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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倆騎著自行車去上班。S市的人騎車很野,比素稱剽悍的西部人野多了,猛拐搶行,一如騎著最烈性的馬。
  蘇羊小心謹慎地跟在丈夫後邊,但騎車人是無法互相保護的。桑平原的車帶又紮了,只得讓妻子先走。
  車水馬龍從他身邊掠過。平日似乎到處可見的修車鋪都隱匿起來,那自行車圈內寫著車字的標誌,也無處可尋。桑平原只得推車趕路。
  廠門口門可羅雀。大門緊閉,只有一扇小門半開。已經過了上班時間。
  桑平原把自行車放在大門外車棚的角落裡,修車時好方便些。
  門口的考勤人員操縱著日本打卡機,真正原裝三洋公司產品。剛正不阿,你遲到了,它就毫不留情地在考勤卡上給你打上一個紅色印跡,還有精確到分秒的進廠時間,為處罰你留下確鑿的原始記錄。高科技日新月異,你無可奈何。
  桑平原對此很反感,覺得是對人的不尊重不信任。依稀想起夏衍的包身工,又覺得不倫不類。
  他走進行政科長辦公室。李師傅正在等他。
  「原來的科長退休了,書記病重住院。科裡的工作由我代管,這兩天,行政上的公務交接得差不多了,今天我領您到各個小部門走走,咱們就算正式交完班了。這還有辦公室用品清單,您也一塊簽個字。」
  李師傅公事公辦地說,頭頂一圈頭髮象梳洗過的蓑衣般齊整。
  桑平原從來沒領導過這樣老的下屬,心中覺得彆扭。在部隊,憑老李這把年紀,該當司令員以上的首長了。
  「老李,坐下說。」桑平原懷著對老年人的尊重。
  「桑科長,咱們走吧。邊走邊聊。」
  桑平原習慣地抻抻衣服,摸摸領口。代替風紀扣的西服領寬敞透風,倒使他像失落了什麼。
  這座工廠的綠化搞得相當不好。只有廠大門附近的辦公區域相對安靜,隨著步履的深入,灼人的熱浪和喧囂的轟響,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
  「咱們行政科管的地盤,像些沿海島嶼,分散在旮旯裡。」李師傅像個導遊。
  「這是維修班。這是新來的桑頭。」李師傅向一群蜷蹲在地上的工人說。
  桑平原覺得「桑頭」這個稱呼逆耳,很像工頭。但工人們毫無吃驚的表示,想必工廠裡都是這個稱呼,入境隨俗吧。
  工人們穿著滿是油污的工作服,白粗線手套露著大窟窿,腳蹬半截膠靴,桑平原一時竟分辨不出他們是維修什麼的工人。
  「維修班班長。我叫何永勝。」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從地上懶洋洋地站起來,伸出滿是油膩的帶著手套的手。
  桑平原毫不猶豫地握住手套,何永勝又很快把手抽回,桑平原手中留了一把油泥。
  「他們主要是做什麼工作?」走出維修班低矮的瓦楞鐵小屋,桑平原問。
  「他們什麼都干。雜七雜八沒人修的活,都找咱們行政科。您剛來,不大清楚,過幾天就知道了。行政科是救火隊的幹活,哪出了漏子,你都得去堵。」李師傅平淡地說。
  桑平原的疆域遼闊。在托兒所,他受到了阿姨和小朋友們的熱烈歡迎,所長也提出了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哺乳班(就是從56天到一週歲半的孩子上的班,桑平原剛知道)的幾張帶欄托小木床壞了,需盡快修復,桑平原又來到浴池,浴池管理員說預備公用的拖鞋經常丟失,得想個辦法才行。要不就乾脆取消拖鞋公用,打報告給廠裡,撥一筆錢,每人發一雙,又乾淨又省事又節約……桑平原幾乎是逃出了浴池,他想不出一雙拖鞋怎麼有這麼麻煩的經歷。然後到了花房。花房怎麼也歸行政科管?當然?花房不歸行政科管難道歸生產科管?桑平原在花房的溫室裡漫步,潮濕溫熱外帶麻醬渣子馬掌水的燠氣,桑平原直覺得自己也開花了。這是什麼花?桑平原隨口問道。他對養花素無興趣,但花班班長是位大個子女人,一句困難未提,已使新上任的科長受寵若驚,不得不隨便說點什麼以示慰問。「科長,這叫鶴望蘭。非洲名花。」大個子女人恭敬地口答。「不容易。」桑平原雖然不喜歡花,但黑人弟兄的植物能在一家工廠里長得這樣興旺,值得誇獎。大個子女人湊上一步,小聲說:「您要喜歡,等方便時候,我給您家送去。」桑平原趕緊擺手:「不。不。我那屋子沒陽光,養不成花。」「那我給您送綠蘿,送文竹,喜陰,不需見光。」桑平原注意地看看大個子女人,心想這樣的人,是不宜當班長的。
  又走過車棚。桑平原才知道自行車棚也歸他管,又走過木匠組,到處是刨花。桑平原想起哺乳班的小床欄杆,便對木匠組的組長說。木匠組的組長從耳朵根上拿下煙卷,毫不顧忌牆上貼的「嚴禁煙火」的告示,冒出濃郁的辣霧。「頭看吧。頭說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一人兩手,兩手十指,幹這個不幹那個,反正我們也沒閒著,現正給廠裡做橢圓形會議桌,您說哪個為先,哪個為後,我們當小兵的聽喝。」
  桑平原看看已具雛形的會議桌,不敢妄加推翻上級和前任的佈置,只得說床欄杆暫緩。
  又走過清潔班,全廠的通衢要道衛生都歸行政科管。又走過收發室,上百種的報刊、雜誌、往來信件、包裹單、匯款單、也歸行政科管。又走過招待所、小賣部、醫務室……
  桑平原的腦袋一圈圈大起來,剛開始還約略分得清各部門的小負責人,後來便像看外國電影似地,攪成了一鍋粥。他身心疲倦,像在沙漠裡走了很遠的路,在雪地裡爬了很高的山。
  只有食堂,還給他留下了比較鮮明的印象。食堂很大,操作間四周貼滿潔白的瓷磚,似乎比醫務室還要白得眩目。全廠幾千工人三班倒,食堂一天開飯是流水席,工作量很大。到處都是炊事機械,和面機、餃子機、炸油條機、切面機、切絲機、饅頭機……桑平原吃過餃子機包的餃子,皮厚餡少,有的乾脆就是面片,一點不好吃。
  老李悄悄地退走了。桑平原一人癱坐在科長辦公室寬大的座椅裡,不禁回想起遙遠的西部那個小小的邊防站。
  多麼瀟灑、多麼利落的一幫年輕的兵!托兒所,見他媽的鬼去吧!房子是我們自己蓋的,路是我們自己修的,哪有什麼沾滿油泥的手套和什麼維修班!橢圓形辦公桌!你以為你是美國白宮嗎!還有浴池……我們哪有什麼浴池,我們有白鐵皮焊的大盆。冬天巡邏回來,哪裡有什麼熱水,哪裡有什麼拖鞋!只能用雪水搓腳,手上長滿了凍瘡。還有花房,花房是什麼玩藝?想看花就看窗上的冰花和飛舞的雪花吧!傳達室收發室,邊防站一來信就是一摞,報紙就是一堆。還有食堂,我們那兒叫炊事班。唯一的一台機器是軋面機,還是手搖的,要吃麵條算是改善伙食,每班得出兩個精壯戰士來搖軋面機……
  桑平原煩躁地抓撓自己的頭髮。五指叉開,看樣子像在梳理,實則在頭根部暗暗使勁。一把持下,數十根頭髮飄散地面,他在感到疼痛的時候,也感到清醒。
  從此後,他就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的父母官了。瑣碎平凡絮絮叨叨麻麻煩煩,他桑平原既是來了,就責無旁貸地要幹下去,而且要幹好。
  真窩囊!他生氣地又持下一把頭髮。他熟悉的東西,像奔馳的火車不可挽留地離他而去。不熟悉的東西,像哺乳班、拖鞋、橢圓桌問題,劈頭蓋臉而來,他需要盡快學習掌握,可世上哪有這樣一本百科全書。
  萬事開頭難啊!還沒開頭,就難成這樣。桑平原暗暗叫苦。早知這樣,也許不該回來。算了,吃什麼後悔藥,先把車修好,剩下的事,慢慢來吧!
  桑平原到車棚檢查了一下車。車帶軋了。
  「李師傅,你有補帶的家什嗎?」桑平原從心裡覺得李師傅是個可仰仗的人,帶著對老年人的尊敬問。
  「有。」李師傅答應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桑平原等得不耐煩起來。若是在部隊,誰要找什麼東西,真是回答沒有也就罷了,若是哪個人說有,一准立馬起身跑步去找,這是人之常情。桑平原也是這樣,哪怕是個戰士問他借針,他在回答有的同時會隨手把針拿出來。也許他懶得說話,會徑直把別人所要的物件找到丟在面前。但關鍵是事情給辦了。話說多說少倒在次要。看來地方上就是同部隊不一樣,嘴到手不到,先用話填人。
  「在哪?」桑平原忍住不快,窮追不捨。
  這回李師傅乾脆不答話,但用眼皮翻了一眼牆角。
  桑平原隨著那不情願的目光指引,看到了一個帆布袋子。
  別看外觀不怎麼樣,袋子裡東西挺齊全。桑平原在車棚補好帶,一看車子髒得不成嘴臉,便從看車組要了塊抹布。看車組一看是新來的科長要擦車,有名工人就撕了件舊工作服,把後背那塊最平整乾淨的布遞給他。
  車還是桑平原在部隊時買的。西部邊塞風沙雖大,畢竟只是塵上,一擦就瓦圈程亮,城市就不行了,煙塵酸鹼五毒俱全,車圈已銹出老人斑似的灰團。桑平原好心疼。
  擦車是件成癮的事。擦了這兒你還想擦那兒,不擦完難以罷手。桑平原最後給車軸膏了點油,用手指輕微一捻,車輪就潤滑得如同溜冰運動員一樣。撥拉一下車鈴,鈴聲象滾球一樣圓潤。現在,他的自行車如同一匹整裝待發的軍馬或者乾脆就是一輛高級小轎車了。
  這實在是今天唯一愜意的事。
  桑平原感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抬頭一看,是李師傅扶著車把站在一旁。
  「老李,有件事,您能否幫我打聽一下,廠子附近哪有出租農民房的?」有了剛才的教訓,桑平原不想求老李,可除了老李,他又實在不知再求何人。
  「誰住?」老李盯著他問。
  「我。」
  老李注意地看著桑平原,眼皮漸漸耷拉下來。「我幫你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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