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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宴無好宴


  女飛衛也無法忍耐,冷冷地說:“少堡主真是鴻福齊天,迄今仍是叱吒風云的英雄人物。大駕光臨寒舍,災禍接踵而至,而少堡主毫無損傷。少堡主光臨五湖釣叟的家,五湖釣叟便上了賊船。你帶著我那孩子小云飛,他就落在走狗們的手中了。公孫少堡主,我那孩子呢?”
  公孫云長淡淡一笑,居然胜不改色:“韋伯母,行俠江湖,生命猶如風前之燭,任何人也無法保證一帆風順。行俠本來就是刀頭舔血的生涯,任何人也不能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更無法保證別人的生命安全。
  刀出鞘劍出匣,生死存亡各自認命,受不了的人就不要出來奢言行俠仗義。今郎不是我公孫云長邀請他出門闖道的,他落在走狗們手中,我只能說我抱歉,我和高姑娘都盡了力,現在仍然在盡力設法救他。”
  理直气壯,無懈可擊。
  女飛衛心理上已早有准備,因此并不怎么感到意外和激動,深深吸入一口气,壓下心中怒火:“我要知道出事的經過和詳情,因為所得的消息語焉不詳。”
  “這件事可否以后再讓公孫賢侄解說?”
  万家生佛苦笑道:“會期在即,咱們必須有所准備。据在下所知,拔山舉鼎發出了不少請帖,委實令人莫測高深。安老的態度,可能是明日正邪雙方注目的關鍵,道魔消長的砝碼移向任何一方,皆可造成嚴重的不平衡情勢。如不事先大家集思廣益策划應付大計,恐將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失。”
  “你們好好商量。”
  女飛衛离座:“老身去見見庄小哥。云翼,你也來。諸位,失陪了。”
  “姓庄的根本就是拔山翠鼎的好細,他還能說出什么好話來?”
  公孫云長說:“吳老伯來時,威靈仙的情婦銷魂菊還在他房中呢。”
  “公孫兄,銷魂菊既然在他房中,那他還能算是奸細嗎?”
  韋云翼沉靜地說:“該說是敵我分明,對不對?世間竟有這种愚笨的奸細,拔山舉鼎大概是白痴,才會這樣用人。家父在岳州還有一些朋友,消息的來源相當可靠,据說公孫兄曾經与武林凶魔快活刀,夜襲楓橋楊家,虎頭蛇尾不戰而走,此事當真?”
  公孫云長臉色一變,呆了一呆。
  “公孫兄居然能請得到快活刀聯手,果然神通廣大。”
  韋云翼繼續說:“但不知吳大叔是不是也和快活刀聯手?愿聞其詳。”
  “韋兄,在下已向吳老伯解釋過。”
  公孫云長為自己辯護:“在下与高姑娘,不幸落在快活刀一群怪人手中,被他們協迫前往楓橋楊家襲擊,決不是与他們聯手。高姑娘可以作證,她也是受害人。”
  “要是那些人再出面相助,公孫兄如何應付?”
  “各行其是,吳老伯自有主張。”
  女飛衛冷笑一聲,舉步便走。
  “吳叔。”
  韋云翼大聲向万家生佛說:“這個人靠不住,他的行徑舉動的确大反常了。正邪之爭,俠義道所爭的該是正名,邪道敗類主要在爭利。如果把宇內凶魔快活刀請來聯手,俠義道英雄還有什么好爭的?如何正名?名不正言不順,我們來做什么?”
  說完,冷笑一聲隨乃母出廳而去。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公孫云長身上。
  久久,一位中年人沉聲說:“公孫少堡主,令尊明天會前仍不能赶來,少堡主是代表令尊赴會呢?抑或是隨仕明兄聯袂前往?”
  “當然代表家父与會。”公孫云長肯定地說,心中恨极,把韋云翼恨得要死。
  “那就好,咱們就放心了。”
  中年人滿意地說,等于明白表示,不要公孫云長加入万家生佛這群俠義英雄的行列,不重視乾坤一劍的領導地位。
  怡平在房中獨酌,一壺酒几味干果,一面吃一面思量眼前情勢波詭云雨的變化。
  房門響起叩擊聲,他以為是店伙。
  “進來。”他信口說。
  門開處:他大感惊訝,赶忙离座迎出。
  “抱歉,小可以為是店伙,恕罪恕罪。”
  他讓在一旁:“衛伯母韋二哥,請進。”
  是女飛衛,臉色不太好看。
  韋云翼倒是臉上接著真誠的笑意。
  “怡平弟,是不是見外了?小可二字,大刺耳了吧?”
  韋云翼隨乃母入室,拍拍怡平的肩膀:“別生气,咱們好好談談。”
  女飛衛在家鄉并末見過十年后返鄉的怡平,平時就不太理會庄家的人,一直就保持冷傲的態度對待庄家的子侄,這時的態度也不例外。
  一進房,她便看到桌旁擱著的大紅請帖。
  “怡平,你也接到請帖?”
  她在桌旁坐下:“你打算去嗎?”
  “正在考慮。”
  他在韋云翼的下首落坐:“畢竟這是十分光彩的事。一個初出道的浪人,有幸獲得四霸天風云人物的邀請,是很難抗拒這种誘惑的。”
  “怡平弟,不要用江湖的四海口吻敷衍我。”
  韋云翼正色說:“咱們是鄰居,從小一塊儿長大,希望你能坦誠地答复我的問題。”
  “韋二哥,你問,能答的,我一定坦誠答复;不能答的,我會解釋。”
  “那天臨危援手,救了我全家的怪人,是你?”
  “是的。”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猜得不錯,你那一聲韋二哥,我就知道是你,是你跟蹤鬼丐那些人回鄉的?”
  “不,在此之前,我与走狗們沒有任何瓜葛,只是因為公孫云長光臨尊府之后,我才暗中留意發現警兆的。浪跡江湖十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從不多管閒事,絕不以行俠自命。鄢狗官派走狗們搜刮天下,利用流氓攀誣富豪大戶仕紳,從中刮骨吸髓,因此而破家的,不下千戶之多。
  我一個浪人,他即使把我放入榨坊,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些少油水他們還不屑一顧呢!因此我活得很好,我也不想管他們的閒事。
  這次要不是為了今妹令弟,我才懶得強出頭与他們作對,惹上了他們,對我有百害而無一利,何苦來哉?”
  “純純目下在何處?”
  女飛衛的口气柔和多了,大概是因為知道怡平是那天晚上救了她全家的人,感恩之心所使然吧。
  當然,她對怡平的好感,也在每見一次,增加一分。
  “在神簫客梁老前輩身邊。”
  “怡平,帶我去見她。”
  “伯母,很抱歉,伯母這時不能見她。
  “為什么?”
  “在小飛云出現之前——平安出現之前,伯母如果見她,她只有一條路好走。”
  “你是說……”
  “她會死。”
  “什么?”
  “小云飛逼她出來找公孫云長。她在伯母的心目中,受寵愛的程度,比小弟相差十万八千里,她在小云飛面前,毫無姐姐的尊嚴。
  她隨小云飛偷跑出來,找公孫云長提攜他們行俠江湖,無論如何她是姐姐,出了任何意外,都需要她負全責。伯母,還要見她嗎?”
  “問題總得解決呀,是不是?”
  “還不是時候,對不對?”
  “這……云飛被擄走之后,一直就沒有消息?”
  “有……”怡平將昨晚襲擊曾八爺家的經過說了。
  接著又道:“人魔鬼母也在為令郎盡力,盛情可感。至于到底是被何人所救走或擄走,就無從得悉了,反正明日之會,拔山舉鼎必定有所交代。
  小侄的要求是:昨晚的事情不要泄露口風,小侄冒充靈怪的事切不可張揚。再就是明日之會,除非能親見令郎現身,不然就不答應任何條件。”
  “那是當然。”
  “小侄將盡力為營求令郎而奔走”。
  “謝謝你,怡平。”
  女飛衛欣然地道謝:“賢侄,你認為明日之會,拔山舉鼎到底有何陰謀?”
  “這個……”
  “賢侄,我在誠心請教。”
  “拔山舉鼎的陰謀至為明顯,但內情很复雜。小侄從多方面推測,明日之會,拔山舉鼎恐怕……恐怕是他最難過的一天。”
  他淡淡一笑:“他的目的不但不能達到,甚至會聲威一落千丈。”
  “真的?賢侄,別賣關子。”
  “天机不可泄漏。”他神秘地一笑。
  “不能告訴我?”
  “不能。總之,諸位可以大膽赴會。”
  “這個……”
  “一定有惊無險。”他的語气极為肯定。
  “賢侄判斷得如此正确肯定?”
  “也許。”
  女飛衛注視著他,看到他充滿自信的神情,看到他充滿智慧的大眼中,閃耀的飛揚神采。
  “賢侄,是你控制的?”女飛衛有點醒悟。
  “不是,但是我造成的。”他用不容對方誤解的肯定語音說。
  “結果……”
  “拔山舉鼎注定了要失敗。小侄只耽心云飛小弟,別的事概不理會。”
  “不管結果如何。”女飛衛鄭重地說:“我都會謝謝你。賢侄,公孫云長為人如何?”
  “小侄起初估錯了他。”
  他審慎地說:“他為了正義而奔走呼號,畢竟年輕气盛,縱使有錯誤,也是值得原諒的。”
  “你估錯的是——”
  “他的真才實學。”
  “你的意思……”
  “小侄親見他在岳州表現得像是喪家之犬,被走狗們赶得上天無路,他連一個劍無情也克制不了,在天都羽士手下像是失魂。但小侄說他比他老爹乾坤一劍強一倍,伯母可肯相信嗎?”
  “這……”女飛衛真不肯相信。
  “不可能,是嗎?”
  他笑笑說:“伯母,純純一劍傷了大名鼎鼎的雙絕秀士周凱,雙絕秀士是周夫子的儿子,伯母也不相信嗎?”
  “我的天!”
  女飛衛拍拍自己的前額,“賢侄,听你這么一說,我可就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了。純純一劍傷了雙絕秀士?這……那是不可能的……”
  “一點都不錯,一劍,只有一劍。”
  他說:“要是伯母親眼看到雙絕秀士那又羞又憤、急急逃走的表情,就不會不信了;乾坤一劍不見得能胜得了快活刀,而公孫云長在五十招內可以殺死快活刀;真正的快活刀。”
  “賢侄有何根据?”
  “他們交過手。”
  “咦!這……公孫云長說他是被迫……”
  “這也是實情。快活刀人多勢眾,每個人都出類拔萃。至于內情如何,小侄就不得而知了。伯母,韋二哥,今天我們談話的內容,請不要透露,好嗎?”
  “我答應你。”
  女飛衛說:“請轉告純純,我原諒她。我錯了,小云飛是我寵坏他的。”
  當女飛衛母子倆离開怡平的客房時,他們像是換了一個人,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次日一早,府城至楓橋鎮的大道上,武林人物絡繹于途。
  直至已牌將逝,抗邪的主將乾坤一劍仍不見蹤影。
  最感困惑的是高嫣蘭。
  她清楚地記得,當她在最困難最危險的逃亡期間,公孫云長曾經告訴她,接應的人不久便可赶來。可是,來的只是万家生佛一群俠義英雄,還有南衡居士率領的湘南群豪,而沒有一個是公孫云長的人。
  她必須隨公孫云長單刀赴會;因為南衡居士拒絕公孫云長同行。
  她想提出疑問,卻又不好啟齒。
  怡平失了蹤,他沒去參加盛會。
  近午時分,楓橋楊家大開庄門。
  來的人真不少,除了万家生佛与南衡居士兩群人之外,還有湖寇洞庭王派來的十二余名代表;本地知名的江湖名人;官府的捕房班頭。
  大廳廣闊,加上兩廂和兩廊,筵開二十桌,熱鬧自在意中。
  分座也經過安排,壁壘分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廳上首兩桌十六個人。
  這十六個人几乎是相同的打扮:黑勁裝、黑色英雄巾,大熱天,外面裹著一件長及腳底的黑綢披風。年紀最大的已是古稀開外,最年輕的也有半百出頭。
  主人一席有八個人,高大魁偉,相貌威猛的大總管拔山舉鼎皇甫俊,這位江湖四霸天人才出眾,果然气概非凡。
  除外是周、鄭兩夫子,外總管摘星換斗羅天中,內總管八表潛龍張均,九幽客呂杰,火星君杜毅,魔手無常郝劍英。
  另一桌全是老道,最受注目的兩個是威靈仙玄同、天都羽士大法師。
  威靈仙是兩僧一道三護法的一道,已修至地行仙境界的可怕邪魔,身材瘦削,三角眼留三綹須,真有點仙風道骨的神仙气概。
  盡管有些人過去是生死對頭,今日同堂把盞言歡不傷大雅?武林人就有這种把盞言歡,隨即拔劍生死相決的气度与襟怀。
  酒已過了三巡,主人鼓掌三下。
  會廳一靜,所有的目光全向堂下集中。
  堂下設了一張舖了紅氈的長案,八名青衣人抬出一只鏤花大銅箱,有三把大將軍鎖。
  箱放上長案,八名青衣人左右分立,神色肅穆寶相庄嚴,一看就知是訓練有素的特殊人物。
  “諸位朋友!”
  拔山舉鼎站起朗聲說:“承蒙諸位撥冗賞光,皇甫俊深感盛情,极感榮幸。過去兩三年來,盡管彼此為名枷利鎖所阻,各為其主极不相容,但今日諸位名宿高手濟濟一堂,不可否認地算得上武林盛會。
  皇甫俊專城將諸位請來,一方面是過去有許多地方有得罪,乘此机會向諸位陪不是。另一方面是讓諸位了解在下的處境,彼此了解,就可以免去不少誤會,最后是希望諸位能化解彼此之間的過節。紅花白藕青蓮葉,說起來武林朋友是一家,彼此了解之后,必能避免自相殘殺的不幸事故。
  現在,在下先為諸位引見一位前輩高人。也許,諸位之中有人認識這位武林老前輩。不認識的,也該听說過這位老前輩的大名。”
  說完,向上首兩桌的那位黑衣老人含笑抬手示意。黑衣老人冷然徐徐站起,冷冷一笑額首打招呼。
  “一代宗師,鷹揚門祖師爺,幕阜山回鷹谷,五岳神犀劉老前輩。”拔山舉鼎的嗓門大得很。
  立即引起一陣騷動,嗡嗡之聲不絕于耳。
  万家生佛一群人大吃一惊,人人變色。
  南衡居士一群人也心惊膽跳,暗暗叫苦。
  五岳神犀掀開披風,露出里面的勁裝,右襟上繡了一頭絲線繡的飛鷹圖案。由于絲線閃閃發光,因此雖是黑衣,仍可看清更黑更亮的黑飛鷹圖案。
  其他十五個人也同時站起,同時掀開披風,現出黑勁裝襟上的黑飛鷹圖案。
  “鄢大人以重金禮聘劉老前輩為客鯽,鷹揚門正式重開山門。”
  拔山舉鼎的口气充滿得意的說:“為了恭賀鷹揚門重開山門,在下備有一份厚禮,以為慶祝。”
  八名青衣人開始啟鎖,三把鎖匙分別開三把鎖。
  “十二色禮物,价值連城。”
  拔山舉鼎向堂下伸手示意:“僅一具黑玉飛鷹,就值紋銀一万二千兩。高一尺二寸,翼展相等,請看……”
  箱子打開了,所有的目光全向箱內集中。
  “咦……”至少也有一百個人同聲惊呼。
  “怎么?”拔山舉鼎發瘋似的狂叫!
  “這是什么玩笑?”五岳神犀刺耳的怪聲,壓下了喧嘩的語音。
  “這是怎么一回事?”周夫子駭然惊叫!
  女飛衛用肘碰碰南衡居士的手臂,淡淡一笑。
  韋云翼張口結舌,呼出一口長气。
  箱內哪有什么价值連城的十二色珍寶?
  哪有什么值一万二千兩紋銀的黑玉飛鷹?
  一堆陶俑,一堆陪葬用的陶俑。
  一塊白布,上面寫了龍飛鳳舞、气勢渾雄、大有徑尺的四個大字:大吉大利。
  對拔山舉鼎來說,一點也不吉利。
  “砰”一聲大震,乒乓乒乓一陣碎瓷響,五岳神犀一腳將食桌踢翻了。
  “皇甫俊!”
  五岳神犀的語音像打雷:“你給我記住,牢牢的記住:你必須時時刻刻提防著十只鷹。”
  “老前輩……”拔山舉鼎失魂似的哀叫。
  五岳神犀大踏步走了,十五個子弟也憤怒地舉步。
  拔山舉鼎一腳將食桌踢翻,發狂般厲叫:“給我查!查!
  查出這個賊來,我要剝他的皮,吃他的肉!散席,送客!送……客……”
  最后兩個字簡直像是哀號,瘋子似的奔入內堂,丟下所有的人不管了。
  “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在我的嚴密保護下將珍寶調包。”
  周夫子聲如狼嗥:“不,決不是在岳州丟失的,不是的……”
  “周夫子!”
  一名穿道裝的老道說:“在岳州的明器店里,你可以買到千百個這种陶俑。”
  老道替喪家做法事,當然知道在何處可以買到這种陪葬的陶俑。
  “赶快派人到明器店去查,查!”周夫子大叫。
  主人已經走了,賓客們也識趣地溜之大吉。
  万家生佛不得不走,已沒有交涉的對象。看來,許州三杰的死活,全在于他是否肯放手興師問罪了。
  南衡也不得不走,愛子的生死仍得令他懸心啦!
  回到客店,女飛衛与韋云翼失望了:庄怡平已經在片刻前退了房間,不知去向。
  高嫣蘭也隨公孫云長走了,急急忙忙雇了船离開岳州,脫出是非場。
  楓橋楊家戒備森嚴,任何人皆不許出入。
  万家生佛与南衡居士堅決要求与拔山舉鼎見面,但皆被擋在門外。除了大舉進攻,誰也休想進去。
  院門外有巡捕把守,想落案的人才敢上門叫陣。而這些俠義英雄們,卻沒有人肯落案。
  走狗們終于在一家明器店中,查出多日之前,曾經有一個苦老頭買走了一批陶俑。沒錯,走狗們持往查問的陶俑,正是這家明器店賣出的。
  一個苦老頭,如何去查?岳州起碼有十万個苦老頭。
  長塘舖,只是一座大道旁,只有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貧窮、落后、髒亂,都是些只靠少數田地養家的貧農,有二十畝田的已算是富戶了。
  人丁增加的速度惊人,有百畝良田的人,要不了三代,子孫們全成了貧戶,每個子孫分不到十畝田,怎得不貧?
  鷹揚門三十余位仁兄,就住在唯一像樣的祠堂內,長塘舖是一姓村,所以有祠堂。
  祠堂只有四名黑衣人留守,門外只有一個人坐在階上看門,閒得無聊倚在柱子下打磕睡。
  祠堂在村北,面對著村中心的小巷。
  一位青衣大漢施施然踱著方步,沿小巷向祠堂走,踏入祠堂前的村民活動廣場。
  看門的人已經醒了,正半睜著眼睛裝睡,暗中留意大漢的一舉一動。
  青衣人不是本村人,背著手像游山玩水,徐徐接近調堂,最后站在階下,頗饒興趣地打量閉上的三座祠堂門,門上的彩繪神像已剝落得需要重繪了。
  “你干什么?”看門的人忍不住坐正身軀,以不耐煩的口吻問。
  “哦!你醒了?”青衣大漢答非所問。
  “我問你干什么?”看門人不悅地提高聲音。
  “在等。”
  “等,等什么?”
  “等地上跑的,天上飛的。”
  “去你的!見鬼。”
  看門人大不耐煩:“去去去!滾到一邊去!”
  “喲!火气那么大,吃錯了藥嗎?”
  青衣大漢笑嘻嘻毫不激動,說:“我說等地上跑的,等天上飛的沒錯呀,干嘛大惊小怪?”
  “你他娘的語無倫次,所有的披毛帶角玩意都在地上跑,所有的扁毛畜牲都在天上飛,等什么?”
  “對,你說得對极了。”
  青衣大漢有意在拖時間,在一旁坐下:“還有人,人也在地上跑虫蟻也在地上跑,不說明白,難怪你糊涂。喂!老兄貴姓呀?”
  “你管我姓什么?”看門人重新往柱上靠。
  “你老兄一定吃錯藥。”
  “你給我滾開!”
  “好好好,滾開就滾開。”
  青衣大漢站起,自言自語:“午時快過了,也該來了。”
  “什么該來了?”看門人耳朵尖,听清了每一個字。
  “所等的東西呀!”
  “天上飛的,地下跑的?”
  “對,對极了。”
  “他娘的!你不像開玩笑。”
  “廢話!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好,不開玩笑,地上跑的什么?”
  “牛。”
  “牛?”
  “犀牛。”
  “什么?”看門人警覺地再次坐正身軀。
  “天上飛的,是鷹,十只鷹。”
  “該死的!原來你……”
  “你瞧,這不是來了嗎?”青衣大漢用手向前面村中心一指。
  二十余個人,正大踏步而來。
  走在前面的五岳神犀像個付不到債的債主,臉色難看已极,腳下沉重,似乎要將气發在腳下,而不是往上沖。
  看門人一蹦而起,匆匆推開祠堂的中門,似乎忘了青衣大漢,忘了犀牛和十只鷹。
  踏入廣場,五岳神犀身后有几個人,不約而同咦了一聲,看清了青衣大漢的臉貌。
  “算算諸位也該回來了。”青衣大漢說。
  五岳神犀已听自己的人所發感到惊訝的聲音,炯炯鷹日凌厲地盯著青衣大漢,一面大踏步接近,一面用凶狠的聲音問:“干什么的?什么人?”
  “你們有人認識我。”青衣大漢嘻皮笑臉往人群中間一指。
  “祖師爺,他就是庄治平。”一名二十歲左右的人說。
  五岳神犀在階下停步,凶狠地、警覺地死瞪著這位二十歲的年輕人。
  “對,在下就是庄怡平。”
  怡平仍然嘻皮笑臉:“你們派了四個人,住在庄某的鄰房,一方面監視庄某的舉動,一方面偵查前來岳州的各路群雄,到底有些什么人物,所以該認識我。”
  “拔山舉鼎的人,說你很了不起,很可怕,也非常討厭。”
  五岳神犀不住獰笑,說:“老夫以為你是什么天王菩薩,長了三頭六臂呢!原來是這么一個毛孩子。”
  “呵呵!不要羡慕我,你也曾年輕,你也曾經是毛孩子,我所經過的、所有的,你都曾經有過。”
  怡平的神色輕松之至:“倒是你,我不但羡慕,而且妒嫉。人生七十古來稀,你已經八十出頭了。你享受過人生,你曾經得到你應該得到的。這世間,有三分之二的人,沒白頭就進了墳墓。有些人只能活几天,甚至只活一天半天。老前輩,你還向這世間要什么?”
  “咦!你小子……”
  “有道理,是不是?這山望到那山高,人的欲望永遠不會覺得滿足。叫化子想做富豪;富豪想當大官;大官想當皇帝;皇帝想成仙。所以說:欲望難填。”
  “你到底想說些什么?”
  “想說些你不想听的。你派了四個人監視我,准備一旦時机到來,擒住我交給拔山舉鼎,沒錯吧?”
  “不錯,老夫有此打算?”
  “時机沒把握住,失望嗎?”
  “有一點。”
  “很好,你現在可以擒我了。”
  “你說的,時机沒把握住,所以,老夫不打算捉你了。你走吧!”
  “請鬼容易送鬼難,老前輩。”
  “什么?你小子……”
  “我孤魂野鬼是不好打發的。你曾經派了四個人監視我,准備捉我獻功立威,所以,我有權以牙還牙。”怡平收斂了笑容,認真了。
  “你要以牙還牙報复?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五岳神犀快冒火了。
  “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我要以牙還牙。所以,我要那四個監視我的人中的一個。”
  他向遠跟在最后面的喬遠一指:“他,看他愣頭愣腦,好在健壯結實,樣子老實,倒是一個好跟班好隨從,我要他。”
  “可惡!”
  五岳神犀怒不可遏:“謝南,這小棍球指名要你的隨從,你還不把他斃了?”
  謝南,十只鷹的一只,游鷹謝南,十大弟子的老三,五十年紀依然矯捷得像二十歲的年輕人,就這么一彈腿,就到了怡平的面前。“你該死!”游鷹謝南陰森森吐出三個字。
  “第一只鷹。”
  怡平大聲說,徐徐后退:“謝南,你將是一只死鷹……”
  游鷹謝南憤怒地沖進,伸手便抓。鷹爪功,鷹揚門傲視武林的絕技,抓石成粉的可怕爪功。
  怡平不退反進,恍若電光一閃,貼身了。
  与會爪功的人交手,貼身列為大忌,必須避免与對方的手爪接触。
  能看清變化的人不多,連五岳神犀也沒看清。
  一聲狂叫,游鷹真像一只鷹,張手張腳飛騰而起,飛出三丈外,飛上了門階,砰一聲大震,重重地撞在門柱上,反彈倒地叫號掙扎,起不來了,整條右臂軟綿綿地,筋骨似乎全松啦!
  “來,第二只鷹。”怡平招手叫。
  所有的人臉色大變,五岳神犀呆了一呆。
  扑上的不是第二只鷹,而是來了三只鷹,三只鷹同時縱出六只巨爪齊伸。
  怡平一聲長笑,身形倒飛,一鶴沖霄扶搖直上,登上了祠堂的瓦面。
  “咱們有的是時間。”
  他在上面大叫:“你們不會永遠走在一起倚多為胜。惹上了我孤魂野鬼,我給你們沒完沒了。三天五天,三年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我孤魂野鬼不全斃了你們,絕不罷手。老犀牛,你赶快逃,逃返回鷹谷。沿途你的人千万不要落單,睡覺時三十個人抱在一起睡,回到回鷹谷,剩下的大概沒有几個了,回谷之后不但不是平安的開始,而是災難的開始,放火、下毒、暗殺、放箭,回鷹谷就是血腥屠場。拔山舉鼎上百名高手,也奈何不了我庄怡平,你們,哼!算什么東西?”
  他在屋頂呱呱叫,五岳神犀在下面不動聲色調兵遣將,片刻間便完成大包圍,三十几個人把祠堂圍住了。
  “上去赶他下來。”五岳神犀終于下令發動攻擊了。
  兩只鷹向上飛,輕靈美妙而且快速絕倫。
  “看我彎弓射大雕!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怡平的雙手做出挽弓射箭的功架,手中當然沒有弓也沒有箭,而是滿天花雨洒金錢,百文制錢呼嘯、飛旋、折舞……有如暴雨打殘花。
  兩只鷹揮舞披風護身,也運功硬擋。制錢擊破披風的裂帛響刺耳惊心,擊中肉体反彈時的厲嘯,令人聞之心向下沉。
  “砰!”
  一只鷹像折翅的雁,重重地掉落。
  然后另一只鷹,也惊叫著往下掉。
  又飛起三只鷹,從三方躍登。
  “哈哈哈哈……”
  狂笑聲震耳,怡平突然飛躍而起,從三只鷹合聚的空隙中飛越屋脊,再兩躍身形突然破空而飛,遠出四丈外,飛越下面祠堂左側的通道,也飛越下面把守的兩個人頭頂上空,登上鄰屋的瓦面。再雙手一振,上了屋脊。
  “咦!他真的會飛!”攔截落空的三只鷹同聲惊呼,臉色大變。
  鷹揚門,意思是四海鷹揚,揚威天下。當然,輕功也是超塵拔俗傲視武林;尤其是利用披風半空中半途折向,与順風滑翔絕技,更是獨步武林。
  可是,他們看到了更神乎其技的輕功;不利用披風或任何物体助勢的輕功。
  “在下還沒吃午飯。”
  怡平站在屋脊叫:“等會儿再來,你們必須時時刻刻好好提防,回頭見。”
  五岳神犀冷靜下來了,看到怡平那惊人的絕世輕功,知道碰上了真正的可怕勁敵。
  同時,十大弟子的气功已臻化境,普通的刀槍暗器,根本就難傷毫發。可是,人家一把勁道分散的飛錢,就把兩只鷹射下來了。
  “等一等!”
  五岳神犀大叫,并不因一而再受到挫折而憤怒得失去理智,老年人的修養畢竟到家。
  “等什么?在下肚子餓了呢。”他拍拍自己的肚皮。
  “你陪老夫拼三招,你可以選兵刃。”
  五岳神犀說:“接得下,你把人帶走;接不下,你死。”
  “有何不可?”他往下跳。
  他居然不怕對方下令圍攻,毫無顧忌地往下跳,直赴祠堂前廣場。
  “你小子真不錯,膽气与見識超人一等。”
  五岳神犀居然笑了:“你以為你可以接得住老夫三招?”
  “不接也得接,老前輩。”
  他笑笑說:“因為我必須要那個人。”
  “他對你那么重要嗎?你認識他?”
  “不認識。”
  他搖頭說:“但他是我朋友的愛侶,我答應朋友的請求,將他送回去。交朋友不能無信,我只好盡力而為,跳火坑我也干。”
  “你這小子蠻可愛的。”
  五岳神犀气全消了:“把人帶走,滾!”
  “是,謝謝。”他怪腔怪調做鬼臉,抱拳施禮。
  橋頭的小亭中,三個人目迎怡平帶著喬遠過橋。
  第一個奔出亭的是江南妖姬,但奔出路中便站住了,她覺得腿好軟好軟,邁步好艱難。
  怡平讓至橋側,不走了。
  喬遠急步過橋,也突然站住了。
  就這樣,一男一女相距十余步,相對凝望,久久,久久,似乎時光已經停住了。
  “迎春……”喬遠終于感情地嘎聲低喚。
  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伸出顫抖的雙手,同時向對方奔去,同時投入對方的怀抱,擁得緊緊地,似乎怕對方突然從怀中飛走。
  “喬遠……”江南妖姬痴迷地,淚下如雨地喃喃呼喚,聲音抖動得走了樣。
  “原諒我,迎春,我是不得已。”
  喬遠顫聲說,淚水挂下涼涼的臉頰:“如果我不硬下心腸赶你走,他們會毫不遲疑地殺死你,殺死我。天下間,能与他們抗衡的人沒有几個。我……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我無法保護你,我好害怕……”
  “我明白,喬遠……”
  江南妖姬哭著說:“所以我要回來,庄兄弟鼓動我回來。我終于等到你了,我們不是在作夢,不是嗎?哦!喬遠,喬遠……今生今世我們再也不要分离。”
  “是的,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哦!我們忘了庄兄弟……咦!他呢?庄兄弟……”江南妖姬發狂般尖叫。
  橋上沒有人,小亭里也沒有人,大道空蕩蕩,人早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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