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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箭短針


  這里,正是她要來的地方。
  楊敏住在這里,住處已被四海牛郎所控制,人多人強,狗多咬死狼;楊敏的武功深不可測,但雙拳難敵四手。
  她得設法示警,對面客房只隔了一座小院子,示警該無困難,難在她動彈不得。
  “半點不假。”四海牛郎得意地說:“必要時,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我宁可死。”她厲叫。
  “你死不死無關宏旨,只要你的身軀在我手中,他必定肯接受我的擺布。因為他多次幫助你,必定對你有情,他這种人,會為情甘愿赴湯蹈火的。”
  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但這次脈動与上次迥然不同,毫無恐懼感,卻是体溫增加。
  因恐懼而產生的猛烈心跳,只會令人產生寒冷感;為動情而產生的快速脈動,卻是溫暖甚至灼熱的感覺。
  楊敏會為她赴湯蹈火嗎?她衷心希望是真的。
  可是,她卻希望楊敏已經動身北上了,寡不敵眾,她宁可死,也不愿楊敏被這些人殺死化骨揚灰。
  “我只正式和他見過一次面,他會為情赴湯蹈火?可惜他對我沒有情,決不會為我而赴湯蹈火。”她有點沮喪,楊敏不可能對她生情,無可置疑。
  情只是她單方面的希求,楊敏的眼中,看不出絲毫對她發生好感的征候,情從何處衍生?
  “你等著瞧,不久便可分曉。”四海牛郎得意洋洋向她走近:“你很美很艷,含苞待放國色天香。英雄無不好色,所以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也不例外;那混蛋更不可能例外,所以,我贏定了。”
  “你在打如意算盤,一廂情愿的想法相當危險……”
  四海牛郎一把揪住她的領襟拉起,臉上的獰笑像逮住小羊的狼。
  “小女人,你還不明白嗎?”四海牛郎的口水,直向她的臉上噴:“我的八金剛……七金剛,十大將的六將,武功超拔的八親隨,皆已先后到達,這里已完成包圍,鳥也飛不出這座院子,他死定了,你必須信任我。”
  “我為何要信任你?”她無法掙扎,心中恨极。
  “因為你即將是我的女人,做我的親隨。”四海牛郎的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拍打撫摸她的臉頰獰笑:“所以,你必須絕對忠誠地信任我。我是牛郎,你是織女,天生就是我的女人……”
  “放手!你這畜生……”她尖叫。
  “你還敢撒野?”
  “你……”
  “哼!大概你還沒正式成為我的女人,所以膽敢撒野及反抗,語出不遜。好,發動期還有一個更次,五更初發動,有的是時間。長夜漫漫,我不想錯過這大好良宵,我是已渡過鵲橋的牛郎。”
  “不,……你……”她尖叫,全力掙扎。
  四海牛郎已將她按倒在床上,手腳并用,壓住了她的手腳。
  其實,她那點點輕微的掙扎力道,根本不需壓制,四海牛郎只是用身軀壓住她,享受她,從中獲得快感而已,与她的掙扎反抗無關。
  她急得要上吊,可惜無處可吊。
  四海牛郎沉重的身軀,在上面壓住她的嬌小身子,一手抓住她高聳的右乳,右手抓住了她的領襟,火熱的嘴唇,吻上了她嬌嫩的頸脖,一股可怕的男性怪味惹得她發昏。
  “天……殺的……”她尖叫、掙扎,手動腳踹,作絕望的反抗,力造微乎其微,毫無功效。
  “叭叭!”四海牛郎挺起上身,給了她兩耳光。
  “你這种受苦受難的鬼樣子,我看了十分愉快。”
  四海牛郎的話,嚇得她發抖。
  “我是英雄,不喜歡乖順小綿羊的無趣女人,所以我那兩位女隨從,能長久獲得我的鐘愛。你,比她們更夠味。叫,大聲叫……”
  “嗤”一聲裂帛響,她緊裹著矯軀的夜行農,左襟被撕開了,里面水粉色的繡花胸圍子外露,發育均勻的酥胸玉乳隱約可見。
  這一進客院是上房區,面積廣闊,晚上旅客不多,赶夜路的旅客天沒黑就走了,空了的客房甚多。
  她有气無力,尖叫的聲音并不大,門窗緊閉密不透風,即使她叫破了喉嚨,也惊動不了沉睡的旅客。
  “我……我會……會記住你……你的嘴……臉……”她突然放棄徒勞的掙扎,不再尖叫咒罵,惊怖的神情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陰森的冷漠。
  她是女強人,有勇气接受万分慘痛的命運擺布,內心燃燒著怨毒的火焰,把仇恨在心底深埋。
  “嗤”一聲響,右襟又被撕開了。
  “對,你會記得的,而且記憶鮮明,永遠記得我這張貌如潘安子都,文武雙全的英雄霸主嘴臉。”
  四海牛郎低下頭,隔著胸圍子一口咬住她的右乳峰,抿了几下再抬頭:“跟著我,你會死心塌地愛我戀我……”
  手拉住她的胸圍子的右系帶,只要一拉便斷,她的酥胸玉乳便會暴露在眼下。
  “他娘的!你這鬼樣子,像個英雄霸主嗎?你真會自吹自擂呢!惡心!”
  房內突然多了另一人的聲音:“牛郎織女一年一度七夕渡鵲橋相會團聚,會是這鬼樣子強暴打鬧度良宵嗎?真是見了鬼啦!”
  四海牛郎惊得跳下床,不自主地拉斷了胸圍子系帶,酥胸玉乳突然解放,呈現在燈光下。
  她身材均勻,發育良好,雖然是平躺在床上,仍然展現优美的動人曲線,足以令男人心蕩神搖。
  四海牛郎像瘋虎,沖上虛空一拳遙攻,相距丈余,拳一出立即傳出懾人心魄的風雷聲,室內的气流,出現激蕩的异象。
  傳說中的少林絕技,苦練半甲子方能有成的羅漢拳“隔山打牛”,就是這种現象,拳勁真可將丈外的人虛空打飛,骨碎肉爛。
  門是開著的,地下有斷了的門閂。
  楊敏先前一面說話,一面向前徐徐邁步。
  拳勁脫体,以無形的狂猛勁道,破空形成柱狀的力場,凶猛地向前撞擊,一發即至,速度惊人,似乎拳一攻出,暗勁已遠及文外了。
  拳攻出,楊敏恰好側邁一步,身形半扭轉,拳勁恰好擦胸掠過,砰然一聲大震,牆壁像受到地震影響,發生撼動現象,門村搖搖格格作響。
  快,學拳千招,不如一快,一眨眼,楊敏便切入近身,四海牛郎的拳還沒收回呢!
  “去你娘的爛破拳!”楊敏沉叱,叨住四海牛郎的右脫脈,扭身信手借力便摔,“帶馬歸槽”運用得极為圓熟老到。
  四海牛郎馬步一虛,發狂似的飛沖。
  房門是開著的,真像一頭莽牛沖出房,沖過走廊,沖斷廊欄,沖入院子几乎摔倒。
  “我帶你走。”楊敏到了床口,匆匆替她用破襟掩住酥胸,輕靈地背起她,“砰”一聲大震,撞破了窗戶,跳出窗鑽入屋角,逃之夭夭。
  救人第一,不妨示弱遁走。
  人聲暴起,包圍楊敏客房的人,紛紛現身向這一面沖來,人數真有二十人之多,像一群爭食的餓狼。
  這是普通民宅的小房間,除了一張破床,空無一物,霉气甚重,一看便知是無人管理的空宅。
  窗台擱了一支蜡燭,光度有限。
  穴道已解,神針織女默默地用衣帶連結破衣襟,掩蓋住胸部的尷尬,臉色顯得可怕,与往昔明艷照人的神情迥然不同。
  “你沒哭哭啼啼,反而令人感到不安。”面向門外站立的楊敏,劍眉攢得緊緊地:“你天性靈慧刁鑽,改變性情不是好現象,受到委屈……”
  “沒有什么委屈可說啦!”她一面束襟一面說:“更沒有哭哭啼啼的必要。我立志做武林女杰,當然知道所要面對的凶險,如果沒有承受痛苦打擊的動理准備,就該躲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乖乖大閨女。”
  “晤!也許……也許你的改變是好現象。”楊敏盾一舒,不再擔心:“其實,一輩子躲在家里過太平日子,并不一定太平,也不見得一定沒有凶險。你能預計日后所要面對的凶險,受傷害的机率便可降低了許多。記住,日后与那個四海牛郎交手,千万別讓他有机會給你全力一擊,用緊逼死纏的快攻,不讓他有聚功的机會,三天三夜他也沒有向你聚功一擊的可能。”
  “我知道啦!”她的臉上有了笑意,那种慧黠的笑。
  “最好不要和他碰頭,你的武功相差好几分,因此很不容易完全打消他聚功的机會,風險太大……”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關心我……”她到了楊敏身后,欲言又止:“那畜生……你知道他的底細?”
  “那位大英雄的底細,雖然不是眾所周知,至少一些名號叫得響的人,對這位大英雄不陌生。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所知皆來自風聞。”楊敏走向窗台取燭:“等他的振武社正式開山門,必定轟動江湖。”
  “你的名號叫得響嗎?”
  “我還沒混到綽號呢!身邊沒有人捧哪!那位大英雄羽翼漸丰,叱呼風云以爭霸主寶座為目標。我想,他會成功的,我真的有點羡慕他呢!”他吹熄了燭:“走吧!知道回城的路嗎?”
  “送我回去好不好?謝謝你啦!”她挽住了楊敏的手膀,反正黑夜中看不到她臉上的神色變化。
  “這個……”
  “好嘛……”
  “我有事……”楊敏不愿答應。
  她突然踞起腳尖,在楊敏的臉頰親了一吻。
  “走吧走吧!”楊敏身軀一震,煩躁地挽了她便走,真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了一跳,親昵的舉動還真令人倉猝間難以适應。
  “那個大英雄,還會到我家行凶嗎?”她緊挽著楊敏的臂彎,舍不得放手。
  “你老爹不會利用官府,調集各街坊箭館的弓手嗎?只要射到了一個,結果如何?”
  城內每一座坊,皆建有箭館,平時訓練民壯箭術,經常舉行各种比賽,每月兩次的召集民壯訓練刀槍弓馬,則在北校場舉行操練。
  一旦有戰亂,全民皆兵,各坊的壯勇,也不時接受緊急召集參加圍捕盜匪。在鄉鎮,這种民壯組織更為健全,更龐大,動員也迅速。
  如果射倒一個活擒,不必問結果,民心似鐵,官法如爐,門口供的殘酷手段,鐵打的人也熬不過淬煉。
  四海牛郎只有一條路好走:加快遠走高飛以免上法場。從此,足跡不敢接近順德地境。
  “這……這恐怕影響家父……”
  “影響全家安全的事不重要?”楊敏搖頭苦笑:“你爹的一個朋友丟了命,還想多死几個?我現身晚了一步,也沒料到那些人敢悄悄使用毒暗器行凶,錯不在我,但我仍然感到心中有愧呢!”
  “看來,也只好如此了。”她呼出一口長气:“家父即使不借助官府之力,也可以請來三五十位弓手相助。”
  “那就好,這是避免凶煞登門的最佳手段。”
  四海牛郎并不愚蠢,而且是胸怀大志的不世之雄,明時勢識興衰,聰明得很。
  他的爪牙用淬毒無影針,謀殺了飛虹劍客的一位朋友,激起了眾怒,勢將動員所有人手對付他。
  楊敏,更令他心惊。
  還有一個神出鬼沒的九州冥魔,也同樣令他心惊膽跳。
  走,是他唯一的選擇。
  一大隊凱旋北返的邊軍,由一位千戶領隊,浩浩蕩蕩徐徐通過五里亭,千余人的隊伍拉有四里長。
  凱旋,應該人強馬壯,盔甲鮮明,胜利者的軍容應該极為壯觀。
  可是,一點也不像凱旋歸來的盛壯軍伍。
  正德皇帝御駕親征,自稱威武大將軍,皇帝的至高頭銜不要了。兵出京,在江西造反的宁王,已經被督師贛南的王陽明先生捉住了。
  但皇帝不許奏捷,要乘机到江南玩玩,江南的美女多,寡婦也多,皇帝就喜歡這兩种女人,也想親自平定叛亂表示威武。
  因此,這些在江南玩了一年的十余万邊軍,根本就不曾作過戰,不斷在各地逛來逛去。
  他們都是所謂重兵,全身重裝備,有盔有甲,有坐騎需要照顧,南方溫熱的气候,把他們整得十之四五水土不服,搜刮來的財物,全被軍官們吞沒了,沒得到絲毫好處,無不怨天恨地。
  長途跋涉,盔挂在鞍前,甲卸下擱在鞍后的馬包上,倒挾著長槍斬馬刀,衣衫不整,一個個垂頭喪气,真夠瞧的。
  后面的輜重車隊更糟,四匹健騾拖挽的雙套大輪軍車。車廂車架挂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甚至有盔甲,有晾晒的衣褲。
  形容為殘兵敗將,不算离譜,難怪千余人的隊伍,拉長了四五里,打前站的兵馬到了五里亭,殿后的后衛還在城外的環城大道上。
  楊敏与十余名旅客,跟在隊尾保持半里距离,任由健馬自由舉蹄,慢慢北行听天由命。
  軍隊不許旅客超越,旅客天膽也不敢放馬奔馳搶道。
  他的坐騎是二級棗緊,算是良好的坐騎。
  行李也簡單,一只馬包,一個鞘袋,標准的長途旅客打扮,只是人生得俊偉出色,頗為引人注目。
  神針織女也乘了一匹玉花聘,傍在他右首并轡徐行。
  “楊兄,你在京都要停留多久?”她臉上依依的神情流露無遺。
  “大約一月左右。”楊敏的神情卻顯得洒脫:“替朋友辦一些瑣事,需各方奔走,不便久作羈留,事情辦妥就走。”
  “我等你早著歸鞭。”她嗓音有點變:“你如果不來看我,我會望穿秋水。”
  “恐怕不可能。”楊敏說:“我可能賣掉馬和鞭,乘船揚帆南返,在山東德州附近,還得逗留十天半月替朋友辦事。那位牛郎在京都,不會多遠留,京都良鄉的金翅大鵬岳家子弟,不會容忍他在京都网羅羽翼。南邊兩條龍,北地一大鵬;都是功臻化境的領袖人物。那只大鵬尤其气量狹脾气暴,与京都權貴有良好關系,哪會容許野心勃勃的裊雄遠來撒野?他如果返回,你得小心了。”
  “他還得小心我呢!哼!”她臉色一變,動人的晶亮鳳目,突然放射出陰森的冷電。
  “咦!你……”楊敏听出口气不對。
  “不談我,我心中有數。楊兄,你怎知道那畜生把我擄至客店的?”她重拾話題,避免談及自己。
  “我藏身在房內,利用門隙窗縫留意他們的動靜,他們的一舉一動皆難逃過我的耳目。甚至他們各處理伏爪牙的位置,我都一清二楚,對面客房的動靜,我會忽略嗎?”楊敏說得頭頭是道,似乎他住在客房,可以透過房舍牆壁監視四面八方。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事,她也沒留意楊敏的語病,也不知道客院的建筑格局。
  “幸虧你早到一步……”她眼中的冷電又現。
  “不要放在心上。”楊敏打斷她的話:“你仍要找九州冥魔?”
  “我哪敢?”她笑了,是慧黠的笑:“今早本城雙太歲兩位大爺,登門向我爹提出嚴重警告。”
  “警告什么?”楊敏也怪笑。
  “不許任何人再提九州冥魔的事,聲稱膽敢与九州冥魔作對的人,就是雙大歲的仇敵。”她用馬鞭向前一指:“昨晚他們在前面的五里亭,攔住那位大英雄講理,理沒講通,几乎丟命。危机千鈞一發中,九州冥魔突然出現救了他們,打得那位大英雄掉落水溝逃之夭夭。他們說出經過,所以警告本城的大爺們,干万不要仇視九州冥魔。九州冥魔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原來如此。”
  “所以,我哪敢沖犯六歲呀!”
  “你膽大包天,敢沖犯九州冥魔,敢沖犯牛郎……”
  “不提他。”她加上一鞭,健馬急沖。
  普通的輕騎兵,一天的行程是八十里,邊軍是重騎兵,平時的行程一天四十至六十里,這一隊邊軍,僅走了三十五里,便在大屯鎮扎營。
  旅客也跟著倒楣,乖乖在大屯鎮打尖。
  聰明的人不落店,干脆等天黑赶夜路。
  楊敏也不落店,在鎮外的樹林歇息,到鎮上買食物草料,准備夜間動身。
  樹林東面不遠處,是軍帳林立的邊軍宿營區,膽小的人不敢接近,因此他不怕有人在暗中跟蹤盯梢。
  當然他心中雪亮,沒有人跟蹤盯梢。
  四海牛郎那些人,五更初便遠离疆界了。
  二更天,他出現在南返途中,穿著打扮改變了,頭上是青巾包頭,背上有一頂花邊遮陽帽,穿的是兩截皂服,肋下有一個招文袋。沒錯,是官差。
  嘴上粘了兩撇大八字胡,左須有一條兩寸長刀疤,鼻梁隆起像鷹勾鼻,一口白牙變成褐色的。
  楊敏已不再存在,他變成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官差。
  四更初,他出現在達沿河邊的一座破屋,從屋后草叢取出兩個大革囊,比一般的鞘袋稍小些,可當鞘袋使用。系妥畢,立即就遣,蹄聲得得踏上歸程,府城的燈火,漸漸消失在身后。
  他才是胜利者,才是凱旋的勇土,一條如意的變色龍。
  鞘囊內,有十六色珍寶,二十錠十兩金元寶。
  其實,大屯鎮的留宿旅客并不多,大半跟在軍伍后赶路的旅客,等得不耐煩。
  這些旅客,絕大部分是從河南來的,在順德落店時,并不了解順德是往西往南的分道站,不了解順德是軍運分道的中心,不理會店伙的好意勸告,按習慣雞鳴早看天動身北上,認為軍運不可能影響他們的行程。
  動身之后,才發現不妙,后悔已來不及了,只能一步步慢慢跟,跟得心中冒煙,因此,改變主意赶夜路。
  天一黑,旅客便—一抬掇啟程。
  一個穿了兩截青在村婦裝的中年婦人,在鎮東的樹林草叢間疾走,腳下輕靈俐落,根本就不像一個中年村婦,脅下挾著長布卷,在紛紛拾掇准備馱馬坐騎的旅客歇息處,匆匆掠過像在尋覓廝熟的人。
  顯然她失望了,直至旅客們所剩不多,她仍在各處尋尋覓覓。
  她始終不敢接近軍營外圍的哨兵警戒區,那一帶也罕見歇息的旅客,因此不曾接近楊敏歇息的小樹林,臨時歇息的旅客,絕大多數在鎮北散布在樹林草地里。
  三更天,鎮內鎮外已不再有人走動,該走的旅客早就走了,留在鎮內客店投宿的旅客并不多。
  她只好動身离去,乘了一匹与她身分年齡不配的雄駿黃瞟,鞍轡齊全品質一流,馬包鞘袋也都是精品,單人獨騎孤零零踏上往北的旅程。
  四海牛郎一行二十二騎,分為三組北行,速度頗為可觀,因為幸運地沒碰上軍隊。
  再就是失敗逃走必須快馬加鞭,以免被追及。
  不論是楊敏或九州冥魔,這位大英雄都心中凜凜。
  飛虹劍客如果被逼急利用官方力量對付他,他付不起損失慘重的代价。
  逃走的當天,便赶到內丘,次日近午時分通過柏鄉。便被另一隊北旅的軍隊擋住了。
  他天膽也不敢招惹軍隊,乖乖跟在軍隊后面慢慢走,本來預定快馬加鞭,赶到趙州投宿的,一天准備赶兩百余里,他逃离的迫切心態暴露無遺。
  他并不知當地的交通狀況,也懶得向行家打听。
  一些行家在這段時日里,避免走大官道,抄間道走捷徑,沿山區邊沿走臨城、高邑、元氏,便可直達真定府城,路程比走趙州大官道僅遠了三四十里而已,路況也相當良好,好處是旅客稀少,可以縱騎飛馳。
  其實,大官道碰上封路塞車的机會并不多,在某一段時期出現頻率高,碰上的旅客就倒霉了。
  前一段時期是親征軍南下,這段時期則是親征軍陸續凱旋。
  無論是南下或北旋,并不是一二十万人一起浩浩蕩蕩走的,而是一隊隊分開趲程,中間的空隙旅客仍可通行無阻。
  他們被擋住了,只好自認倒楣。
  而在同一時期,信使從臨城高邑的間道,以飛騎北奔,速度比他們快一倍,甚至兩倍。次日,他們改走夜路,果然沿途無阻,快馬加鞭順利通過趙州。
  晝伏夜行,兩天后,踏入真定府地界。
  真定府是一座兵城,也可以說是三座兵城,因為同列的兩座城,一是衛城(真定衛),一是練兵城。
  每年京都皇帝大閱兵的三軍,都是先半年便調來這里訓練的。
  在這里,兵比民多三四倍。
  府城的居民僅十余万,兵卻有三十万人以上。僅參于大閱調來調去的官兵,就有二十万左右。
  在這里碰上大群酒醉鬧事的官兵,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民眾最好放聰明些及早趨避,以免死無葬身之地,絕對不可反抗或干預,認了命。
  真定衛的衛田占了兩個鄉,把人弄死往麥地里一理,明年骨肉便會成為肥料,神不知鬼不覺,稱之為死無葬身之地,絕非夸張抹黑。
  府衙的治安人員,決不敢光臨衛城的范圍,當然包括衛田以及官兵的軍方村落。
  四更天,大官道上人車絕跡,赶夜路的旅客,要天亮后才能到達這一帶。南下的赶夜路旅客,已經赶到奕城了,所以這段官道鬼影俱無,正好讓健馬飛馳。
  但走長途的馬,是決不可能飛馳。
  二十二匹坐騎分為三組,白天保持一里距离,晚上縮短至百步以內,保持目視連系。
  旅客并不知道他們是一伙的,還以為他們是三批不同的旅客。
  先頭第一組有男女六騎士,仆仆風塵倦意明顯,健馬以平常的速度前進,緩慢的蹄聲,打破四野的沉寂,一望無際的將熟麥田中,不時傳來野狗土狼的凄切長嗥。
  官道一折,前面突然出現一排燈光。
  “奇怪,怎么可能有整齊的燈光?”領先的中年騎上,向并轡而行的留掩口須同伴問。
  “也許是廟會留下的燈火吧!”留掩口須的同伴,說話懶洋洋提不起勁。
  鄉村小市集或村落,民眾生性勤勞儉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睡早起,家中點燈的時間有限,夜間減少活動,省些燈油,怎么可能家家徹夜懸燈?
  那排燈确是奇怪,像是一字排開,估計每盞相距有兩三丈,而且很可能是大型的气死風圓型燈籠,所點的也可能是牛油大燭,而非石蜡或烏柏蜡制品,不可能徹夜照明,除非半夜添燭。
  共有十二盞之多,遠看像一排列星。
  “前面是真定縣与獲鹿縣交界的營口村,只有百十戶人家,唯一的廟是土地廟,哪來的廟會?”中年騎土以權威性的口吻說,大概曾經在這段路往來。
  “那我就不知道了,走近便明白啦!”
  “咱們該歇息飲馬了。郊口那條小河的水真的很清澈,喝足了最好換水囊的水,到府還有十几里,天亮之前不會有飲食入肚。”
  真定府的附廓縣也叫真定,南面与獲鹿縣的境界僅十余里,赶到府城早膳綽有余裕,夜間途中不可能有小店供旅客享用。
  走了四五里,中年騎士又大惊小怪了。
  “燈籠是懸挂在村外的,高度一樣,燈式相同,這里發生了些什么事?委實可疑。”
  中年騎士說:“咱們必須對可疑的事物留意,可別無事卷入無謂的是非里。我先到前面看看。”
  “每樣事都大惊小怪,日子難過得很呢!葛老哥。”
  留掩口須騎士仍然懶洋洋,反對同伴先前往察看:“咱們是旅客,地方上的事与咱們無關。”
  “我還得去看看,你們小心了。”
  健馬沖出,立即引起后面第二組騎士的注意,以為出了情況,立即往前拉近。
  中年騎土在小橋頭下馬,在橋欄挂韁安頓坐騎,開始觀察附近的景物。
  大官道寬有五丈余,河寬僅三丈左右,架起的大木橋長寬都是四丈,橋頭兩側,豎起兩丈高的燈柱,各懸了一盞大型圓式气死風燈籠,燭粗近寸,光度甚佳。
  橋北面百十步官道右側,便是小小的營口村,可能早年是軍隊屯田的小營寨,所以土圍牆高大得像南方的城牆。晚上想進村,休想。
  燈柱往東西延伸,每隔四丈懸燈一盞,看不出任何异狀,那只是大戶人家夜間外出辦事的照明燈籠,沒寫有姓氏或堂號。寫了字的燈籠,會產生浮動的陰影,影響視線易看到鬼魅。
  不可能找人詢問,也沒有詢問的必要。
  看不出异狀,中年人回到橋頭,舉手打出信號,遠在里外的兩組人馬立即會合,同時策馬動身接近。
  小河成半弧繞過營口村,大木橋正在半弧的頂點,燈柱卻是東西整齊排列的,最后一根燈柱,距草木叢生的河南岸已在百步外了,因此中年人并沒察看河岸,當然也沒有察看的必要。
  距橋頭還有三四十步,橋北二十余步突然火光一閃,轟然一聲大震,火星曳尾搖曳直上十余丈高空,砰然一聲大震,光芒耀目。
  旗花信號,軍用的指揮工具。
  所有的人皆怔住了,怎么一回事?
  “四海牛郎,納命!”叫吼聲震耳,人影紛現。
  弦聲狂鳴,第一波箭雨到達。
  難怪燈籠如此明亮,用途是照亮目標。
  “哎……呢……”中年騎士第一個遭殃,身上共中了三支狼牙,倒在橋頭掙命。
  真有上百名箭手,從河岸的草叢沖出,一面沖一面發射狼牙箭,箭雨向人馬集中港射。
  第三組騎在百步外,但仍在弓箭的威力范圍內,所謂百步穿楊,意思是弓箭威力最強的頂點。
  幸好路兩側是麥田,用狗爬式或蛇行術,可以完全掩蔽,是唯一逃走的生路。
  聰明机警的人有福了,第一個反應便是滾落馬下向外爬入麥田。
  四海牛郎是最聰明的人,爬得最快。
  二十二匹馬,倒了十九匹。
  三匹無主的坐騎,站在已死的主人身旁搖首拂尾。
  一陣圍搜,花了半個更次時間。
  共帶走了十五具尸体,馬骸也拖走了。
  白衣軍縱橫天下期間,在這條路上四次往來,進圍京都,但沿途的大城,皆屹然無恙。
  白衣軍山東響馬均以騎兵為主,沒有攻破大城的能力。
  真定有三座城,城高三丈。
  順德府城也高三丈,而且有高度相等的外關城;這是說,有兩道城牆。
  當年燕王舉兵奪乃侄的天下,三十万大軍也攻不破真定城。
  飛虹劍客曾在真定衛与神武右衛(兩衛共城)的武學舍任教頭,真定与順德保衛戰中,他和他的學生,立下相當大的汗馬功勞。
  這是說,邀請軍衛派百十名箭手,夜間半途殺死三二十個強徒,簡直不算一回事。
  楊敏向神針織女面授机宜,要她催乃父動用官方力量,很快便有了結果。
  如果是白天,一個也逃不掉。
  四海牛郎前往京都籌建山門的大計,被一陣箭雨勾消了,損失了四分之三爪牙,成了落水狗。
  他与死剩的爪牙,必須盡快地逃出京師進入河南。
  飛虹劍客与順德群雄,是不會放過他的。
  他以為自己是超級的強龍,可以任所欲為過江吃遍地方的龍蛇。
  現在,他知道地方的龍蛇也是超級的,他犯了輕敵的錯誤,付出可怕的代价。
  不能走大官道了,打算赶回來城往東走山東出境。
  營口村至奕城四十余里,他們只能靠兩條腿啦!身上除了兵刃与百寶囊荷包之外,其他一無所有,真夠狼狽的。
  幸好百寶囊与荷包內,盛有金銀和寶泉局的銀會票,食宿不會有問題。
  糟的是一男一女兩隨從受了傷,各挨了一箭,一傷背一傷右胳、傷勢不太重但也不輕,走起路來得派人扶,哪能快速赶路?
  走了五六里,天快亮了,危机也近了,他們哪能逃得過搜索眼線的耳目?
  曙光股俄,看到路東兩里外,有一座小小村落。
  “到小村藏身。”他咬牙切齒宣布:“晚上再走,回順德。”
  本來商量好了的,改道走山東,他突然改變主意,六位爪牙不知所措。
  “長上,回順德干什么?”夫狼公羊毅惊問。
  “回去宰飛虹劍客,宰順德的豪霸。”他領先進入小徑:“一定是飛虹劍客做的好事,此地沒有人知道我四海牛郎。”
  “長上,如果是他搞鬼,咱們反而回去找他,他一定欣喜欲狂求之不得。”飛豹孫陵冷冷地說:“他會張開雙臂,歡迎咱們七個殘兵敗將,正好一网打盡,永除后患,從此可以高枕無憂。”
  飛豹說的是嘲弄話,顯然對這位長上的自大狂傲頗為不滿,甚至有反感,逃都來不及,怎能不要命反擊?那是送死。
  “我實在不甘心。”他恨恨地說,語气已表示取消回順德的打算。
  “不甘心也得甘心,長上。”飛豹也不再冷言冷語:“我几乎可以保證,官道沿途都有他的眼線警戒网,咱們的行動如果被他所掌握,他會用一切手段,不計代价斬草除根。咱們唯一可做的事,是脫出他的勢力范圍。”
  飛豹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夷陵雙凶本來就是不怕死的屠夫,但并不愚蠢,知道何時應該怕死,無謂的犧牲不值得。替主人分析利害,也是他的責任,主人是否听從采納,他無權強迫主人接受,說完急步搶到前面探道,留下這些話讓主人咀嚼、吞食、消化。
  小村落的炊煙吸引他們,七個人加快腳步直趨小村。
  中年村婦与六位扮成村夫的中年人,出現在營口村外橋南的斗場,由六位中年人率領,進入田野尋縱覓跡,終于在南面兩里外,找到馬靴留下的遺痕。
  是聚合的靴印,其中有一雙女靴的痕跡。
  這段時日沒下雨,浮塵中留下的新腳印難瞞行家的法眼。
  不久,她從營口村乘坐騎出發往回走。
  已經是近午時分,南下的旅客早就過去了,她單人獨騎不徐不疾南行,一面留心路兩側的景物。
  足跡已亂,不必留心路面了。
  在岔路口地勒住坐騎,目光掃過小徑,延伸至兩里外的小村,她那与年齡不符的晶亮明眸,煥射出陰森的冷電,銀牙咬得死緊。
  沒錯,有眼熟的明顯靴痕。
  那稍小的女靴,她一眼便看出是她所要追蹤的獵物。
  她不需下馬察看,心中了然,一抖韁,健馬重新南奔。
  他們在一家農舍借住,飽餐后上床安眠,為了防險,派出一個人監視唯一的入村小徑。
  但有樹林擋住視線,無法看到大官道三岔口的情景,即使能看到,也看不清馬上的村婦是何模樣。
  監視的人一個時辰換班,午后的一班,正是那位身材高挑健美的女隨從,一身沾了塵埃的漂亮天藍色騎裝不再亮麗,像是又贓又皺的舊衣,半統小馬靴也沾滿塵土,右靴統外側裂了一條縫,那是利箭擦過的遺痕。
  女隨從的精神姿態還算良好,一手叉腰一手按佩劍,站在村口的一株大樹后,目光落在里外小徑折向處,留意是否有岔眼的人物出現。
  小村僅有十余戶人家,大人們都到地里工作,小娃娃們只在村內玩耍,不妨礙女隨從的監視工作,她也懶得理會身后村中傳出的儿童喧鬧聲。
  她忽略了身后,身后應該不會有危險。
  村外圍栽了不少果木,桃李杏梅棗一應俱全,野草也繁茂,但有人走動,一定可以很早發現。
  從村內出來的人,卻不易發現了,除非腳下沉重有聲息發出。
  正凝神向前眺望,因為小徑盡頭出現一個村民的身影,對身后的警戒,完全疏忽了。
  上体突然向前微傾,腳隨之跨出一步站穩了,不由自主地伸右手至身后摸右腰眼,摸到一根刺狀物。
  雙腿一軟,身軀一晃,踏前一步扭轉身,臉色突然蒼白如紙。腰脊的十四節椎骨右一寸半,腎俞穴有那根刺狀物。
  她是行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她知道,入体最少也有三寸以上。腎俞穴即使插入一枚兩寸長細小的牛毛外,也只能活六天。這根刺狀物,最少也比牛毛針粗十倍,傷害的程度可想而知,整條足太陽膀胱經脈都切斷了。
  她看到身后丈余,站著挾了長布卷的中年村婦,正用陰森怨毒的眼神很盯著她,左手掌攤開,掌心有一枚四寸長的無影神針。
  “你……你你……”她勉強站穩,仍試圖拔劍。
  “神針織女。”村婦舉起針:“你該知道這种無影神針,你腰眼中就有一枚。”
  “你卑鄙偷……偷襲……”她的劍拔不出來,手上的力道正急劇消失。
  “你的主人用偷襲的卑鄙手段在先。”
  “我……”
  “你快要倒下了。”
  “啊……”她拼余力發出警號,但音量不足,聲未落,砰然仆倒,開始抽搐掙扎。
  “我會慢慢地,有耐心地像伺鼠的貓,等候机會送一鏟除你們,我是很有耐心的,而且陰毒。”神針織女一腳踏住她的背,拔回無影神針,消失在一旁的桃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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