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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窮追老魔


  河水并不湍急,但相當深,而且倒還清澈。右粯料定對方必定向對岸逃,因此急泳而出。
  八手仙猿在船上大叫:“耿庄主,咱們搜沼澤沿岸。”
  這一段河面,由于河灣形成沼澤,沼澤日漸擴大,河床也就日漸變得狹小,水流將對岸的河岸,沖刷得成了兩丈高的犬牙交錯崖岸,不易攀上。可是上下游卻是蘆荻叢生的河灘,极易藏匿。
  河面寬僅六七十丈,一個練气有成的人,一口气潛抵對岸并非難事。
  右粯快速地游抵對岸,向下游移,希望能在岸上等老魔到達。老魔的肩關節可以自行接上,但脅傷在水中必定難以支持,不可能比他快。
  他認為自己的水性甚佳,卻估低了風掃殘云的水上能耐,也料錯了老魔的創傷。其實他自己也受了三處傷,游泳的速度已大打折扣,只是他自己不曾發覺而已。
  生死關頭,風掃殘云忘了自己的創傷,一心一意逃命,逃生的意念激發了生命潛能,竟然比平時快得多。
  右粯又料錯了,剛到達下游的河灘,便看到上游兩里地距崖岸不足三二十步,老魔的頭浮出了水面。
  同一瞬間,對岸船上的耿姑娘大叫:“老魔逃到對岸去了,瞧,浮出水面啦!”
  “划過去,追!”八手仙猿急叫。
  右粯沿河岸向上游飛奔,到上游攔截。
  風掃殘云重新下潛,消失在水面下。
  這老魔精明机警,見多識廣經驗丰富,一口气潛游至灘岸,悄然伏在蘆荻中不動,并未登岸。
  東岸是連綿不絕的岡阜,林深草茂,要追一個人談何容易?
  耿庄主与八手仙猿一群人登岸找尋,不但不見老魔,連右粯也不見了,整整找了一個半時辰,方頹然返船回航,失望地返回章華山庄。
  沼澤一場追逐惡斗,八老魔有七人橫尸其中,毒計功敗垂成,枉費心机。
  八老魔只剩下一個風掃殘云,只有這老魔方知道落魄窮儒的下落。因此,右粯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追上老魔,他是不會罷手的。
  右粯在這一帶窮搜,直至日暮時分,搜至東北一帶山區,迷失在山林里了。
  他已脫下水靠,里面的一套褻衣已經干了。
  目下,他除了一只百寶囊和青鋒錄之外,只剩下落魄窮儒的扇墜,身無分文,衣衫不整,狼狽之狀,不言可喻。
  整整一天一夜,腹中顆粒不進。他年輕力壯,廝殺、奔亡、追逐,怎受得了?偏偏這一帶遠离洞庭湖,似乎不見有村落,想找人討食物也無法可施。
  終于日落西山,他完全絕望了。風掃殘云久走江湖,老奸巨猾,怎會留下蹤跡?他白忙了一天。
  他仍不肯离去,找到一株山麓的大樹,歎口气說:“好吧,在此露宿一宵,明日再找;我非找到這老凶魔不可。”
  為防蛇虫猛獸,他爬上樹找到可容身的樹杈,准備好好睡一覺。饑火中燒,而且心中有事,怎睡得著?心中思潮起伏,焦慮不安,一個更次過去了,一直不曾合眼,簡直毫無倦意。
  他在想:如果老魔已逃出山區,該往何處逃?向西,是華容,可出石首乘船逃向四川。向東,走岳州府下武昌,或向湘南逃。
  “不怕你能逃上天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他。”他恨恨地自語。
  但一絲憂慮爬上了心頭,令他心中不安。
  這次冒了奇大的風險,挨了老魔三劍,幸而占了地利,才能出其不意用青鋒錄走險一擊成功;而日后相遇,吉凶難料。
  老魔的藝業,比他高明些,如在這兩天內逃掉,不需三五天工夫,老魔的傷便不要緊了,那時,他是否有胜得了老魔的把握?委實不敢樂觀。
  愈想愈焦躁不安,他失去机會了。
  沼澤死決,他雖然憑机智胜了八老魔,但他仍然失敗了,未能救出落魄窮儒,甚至未能獲得任何有關窮儒的消息,枉費心机,失敗得十分可惜,功敗垂成,眼睜睜讓老魔從指縫中溜走,他不住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犯了不可饒恕的過失。
  正胡思亂想中,他看到左面山林中燈光一閃。
  “咦!那儿有人家,白天怎么未能發覺?”他自語。
  有人家,便可以找到食宿處。他心中大喜,接著興奮地想:“但愿老魔也在那儿投宿,妙极了。”
  他跳下地面,認准方向急走。看光源,該在左近不遠,雖則夜間看燈光,常誤遠為近,但以地勢估計,不會相差得太遠。左面里余是一處山谷,燈光确是從山谷透出,甚至可能更近些。
  樹下地勢低,看不見燈光了。一陣急走,前面燈光重現。
  “咦!是個燈籠。”他訝然自語。
  看出是燈籠,可知定已接近了。急走十余步,腳下出現一條小徑。
  不僅是一盞燈籠,而且有一個人;一個舉著燈籠赶路的人,燈籠一色白,沒有字畫,是晚間赶路用的專用燈籠。
  赶路的燈籠有几种特色;一是色白,可增光度。一是沒繪有字畫,以免有陰影晃動疑神疑鬼。三是上下通風孔另加避風掩口,曲折透風不怕被風吹熄。
  有人就好,附近定然有村落。
  他腳下一緊,沿小徑向前接近。
  已經是二更末三更初,在鄉間來說,已經算是太晚了,夜間荒山野岭确是不宜赶路的。
  接近至二十步內,鼻中突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
  提燈籠赶路的人,走得甚慢,不知身后有人接近。
  淡淡的幽香并未引起他的疑心,也許是附近有异草奇花,平常得很。
  緊追兩步,他吃了一惊。他從燈籠的搖擺中,看出對方的輪廓,是個女人,長裙雖不及地,仍可看出決不是男人的長袍,男人的長袍沒有腰身。
  他困惑地跟上,悄然跟在對方身后,不知是否該冒昧上前招呼。
  先前嗅到的幽香濃了些,他猜想是對方身上所散發的薰衣香。
  不用猜,他知道這位大膽的赶夜路女郎,年歲不會太大,看身材背影,該是青春女嬌娘。
  女郎根本不知背后有人跟來,輕盈地,從容不迫地向前走。
  小徑兩側林深草茂,四野虫聲唧唧,不時傳來一些小獸的叫吼,以及梟鳥的奇异刺耳啼聲。但女郎絲毫不惊,似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怪。
  跟了百十步,他終于忍不住了,叫道:“姑娘,請留步。”
  他這一叫,叫得女郎大吃一惊,“哎”一聲尖叫,几乎丟了燈籠。
  “我是過路的,請姑娘休惊。”他赶忙說。
  女郎惊惶地轉身,臉色蒼白布滿惊容,恐懼地叫:“你……你是人……”
  “在下姓印,在此地迷了路。惊扰姑娘了,恕罪恕罪。”他拱手說,站在兩丈外不敢貿然接近,以免女郎受惊。
  三更半夜山區之中,他的出現确是令女郎吃惊。
  他瞥了女郎一眼,心中一跳,心說:“好清秀的女孩子。”
  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材窈窕,黛眉彎彎,有一雙明亮如星星的大眼,挺直的鼻梁,櫻桃小口勾畫出美妙的弓形輪廓。
  臉色雖然因惊惶而出現片刻蒼白,但從濕潤無暇的肌膚猜測,回复紅潤時必定白里透紅。
  清麗、靈秀、窈窕、脫俗、流露出朴素端麗的風華,也流露出青春少女健康活潑的特有气息。
  女郎警覺地打量著他,久久方惊魂初定,手掩心口壓惊,猶有余悸地問:“你……你真是人?”
  “是的,小可姓印名佩。”
  “你……你不是本地人?”
  “小可是外鄉人,晝間從章華山庄來。”
  女郎拍拍胸口,如釋重負,粉頰出現笑容,說:“噢!原來是河對岸耿家的人……”
  “不,小可在耿家作客。”
  “那你……”
  “小可追尋一個人,在這一帶迷了路。”
  “哦!你恐怕不能夠回去了,這里到耿家雖說只有二十余里,但晚間沒有渡船過不了河。”
  “這里是……”
  “這里是桃花山。”
  “小可連章華台附近也未摸清。”
  “咦!你好像受了傷……”
  “不要緊。請問姑娘,這附近可否找到客店?”
  “客店?沒有。向東北走五六里,山溪旁有一座小村,有一座制紙坊,只是路不好走。紙坊有不少工人,找地方住當無困難。”
  “是沿這條走么?”
  “不,退回去兩里地,有條岔路向東北走,五里路便到了。”
  “謝謝姑娘指引,打扰了。”他抱拳一禮,扭頭就走。六七里路算不了什么,片刻便可赶到。
  女郎目送他去遠,突然叫:“印爺,路不好走,小心了。”
  “謝謝指點,小可小心就是。”他高聲答。
  “如果印爺沒有要緊的事,何不到寒舍暫度一宵?那些紙厂的人不好說話,說不定將你當賊辦呢。”
  他一怔,止步轉身問:“他們不歡迎外地人?”
  “他們連本地人也概不歡迎。”
  “哦!打扰尊府,方便么?”
  “算不了什么打扰。寒舍在前面半里地,木屋三椽,聊可栖止,如不嫌棄,歡迎光臨。”
  他大喜,急步折回,行禮稱謝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可感激不盡,打扰尊府了。”
  “不必客气,請隨我來。”
  他跟在后面,笑問:“恕在下唐突,可否請問姑娘尊姓?”
  “小女子姓宗,小名……”
  “哦!姓宗,姑娘祖藉是京兆么?”
  “那是七代以前的事了。”
  “我猜,府上定是書香世家,淡泊名利疏狂山野隱世在此。”
  “怎見得?”宗姑娘扭頭笑問。
  “姑娘談吐脫俗,說的是官話。”他笑答。
  “我家三代無功名,君家如何?”
  “好教姑娘見笑,小可印家世代白丁,我這一代,更是每況愈下,浪跡江湖,有辱門風。”
  “哦!什么是江湖?”
  “這……不好解釋,總之,我是個四海為家的浪人。”他訕訕地說。
  “我不信。”宗姑娘語气肯定地說。
  “是真的。”
  “看印爺神姿英發,器宇不凡,談吐不俗,人才一表,說你是浪人,誰敢置信?”
  “姑娘走眼了,小可正是不折不扣的四海浪人。”
  姑娘默然赶路,走得甚慢。
  右粯為免對方受惊,不得不設法交談,以沖淡對方的懼意。同時,他也感到大惑不解,這位宗姑娘麗質天生,正屆最危險的年齡,為何膽大得半夜三更仍敢在山林中行走?問道:“姑娘半夜返家,到下面有事么?”
  “我有位姑姑住在山下的塘田舖,距此約有十里地,一時貪玩,只好赶夜路了。”
  “老天!你不能在姑姑處住宿一宵?”
  “那怎么可以?爺爺的早膳沒有人料理哪!”
  “唉!你真是,半夜三更赶十几里路,那多危險?”
  “危險?這條路我走慣了……”
  “譬如說:万一碰上野獸……”
  “這一帶最大的是野豬,不惹它它是不會傷人的。”
  “如果碰上坏人……”
  “我們這里很少人來,附近的村鎮都在一二十里外,見面都認識,民風淳朴,魚米之鄉家家溫飽,哪有什么坏人?”
  “你說過五六里外有制紙坊,那里的人不歡迎……”
  “他們的工人從不敢离開紙坊,夜間更不敢外出。”
  “這……總之,你一位美麗的小姑娘,夜間确是不宜留在外面的,下次務必謹慎,万一有了差錯,后悔便來不及了。”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他歎口气,苦笑道:“姑娘,你又錯了,人的好坏,不是外表所能看得出來的,面呈忠厚,心怀奸詐的人多的是。”
  “你是這种人么?”
  “我雖不是這种人,但也不算是好人。如果是好人,也不會做江湖浪人了。”
  姑娘回頭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說。不久,她說:“到了,這就是蝸居。”
  那是一座倚山而建的木屋,粗糙的巨木為架,壘木為牆,离地約三尺,木板舖地,杉皮為瓦,竹管導山泉,四周古木參天,不像是屋,倒像是林木中的一個窩。兩側利用樹干搭了花架,种了不少花草。在大樹上挖孔,种了异香扑鼻的各种名蘭。桃花山的蘭,在岳州頗有名气。
  好一座古朴可愛的木屋,他想:“主人真好福气,不沾人間煙火味,真美。”
  屋前有扶梯,姑娘將燈籠遞到他手中,說:“房子很堅實,但愿印爺住得慣。”
  他舉燈籠四處打量,笑道:“任何地方,小可都能住。”
  姑娘拾級而上,笑道:“印爺迷路,想必餓了,我先替你張羅些食物。”
  “謝謝,方便么?”
  “后院有青菜,有現成的野味。”
  “麻煩姑娘了,謝謝,小可已一晝夜未進粒米了。”他開心地說。
  門沒關,姑娘一推便開。他舉燈籠跟入。姑娘點亮了壁台上的菜油燈,笑道:“請坐,我先給你沏杯茶。”
  他客气地說:“不,小可必須見過尊府的尊長,禮不可缺。”
  姑娘頷首淡淡一笑,說:“只有我爺爺在家,恐怕已睡了。請坐,我進里面看看。”
  她點了一根松明,進入內堂。
  右粯背著手,打量廳中的陳設。家具古色古香,并不稀罕。木癭制的桌与坐墩,別致的茶几,利用古樹制的多層巧妙花台……無一不是古朴可愛的精制品,与木屋配合得十分調和清雅。
  花台甚多,各异其姿,整座廳大概有一百盆蘭,有些已經開花,滿室幽香扑鼻。
  令他大感惊訝的是,其中居然有數盆建蘭,有些他根本不曾見過。更令他惊訝的是,壁上的蘭叢中,竟懸挂著六幅字畫,其中兩幅彩絲織繡,一是宋朝沉子蕃的山水,一是未具名的花卉。
  兩幅字:唐三羲之的蘭亭,与元張兩的絕句。兩幅畫:唐李思訓的山水,与元管道升的呈竹。每一幅字畫,都是藝林瑰寶。
  而陳列的古銅器、玉器、陶瓷,皆是价值連城的寶物,令他目眩神移,張口結舌。
  “我的天!這是什么地方?”他駭然自語。
  東廂門虛掩,可看到燈光,一時好奇,他推門張望。
  又是一間奇花吐艷的花廳,比大廳更令人目眩。
  他看到一張琴台,台后放著織錦蒲團。金猊爐并未燃香。可惜,繡幔覆蓋著琴,他未能看到琴的廬山真面目,猜想琴必是神品。花架上,挂了簫囊,可從簫上的玉飾估料囊內的簫,決不是凡品。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香花供奉神台上,中間的神位牌上刻著:“西河。池氏歷代祖先神位。”
  身后傳來腳步聲,他赶忙轉身笑道:“抱歉,恕我好奇。”
  宗姑娘以雕花木盆捧著一杯芬芳的香茗,笑道:“蝸居雜亂無章,印爺幸勿見笑。”
  他聳聳肩,苦笑道:“這里是天堂,我這凡夫俗子不配在此褻瀆仙居。”
  “印爺見笑了。請用茶。”
  “謝謝。”他接過茶,落坐又道:“令祖呢?”
  “他老人家不在,可能是到松月亭与徐爺爺下棋去了,也可能是到石龍山獅子崖找李伯父聊天去啦!”
  “這……”
  “松月亭在山上,約有四五里。石龍山距此也有六里路。”
  “那……這里只有你一人在家?”
  “是的。你請坐,我下廚替你弄些吃食。”宗姑娘笑盈盈地說。
  “令祖何時可返?”
  “不知道,老人家下棋,一盤棋可能下十天半月。”姑娘一面說,一面入內去了。
  他有點坐立不安,屋中全是价值連城的寶物,只有一位姑娘在家。而且,孤男寡女,真有點不便。他想走,但一是放心不下,一是腹中确是難受。
  不久,姑娘出來叫:“印爺,請至飯廳進食。”
  “謝謝。”他不安地答。
  飯廳也布置得幽雅脫俗,桌上點起尺長的巨燭。三菜一湯,香噴噴令他口水直流。一盆飯,一壺酒。細瓷小碗玉竹筷,無一不精。
  姑娘站在一旁,笑道:“印爺請便,不必客气,粗茶淡飯,休怪慢客。”
  “謝謝,謝謝。”他期期艾艾地說。
  坐下,姑娘拈起了酒壺。他赶忙說:“姑娘,我自己來。走了這許多路,你歇息去吧。”
  “那么,告退。”姑娘欠身答,裊裊娜娜地走了。
  他狼吞虎咽地將酒菜肴一掃而光,大有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味道。似乎這一生中,他第一次吃到這么可口的美食,愜意极了。
  剛食畢,姑娘輕盈地入室,奉上一套青布衣褲,一雙鞋襪,說:“這是家父的衣物,印爺的身材雄壯,也許緊些,但勉可將就。”
  “謝謝,謝謝。”他只能說這簡單的話。
  “在廳后有座大水池,水稍涼,但印爺受得了,請自去洗。賤妾廳中相候。”
  “姑娘請歇息,這里小可照顧。”
  “此非待客之道,印爺不必客气了。”
  洗漱畢,他回到大廳,宗姑娘已沏茶相候。
  她已更換了衫裙,一頭秀發披肩,長可及腰,光可鑒人,青夾衫,布裙迤地。燈光下,几疑是畫中人。
  他竟不敢与姑娘的目光接触,一再稱謝。
  姑娘無邪地打量著他,微笑著說:“印爺,屋中的布置,皆出于家祖慈的規划。”
  “令祖慈神仙中人,自然有些手筆。當然,姑娘更是蘭心惠質,即使是最善挑剔的人,至此也啞口無言。”
  “印爺夸獎了。”
  “小可由衷之言。”
  “印爺對書畫,不知有何所好?”
  “我?見笑方家,草師法王羲之,楷宗柳公權。”
  “世以顏体是尚,顏筋柳骨,書法之宗。据說,宗柳体的人,方正不阿,拘謹固執,是真是假?”
  他大笑,說:“以書法相人,不無道理,但并不可靠。据說,宋代大奸秦檜,也寫得一手好字。顏魯公的字珠圓玉潤,但死事之烈舉世同欽。”
  “你呢?”姑娘笑問。
  “笑傲江湖,能屈能伸。姑娘,我這种人,字的好坏,根本無關宏旨。”
  “畫又如何?”
  “小有涉獵,尚未入門。”
  姑娘指著李思訓的畫問:“李將軍的畫如何?”
  “大李將軍北宗之祖,筆格遒勁,山水號稱絕筆,自然沒話說。”
  “但你的口气,似乎若有憾焉。”
  他笑笑,說:“不怕你見笑,小可認為他的畫可稱之為工筆畫,似帶匠心。在我這种心浮气躁的人看來,大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小可認為其中似乎缺乏靈性。”
  “那你……”
  “見仁見智,各有所好,我宁可欣賞潑墨。”
  “潑墨似乎難登大雅之堂哪!”
  “是的,但我認為其豪放奔騰之勢,极為迷人。”
  “潑墨有哪些名家?”姑娘追問。
  “潑墨始于唐代王洽,擅其藝者有米元章,高房山;尤以米元章功力不同凡響。”
  “米芾號稱草書之精,難怪他善潑墨。你草書尚王羲之,潑墨定然也爐火純青了。”姑娘喜孜孜地說。
  “我喜歡看,不會畫。”他品著香茗說。
  “印爺惜墨如金,是么?”
  “姑娘請勿誤會……”
  “書房在后軒,請。”姑娘含笑襝衽說。她會作怪,不由右粯不入彀。
  “小可怎敢獻丑……”
  “印爺,請。”
  他推不掉,只好笑道:“姑娘強人所難,小可的書畫不堪入目……”
  “印爺如果真認為潑墨難登大雅之堂,大可藏拙。”姑娘用上了激將法。
  他上當了,豪笑道:“那是世俗的看法,姑娘別當真。請領路。”
  好美的書軒,右粯踏入室中,便被四壁的書畫与櫥中琳琅滿目的書卷迷住了。
  姑娘一陣好忙,點起明晃晃的四枝巨燭,燃起三足鼎的檀香片,舖上上好的宣紙,文房四寶齊備。
  他忘了疲勞、忘了殺伐、仇恨、靈台一片清明,先洗手,潤筆。將鎮紙向上一推,虎目中神光閃閃。
  筆一下,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闖蕩江湖的流浪漢,不再是爭強斗胜揮劍殺人的亡命,而是一個書房中的學子。
  他運筆如飛,大膽地勾勒出一幅煙雨朦朧,波濤崩云裂石的夔門煙雨圖。
  姑娘在一旁磨墨,有時看呆了,墨供應不足,經他舉目一瞥,立即羞赧地一笑,繼續研磨。
  畫成,她在爐中加了兩片檀香,低著螓首低聲道:“印爺,此情此景,你想起什么典故?”
  他不假思地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哎呀!我該死,抱歉,小可失言了。哦!見笑方家,畫得不好,幸勿見笑。”
  姑娘噗嗤一笑,說:“印爺真惜墨如金,沒有款,沒有識。……”
  “這……”
  “題嘛!”姑娘扭著小腰肢笑促。
  他順從地蘸墨落筆,題了一首五絕。落款是:馮翔右粯畫并題。大明成化年月日。
  姑娘好半天不說話,站在畫前發呆。
  他洗淨手,笑道:“有污姑娘尊目,小可獻丑。”
  姑娘定下神,困惑地說:“印爺,字是龍飛鳳舞,鐵勒銀勾宛若怒龍張爪,飛騰振鬣气勢蒼勁雄奇。畫是力道千鈞气象万千,大气磅礡……”
  “姑娘挖苦人了,見笑見笑。”他客气地說。
  “不,我說的是肺腑之言……”
  他搶著說:“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
  “我要表好挂在花廳內,明天爺爺將大吃一惊。”姑娘雀躍地說。
  他搖頭笑道:“小心令祖將它丟入爐中引火,姑娘,天色不早,快四更啦!請安頓。”
  “哎呀!我真忘了,抱歉,我帶你到客廂。”
  “不必了。”
  “你……”
  “權借書軒一角安頓,可好?”
  “這……”
  “不瞞你說,我不放心你。”
  “什么?”
  “你一個人在家,万一有不肖之徒闖來,豈不糟了?”他正色說。
  “你……”
  “我在書房看看書,也算是守夜。”
  “印爺,這……”
  “書櫥中琳琅滿目,小可想借閱,令祖不會見怪吧?”他滿怀希冀地問。
  “印爺,明天你再看還來得及……”
  “明天?明天我一大早就得走。”
  “這……”
  “姑娘請安歇吧,不然我可要走了。”
  姑娘深情地注視著他,說:“好,我去替你取寢具來。”
  他在屋四周巡視一圈,方閉了門戶回到書房,秉燭觀書,直至破曉時分,方感到倦意襲來。
  他确是太倦了,伏在書案上沉沉入睡。
  這一覺睡得好香甜,一陣鳥語花香,終于把他好夢惊醒,睜眼一看,明亮的光透窗而入。
  “哎呀!日上三竿了。”他惊叫,一蹦而起。
  接著,他又大吃一惊。他記得,昨晚宗姑娘送來寢具,衾枕舖在書案房的地板上,而他卻是伏案入夢的,怎么這時卻睡在被內?
  他心中暗惊,顯然有人在他睡熟時,將他安頓在臨時舖設的地舖上,他卻一無所知,未免太大意了。
  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再疲倦,也不可能被人搬動而毫無所覺。
  靴襪皆整齊地放在一旁。老天爺!他怎么睡得這般沉?簡直就睡死啦!
  他匆匆穿上襪靴,苦笑道:“昨晚我說要守夜,這就叫守夜么?羞死人了,怎好向女主人交代?”
  心中大感慚愧不安,自感無臉見人。側耳傾听,听到后院中傳來的杯盤聲;顯然,姑娘正在廚下准備飲食,似乎外面沒有絲毫聲息。
  “多難為情?溜之大吉吧。”他想。
  推開窗,他跳窗而出。
  驀地,遠處有人大叫:“有賊!快來捉賊哪!”
  他大吃一惊,往草深處一鑽,慌不擇路,急如漏网之魚飛奔而走。
  主人家中寶物甚多,被人誤會是賊,如被捉住,有口難辯。即使宗姑娘出面說明,但恐怕誤會更深,人家只有一位大姑娘在家,傳出去豈不難听?因此,他得赶快离開,免招是非。
  同時,他要追蹤風掃殘云,非走不可,留下來誤人誤己,毫無好處。
  一口气向山上逃了兩三里,沒有人追來,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山深處的一條小溪旁,建了一座僅有十余戶人家的小村。四周的小山野地,栽的全是竹。
  小溪水量甚大,建了一座水壩,一座碾房,水力推動大碾,制造紙漿原料。這座紙坊在岳州府頗有名气,出產多种紙張行銷各地。
  紙坊主人姓郭,附近的皆知道郭大爺郭光很了不起,除了那些工人粗獷潑野之外,他養的十余名打手幫閒也十分令人頭痛。因此,經常与附近村落的人沖突。
  紙坊的西面有座小山,早些年,工人曾經越山生事,与當地的人發生械斗,當時便有五名工人受了重傷。
  后來,打手幫閒來了一大群,提刀帶槍要殺人行凶。最后,有八名最凶的打手被砍掉一手一腳,村民赶至紙坊,几乎把紙坊拆光,要不是郭大爺見机,請來了鄉紳里正出面道歉,紙坊早就關門大吉了。
  后來在中人的勸告下和解,從此不許紙坊的人過山,這才相安無事,紙坊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昨天傍晚時分,風掃殘云帶著脅傷和一身疲倦,狼狽地踏入小村的村口,立即碰上了麻煩。
  村口迎面站著兩個敞開衣襟橫眉豎眼的大漢,攔住去路不友好地盯著他問:“老家伙,你是干什么的?”
  風掃殘云豈是個善男信女?鷹目一翻,冷笑道:“過路的,你有何意見?”
  “這里沒有路。”
  “你這是什么話?”
  “老實說,這里不歡迎外人。”
  “你不讓老夫經過?”
  “正是此意,你乖乖滾蛋。”
  風掃殘云怒不可遏,手一揚,“叭叭”兩聲暴響,兩記正反陰陽耳光捷逾電閃,把發話的人打得一聲狂叫,跌翻出丈外,大牙往口外跳,滿嘴是血。
  “狗東西!你該死一千次。”風掃殘云大罵。
  另一名大漢大駭,扭頭狂奔,狂叫:“有人行凶,快抄家伙。”
  紙坊已經收工,工人們正在家中准備晚膳,听到叫聲,一個個往門外搶。有人抄起木棍、花槍、鈀頭……應變相當迅速。
  風掃殘云已大踏步搶入,順手撈起柵門旁的一根八尺長木棍,怒吼道:“誰再敢撒野,老夫要砸破他的驢頭。”
  兩名壯漢沖出,雙棍齊上。
  風掃殘云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正苦無處發泄,這可抓住出气的机會了,一聲怒吼,木棍一抖,“啪啪”兩聲暴響,兩壯漢的兩根齊眉棍斷成數段。
  “哎……”兩壯漢惊叫,虎口裂開仰面跌出。
  老凶魔一不做二不休,搶入掄棍便劈。
  眼看要有人肝腦涂地,喝聲傳到:“棍下留情。”
  風掃殘云的棍,停在一名壯漢的咽喉上,將壯漢頂壓住,抬頭向排眾而出的一名中年人冷笑道:“要留情可以,但條件你得接受。”
  中年人長了一張三角臉,穿一襲紫底花長袍,走近突然叫:“咦!是風老么?別來無恙?”
  風掃殘云一怔,惑然問:“咦!你認識我?”
  “哈哈!小弟郭光,風老真是貴人多忘事。”
  風掃殘云又是一怔,訝然道:“咦!你是神風羽士郭光?”
  “是呀。”
  “咦!你何時脫下道袍入世的?”
  “六年了,難怪你感到意外。”
  “哦!看樣子,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此非說話之所,且到舍下一敘。”
  “老朽正需要衣食。你在此落業了?”
  “是的,脫离江湖之后,小弟便盤下這座紙坊,一晃眼,快六年了。哦!風老似乎狼狽万分,怎么一回事?”
  兩人并肩向村內走。鳳掃殘云苦笑道:“一言難盡,老朽被一個狗娘養的小輩追慘了。”
  “哦!你從西面松月谷來?”
  “我不知道松月谷在何處。”
  “難怪。那儿住了几個藝臻化境來歷不明的人,五年前,小弟几乎毀在他們手中……”
  “咦!你神風羽士威震江湖,手下無三招之敵,怎么在此地失手?奇聞。”
  “信不信由你,小弟确是栽得好慘,你……”
  “老朽栽在一個姓印名佩的小輩手中,一時大意,陰溝里翻船……”
  “且慢!你說那人姓印名佩?”
  “是的,你……”
  “哎呀!舍下今早來了一位朋友,這人你也認識。”
  “誰?老朽該認識么?”
  “鷹爪王權。”
  “哦!雷振聲的拜弟鷹爪王?”
  “是他。”
  “他來找你?”
  “找小弟至武昌,商量捉拿印小輩。想不到這小輩竟找上你了,豈不天賜其便?”
  “哼!你以為他請你出山,便可以捉拿印小輩了?”
  “你,我,他,加上我這些手下,夠了么?”
  “算了吧,你知道這次老朽与哪些人給伙?”
  “誰?”
  風掃殘云報出了八老魔的名號,最后說:“還有洞庭蛟,和他那近百名弟兄。”
  “胜負如何?”神風羽士緊張地問。
  “你已經看到老朽的狼狽相了。”
  “你是說……”
  “目下只剩下老朽一個人。”風掃殘云泄气地說。
  這些泄气話出于一個目無余子的老魔口中,其嚴重的程度可想而知。神風羽士大惊,駭然道:“老天!印小輩真有那么可怕?”
  “信不信由你。”風掃殘云悻悻地說。
  神風羽士陪笑道:“風老,不是小弟不信,請別生气。至少,咱們該好好商量,籌划對策。”
  “你真想出山相助?”
  “為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你呢?”
  “我要看看鷹爪王的意思,如果雷堡主親自出馬,我或許助他一臂之力。不然,犯不著替他賣命。”
  “好吧,咱們這就前往會晤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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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涯 掃校,舊雨樓 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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