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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振遠老早就醒了,硬躺著不起。據說睡眠越來越縮短,是衰老最確鑿的證據,他希望別人都發現不了他這個秘密。
  牆上那一對盛年的男女軍人好像在嘲弄地看著他。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親最喜歡的一幅照片。身著軍禮服的甘振遠年輕而威武,還有一點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備的風流倜儻。甘平的母親十分端莊,尤其是那種尊貴雍容的神態,出自內心,毫無做作。
  甘振遠寧可掛一幅他二十年以後的相片,據說現在的電子計算機有這個本事了。天天看看那樣一個老態龍鐘行將就木之人,大概心裡還好受點兒。
  老太婆走過來。她並不太老,叫老太婆,顯出一種相依為命的親切。
  「來,下棋。」她擺開棋盤,很自覺地拿起了黑子。
  紅先黑後,甘振遠歷來執先。
  一盤下來,老太婆輸了。二盤下來,老太婆又輸了。甘振遠三盤皆贏,晨起的不快已蕩然無存。
  「我看你有時候在外面給別人支個招,靈得很嘛,怎麼總是我的手下敗將!」
  「別人下的都是常法。你這棋是自創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
  「我來和姥爺殺一盤。」甘平的小兒子扣扣跑過來。
  甘振遠又習慣性地操起了紅子。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他執紅的真正奧秘:紅方的最高指揮官為「帥」,而黑方只是「將」。
  甘氏象棋的著法委實古怪。剛走了幾步,扣扣就大叫起來:「姥爺犯規!你的老帥怎麼出城圈了?」
  「身先士卒呀,要不,怎麼能有士氣?」
  「不能這麼走,別著馬腿呢!」校級少年象棋組的組員,簡直氣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來。
  「咱們這棋不別馬腿,怎麼跳馬都行。」老軍人諄諄指點著。
  「像怎麼飛過河了?!回去回去!」
  「不但象能過河,士也能過河。」
  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認這條規則,將自己的象也驅趕過河。
  「噢,我贏了!老帥被將死嘍!」扣扣一推棋盤,歡呼起來。
  「別著急呀,我還有子呢,不殺到沒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輸贏的。」甘振遠一本正經地說。
  小傢伙幾乎要指責老傢伙玩賴。待清點了一下兵馬,發現自己佔著優勢,便不再說什麼,抖擻精神,繼續與元帥的「紅軍」廝殺下去。
  在幾乎是沒有任何規則的棋盤上縱橫馳騁。扣扣的腦袋瓜裡用兵詭譎,幾局下來,竟與姥爺勝負各半。
  老太婆擔心了,趕緊把外孫打發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遠卻好久沒這樣高興了,他神采飛揚,不住念叨著:「棋逢對手,後生可畏,這孩子長大讓他當兵去。」
  他的一生只從事過一種職業,這就是軍人。只有一種技藝,這就是戰爭。他活到近古稀之年,真是一大幸運!軍人這個行當,是不大可能長壽的。
  老而不死,老而不僵,頭腦依然清醒,體力依然充沛,他必須幹點什麼,可他又能幹點什麼呢?自從離休之後,人們像對待一個掛了彩的傷兵一樣,小心翼翼地關心他,照料他。他那顆敏感的心,在感覺溫暖的同時,更多地感覺到了屈辱。
  他下意識地走到寫字檯前。一冊天青色緞面精裝的《竹譜》,攤開來擺在那裡,旁邊有一方歙硯,還有一支不知是什麼毫的畫筆。硯和筆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誰家串門要給主人的小孩子買糖果,買玩具一樣,來看望他的人都帶來些文體用品,好像他的餘生要改行做文人,或是體育健將似的。
  他提起筆,在宣紙上畫了一道。他畫的竹干類似一把軍刀。為什麼畫不好呢?他有些焦躁,迅速地掀動《竹譜》。有了,這裡寫著畫竹之訣竅:「不可太迷,迷則失勢。亦不可太緩,緩則凝濁。復不可太肥,肥則俗惡。又不可太瘦,瘦則枯弱,不可太遠,不可太近,不可過大,不可過小……」
  去你的吧!他憤然將筆一扔,這是做畫嗎?簡直是坐牢!
  他無所用心地踱著,看到走廊的陰涼處養著一盆蚯蚓。粉紅色的軀體蠕動著,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當魚食。
  他不屑於釣魚。用一個軍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條智商很差的魚,待浮子一動,誇張地把魚竿呈拋物線樣揚起,並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這一偉大的時刻,這是軍人的恥辱。
  要不,練練字吧!不!他不練。練字第一條便要臨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點就是不能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過的敗仗,也是創造,不成功的創造罷了。
  他像困獸一樣,在寬敞的廳室中不停地轉來轉去。
  電話鈴響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傾聽著,卻沒有去接。這是甘家的規矩,只要甘振遠在,便不許旁人接電話。他不能容忍一個上級、下級或同級,在找他的時候,先聽到別人,特別是先聽到女人的聲音。
  電話鈴不耐煩地響著……
  甘振遠提著褲子,從廁所匆匆趕出,顧不得滿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話筒。突如其來的電話,也許會告訴他什麼新鮮的消息。
  「我是甘振遠……」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蘊含著焦灼的期待。
  「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親習性的甘平,不忍延長這種折磨他的時間,趕緊稱呼他。
  「二十幾年前,媽媽認的那個乾女兒的兒子來了,要去看望您們。讓不讓他去呢?」
  「讓你媽媽來聽電話吧!」甘振遠有點沮喪地朝妻子示意。
  甘平把話又重複了一遍,簡要說明了幾句。
  「讓他們來吧。」媽媽很乾脆地回答。老頭子一天煩得夠嗆,讓他重溫一下權力峰巔時期的盛況未嘗不是一件快事。想到這裡,她告訴女兒:「明天下午四點,我派車去接你們。」
  「可是,家裡還有用車指標嗎?」甘平有些遲疑地問。休干所規定了每家每月用車的公里數,超標之後,是要加價收費的。她知道媽媽喜交際、善應酬,現在已屆月底了。
  「沒有了。」媽媽答道。
  「那……我們還是坐公共汽車回去吧。」
  「你這孩子,操那麼多心幹嗎?你爸爸就是離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門來呀?」
  甘平的媽媽放下電話,心裡陣陣悸痛。生活的變遷,已經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輕孰重了。
  甘平也覺得話沒說完,這是公用電話,身後排著好幾個人,有一個還是自己廠裡的。她真希望家裡拒絕這次會見,沒想到媽媽竟這樣興致勃勃。倘媽媽知道今日的張文遠非昔比,她還願見他們嗎?
  「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過橋!」偉白笑她的多慮。
  但願如此。
  「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說你們是一對合法夫妻;第二,不許提做買賣的事;第三,請大紅穿樸素些。」為防萬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囑。
  張文都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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