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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來了!終於回來了!桑平原想對每一個迎面走來的S市人說。可惜,沒人理他。人們都步履匆匆。城市像一架絞緊了的鏈條,紛亂而又井然地運轉著。年輕的轉業軍人像一個遺失了的零件,孤獨地站在一邊。
  老年人的病,重的時候奄奄一息,你以為有今天就沒明天,有時突然又會好起來,掙扎著活下去。
  媽媽就是這樣,兒子的歸來使她年輕了,逢人就說。有時還會突然狐疑地問桑平原:「不是騙媽吧?這回回來就真不走了吧?」
  「還得走。媽——」桑平原說。
  「啊?!」媽的臉剎時枯黃下去,像冬天樹上的最後一片葉子,眼看著要飄到地上。
  桑平原一看事鬧大了,忙不迭地說:「媽,我回去接您的媳婦、孫女,再就永遠不走了。」
  「你打小就淘。要不是那年偷跑了去,哪能遭這麼大罪,二十年才回來!」媽媽喋喋不休。
  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這裡。兒時覺得很高大空曠的房屋,變得狹小不堪。爸爸不在了,家裡又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妹夫。兩間平房,新婚不久的妹妹和妹夫住裡間,外面那小間是媽媽的小板床,因為桑平原的歸來,加支了一張折疊床。以前不是這個格局,媽媽和妹妹住裡間,桑平原住外間。今非昔比了。
  裡外屋之間掛著色彩艷麗的門簾。從外屋進去,有一種從第三世界進入第一世界的感覺,家用電器,組閤家具,到處是鉤織流蘇的裝飾布,怪異的香水味,使得新房很像門臉擁擠的小百貨店。
  桑平原為媽媽感到不平。門簾內外,這反差太大。媽媽卻全然感覺不到,來了街坊四鄰緊著往屋裡讓:「看看我家九妹的房,跟電視裡一個樣。」
  人們嘖嘖:「就是窄了點。」
  「以後有了孩子,就跟我住。再以後,還不都成了他們的!」媽媽對自己的大限倒很通達。
  媽媽的話突然頓住了。她記起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
  媽媽本是很重男輕女的人。但二十年的空白,使她不敢奢想兒子真會回到她的身邊,兒子便成了一個象徵。
  桑平原好傷心。即使在自己的家裡,他也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妹夫回來了,拎著一隻活雞。
  「九妹,把汽鍋給我。大哥回來一趟不容易,做只汽鍋雞給他接風。」妹夫是個豪爽的人。
  「汽鍋在櫃櫥底下。」桑九妹拖著重身子,貓下腰去,一隻手扶著肚子,一隻手去摸鍋。
  「我來吧。」桑平原起身欲幫。
  「你是客,歇著吧!」妹夫一擋。兩個男人的臂膀相碰,桑平原感到一股強勁的力道傳遞過來。這勸阻是真心實意的,既有客氣,又有不容違抗的主人翁感。
  桑平原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感到一陣悲哀:這座生他養他的無數次在他夢中索繞的小平房,什麼時候,不再是他的家了?
  他知道妹妹無可指摘。先是父親的重病,後是寡居的母親,消磨了妹妹最好的年華。妹妹不能嫁出去,否則媽媽會因抑鬱而隨父親一起走的。妹妹坐地招婿,妹夫走進了這個家。桑平原在相片上見到小伙子,感到他充盈的野氣,就像汽鍋雞的香味,四散飄逸。當時桑平原感到極大的寬慰,從此這家裡有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了,心裡也減免了不能盡孝的內疚。現在,這個家已經像地理拼圖一樣契合無縫,遠道而來的桑平原和他的白坎媳婦,找不到位置
  熱騰騰的汽鍋雞,霧氣遮沒了大家的細微表情。
  「哥,您這政治教導員,要是合軍銜,是幾槓幾豆?」妹夫問。
  「中校吧。兩槓兩星。」桑平原回答。
  「喲!正經不小的官呢!文化大革命那會,我有個同學他二舅是中校,不過是國民黨,算挺大一個反革命,他們家沒少跟著沾包挨鬥。」
  桑平原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中校貶值了。
  「哥,你們當兵勞苦功高,這回回來,還不鬧個幾室一廳的?」妹夫仗著以酒遮臉,把話問了出來。他終究不是老於世故的人,話問完了,眼巴巴地看著大舅子。
  退伍中校給妹夫斟酒:「那沒問題,國家有文件,規定優先解決轉業幹部的住房問題。什麼叫優,不就是好嗎?什麼叫先,不就是排在前頭嗎!等我有了房,幾室一廳不敢說,有套單元還有把握。就把媽接去住,你們這兒也可以鬆快點。這些年,你們也不容易。」
  兩個男子漢痛快地把酒乾了。桑平原努力去相信自己的話。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了,對別人對自己都有好處。
  深夜了,桑平原還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夜晚的城市更顯出同西部曠野的巨大差別。迷離的燈火,使S市顯得親切可人,燈下的昏暗,又透露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清高。到處都銜接得很緊密,沒有縫隙。
  一個小伙子騎著摩托S形駛過,後座姑娘篷起的衣裙,幾乎打到桑平原的耳朵,留下一句嬉笑:「瞧這傻大兵,八成是失戀了!」
  桑平原直想衝他們大喊:「別那麼神氣!這些年,是我保護著你們!」
  他走過一個個很莊嚴的招牌。某某局,某某廳。他想像著自己從這個或那個門裡出出進進,拿出一張紅色或藍色的硬皮派司,很灑脫地象夾著香煙一甩而過……
  一幢幢新起的居民樓很漂亮,各色窗簾象神秘的幕布,透出令人遇想的光。他更注意的是那些尚未完工的住宅,一套套巨大的水泥格子,像蜂巢似的粘結在半空,不知道哪一個格子將屬於他?
  拐彎處有一所玻璃小房子,一部紅色的電話機,像部救火車似的蹲在玻璃牆上。幾年不見,城市裡的公用電話間已經美麗得認不出了。
  該給蔡幹事打個電話了。雖然家門口就有公用電話,可桑平原不願在那裡打。在鄰居眼裡,他不想顯出找不到接收單位的窘迫。
  摘下話筒,放入硬幣,撥號,忙音,按退市鍵,鋼錋跳出來,有一顆還掉到了地上,撿起來,重新投入……真麻煩,哪如部隊的電話機,抓起來就講。
  終於,通了。傳來蔡幹事遙遠如蚊蟲般嗓音:「找誰?」
  「就找你。我是桑平原。」
  「哦,老桑,你聯繫得怎麼樣?」
  一句話,使桑平原冷了半截。這原本是他該問蔡幹事的,想必那邊還是毫無進展。
  冷場,聽得見電話線與廣播竄音的混合聲響。
  「喂——喂——」蔡幹事大聲呼喚,以為線斷了。
  「我聽著呢!」桑平原沒精打采,
  「別這麼跟得了雞瘟似的。事剛開始,說不定明天就有單位接收你了。你自己也得廣開渠道。聽說老邱的事了嗎?」蔡幹事緊著給桑平原打氣。
  「沒聽說。」
  「他把登記表從我這兒拿走了,說是自己去通路子。他那些二十響炸藥包還有那兩跟手雷似的藥丸子,看來還真管事。老蔡,咱們在部隊上,不興搞這一套。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我看,該出血的時候就放點血吧。」蔡幹事對桑平原說的是心裡話。
  「老蔡,我不是小氣、摳門,實在是想燒香拜佛都找不著廟門。再者,堂堂五尺高的漢子,給人上供遞小話,我幹不來。要是明說咱都交多少錢,就給分個好工作,我豁著砸鍋賣錢,也了了這樁愁人的事。可我真是低不下這個頭。當了這麼些年最可愛的人,一下子成了千人嫌萬人嫌的貨色,我想不通……想不通!」
  密閉隔音的電話間吸淨了聲音,一位晚歸的工人納悶地從一旁經過:這位解放軍怎麼在電話亭子裡練開拳了?
  「平原,冷靜點……我們還是要相信組織……」蔡幹事急忙安慰。
  「我很冷靜。」桑平原把電話機放下了。
  一位看水果攤子的老人,正把苫布蓋在一筐筐的蘋果上。貨架背後斜置的鏡面,使蘋果顯出雙重的多和大。一條苫布蒙上,又像兩條苫布蒙上。一切都是重影。
  桑平原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夜已經根深了,也許,他二十年前離開這座城市是一個錯誤,二十年後回來,又是一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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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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