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從「土城」押往茶澱

    直到初秋時節、我們才得以離開土城,奔往茶澱農場(勞改單位內部稱它為「清河農
場」)。仍然和去塞外營門鐵礦那樣,列車一分為二,前幾節車廂坐的是公民,後幾節車廂
拉的是囚犯。
    跟去營門不同的是,我妻子張滬就在這塊土地上改造,命運也把我拋向這兒來了,這多
少帶給我一點幻想的快意。列車過了天津以東的軍糧城、塘沽,鐵路沿線開始荒蕪起來。目
光所及之處,除了鹽鹼灘外,到處是茅草和蘆葦塘。
    這掛列車由於拉了我們這些特殊公民,車尾顯得超長,以致我們到站下車時,沒有站台
可踩,路基是個斜坡,站立不穩的就要滾到坡下。腿腳不十分靈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
一塊打著滾兒下來的,他站起來拍拍塵土,看看周圍崗哨林立,不但有機槍,還有馬隊巡
邏,便又耍開了半瘋。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崗哨及馬背上的士兵大聲吆喝「儀
式可太隆重了,謝謝列隊歡迎!」
    戰士沒有理睬他,帶隊的隊長卻訓斥他:
    「你這老反革命,不老實銬起你來!」
    押送囚犯的勞改幹部,衣裡總是要裝著幾副「鐲子」的,在這漫荒野地裡下車,手銬對
囚犯起著威懾作用,行車途中,前節車廂中有個扒竊犯想跳車逃之夭夭,就「卡嚓」一聲被
戴上了「鐵鐲」,然後以他作典型,到各個車廂去作示範。待到從火車轉乘大卡車時,三個
武警表演裝車絕技,一人抓住帶銬人的後衣領,另一人抓住他的雙腳,像往車上扔一麻袋糧
食似的,在下邊悠了幾下,便狠命往車廂板上一扔;這時第三個武警,趁勢向上一托,那個
逃號就被擲到了卡車上,身體撞擊車身發出「通」的一聲巨響。
    這兒是方圓幾十里地的一個勞改農場,裡邊關押著萬名左右的各種類型的囚犯,是北京
市的最大勞改點之一。解放前這兒曾是海盜出沒的地方,解放後犯人在這兒開始了勞役性的
屯墾,到了我們去這兒服勞役的1961年,裡邊已是崗樓和鐵絲網交錯,稻田、葡萄園和茅
草、野蒿相織的勞改「聖地」了。
    「聖地」二字是我們用的形容詞。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環境。這兒遍地長著
鐵桿蘆葦,特別是被稱之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見蘆葦不見樹,只見鹼蒿不見土,是個
混沌待開的自然世界。要是單從空氣新鮮這一點來說,這兒理應屬於第一流的休養聖地。東
半球由於囚犯開發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鎮的規模,有一個造紙廠,有一座大葡萄
園,葡萄園中矗立著一座白色的二層樓房(人稱「小白樓」),裡邊住著總場的政治委員,
往西走不遠還有一所公安醫院,這醫院是為勞改幹部和囚犯而開設的。總場場部下設一個犯
人劇團,梅葆玖、葉盛長、趙慧絹等名角,都曾是這個犯人劇團中的成員。著名古典文學教
授文懷沙、作家孔厥也都在這東半球上服過役。
    西荒地則是以阿拉伯數字排列的:有581分場、582分場、583分場、584分場、585分
場和586墓地(著名美學家呂熒就埋在「586」的亂墳崗子中,本書第二部《折夢「桃花
源」》中有所記述)。「581」到「585」一律是單一模式建築:幾排紅磚房,中間有一廣
場。周圍挖有積滿污水的壕溝,壕溝旁編織著鐵絲網,以示楚河漢界。「586」沒有壕溝,
死了的「大勞改」和「二勞改」在那兒獲得了自由,離地不足二尺高的小土丘前有一個個小
木牌或豎起一塊紅磚,上邊寫著死者的姓名。
    我實在無法估計大躍進後的饑荒,在這個偌大勞改農場究竟投下多麼濃厚的陰影。我最
初的落腳點是「西荒地」的「583」,卡車剛剛開進壕溝包圍的院門,就看見衣衫襤樓的老
號,在壕溝旁的垃圾山上扒拉著東西吃,他們抓起爛菜幫子和秫秸稈兒,在身上擦擦就往嘴
裡送。他們對這些新號的來臨,顯得司空見慣毫無興趣,頭也不抬地像公雞刨食一般,在散
發著臭氣的雜物堆上扒來扒去。
    這個鏡頭對我刺激非常之大,使我至今對這一場面的記憶仍清晰如初。難怪營門鐵礦那
些老號談起去農場,懼之如臨虎口呢!按說這兒是生產糧食的地方,理應吃飽肚子,恰好相
反,奔波了一天的我們,晚上領到的「進口貨」是兩個鴨蛋般大小的「紅色窩頭」,它不是
紅高粱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吃第一口很甜,吃第二口比高粱面窩頭爽口,吃第三
口覺得順食管往下嚥很滑溜,吃第四口時一個小窩窩頭就光了。兩個小窩頭下了肚子如同沒
吃一般,在營門鐵礦不知飢餓滋味的我,頭一天就受到了飢餓的威脅。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
湯,裡邊有幾條像蚯蚓一樣的麻繩菜,喝到最後缸子底部沉澱下一層厚厚的泥垢,我只好潑
掉了它。
    幾個老右重新回歸到五毒混雜的隊伍當中,徐恭瑾和我分在一個組。肖乃信和我分開
了,但還在一個中隊。領隊出工的兩個小隊長皆為在這兒改造了兩年多的右派,一個叫朱
誠,另一個叫徐洲。朱誠原是北京市某小學的小學教師,人長得魁梧漂亮;徐洲原是北京豐
台區某中學的音樂教師,人很溫良恭謙。掌管我們的勞改隊長姓劉,部隊轉業軍人,共和國
之初曾經入過朝;教導員姓姚,老號們偷偷叫他「姚菩薩」,從綽號中可見他對勞改分子並
無惡跡。但這些幹部都不足以改變我們的處境,劉隊長說的一句口頭禪是:「我相信黨處理
你們是正確的(先給自己支撐起保護傘),就是有處理不當或個別冤枉的案例,你也要在這
兒老老實實地勞動改造。這兒是執行單位,誰鬧事懲處誰,准消極混泡收拾誰!」話雖說得
過於粗魯一點,實際上就是那麼一回子事。
    我們隊屬於大田隊,幹的是挖溝開渠一類的活兒,間或也到田野裡收割稻子或砍高粱。
到這兒不幾天,就聽見一件這樣的事兒:有兩個萊園隊新號,偷拿黃瓜帶回宿舍的手段令人
心顫,甲和乙各把一條拉秧的黃瓜,塞進對方的肛門裡去,以躲避回宿舍時的檢查,偷拿手
段如此下流,但還有能識破這種下流手段的崗哨(此工作由改造中的「積極分子」承擔),
這兩個人被脫下褲子,從肛門中各被拽出來一條黃瓜。乍聽到這條新聞時,我不相信它是真
的,後被萊園隊的一個老右證實——他親眼目睹了這個悲涼場面。
    「黃瓜事件」典型地反映了當時勞改農場的飢餓程度。說起來也很好笑,我和杜高
(「二流堂」吳祖光小集團成員)所以能在農場裡螻蟻般的人叢中相見,也是飢餓當了我們
的引線。一天黃昏收工後,我照例拿著我的飯碗和搪瓷缸子去打飯,當我從那扇小窗口拿到
兩個白薯面窩窩頭和一碗菜湯,匆匆往宿舍走時,發現了一個面孔消瘦的年輕人,一邊跑著
一邊往嘴裡填塞著窩窩頭,一個長著螳螂腿的人,在後面邊追邊喊:「喂!你站住——」
    「嘿!他搶走了我的窩頭了!」
    「大伙截住他。」
    我頓時明白了。前頭的那個年輕號,是搶了後邊那瘦漢子的晚餐。雖然這兒賊多如牛
毛,但在飢餓年代搶吃別人那口飯,仍然是眾矢之的。於是有人奔了過去,我也不由自主地
隨著大伙朝那搶食人走去。待等那瘦漢子和眾人趕到「小強盜」身邊時,他已經把兩個白薯
面小窩頭都填進了肚子,並可憐巴巴他說:「我得了浮腫!等腫到肚臍眼,我這條小命就交
代了!我得活下去呀!我實在餓得受不了啦!你們願意打就打,願意扇我耳光就扇我耳光
吧!反正早晚我得死!」
    真有幾個年輕號上去揍他!可這瘦漢子長歎了兩口氣,把年輕號給攔了:「算了!算
了!我餓一頓認了。就是打死他,他也吐不出窩窩頭來了!」
    我突然發現這個又黑又瘦的漢子很面熟,片刻的回憶之後,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杜高。
他也認出了我,彼此都十分尷尬。昔日在北京文壇上的青年作家和青藝的劇作家,居然在這
裡見面了,那搶食的浮腫號當了引見的紅娘。荒唐?是夠荒唐的,怪誕?這見面的場景就是
一幕時代的怪誕戲劇。一個瘦弱的書生沒有保衛那一口食的本領,被人嘴邊奪食之後,還去
阻攔別人不要毆打那個搶食的人,這可能是知識分子區別於其同類所特有的悲哀吧!
    人群散了,我倆才開始敘舊。得知杜高在1958年就發配到興凱湖農場去了。中蘇關係
惡化的大背景,使得興凱湖凡屬右字號的,像候鳥南飛一樣,離開了那冰鋪雪蓋的世界。到
清河農場之後,老右就化整為零,分散在了東、西兩個半球的各個勞改分場。其中文藝界的
人士不少,我能記下的名字有:中央美院的汪志傑,中央工藝美院的何雁嗚,北京電影製片
廠的導演巴鴻,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汪明。著名女歌唱家張權的愛人、男高音兼指揮莫桂
新,本來也應隨候鳥南飛的,但是在興凱湖極端艱苦的條件下,他死在那塊苦難的土地上
了,葬身的亂墳崗叫太陽崗,多麼輝煌而美好的諷刺,囚徒死後才能得到太陽的照耀,真是
個絕妙名字。那兒臨湖風光十分秀麗,小小土丘一字排開,上邊插著一塊塊小木牌:勞教分
子×××之墓。後來乾脆用紅磚代替了木牌,紅磚上用白粉筆書寫上死者的姓名,一場大雨
浸過,粉筆筆跡消失,那死鬼就成了無名野鬼。
    後來,在勞改隊,偶然間遇到了巴鴻(《智取華山》導演之一),他說他在莫桂新臨終
時,曾有幸見過莫一面。當時,莫剛剛被一輛牛車從七分場拉到總場醫院門口,巴鴻當時在
文教隊改造,匆匆趕到現場去看他,莫桂新此時已骨瘦如柴,分辨不出站在牛車旁的就是巴
鴻;之後,巴鴻到分場演出,歸來時莫桂新已經不在人世了。使巴鴻深感悲涼的是,莫桂新
葬身的坑穴,就是巴鴻和另外幾個演員挖下的。當時文教隊的任務除去排「革命戲」外,就
是在「太陽崗」挖墳坑;每個人定額三個坑,挖完收工。春、夏、秋三季事先挖出一排排死
人坑,以免冬天埋死人時墳坑不夠用。巴鴻還幹過埋死人的活兒,從總場醫院把屍體弄上擔
架,直奔「太陽崗」。要是趕上「大煙炮」飛舞的冬天,屍體凍得梆梆硬,抬屍人到坑前把
屍體向溝裡一翻,再把擔架抬回來,莫桂新的命運也不例外,他的一腔忠魂留在那塊冷土上
了。幾鏟黃沙一蓋,他就去了天國。
    初到清河農場時,我覺得這兒比興凱湖要人道些,有時收工遲了,便會在蒼茫的暮色中
看見平板大車上裝運著棺材,沿著農場道緩緩向「586」行進(各個分場都是夜間埋死
人)。後來老號對我揭了謎底:哪有那麼多木料給罪犯打棺材,你看見的是一口無底的棺
材,到「586」的穴坑前把棺材罩兒一抬,一揚車把,人就順到坑裡去了。埋完死人,把棺
材罩拉回來,再罩上其他死鬼。有時餓死的人多了,一個棺材罩不夠使,就乾脆裹上被褥,
外邊用席筒一卷,並排躺在大車上,拉往「586」。我不太相信這老號的話,有一次干稻穀
裝車的活兒時,我悄悄地向車把式驗證真偽。車把式戲謔地對我笑笑:「你是新來的吧?實
在只有一口無底兒的棺材,那是變戲法給路人看的!」(我的長篇小說《龜碑》中,寫了這
一細節)。
    原來這是偽裝出來的人道,我深感自己的幼稚和無知。我甚至想像過我或許有那麼一
天,也被罩起來拉往「586」,因為每天能聽到農場往外拉死人的消息。為了抵擋飢餓,為
了活下去,隊伍出工和收工時,不斷有人跑出隊列,蹲在那兒拔一株野蒜或摳一個漏挖的蘿
卜頭什麼的,性急的在衣裳上蹭蹭,就塞進嘴裡;不太急於「進口」的,把路上撿到的野物
裝進衣兜,晚上下鍋煮熟後才吃。這成了每個人的條件反射,走路時眼睛總像滿地找銀子似
地向路邊窺尋著。我沒有勇氣跑出隊列去挖野食,但用鐵掀翻菜地時把翻出來的一個個白菜
根,裝到兜裡,回去煮白菜根以充飢倒是常事。初冬時節,每到吃晚飯的時候,各個牆角都
閃爍著火光,好在清河農場處處是蘆葦,攏上一把當乾柴,把鋁鍋往兩塊磚頭中間一架,就
吃起「加餐」來了。
    記得,有一次疏浚排水溝,以加深溝的容水量。就業的「二勞改」隊(解除勞教的人
員,住在鐵絲網外的紅磚房內)緊挨著我們的工作段挖河泥,一個叫劉岳的「二勞改」的活
段正好和我鄰界。我正在低頭幹活,耳畔忽然聽得「咯吧咯吧」的聲響,有意無意地扭頭望
去,頓時使我瞠目結舌,原來他正在嚼著一條水溝裡捉到的活魚,露在嘴外邊的魚尾巴左右
搖擺,發出咯吧咯吧的抽打聲(若干年後,我看見電影《苦戀》中有個鏡頭,正和劉岳饑不
擇食地生吞活魚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怕他不好意思,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幹活,哪
知他反而吆喝起我來了:「喂!水溝裡有魚。咱們身上就缺動物脂肪。這東西雖有點泥腥
氣,但能解饑就行!」聽了這漢子的動員,我心裡很不是滋味,但細想想,若不是餓得難
耐,他會把一條活魚生嚼了嗎?「活下來就是勝利」,是這兒勞改人員的口頭禪,它不是很
唯物嗎?
    為了能夠生存下去,飢餓迫使最底層的人,向原始生活回歸。其他類型的囚徒自不必
說,就拿知識分子來說,也逐漸蛻變去那層清高的外皮,露出原始的形態,前文提及到的工
程師肖乃信,在土城罵流氓罵得那麼尖刻,但在一次晚間集合站隊時,我親眼目睹他捕捉飛
向電燈亮光帶翅的螻蛄,抓住一隻往嘴裡填塞一隻,直到隊長向他大聲斥責為止。
    事後,我曾間及肖乃信:「什麼味兒?」
    「沒吃出味兒來,只知道往嘴裡填。」他說,「肚子總像個無底洞。」
    「克制一點不行嗎?」
    「你家裡老母親給你郵寄食品。我是孤墳野鬼,誰管?只有在困境中自己求生!」他振
振有辭地回答,「我一不偷,二不摸,吃野食不算丟人。」
    「我擔心你吃了有毒的東西,壞了自己的肚子。」
    「管不了那麼多了。」他說。
    不久,從六中隊傳來一個老右病危的消息,他叫陸豐年,落生在解放前的十里洋場,按
照毛澤東的階級分析法,他屬於地地道道的資產階級出身。在北京農業機械學院即將畢業的
日子,趕上了反右派鬥爭,他在民主專政與「內行」、「外行」問題上鳴放了一下,被戴上
右派鐵帽送進了勞改農場。昔民,一個吃蜜也嫌不甜的小少爺,在這兒竟然吃開了五毒,他
把捉到的一條蛇、一隻蛙、一隻癲蛤蟆和一隻老鼠,放在一口小鋁鍋裡煮熟吃了。夜裡,他
開始上吐下瀉,渾身哆嗦。幾小時之後,他已經神智不清,生命垂危。多虧分場的醫務室裡
一個「二勞改」(刑滿後留場就業人員)醫生全力搶救,總算把他從死神的懷抱中搶了回
來。因為我和他常在牆角煮食時見面,雖然不在一個中隊,還算彼此相知。一天,收工後我
到他的宿舍看望他,他神智雖已清醒但面色蠟黃。在炕邊上,我說:「你怎麼能亂吃五
毒?」
    「餓。」他聲音十分微弱。
    「那也不能胡吃海塞呀!」
    「我知道癲蛤蟆有毒,剝了皮先洗了幾次。」
    「那蛇也可能是毒蛇。…
    「我開了膛,把五臟是扔了的。」
    我能做的也只是空頭安慰幾句,便匆匆而回,事後,他身體略略好了一些時,並沒有改
變他煮食小動物的習慣,只是不敢再把癲蛤蟆擲進鋁鍋裡就是了。至今,他那口破了邊沿的
鋁鍋模樣,在我記憶中形象仍十分清晰:被葦火熏得成了炭黑色,上邊只剩有一隻鍋耳(中
篇小說(白雲飄落天幕》中,我借用了這口鍋的形象)。他的命運也像這口缺耳的殘鍋一
樣,留給歷史一個殘缺故事,後文將有詳細敘述。
    面對飢餓引起的種種慘狀,好心腸的勞改幹部裝作視而不見。比如,綽號「姚菩薩」的
教導員和鑲著一顆假金牙的劉隊長,在隊列前訓話時偶爾提及兩句「不要到處點火燻黑了院
牆」,「上邊有令不許點火煮食野物」等等,這只是官樣文章,實際上對飢餓的囚號煮野菜
充飢,是一種出於同情的默許,更確切他說在那饑荒席捲全國的年代,飢餓也危及到了那些
奉公守法的幹部家庭,他們的家屬宿舍就在壕溝之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家家戶戶的
簷下晾曬的青菜葉和蘿蔔乾。基於如此嚴酷的事實,他們對囚號點火煮食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倒也是挺合乎邏輯的事情。
    但是絕非所有幹部都具有這種心腸。有一次我因患牙疼在監捨休病假,看見有幾個身患
浮腫的老殘病號,用鍋不知煮什麼東西。這時一個臉上有麻子的場長(我已記不起他的姓氏
來了),來到宿舍院內,他看見牆角有人煮食,怒不可遏地走上前去,把所有的破鍋都用大
頭鞋踢翻了。從其中一口破鍋裡淌出來的是一隻鞋底子,那場長聲嚴色厲地訓斥道:「你為
甚煮這東西?是不是想成心醜化無產階級專政?」那浮腫號低頭彎腰地解釋道:「沒有人給
我寄吃的,我餓。」「這鞋底子能當食物嗎?」那場長繼續暴跳著,「你馬上給我扔到廁所
後邊去。」那浮腫號只是兩眼盯著那只快要煮成爛泥一樣的鞋底,捨不得把它扔上垃圾堆,
連連說:「紅軍過草地時,不也吃過棉絮嗎?」那位場長不再說話,彎腰拾起鞋底,用力向
廁所方向一擲,鞋底斷了,只扔出去折斷的半截,另外半截仍留在場長手裡,他把手中半截
鞋底往地上一摔,狠跺兩腳,便揚長而去。
    我蹲在牆根下,親眼目睹了踢鍋事件,只覺那只病牙疼上加疼。更使我心顫的是,待麻
臉場長走後,那老號又蹣跚著兩隻腫腿,把那半截鞋再撿起來,夾著鋁鍋另找生火的地方去
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位麻臉場長為什麼踢鍋,因為市公安局要來什麼大人物到「西荒
地」檢查衛生,早上直屬隊留下幾個人用刷子沾著白灰漿,把院內燻黑的牆都刷白了。但是
不久,白牆又變成了黑牆,因為人在飢餓中求生的本能十分頑強,這不是任何命令可以制約
住的。那位麻臉場長的下場也並不美妙。記得是在過春節勞改隊吃餃子的夜晚,院內各監捨
都聽到了槍聲。傳出來的消息是,這位麻臉場長因為和某幹部之妻搞男女苟且之事,事情敗
露,這個大麻子於午夜開槍自殺了(亦有一說,他先開槍打死了那女人,然後開槍打死自
己)。
    飢餓的人們對傷風敗俗的桃色案件不感興趣,能活下去是囚號的第一宗旨,在這一主導
神經指揮之下,牙膏、牙粉、鞋底、棉絮,無所不吃;至於吞吃這些東西是否具有延長生命
的作用,人們無心問津,只要讓肚子裡裝進去東西,就能得到精神上的麻醉。刑事罪犯這麼
干,知識分子為了求生在這個環境裡也無法脫俗,原中央戲劇學院聲樂教師張欣,他在早上
去打粥時,先悄悄在飯盆底下擠上一點牙膏,打上熟粥後用筷子一攪動,粥就顯得格外地
稠。牙膏中究竟有什麼化學因子起到了凝固作用,我不得而知,但是那稀粥變稠粥確是事
實。當然按照物質不滅定律來解釋,加上牙膏而變稠了的稀粥,還是那麼多的米,還產生那
麼多的熱量,但飢餓中需要用精神幻術來自我解脫。我的「同類」,原北影導演巴鴻告訴
我,他在田裡經常抓蛇吃,剝掉蛇皮,就地用柴火棍兒一燒,半生半熟時入肚不但解餓還香
得很哩!有一次他的「同類」在田埂上捉到一條蛇,正要剝皮時,勞改隊長突然出現在他面
前,他的第一個動作不是急忙把蛇扔掉,而是「卡」地一口先咬下三角形蛇頭,並迅速把蛇
頭吐到埂捻下的水溝裡;第二個動作是把無頭的蛇裝進衣兜,讓蛇已然成為他的「進口貨」
時,才回答隊長的質詢。無論怎麼說,那條在衣兜中蠕動的死蛇,他也沒交出去,隊長口頭
上批評兩句,走走過場也就算完了。至於在菜地吃菜,收稻子時吃生稻穀,則更是司空見慣
不足為奇。我雖然沒有餓到那樣的程度,但是採一些綠樹葉回來,放在暖瓶裡泡食以解饑,
或到蘿蔔地幹活時,偷偷拔幾個蘿蔔吃是常有的事。其實,蘿蔔是助消化的,越吃越餓,但
在當時幾乎無人考慮生理學中的因果關係,肚子中有食就是最大的精神自慰。
    我所在的583分場,中隊建制約百人左右,因飢餓而導致的浮腫號約占1/2左右。嚴重
的不斷死亡升天,其他的病號有的只能在炕上挪動,而不能下炕走路;有的雖能走路,兩腿
一按一個大坑。浮腫是自下而上地發展的,瀕臨死亡的病號連生殖器都腫得怕人,腦袋腫得
像個老窩瓜。在這種形勢之下,人人自危,便拚命往嘴裡塞食,以掙脫死神的擁抱。
    這裡,我不能不寫上一筆知識分子在飢餓的生死劫中,自身素質上的亮點和霉斑。當
時,巴鴻告訴過我這樣一件令人悲慟的事情:有個「右派」叫林澄,他是協和醫學院的高才
生。由於興凱湖缺乏醫務人員,他到興凱湖二分場服勞役後不久,就被調到八分場犯人隊去
當獄醫。在勞改單位獄醫是最吃香的,因為他不但給犯人看病,還給勞改幹部看病。無論從
生活待遇上和政治待遇上,都和一般服勞役的老右有著很大的差別。住房是單間不住大連
炕,吃飯吃幹部小灶而不吃囚號的大伙房;相對他講,他還有一定的行動自由,背起紅十字
藥箱來,可以涉足勞改農場的每一寸土地。飢餓對於林澄不存在,訓斥對於林澄也不存在,
是刑事犯和政治犯羨慕不已的一份差事。但林澄對此並不感到有絲毫幸運,正好相反,他覺
得他和許多獻身國家建設的知識分子,都不該承受這樣的勞役懲罰。為此,一天他趁在田間
巡診之際,一個人躲在小土坡後,掏出紅藥箱中的手術刀片,割開了腿部大動脈,面對波浪
滔滔的興凱湖以死抗議五七年對知識分子的「仁政」。他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古代傳
統中的「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生活信條,潛入他鮮紅的血液和每個細胞。他用自己的死,在
「太陽崗」為這一時代的殉難者,立起了一座非大理石的苦難紀念碑。
    我沒有死的勇氣。
    我是弱者。惟一能夠實踐的是:潔身自好,盡量尊重自己的良知,在那樣一個環境中,
做到這一點也並非易事。記得,那是1961年的寒露時節,古農諺中說「農十月,高粱
紅」,清河農場的高粱地卻缺乏那種醉紅的色澤。這兒是開發出來的鹽鹼地,高粱不易成
活,儘管場裡種的是抗鹼的多穗高粱,但十月秋陽中仍然難見高粱的紅色。儘管這是高粱絕
對欠收的年份,囚號們對於收割高粱,還是有極高的熱情。如果把收割高粱,比喻成蝗蟲飛
進了莊稼地,那是有些誇張,因為這些浮腫的囚號,既無蝗蟲的翅膀,也無蝗蟲一跳八壟的
彈跳能力;但是蠶食起生高粱米粒來,卻不亞於蝗蟲過境。他們先把高粱折倒在地,穗頭部
分鋪上一塊手絹,用鞋底一搓,高粱粒兒就滾滾而落;然後把手絹往嘴裡一揚,當場偷吃,
或把手絹裡包著的高粱粒兒抖進衣兜。如此這般,週而復始,好在前後左右都有青紗帳遮
目,饑漢們當然可以美美地野餐一次。我的胃不習慣於嚼食生糧——儘管它對我有強大的誘
惑力——我手拿鐮刀割砍高粱時,不斷把甜甜的高粱稈兒伸進嘴裡,按照營養學的解釋,人
體不可缺乏糖分,那不長穗子的矮子高粱,甘甜程度和甘蔗相差無幾,我覺得補充人體內的
糖分,或許比吞吃高粱粒兒,腸胃吸收得更加直接。
    領班幹活的小隊長是我的一個同類,對這些只裝沒有看見。但到收工集合站隊時,他在
隊列前呼喊開我的名字。
    「有事嗎?」我詫異地問道。
    「今天是你『值星』(值星是值日的同義語,即輪流值日一個星期的意思)。」他說。
    我頭腦轟鳴了一聲,頓時明白了其中含義:這是讓我在這兒執行檢查任務,要把人們身
上帶的糧食都檢查出來。我裝作不解其意的模樣,把球踢了回去。我說:「小隊長,『值
星』是指內務衛生而言,監捨大院之外的事情,沒有『值星』的責任。」
    「幹活的事你也要管。」他說。
    「這不是幹完活了嗎?」我反唇相譏。
    「還有個任務你沒完成。」他態度變得蠻橫起來。
    「什麼任務?」
    「隊長有過指示,凡是到菜園或糧田裡幹活,集合站隊回號以前,都要搜身。」
    我急了:「對不起,這差事我沒有幹過。」
    「什麼?」他聽出我話中的譏諷意味,便指責我說,「沒幹過也得學著干,政府改造的
就是你我的反動思想。」
    「我就是不幹!」聲音是斬釘截鐵的。
    「你不幹不行!」
    「我就是不幹!」我再次重申自己的態度,為了怕他疑惑我偷了糧食,便把所有衣服兜
兒都翻個個兒,抖給他看,「我嚼過高粱稈兒,沒帶一粒糧食,這是因為我身體還沒有浮
腫,還嚥不下那生高粱米粒兒!」
    爭吵之際,幾個身上揣糧的浮腫號央求說:「小隊長,這麼辦吧!為了不使你為難,我
們走到大門口時,要是看見有檢查崗,就把高粱粒兒倒在地上喂田鼠,要是沒設檢查崗,你
就高抬一把手,裝成不知道。咋樣?」
    我的這位魁梧而英俊的「同類」,看看事情已然僵到這種程度,便退卻了一步。他說:
「大伙也得替我想想,隊長讓我幹這份差事,我總得對得住政府。我不是不知道大伙肚子裡
缺少油水,但也得讓我過得去。話得說狠一點,要是有檢查崗,都得把糧食扔在道溝裡,要
是翻出來誰帶糧食,那是『值星』拒絕執行搜身任務而非我的責任。」
    我的這位「同類」到底還是把我推到刀刃上了,我表示默認這一條件。一路上我心裡雖
然忐忑不安,但總覺得沒有出賣良知。幸好,那天大門沒出現檢查崗,事後我的那位「同
類」,並沒有向上報告我的「惡跡」,因而沒有釀成一個事件。過了許多日子,那位「同
類」找我道歉,我們都深感自己靈魂深處,深埋著許多雜質,在生死劫難的面前,暴露出知
識分子懦弱的霉斑。
    冬天來了,饑荒造成的浮腫大面積擴散。上邊下令:勞逸結合。遇有風天、雪大,便坐
在炕上「認罪學習」,專政機構的詞彙叫它「冬訓」。封凍的大地上無食可覓了,便倍感嚴
冬之漫長,監捨裡無火取暖,大家就圍著被子打坐說道:我偷吃過白菜啦!我偷吃過高粱粒
啦!我偷過伙房一個窩窩頭啦!我偷吃過……夏日裡使他們賴以生存的野物,此時都成了犯
罪材料,因為凡是產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東西,哪怕小到一個菜幫菜葉,也都姓公而不姓私。
於是在檢查中紛紛上綱上線,編演著一出既荒唐又虛假的時代鬧劇。除了鬧劇也有真戲,這
事情發生在秋天:我們一個「同類」(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因浮腫而死亡被大車拉往
「586」,他愛人在某醫院是個大夫(模糊記得是西四人民醫院的大夫),當時正好來探望
他;當她追蹤到「586」,對著小土丘痛哭了一陣後,裡邊居然有了微弱的回應。憑著醫生
的職業敏感,她意識到丈夫可能只是假死,便扒開他丈夫身上蓋著的一層薄薄新土,真是歷
史戲劇《卷席筒》的今演,她丈夫居然又活了過來。這件奇聞像一陣風一樣傳遍「西荒
地」,成為餓漢們閒扯淡時的熱門話題。
    當然,這樣的奇聞少到絕無僅有,「586」墳連墳地連成一片,裡邊埋著的淨是餓死
鬼。冬天,我有幸在一次割葦子的勞動中,瞻仰過囚號的天堂聖地。它的周圍有密密的鐵稈
蘆葦當作屏風,大有要在「天堂」與「人世」間架設高牆之勢,沒有被秋風吹盡的銀白色蘆
花,孤零零地朝天而立,像是為這些死鬼插著的一根根招魂白幡。墳場選擇在葦塘沼澤中的
高原地段,經過常年的風吹雨打,本來就像長圓形豆包形狀的小墳頭,多數已經成了平地,
我之所以能得知那還是死鬼的家,是因為那些地方橫七豎八倒著,『勞改分子×××」的木
牌。和興凱湖的「太陽崗」一樣,這兒也有用紅磚代替木牌等作墳頭標記的,上邊的死者姓
名已蕩然無存,不知這死者是趙錢孫李,還是周吳鄭王。「無名氏」成了他們的統標,我聯
想到天下父母生養之罪莫大矣!那些新墳之前的牌牌上倒是名姓俱全,而且數量相當之多。
    這些人都是「西荒地」各分場在1961年秋冬之際,到這兒來報到的。其中,不僅有勞
教分子,連解除勞改的成員(理應成為公民),也擠到這裡來湊熱鬧。我手拿割葦的鐮刀,
一個個地查閱牌上姓氏,這固然對我有所安慰,但接著就是一連串悲慟的問號:
    我們的法律到哪裡逍遙去了?
    我們一直標榜比「人道」更高的「社會主義人道」又到哪兒去睡大覺了?
    那麼多「有名氏」,變成了「無名氏」,萬一有死者家屬來收殮屍骨,該怎麼對號入座
呢?
    就是家屬不來收殮屍骨,清明節時來上墳,該往哪座墳上拍土?該哭哪座墳頭呢?
    找不到答案。
    能有答案的就是:求生!千方百計地要活下去。不能倒下來,一旦倒下就要來與這些
「無名氏」為伍,過不上一個夏天,有名有姓的張三李四,也就變成無名野鬼。
    這些活著的人,分明都害怕到這兒來,但到勞動歇息時,卻又都喜歡到這裡來轉悠。周
圍蘆葦沙沙作響,成群的「葦扎子」(水鳥)喳喳地叫個不停。從這兒一直向南走,就是波
光粼粼的金鐘河了。那兒有一片片灰的帆,它不知河畔埋著堆堆白骨,它在藍天和白雲之
間,編織的是一個輕柔的夢。
    至今,回憶起「586」來,還像是一場怕人的夢。當時,尚未泯滅良知的勞改幹部,也
常常使出渾身解數來為本隊成員尋找補充熱能的食物。有一件事,使我永生難忘,那天早晨
下著初雪,隊長讓我們集合出工,隊長特別強調,希望爬得動走得動的浮腫號都要出去轉
轉。浮腫號們面面相覷,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驚愕地觀望之際,見小隊長朱誠和徐恭瑾
抬一口大鐵鍋排在隊列前頭,似乎意識到和「進口貨」有關係,便紛紛尾隨在隊尾,出了院
門奔向田野。
    原來劉隊長偶然發現有兩塊漏收的胡蘿蔔地,他叫我們到地裡來吃一頓加餐。有人架
鍋,有人燒火,有人用鐵耙和鐵掀,去挖剛剛上凍的胡蘿蔔地。那是少見的勞動場面,人人
奮勇,個個爭先,身體好一點的干挖胡蘿蔔的活兒,那些浮腫號有的拾撿乾柴,有的當「火
頭軍」。面對著一大鍋冒著熱氣的胡蘿蔔,囚號們忘記了天上飄飄飛的雪花,忘記了自己是
在冬天的曠野上進食,有人竟然呼喊開了:「劉隊長萬歲!」「胡蘿蔔萬歲!」
    由於這一發現,刺激了囚號們的聯想,有人拿鐵掀到界鄰的白薯地裡試了幾下,居然挖
出一塊漏挖的碗口大小的白薯。於是,人們瘋了般地湧向了白薯地。這塊地不同於胡蘿蔔
地,漏挖的胡蘿蔔,能隱隱約約看見頭上枯萎的黃葉;漏挖的白薯都藏在地下,儘管連挖帶
刨仍難見收穫。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欽佩劉隊長的機智,他派人去喊豬棺,叫他們趕著豬來白
薯地當雷達探測儀,凡是豬用鼻子往下拱的地方,裡邊一定有白薯。遇到這一情況,囚號們
把豬一腳踢開,順勢來往下挖,就可以挖到白薯(在中篇小說《風淚眼》中,對這一絕妙的
細節,我進行了移花接木)。
    這位想出轟豬來當探測儀的劉隊長,名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是難忘他在困難年代中對囚
號施行的仁政。一個分場裡有幾個中隊,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一位以誠待人的隊長,他積極
想各種辦法減少浮腫號,使盡渾身解數增加饑漢們的熱能。可想而知,在饑荒席捲全國的年
代,這種努力的成果微乎其微,但其人道精神則是我難以忘卻的。
    之所以印象如此深邃,劉隊長(包括綽號「姚菩薩」的指導員)對我個人也曾給予人道
的待遇。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早晨,我站在隊列中等待出工,這位劉隊長突然把我喊出了隊
列,問我:
    「你想去看看你親人嗎?」
    我愣了半天,才回答出來:「想。」
    「我早就覺察出來了。」他說。
    「我沒有對人說起過。」
    「這還用說?」他咧嘴笑了,「都是人麼,以心度心就能猜到。」
    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介紹信遞給我,同時叮囑我說:「姚指導員給她們女隊打過
電話了,她們隊同意你去看看她。」
    我喜出望外,保證說:「隊長放心,我下午就趕回來!」
    他笑笑說:「用不著當天就趕回來,你在那兒可以過一夜。七月七還有個『天河配』,
你跟你愛人好好聚一下吧!」
    我整整襤樓的衣衫剛要啟程,他又從背後叫住了我,遞給我一把雨傘:「天不保險,帶
上它。」
    從西荒地「583」分場到東區的女號駐地葡萄園,大約有二十多華裡的路程。剛行至大
堤下的農道上,大雨就滂沱而落,那把傘只能遮住上身,而褲子淋得濕透。加上清河農場為
粘性土質,粘泥很快就沾掉了我的鞋。我索性把鞋扒下來,夾在腋下。儘管這樣,我還沒走
出一半路程,跌跌滑滑的渾身已摔成泥猴了。
    只有一件東西沒有沾上濕泥,那就是行前我領到的三個大米面窩窩頭。我必須把它保護
好,我想和妻子會見時與她同吃。離開土城前,家裡轉來她寄往家中的一封信,信上說她身
患浮腫,沒有力氣出工,不能出工的病號定量21斤,其飢餓程度可想而知。那麼,這三個
大米面窩窩頭,就算是受難丈夫向受難妻子饋贈的禮物吧!
    大雨連哭帶嚎,「西荒地」的農道上看不見一個行者的身影。
    我的心緒十分複雜:時隔近一年的光景,我不知道她身體浮腫到了什麼程度。見面該怎
麼說第一句話?她性格比我堅強,一定不會掉淚;而我則難以保證這一點,因為此時此刻我
的酸楚淚水已經與雨水同流了……二十多華裡的路,走了五六個小時,走出,『西荒地」踏
上了沙石公路時,雨停了。我到一個水溝旁洗淨腳板上的污泥,蹬上那雙解放牌矮幫綠球
鞋,按著路人指點的方向,直奔女號的駐地。關於那兒的環境,事隔二十幾年記憶已經模糊
了,外邊似乎有木欄狀的圍牆,在大門口的大值班是個年輕的姑娘,可能這兒絕少出現男性
之故,當我出現在門口時,她覺得有些驚奇。
    「你……」
    我沒說來看張滬,先遞給她那封介紹信。她看完信彷彿明白了我的來意,對我說:「你
先進來,我去稟報隊長。」
    「她在嗎?」我追問了一句。
    她知道了這個「她」的含義是誰,點點頭說:「下雨天,沒出工,正在學習呢!」
    片刻之後,一個身材五大三粗的女隊長走出院子,她的背後跟著我妻子張滬。她比一年
前更瘦了,臉上顴骨外突,身上那件補著補丁的灰褂子,在她身上顯得過於肥大。她兩眼直
直地凝視我,淚光閃爍在她那雙黑眸當中;我強制自己不能流露心聲,我生怕一場見面的
「天河雨」,會招來意外的麻煩。
    那健壯的女隊長,把我們帶到一問空曠的小屋,對我倆說:「本來勞教分子是沒有彼此
會見的權利的,經過我們雙方隊部研究,覺得叫你們見面談談,對改造你倆的反動立場有
利,就破例作出這樣的安排。你們可以在這兒團聚一夜,明天早晨你返回男隊。」她走了,
又折回身來,補充了對張滬的指示,「明天早上,你不用跟大隊去葡萄園了,上午在家幫著
大值班整整院內衛生吧!」她去了,並不失禮貌地關上了房門。
    我不想在這篇回憶錄裡,詳細回憶那次的會見。
    對於我它無論具有多麼重要紀念意義,充其量也不過是苦難時代悲愴樂曲中的一個小小
歡快音符。即使在這小小音符中,歡快中也充滿淒婉的底色。那是一問沒有桌椅板凳的房
子,地上一角鋪著厚厚的稻草,張滬把她的行李從宿舍裡搬到這裡,稻草就是我們過夜的
床。據她告訴我,這兒原是武警豢養警大的狗捨,女號搬到這塊地盤,戰士遷居後這兒就成
了女號的接見室。那是一個通宵未眠的夜晚,在我們低聲絮語時,有兩隻紅眼耗子一直在稻
草邊上跑來跑去。它是來覓吃我們掉在草鋪上的窩頭渣渣的——晚上,我們一起吃了我帶來
的三個涼窩頭,並在一口小鋁鍋裡吃了她打來的大米稀粥。
    「還有希望嗎?」她是悲觀主義者。
    「有希望。」我只能這麼說,以給她生存力量。
    「我真想念小兒子!」她喃喃他說。
    我就把在營門、「土城」兩次見到老母幼子的情況,向她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當然,
我要刪去母子會見時的眼淚,盡量說些使人快慰的話。
    她告訴我:知識分子在這塊地方生存十分艱難,同一個屋頂下的土炕上,住著洋妓、老
鴇、小偷、流氓……無窮的爭吵,無窮的格鬥,她感到精神上難以支撐。這兒的知識分子,
常常是她們欺侮和嘲弄的對象。她說她正向一個老尼姑學簡易的防身術呢(見她發表在《人
民文學》1988年第三期上的小說《曼陀羅花》。
    不會見盼望會見,真正見面了,倒留下一個怪影幢幢而又難以割斷的夢。別時到了,還
是昨天那位大值班指點我歸途上可走的近路,並悄聲告訴我:她原是北大中文系的學生,
1960年底的「嚴厲打擊」,把她當作思想反動分子擲到這兒來了。
    去時的一點點歡快之情,歸途上一蕩而光。來時覺得路短,歸時覺得路長。舉目四望,
「西荒地」遍地皆是茅草鹼地,黑黑的烏鴉在灰色的雲片下噪叫。我坐在農道旁的土埂上休
息腿腳,既感到身體的疲累,更感到精神的困頓。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傑克·倫敦的
小說《熱愛生命》。小說描寫兩個淘金者歷盡艱辛,穿越死亡線的嚴酷情形。其中的一個途
中死掉被狼嚼了,另一個經歷了人與狼的搏鬥,終於逃離了死亡地帶,後來疲憊地走不動
了,便像龜一樣硬是爬到了海邊……我想我和張滬也是一根繩索上的兩個弱小動物,正在經
歷和淘金者場景不同但實質並無差別的掙扎,如果其中之一和中途喪生的淘金者命運一樣,
那將會是誰呢?
    我身體比她好些。
    她意志比我堅韌。
    我是男性。
    她是女性。
    在這場漫長馬拉松的「穿越」之中,倒下的很可能不是她,而是我。除非她再次像
1959年那樣自殺。否則,走不到驛路盡頭的,一定是我。
    到了該年的冬天,渾濁而多雲的天空彷彿微露了一隙藍天,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謠
言」,說是「右派要受赦兔!」「右派要時來運轉了!」「右派要離開勞改單位,另外安排
工作了!」對此種種,勞改幹部表示沉默。這塊地盤,凡是不予追查的「謠言」,事後常常
得到證實。有一天晚上,中隊集合站隊進行點名時,指導員「姚菩薩」在隊前訓政時,講了
這樣一段有意思的話:「……雖說都在這兒改造思想,但是人跟人不一樣。反動知識分子喝
過墨水,有文化有知識,只要擦淨腦瓜子裡的反動污泥,就像鐘表一樣,還是能夠使用的
嘛!」話裡有話,弦外有音,這等於默認了那些「謠言」的可能性——1962年早春,公開
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凡是犯了右派罪行的,一律集中到「584」分場去學習待命。
    地富反壞右中的老未,行情突然上漲。本來在社會最底層的勞改隊,知識分子在其中又
屬於最底層。搬遷那天,那些犯流氓盜竊的囚號,居然向我們伸出大拇指:行了!你們是有
盼頭的人了,要是出了大牆。鐵絲網,別忘了一塊受過罪的哥兒們、爺兒們。我心情惶惶,
真不知老右是否真正發生了什麼命運的轉機。「584」集中了右字號的有二百多人,話題的
中心是分析形勢。從京、津、滬三大城市來探視親人的右派家屬,帶來如下的消息:一,社
會正在給反右傾機會主義中落馬的「右傾分子」吹平反風;二,三月份文藝界在廣州開了一
個「廣州會議」,周恩來在會上居然講到,在過去的兩年中,知識分子的工作條件受到限
制,心情也不愉快云云。從大氣候上分析,顯然是從「多雲」向「半陰半晴」轉化的跡象,
或許是這股暖風吹到「西荒地」來了吧?
    主管「右字號」中隊的指導員叫李文山,個子又瘦又小,行動風風火火。我們到
「584」集中的第三天,就開始了跑步出操。他披著一件藍棉大衣,以喜幸的調子說道:
「為啥要出操哩?回到社會上去工作,也得有個新的精神面貌麼;從今天起,不能總低著頭
和老二(指生殖器)算賬,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回答是響亮的。
    氣氛寬鬆了一些,生活也改善了一點。每天早晨每人有一大碗白米粥喝,這也被老右們
看成氣溫回升的具體標誌。在一片天真的狂熱中,我難以忘記同類陸魯山,因為他和我都是
獨生子,家中又都只有一個年老的母親,因而閒聊的時間,比和其他同類要多一些。他說:
「我固然可憐,我看周圍的同類,比我更可憐!」他的理由是,在階級鬥爭喊得山響的政策
下,雖然偶然出現某種緩和,這可能醞釀著「暖後大寒」。
    我不以為然,說:「也許中央發現了五七年的失誤了呢!」
    「不可能。」他用力搖著頭,「你看不見嗎,說是集體領導,實際上是一個人說了算。
曹操殺楊修的典故,你忘了嗎?」
    我雖然從理智上承認他是對的,但幻想著對改變處境的渴求,因而談問題常常在理智中
摻上感情成分,若同在純酒中摻水。便說:「劉少奇也許能起到一點制約作用!」
    「算了吧!」他談話從不含糊,「在我看來,咱們從『583』到『584』來,是向
『586』更貼近了一步。」
    「這倒未必。」我覺得由於他的激烈,使判斷流於偏頗。
    「唉!」他長歎一口氣,「前途在哪兒,有人編了順口溜,有意思極了。」
    「說說。」
    「向前看,老殘班;再向前看,冒青煙!」
    老殘班的含義我懂,就是說一直要改造到老,進了老殘隊為止。至於「冒青煙」,我還
不知其意。
    他說:「『冒青煙』就是進火葬場呵!當然了,這兒現在沒有火葬場,等到咱們到了老
殘年齡,這兒保險會出現一個煉屍排氣的大煙筒!」
    這段談話所以記憶如此深邃,共同的家境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因為他的這些激
烈言詞,在事後都被鐵一樣事實的驗證,還有一個比上述兩個原因更為使我悲慟而難忘的因
素,陸魯山和另外幾個同類,孫本橋、姚祖怡、王同竹,在「文革」中被槍斃於南京。姚祖
怡原是外貿部的工作幹部,王同竹是馬列編譯局幹部,陸魯山和孫本橋都是大學生,青春和
年華凋謝於悲慘的年代(見書後附文《金陵尋夢》)。
    當時,對形勢具有陸魯山這種尖銳觀點的人,在老右群體中是絕對少數;多數老右對現
實均抱有幻想,我則處在理性和感性劇烈衝突之中。比如:指導員李文山找曾經在北京豐台
區當過中學音樂教師的徐洲談了話,詢及他一旦重回社會,手指能否適應再彈鋼琴的問題,
就立刻被老右視為一顆解禁的信號彈,升在了陰霾的天空。前文提到過,因煮吃癲蛤蟆險些
喪命的「上海少爺」陸豐年,似具備從細微中透視宏觀的特異功能,他說:「不要憂心忡忡
了嘛,咱們集中到『584』來,本身就是向社會跨了一大步。你看咱們後院的成員,屬於社
會上無依無靠的鰥寡孤獨,不屬於勞改範圍。由此可以推論,我們正在向回歸社會過渡。」
    「584」的後幾排房,確實住著一些非勞改成員。他們是來自北京市內無依無靠的老
者。後來漸漸知道了這些鰥寡孤獨所以弄到這兒來,而沒有留在北京市的街道撫養,並非樂
天派陸豐年推論的那麼簡單。我和一個老者交談過,他告訴我,凡是到清河農場來的老人,
都是有「前科」的人,或原來國民黨的遺老遺孀;或解放前天橋的混混和妓院的老闆等,貌
似由民政部門撫養,實際屬公安局十三處管制。我確信這個老頭兒的話並非虛言,因為他本
人就是原國民黨軍隊中的一名下級軍官。再看看這些老頭兒老太大的生活處境,更覺陸豐年
君的推論過於浪漫:他(她)們的衣衫皆襤褸不堪,老太太蓬頭垢面,老頭兒甚至伸手向老
右要煙頭吸,他們的房前屋後堆放著垃圾,閒饑難忍的遺老們,半天半天機械人一般地在垃
圾山邊翻騰,彷彿下邊埋著金銀財寶似的。但那一雙雙長滿黑皴的手指拾進鍋碗裡的東西,
不外是爛菜葉一類的玩藝兒。有時,他們排成一溜兒,坐在向陽的牆根下,閉目養神。奇怪
的是很難見到他們彼此說話,一個個的形象倒是酷似電影《紅巖》中的瘋老頭子華子良。他
(她)們似乎靠回憶為生,在向陽的牆根下靜待夕陽落山……
    希望在我心中破滅了。
    沒有希望的日子愈顯其長。
    有的不甘心這種命運的人,開始掙脫鐵絲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張志華。他原是北
京大學新聞系的高才生,福建南安人氏,此人極其聰明,還常常制幾句詩以露文采。有一天
清晨,他一人推著一輛小車(上邊裝有鐵掀、扁擔和抬筐),提前往場工地運送工具。待等
大隊人馬抵達工地後,只見工具車放在那兒,人不知到哪兒去了。我們都以為他躲在土坡後
或什麼避風的地方拉屎,因而並沒在意;時至中午收工集合時,才發現張志華逃跑溜號了。
這無異於另一顆信號彈,他給在幻滅中彷徨的「同類」心中塞進了一團疑云:既然是前途充
滿了希望,為什麼他還逃跑?
    不久,另一件事又給我灰色的心田,帶來了一絲曙光。大約是1962年的夏天,我姨兄
張玉華背著食品從北京到勞改農場看我,趁那位姓杜的隊長不在屋的瞬間,遞給我一封短
信;信尾沒有署名,但那字跡我分辨得出來,這是文友劉紹棠寫來的。他在信中告訴我,王
蒙重新在刊物上發表了小說,邵燕樣在《人民文學》上也有詩作問世;他的短篇小說《縣報
記者)將在《北京文藝》上亮相云云。這個信息,對我說來比姨兄帶來的那一堆食品還重
要,因為那是冰河解凍的消息,是關聯到勞改農場一大批落難知識分子命運的大事。所以,
我姨兄一離開農場,我立刻把這一準確的佳訊,告訴了我的那些「同類」,於是老右們心中
漸漸熄滅的火,又重新開始冒煙,大家都把這封信上提及的事情,視為政治上的天空放晴的
徵兆,覺得同類已然能在刊物上發表作品,解放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太遙遠了。
    有人唱歌。有人寫詩。簡陋的監捨裡,偶爾還能聽到二胡琴聲,有京劇愛好者,還常常
來上一兩段清唱。大家歸心似箭,在工地上幹活的時候話題幾乎都是一個:我還能不能重新
從事過去的工作。回盼那些時日中的種種表現,既感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可愛,更感到中國知
識分子的可悲。說其可愛,是他們中的多數不計恩怨得失,儘管他們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幾年
的懲處,但是仍揣著一顆赤誠報國之心。說其可悲,也正是由於這種屈原精神,限制了他們
對社會的透視和洞穿的能力,他們往往不去思考功與罪的界限,而沉溺於個人前程的幻滅感
之中。因而一顆小小的星火,哪怕是旋即熄滅的螢光,也會在他們心頭掀起波浪——我也不
能擺脫知識分子心靈上可悲的積澱,認為解禁的日子確已到來。
    所以,在1962年暮秋,農場裡傳來「老右」再次集中,乘火車去北京郊區的團河農場
的消息時,這些「老右」的心迷醉如癡。在去往茶澱火車站的途中,不知誰帶頭在卡車上唱
起《歌唱祖國》,立刻一唱百和。
    歌聲穿過荒蕪而飢餓的土地。
    歌聲在黃塵滾滾的農道上飛揚。
    「再見吧!清河的蘆葦塘!」
    「再見吧!死亡的天國『586』!」
    「我們『拜拜』了!」
    「我們去北京!」
    夢!這些癡情的知識分子,幼稚的完全是一廂情願的黃粱美夢!
                           1988牟秋於北京
    ------------------
  亦凡書庫 掃校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