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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
  東方天際出現了一道艷麗的彩紅。很窄很硬的色帶,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弓。在這條等級森嚴的正宗長鏈之外,不知何時籠罩起一匹寬大薄軟的霓,它色譜的排列與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間全無界限,毫無原則地互相渲染著,混淆著,像染花了的輕紗,自有朦朧旖旎之美,在雲海之上飄浮。
  「你說張文他們返回來,到底要幹什麼?」偉白琢磨了半天,對甘平說,「他們會不會是來報恩的?」
  「這……」這甘平可沒想到。幾十年來,她耳聞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臨下慷慨無償地援助別人,從未期望過什麼回報。偉白想到哪裡去了?甘平雖然已經變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血管裡湧動著那種與生俱來的矜傲,卻是平民出身的偉白所不能理解的。
  「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也是咱們的傳統美德。張文是山東人,該是最講義氣的。」偉白振振有詞。
  「需要什麼,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煩地回了一句,開始考慮把腳下這個黑提包藏在哪裡合適。
  「當然不能自己張嘴要了。得用啟發誘導式,讓他們自己悟到這一點。到時候咱們還得再三推托,保住面子……」偉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嘮叨。
  甘平把帆布包放進寫字檯下面的大抽屜,想想,覺得不妥,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出來,踩著凳子,把提包擺在了立櫃頂。退後幾步一觀察,實在太顯眼了,又趕忙拽下來。藏在哪兒合適呢?原先舒適安寧的家,現在卻處處危機四伏。
  「這還不好辦,看我的。」偉白說起自己娘家保藏貴重物品的方法,接過提包,打開壁櫥門,扯出一床舊網套,把提包嚴嚴實實裹在裡面,又塞進去。關門,加鎖。
  「怎麼樣?」
  「不錯。」甘平答道,心裡卻有些嘀咕:倘若進來的賊也是小戶人家出身,專曉這種「敗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豈不毀哉。然而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得由丈夫。
  「要是自己的錢……」甘平下半句「倒還不會這麼擔驚受怕」還沒出口,偉白眼睛一亮,說:「我也正這麼想呢,要是咱們自己的錢,就好嘍!」他說著走到壁櫥門前,不辭勞苦地將剛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來。
  「我倒要看看,這裡頭有多少錢?」
  「嘩」的一聲,那些淺紅色的「磚坯」很有彈性地滾落在地,堆積著,夠砌一堵小小的牆。
  「真不少哇?」偉白羨慕地說。
  誰說吃不到葡萄就說是酸的?!甘平氣惱而又不無好笑地看著偉白。
  「這些用來買彩電。」偉自從中抓出兩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經數過了。
  「我們有彩電。」甘平冷淡地說。
  「太小了。車是越小越好,彩電可跟飛機似的,越大越好。」
  偉白又抽出兩沓:「這些買一台高級組合音響。」
  「還買什麼?」甘平似笑非笑。
  「這些買錄相機。」偉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兩沓,「要買就買台好的。」完後,偉白抬起頭在屋裡□視:雙缸洗衣機已經不夠先進了,新出的全自動洗衣機,從洗到晾,不必濕手。照相機也該更新換代了,記得好像是哪本攝影雜誌上登的,最新的美能達——7000型,有五個優先呢。電冰箱是雙開門的,還算湊合,但願市場上近期別出現什麼三開門、四開門。等看到兒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腦門:怎麼能把智力投資給忘了,買一台兒童電腦!對了,還有鋼琴,只是聽說這是如今最緊俏的商品,恐怕不好買呢。還買什麼呢?他冥思苦想著,空調,小汽車,這當然都是大宗,只是咱們房屋的建築質量差,封閉不嚴,據說空調好買,電費掏不起。嗨,有這麼多錢,還怕電費嗎?吃得起餃子就打得起醋?至於小汽車,買來後放哪呢?樓底下的車棚冬不擋風夏不避雨,還不把車給淋壞了……
  偉白想著,念叨著,像咒語一樣呼喚著這些高檔消費品,地下的「磚堆」迅速地被碼成整齊的階梯,步步升高……
  夠了!甘平實在看不下去,金錢果真有這麼大的魔力,把一個循規蹈矩的政工幹事,變得如此瘋瘋癲癲。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別的沒有,還能沒有一身傲骨嗎?錢財再多,也是人家的,與你有何相干。她想把偉白從癡迷中拖出來,不由得想起中醫的穴位。她和偉白之間有一處禁忌的穴位。
  「偉白,咱們不是說好要買一條紅地毯嗎?」
  紅地毯像鋒利的針刺使偉白頓然回到現實之中。屋內雖說只有甘平一人,他還是為自己的失態而懊悔,不出聲地將錢重新裝好鎖起。
  甘平和偉白好像陌生了。
  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圍裙準備做飯。「吃什麼呢?」她仰著臉問偉白。
  就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問過丈夫的話,卻把偉白惹惱了:「喝潘冬子的野菜湯!」
  甘平莞爾一笑,沒理他。打開冰箱,傾其所有,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不管張文多麼有錢,他是叫著姨媽找上門來的。
  偉白沒好氣地說:「人家會看上你這桌家常飯?早在外面館子裡吃飽了!」
  甘平還是一意孤行的燒菜做飯。
  事情還真叫偉白給說中了。等到很晚,張文和大紅才回來,一看滿桌飯菜,很有點不好意思,忙解釋說為了怕添麻煩,已經在外面吃過了。大紅乖巧地幫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叫著姨媽,氣氛才算融洽起來。
  偉白早早地回屋睡覺,甘平在小屋內加支了一張折疊床,一邊鋪褥子,一邊和大紅拉著家常:「你們倆是什麼時候結婚的?」
  「結婚?」大紅撲哧一聲笑了,「我們沒結婚呢。」
  這笑聲的意思有點費解,大概是笑把這種表面的儀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雖稍有不快,還是做出理解的樣子:「先領了結婚證也是一樣。」
  「結婚證也沒領。」大紅說完,隨自哼起一首快樂的流行歌曲。
  原來他們千里迢迢投宿這裡,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為自己識破了他們的底細而暗自慶幸:幸虧多問了一句話,否則豈不成了教唆犯!也幸虧大紅沒有心眼,不會撒謊。不然,她怎麼解釋這件事,二花知道了,該把她當成什麼人?
  想到他倆中午同進一屋更衣時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轉念一想,換換外面穿的罩衣和同床共枕畢竟是有原則區別的。想到這裡,她又有點後怕,趕緊抽身出去。
  「姨媽幹嗎去?」大紅拉住她。
  「叫你姨夫過來和張文睡這屋。咱倆到那屋去。」
  「張文夜裡打呼嚕的聲音大極了。別讓姨夫受罪了。我已經習慣了。」
  甘平明白了:他們同居絕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來,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們盡可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門風!
  看看大紅,她又生憐憫:這種事,總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虧。
  久未說話的張文,見狀插了進來:「姨媽,我與大紅真心相愛,我從未欺騙過她。」
  「姨媽,這是真的。」大紅不知如何表白才好。
  甘平哼了一聲,半信半疑:「既是真心,為什麼不名正言順地做合法夫妻?」
  沒想到,張文突然咆哮起來:「你以為我不想跟大紅結婚嗎?我做夢都想能公開地、名正言順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夠。」
  張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龍嗎?」
  甘平點點頭,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
  「你知道林鳳嬌嗎?」
  甘平搖搖頭。從這以後,張文和甘平的談話中,越來越多地以「你」相稱,而很少再稱「姨媽」了。這使甘平得到一種解脫,又生出一種淡淡的惆悵,畢竟給人當長輩,有一種心理上的優越感。
  「林鳳嬌是台灣金馬獎影后。他們相愛多年,都過了三十歲,卻遲遲不能結婚,原因只有一個,一結婚,影迷的數量就要大為減少。為了事業,他們必須犧牲自己!」
  H市的一家個體戶商店,難道也算什麼事業嗎?甘平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你看不起我們的店。」張文冷冷地說,「但它卻是我一手開創出來的。我這一輩子,不可能再有比這更大的事業了。這個世界並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媽媽碰到了你的媽媽,我才有了一個城市戶口,為這件事所付出的代價,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閃著綠熒熒的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
  「我在大紅的店裡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紅漂亮,大紅是店裡的活廣告。很多人是為了看一眼大紅,才到我這個店裡買東西的。我不能為了自己,讓這塊招牌褪了顏色。你盡可以覺得我下作,拿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當賺錢的手段,隨便你怎麼想。我們是普通百姓。沒有權,也沒有勢,除了自己的力量,我們一無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頭上的任何一點資本。女人結沒結婚,這在男人們的心理價值上絕對不同。這是低級趣味,也許到了共產主義男人們就不在乎這一點了。」
  大紅淚水盈盈地看了張文一眼。
  這目光好像變成了火,灼痛了張文,他突然變了臉,大聲吼叫起來:「誰叫你這麼美!」
  甘平起身告辭。還是把這個夜晚更多地留給他們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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