,一條人影,陡地自船尾搶身而近,大吼一聲,手上長篙怒蛇般直向袁菊辰背心刺到。
  事發倉猝,簡直出人意料。
  怎么也不會想到,船上的老艄公,竟然野性大發,猝然間向袁菊辰施出殺手。
  雙方距离如此之近,那杆長篙足有丈許來長,一經抖出,即行臨近。
  偏偏袁菊辰周身是眼,卻在洁姑娘再次惊叫聲中“哧”地轉過身來。
  回身,現腕。“噗”地一把已攀住了尖銳雪亮的篙鋒,那樣子真險到极點,差在毫厘,即把他刺了個透心穿。
  老艄公這一篙勁力十足,趁虛而入,滿以為十拿九穩可以得手,卻料不到對方如此滑溜,回身一攢,力逾千斤。
  雙方力道俱稱巨大,一經會合連施之下,直把鵝卵粗細的一截篙身,咯吱吱變成了一面大弓也似。
  老艄公越是用力,越不能得逞,抖顫顫的長篙,眼看著即將折為兩截,對方長身少年卻似釘在泥地里的一截鋼樁,動也不動一下。
  “好個……小子……你……”
  一霎間,老艄公那一張漫長胡子臉,漲成了紫醬顏色,力道連施下,足下輕舟滴溜溜在水面上打轉不已,隔著一截長篙,雙方竟成了膠著狀態。
  “認栽了吧,從一上船,我就認識你了!”袁菊辰炯炯目神,眨也不眨直向著當前的艄公盯著:“你的那兩手,在我眼前耍不開。不用說跟剛才的兩個也是一路的吧?”
  老艄公嘿嘿連聲冷笑不已,頭上的一抹子頭發,刺猥似地直立著,圓睜著的一雙火眼,襯著瘦削的長臉,滿臉胡髭,真個“狼”樣的猙獰。
  “你……小子又算老几?”老艄公臉現青筋地道:“一個初出道的雛儿……不知天高地厚……你爺爺叫字號的時候,小子你還在穿開襠褲呢!乘早跳江吧,還能落下個全尸!”
  話可是說得夠損。
  一口豫西腔調,那么高瘦魁梧的身架子,較之袁菊辰可也并不含糊。
  船身在二人巨力踩踏之下,猶自在團團打轉,轉著轉著,可就碰著了左面插天石壁,“砰”地發出了一聲。
  卻在這一霎,那一杆堅逾精鋼的長篙,吃不住二人手上勁道,“卡嚓”折為兩截。
  把握著一瞬良机,老艄公狀似飛鷹地已掠身而起。
  “噗嚕嚕——”
  強大的衣袂蕩風聲里,老艄公手里的半截長篙“白蛇吐信”,嗖然作聲地已點向袁菊辰前胸。
  袁菊辰冷哼一聲,身子霍地向左一閃,右肩方沉,手上長劍作勢欲起的一霎,對方卻似已得了先机,不待招式用老,即行收招換式。
  一式“潛龍升天”,硬生生把前扑的身子拔起來一丈四五。
  好輕巧的身子。
  隨著老艄公下墜的身子,單足微曲,不偏不倚恰好地落在了帆桅頂尖。
  一陣子船身打顫,連帶著老艄公的身子也跟著滴溜溜連連打轉,卻是危而不墜,險中偏安,左舞右擺里顯示出一手“風擺殘荷”絕活儿。
  緊接著杆尖儿上的老艄公發出了沙啞的一聲狂笑:“這就難怪了,足下施展的是‘紫流江派’身法,西山老袁是你什么人?說出來咱們也攀個親家!”
  “那倒不必了。”
  袁菊辰隨手把半截斷篙丟向水里,卻把一口寒森森長劍抽出劍鞘。
  一霎間,他臉現殺机。
  對方這一式“潛龍升天”連帶著“風擺殘荷”身法,确已是爐火純青,陡然間使他記起了一個人來。
  正為如此,他也就越加的不敢大意。
  仰首當空,袁菊辰越見陰沉:“我這雙眼睛還沒有花,你們果然是一伙的,看起來,你們這十三把刀全出動了,獨腳龍王解七,我認識你了!下來吧!”
  “哈——”
  烏鴉樣的一聲怪笑,緊跟著眼前人影翩躚,解老七已經下來了,真個晴空飛羽,輕到無以复加。
  野渡無人,輕舟自橫。
  卻是那滔滔河水盡勢西流,日以繼夜,淘盡了千古歲月,多少人間豪杰?
  三個女人不用說,早已嚇得面無人色。
  倒是洁姑娘的一份小心,生怕船翻了,大家伙葬身魚腹,惊慌中不失鎮定,死抱著一截舵把子,任憑船身打轉,死也不松。
  她的一雙眼睛卻也沒有忘了,淚汪汪一個勁儿地直向袁菊辰瞅著。
  俱在不言中了。
  皇天有眼,神靈保佑……
水遁

  “打人一拳,防人一腳!”老艄公直視著對方,一雙眸子鷹樣的凌厲:“不錯,我就是解七,閻老大已叫你傷了,還有十二把刀,一個一個地打發吧!夠你忙的。”
  果然是解七。
  此人綽號“獨腳龍王”,卻非無因,一只右腿自幼即練有“鐵掃帚”的橫功,站起來一柱鋼樁,有“入地半尺,橫掃八樁”之能,斷斷非比等閒。
  在十三把刀里,他行“七”,外人即以解七稱之,以實力論,在十三把刀里,雖非個中翹楚,卻較為首的閻老大尤狠十分。
  “扑通!”拋下了手上斷篙,解七的一只右手直探向前胸腰側,“唰啦啦”耀眼生輝,一條“十二節亮銀軟鞭”,已撤在手上。
  “紫流江身法,已是江湖絕學,施出來叫俺姓解的也開開眼!”
  亮銀鞭“唰”地掄向左手,身子骨滴溜一轉,已到了右面船舷。
  夾著船艙,有一條小小過道。
  兩個人各踞一端,頗似狹道相逢。
  袁菊辰一聲不吭地向對方望著,像是蓄勢以待。他已設想出對方的狠毒居心,盡量思考著應對之策,以期出劍奏功。
  船身猶自在徐徐打轉,洁姑娘的一雙眼睛,已經完全被船上的兩個人所吸引,再也無能兼及其他。
  “獨腳龍王”解七忽然向前搶進了三步——也就止于此了——打對方袁菊辰那里傳過來一股寒森森的勁道,一時隔阻住他的去勢。
  解老七心里有數,愈是有功夫的人愈能体會,便是一种“練家子”所謂的“混元真气”,功夫的高下,其實不待真個刀劍來往,常常只是气机的一触,即能測知。
  除非是麻木不仁的白痴,解老七焉能心里沒數?但是鋼刀既出,實難入鞘。
  “嘿嘿……不含糊呀,小子!”
  嘴里盡管奚落,心里卻是有數——一個拾掇不下來,一世威風,即將要喪失在對方這個后生小子手里,更有甚者,一條老命,是否還能保住,可就大成問題。
  他焉能不格外小心!
  “唰啦啦!”
  亮銀鞭搭向左手胳膊,解七的身子忽地矮了下來——袁菊辰立時有所体會,敵人必將由上方趁虛而來,卻要防備著他的聲東擊西。
  一念方起,解七的身子,已似飛猿般凌空躍起。
  正如所料。
  亮銀鞭一溜銀光,連著他巨大的身子,一并投落直下,其勢巨大,有似泰山壓頂。
  袁菊辰陡地側身,轉過半面身子,掌中長劍銀芒乍吐,待將揮起的一霎,空中的解七,先已識透了玄机,按照他一貫的伎倆,弄險取胜。
  “呼”地就空一轉,快到极點已翻向袁菊辰左側,衣襟飛揚里,扇面儿般掄起了一片衣影。
  便在這一霎,手上的十二節亮銀鞭,“唰”地抖了個筆直,直認著對方咽喉扎了過來。
  有了前此的經驗,袁菊辰已把對方揣摸了個大概,這一手“聲東擊西”,其實已經算不上什么新花樣了。
  話說回來,解七眼前的弄險,可是透著古怪,虛中有實,實中有虛。
  無論如何,接下來的兵刃一擊,卻已說明了解七的技不得逞。
  長劍迎著了鞭梢,發出了其聲极是清越的一聲脆響——“叮!”解七的十二節亮銀軟鞭,已自高高蕩了起來。
  這個猝然的變化,顯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外。
  “啊一一”
  猛可里騰身即起——一招不逞,對于解七來說,已是黔驢技窮,直把他嚇得面色慘變,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欲逗留——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隨著他的身子在空中一個疾滾,一式“飛燕抄水”,直向著眼前疾流中栽了下去。
  卻是袁菊辰放他不過。
  一——片冷顫顫的劍光,几乎隨著對方的身子同時翻起,“嘶!”
  銀光乍閃,即化為一天血雨。
  這一劍雖不曾劈中解七身上要害,卻也較“要害”相差不多。
  隨著長劍划出的一片弧光,解老七的一條右腿,齊著膝蓋生生被斬落下來。
  “砰!”墜落船板。
  ——緊接著“扑通”一聲,水花四濺里,已吞沒了解七直栽而下的身子。
  江浪翻滾,隨即把他吞噬了,只留下滲有鮮紅血液的一片泡沫。
  真應了“獨腳龍王”這個綽號了。
  船身猶自在江上打轉。
  不用說,三個女人再一次嚇得呆住了。
  袁菊辰一劍得手,冷森森持劍而立,那一雙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直向眼前水面注視著。
  卻似有一道細細紋路一徑遠循而逝。
  “獨腳龍王”不愧是“獨腳龍王”。
  他竟然還沒有死。
  得饒人時且饒人,容他去吧!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