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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廠裡給你們安排的住處。」李師傅搖晃著手裡一大串鑰匙,旋開了陰暗走廊盡頭一扇緊閉的門。
  在這種糟爛如紙的門背後,很難設想會有一間結實房子,果然,門剛打開一窄縫,潮濕與陰冷就迫不及待地散佈開來,在西部,冷的地方都乾燥而通風,給人一種清醒警覺之感。城市的陰冷很像晦澀的深谷,擁滯而霉銹。
  侍到眼睛適應了暗,才看見有斑塊在不規則地閃亮,像一汪汪積水。這是醫務室堆放舊器械的庫房,到處是破損的箱子和歪斜的診斷床,突然,蘇羊撕心裂肺地驚叫了一聲:「那是什麼——是——死人……」她捏住桑平原胳膊的手,像雞爪似的抖動著。
  地面上撐著一副擔架。暗綠色的帆布面有一團污痕,很難判定它的顏色,憑著污濁可想很久以前那是血跡。一襲白布單曲線玲瓏地覆蓋在上面,口鼻部因為呼吸之故,白布緊緊地貼附於額頭和下頷之間,看得出是個臉龐很適中的人。
  桑平原是當過兵的人,但猝不及防之下看到一具死屍,他臂上仍然爆起了米樣的粟粒,這不單是恐懼,更飽含著憤怒。
  「你就打算讓我們一家人住在太平間裡嗎?」
  李師傅把鑰匙搖得叮噹亂響,像一支紛亂的歌:「小伙子,別這麼激動。這房子不錯,我想住還住不上呢!」
  「我寧願睡在馬路上,也不能在這同死人作伴!你們這樣對待轉業軍人。我要到國防部去告你們!」桑平原義憤填膺,長久以來壓抑的怒火,騰地燃燒起來。「我保衛過你們!」
  「你到聯合國去告也行。」李師傅仍舊不緊不慢地說著:「不過,這可不是太平間,是貯藏間。小伙子,看看好。」
  他慢吞吞地走過去,怕驚動了誰似地,緩緩揭開了擔架上的白布,於是桑平原和他的妻子,看到了一具——橡皮人,它和真人一般大小,淡黃色頗有彈性的肌膚下,透出紅藍色的血管還有硃砂色的肝和粉紅色的大小腸。
  桑平原與妻子面面相覷:這是醫學模型。
  「小伙子,別那麼大火氣。怒大傷肝。」李師傅像個與人為善的老中醫:「廠裡沒房,家家都擠得像鉛筆盒。不是現在那種帶磁鐵的,這是豪華型。而是五六十年代那種鐵鉛筆盒,又窄又小。你要是去租農民房,一個月要交幾十塊錢房費。這是明數,還有暗補的,你做了好吃的,比如餃子,得先給人家房東端一碗……」
  「我當了二十年兵,難道就應該落得這麼個結局嗎?」桑平原環顧四周,心中惆悵萬分。
  李師傅的臉皮倏地繃緊了:「我看你不知足!不就是當過幾年兵嗎?沒啥了不起的。不幹這個你就幹那個,用不著一天掛在嘴皮子上。少說幾句,人家還佩服你,說多了,人家膩歪。你當的是和平兵,不過略苦一些,那插隊上兵團的也不輕鬆。再說,和以前的兵相比,你們就算是享了大福了。我那兄弟還是打這座城時死的呢!怎麼了?怎麼也不怎麼!我弟媳婦至今還睡在小土房裡,小伙子,來吧。咱們一塊把這屋拾掇拾掇,讓這像皮人靠窗根底下涼快涼快去。」
  桑平原受了搶白,像兜頭被澆了一桶冷水。他沒想到事情還有另一面的道理,說出來也振振有詞。過去終究是過去了,一切都重新開始。
  桑平原有擇床的毛病,每當新換了舖位,第一個晚上總睡不好。尤其是睡在這離地三尺平衡木般的醫療檢查床上,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他們已經把庫房收拾潔淨了。寒冷依舊,霉味已稀薄了許多。清冷的月光,如白緞從窗外瀉落進來,輕柔地覆蓋在妻子和女兒身上。
  桑平原的思緒瞬息間飄蕩出去了。他看看表,午夜3時,該換哨了。上班崗在頻頻看表,該來人了,怎麼還不來?該接下班崗的還在被窩裡磨蹭,多躺一分鐘是一分鐘。然而,終於該起了,今晚的口令不知是什麼?起口令是件費心血的事,天天更換,比女人的時裝還要演變迅速。縱然你是再大的文豪,也有被這日復一日的文字遊戲絞盡腦汁的那一天。要不才華蓋世的曹操會發出「雞肋」這樣的口令?主要是黔驢技窮……
  桑平原看看自己的妻兒。她們睡得很安穩,輕微的鼻息拂動起細軟的額發。他突然覺得這很不真實,一切像夢境。他輕輕爬下床,撫摸另一張檢查床上睡的女兒。桑丹感覺到了搔癢,像只小鹿似的在他掌心蹭了蹭,桑平原還想撫摸妻子,手伸出去,又停住了。蘇羊睡眠極靈醒,不要擾了她的好夢。
  女兒的一根柔髮千真萬確地留在他的手中。這不是夢。
  什麼叫幸福?颶尺之內有你的親人,你隨時可與他們肌膚相親,相濡以沫,這就是幸福!
  桑平原知道,此時此刻,他的戰友正在沒膝深的積雪中巡邏……誰都可以忘記這一點,但他不會,永世不會!
  當過邊防軍,是件挺糟糕的事,當你有權享受幸福的時候,你會突然回憶起苦難。它會使你永遠沒有純粹的幸福。
  住的問題解決了,就該給孩子聯繫學校了。桑平原拉著丹丹,連過了四條馬路,才找到附近的學校。
  「爸爸,我手疼。」丹丹說。
  桑平原鬆開自己的手。馬路上汽車如過江之鯽,丹丹從小到大只見過羊群,哪裡見過這麼多汽車。每過一條馬路,大手便不由自主地捏緊小手,現在一鬆開,小手五指併攏,像一隻囫圇手套。
  每逢路過一個漂亮的大門,桑丹都說,這是我們學校吧?可惜,都不是。學校的大門很破。
  校長是個乾瘦而和氣的老頭,文質彬彬。聽完桑平原講清來意,一口回絕了,一點也不和氣和文質彬彬。
  「我們校舍緊張,很困難。不收插班生。」說著就自顧自地看教學安排,明顯地不容商榷。
  桑平原沒想到在這個問題上竟出了這麼大的紕漏,不是人人都有受教育的權利嗎?「那……我這孩子……到哪兒上學呢?」因為緊張,他結巴起來。
  「到附近問問吧。」校長輕描淡寫。
  「這是離我們廠最近的學校,還要過四條馬路。再遠,孩子怎麼能吃得消?」桑平原幾近哀求。
  「那就仍舊回原來的學校讀嘛!」校長不為所動。
  「那學校離這兒有一萬里路!」桑平原終於忍無可忍地咆哮起來。
  「一萬里路?那你們是從外國回來的?」老校長不相信地搖搖頭。
  「你以為中國就沒有離這兒一萬里的地方了?太孤陋寡聞了!」桑平原被激怒了,毫不容商量地拽起老校長的胳膊。老校長為了避免自己的胳膊骨折,只得乖乖地跟著桑平原走。
  校長室的牆壁上有一幅中國大地圖。這幾乎是所有學校的裝飾畫。桑平原指著中國西部棕黃青紫的高海拔區域說:「喏,她原來的學校就在這兒!」
  老校長很認真地看了一刻,然後還估量了一下距離:「沒那麼遠,至多八千里。」
  「你以為是坐飛機,垂直量嗎?要翻山越嶺,過大沙漠,一萬里還少說了呢!」桑平原寸步不讓。
  「你是轉業到附近這家工廠的?」老校長從地圖前踱了回來。
  「我一開始就同您說過了。」桑平原不願意重複。你看哪個軍人老講車□轆話。
  「對不起,我沒注意。我把您當成一般的轉學者。」
  桑平原一時憤怒,準備發完火就走的,沒想到事情出了轉機。
  「小姑娘,你來做幾道題,再背一段課文。」老校長撇開桑平原,開始去測試桑丹。他面容清朗,神態安然,這才露出一副教育家的本相。
  桑平原渾身不自在起來,好像自己在受試。桑丹剛算錯一道題,他就擠眉弄眼,恨不能代孩子把答案搶答出來。
  「聰明倒是挺聰明,就是基礎差一些。」老校長惋惜地說。
  「那是遊牧小學,上課很不正規……」桑平原慌忙解釋。
  老校長擺擺手,表示他不需要聽原因:「假如要上我們學校的話,我說的是假如,我們還要就一些具體問題商量,那也需重上一級。」
  「什麼叫重上?」桑平原微張著嘴。其實他已經約略明白了這意思,只是難以相信。
  「就是留級。」老校長注意地看了桑丹一眼,從教育學角度考慮,他希望孩子不要聽到這些話。
  誰想桑丹聽得一清二楚,她驚叫起來:「我不留級!我是牧區小學最好的學生,為什麼要讓我留級?那樣我的同學會笑話我的,留級生最被人看不起了。我不在你們這兒上學了,我要回去!」
  桑平原輕輕撫模著桑丹的頭,好像那是一個盛滿了水的瓦罐子。
  「校長,她生為軍人的孩子,已經是不幸了。當我不再是軍人的時候,不能再一次耽誤孩子。校長,求求您,不要讓她留級。她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孩子,她會受不了的。」桑平原的眼裡有了閃閃爍爍的水花。
  「她媽媽是教師嗎?」老校長想了一下,問。
  「不是。」桑平原不知何意。
  「如果不是教師,那丟下的課程很難補,你們這次搬家又欠了許多課。不要以為小學的課程容易,循序漸進,這也是科學。」老校長諄諄告誡。
  「是。不容易。」桑平原唯唯喏喏:「我們一定盡全力為她補課。」
  老校長反而歎了一口悠長的氣:「你們只知道讓孩子留級是一次重大打擊,殊不知這樣勉強跟上,熟悉的老師小夥伴都沒有了,轉學的孩子會很孤獨,再加上繁重的功課。像剛移了苗的小樹,又遭太陽暴曬,孩子會打蔫的。我看你們當家長的,先不要太好面子。我聽你是S市口音,對你來講,是回到了老家。對孩子來講,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真是相當去了外國。所以,還請三思。」
  桑平原連一思也沒思,他說:「丹丹,這是你自己的事,你看呢?」
  「我不留級。」桑丹半仰著臉,像一棵很小的葵花。
  老校長不以為然:「你不該推卸責任。這麼大的事,不應該讓孩子定。」
  桑平原說:「校長,就這麼定了吧!謝謝您。」他幾乎想敬軍禮了,但馬上意識到自己沒這個資格了。
  校長不慌不忙地說:「我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沒有談呢!」
  桑平原明顯地嚇了一大跳,怕事情出現反覆:「什麼問題?」
  「費用問題。」
  「費用不成問題。我們雖然來晚了,但這學期該交多少我們交多少,您放心。」
  「您知道該交多少嗎?」老校長和藹地問。
  「不知道。您告訴我。」桑平原搓著手,他感到事情有些蹊蹺。
  「不用交錢,交點東西就行了。」老校長用被粉筆浸得霜白的手指點了一下教學樓:「您給我們每間教室安上六支管燈就行了。」
  「每間六支管燈?」桑平原驚訝地重複:「這得多少錢?」
  「不多。幾千塊錢就夠了。」校長笑容可掬地說。
  「幾千塊錢還說不多?我全部家當加上轉業費,也值不了這麼多錢!」桑平原火不敢火,怨不敢怨,喉嚨裡咕嚕作響。
  「不是跟您要,是跟你們單位要。換句時髦話講,叫贊助。」校長拉開懸在房頂的燈泡,像個螢火蟲,「孩子們的視力下降……」
  「您應該去找教育局,我只是個轉業軍人。」
  「對哇,正因為你是轉業軍人,國家對你們很重視,我們才要借這個東風。你所在的那家工廠規模不小,這是九牛一毛,其實我今天是看您的女兒很聰明,把話提前說了。應該是我不收您的女兒,這很容易。她是中途轉入,成績又差,而我每個班都是滿額,老師叫苦不迭,誰也不願加學生。到那時候,著急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你女兒是計劃外轉學,我可以不睬你。你就要去找你們廠領導,他們再來找我,我再提出管燈的事,這就順理成章了。現在不過是簡便點,那樣耗費的時間,您女兒誤的功課就更多的了。」老校長說著用手拍了拍桑丹的頭,被粉筆蝕得粗糙的手指勾起了女孩柔細的髮絲。桑丹感到了疼,可她懂事地一動不動。
  桑平原執拗地沉默著。
  「別這麼想不開。我不是趁火打劫,教育局實在是沒有錢。權當是辦件好人好事,被批判的武訓還出錢辦義學呢!」老校長寬慰這個被敲詐的家長。
  「假如我一直在S市,沒去當兵呢?」桑平原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的孩子會比她大。」老校長肯定地說。
  「我指的不是這個。是也要交這麼多錢嗎?」
  「那就根本不存在轉學的問題。」老校長怪他明知故問。
  「會給麼?」桑平原癡癡地望著老校長。
  「不知道。」老校長也無可奈何地望著他。
  桑平原真想仰天長歎,或者到曠野中去學幾聲虎嘯猿啼。太瑣碎了,太具體了,太齷齪了!可你沒有辦法。它們象蜘蛛絲一樣緊緊纏繞著你,掙不脫,理還亂。
  他渴望大漠,渴望雪山。渴望那蔚藍色纖塵不染的西部天際,渴望部隊那種象泉水一樣澄清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現在的首要任務,是為女兒募到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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