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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官莊的敵人,遭到地方武裝配合著八路軍的突然猛烈的襲擊,狼狽逃竄了。 經過幾次血戰,解放區軍民的英勇奮鬥,敵人的掃蕩又被粉碎了。這個最使敵人頭痛的山區,又回到人民手中。八路軍回來了。生活、戰鬥,又走上了軌道。 母親沒有死。她從死亡的邊緣掙扎回來。她渾身的傷,一天天好起來。她那飽經苦難風霜的身體,又復元了。也只有受過苦中之苦,痛中之痛的身體,才能有這樣的韌性,這樣無窮的抵抗力。她身上各處又長出紅嫩的肌肉,結下閃著紅光的傷疤。然而,卻也留下致命的病根! 一天,「交通」老張來了。他笑咧著沒有門牙的大嘴,從口袋拿出一封信,向母親說: 「大嫂子,你可要請我的客啦!」 秀子搶上奪過來,拆開信封,高聲朗讀道: 親愛的媽媽: 聽說你的傷好了,我高興得跳起來啦!媽,請接受你兒子的祝賀,望你好好保養身體,吃得胖胖的。媽,我已不在軍隊了。自從小寨戰鬥(就是老號長和於水犧牲那次戰鬥啊!),我腿上受傷,現在好了,腿還不大靈便,上級決定叫我到中學來唸書。 媽,在早先我最愛唸書,現在可不願離開軍隊啦。那裡有老首長和戰友,有心愛的馬和槍,我還想多殺鬼子,為死去的人們報仇,收復咱全中國的失地。可我知道,上級為培養我才這樣做的,媽,我一定服從命令,把書念好。 媽,現在我和杏莉在一起。她本來比我高一級,因她和大家的幫助,我倆已在一個班上了。媽,她要我問候你。我們倆都很好,請媽放心。 媽媽,我們要開飯了,不寫了。問姐姐妹妹弟弟和村裡的人好。 你的兒子德強上 八月十日 學校裡開中午飯了。 大家集合在廣場上。值日生在打飯分菜,其他人排好隊,在唱歌。 杏莉站在隊前指揮。 德強是不大愛唱歌的,思想「開了小差」。他在想:「寫的信媽媽大約收到了吧?哈,她才高興哩!一定叫妹妹念著,或許她還哭了……」想到家就想到母親,想到母親就想到她是杏莉母親等人救出來的,想到杏莉母親就想起他和杏莉……心裡忽然熱乎乎的,臉有點紅了,就趕忙瞅著指揮,隨著拍子唱起來。但一看到杏莉的動作,又想起小時在兒童團她指揮唱歌的樣兒。 那時她的兩隻細長的小胳膊,胖胖的小手,伶巧熟練地打著拍節的動作,同現在一模一樣。但現在她長大了,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了。她的身材窈窕而豐滿,那對好看的眼睛,仍舊微笑似的瞇瞇著,但減少了天真幼稚的神氣,而飽含著默默的溫情,放著令人神往的柔光。那鴨蛋形臉上的紅暈,微胖的兩腮,兩個時隱時現的酒窩,也更加好看而誘人了。 她像楊柳一樣清秀,鮮花一樣嬌媚,泉水一樣澄清,羊羔一樣溫順。 德強的回憶被突然的槍聲打亂了。槍聲愈來愈緊,人們哪還顧得吃飯?都背起背包,向村南山上衝去。 中學設在崑崙山的東麓根據地的邊沿區,是在游擊環境中上學的。其實除了不打仗也和部隊差不多,經常同敵人兜圈子,抽空隙上課。樹林山坡是教室,膝蓋背包是桌凳。他們時常遭到敵人的襲擊,遇到這種情況,就突圍出去,如果被衝散了,就按事先約好的地點去集合。這次敵人來得太突然一些,新來的學生經驗不足,一跑就亂了。 德強憑他的戰鬥經驗,幫助其他同學向山上跑。有兩個女同學,張大嘴巴,跑得換不過氣來,德強就拉著她們向前跑。但她們很知道,這是徒勞,並要連累他,就叫他快走。德強無奈,只得扒開一堆柴草垛,叫她們爬進去,給她們蓋好。 仔細看看蓋嚴了,這才向山上爬去。 德強不顧子彈在耳邊嗖嗖的劃過,拚命地向前猛跑……他一開始就注意尋找杏莉,卻一直沒看到,心裡很替她擔心。 忽然,聽到有人叫喊。德強順聲趕過去,啊,正是她! 杏莉的一隻腿滑進泥水溝裡,拔不出來了,急得她不迭聲地亂叫。 德強搶上去,抱著她的腋下,拔蔥似地用力把她拖上來。她的一隻鞋被粘在泥裡,也來不及找,他拉著她的手就跑。 槍聲打鼓般地響著,敵人瘋狂地追來。 德強瞅見前面有一大片棉葛蔓子,它那繁盛的蔓葉掩蓋住地面,有兩尺多深。他忙拉著杏莉鑽進去,兩人爬著向前走。 突然,呼隆一聲,一隻狼從他們身旁竄過去。兩人吃了一驚。杏莉情不自禁地噯喲一聲,緊抱住德強的胳膊。德強馬上高興地說: 「看,這有個石洞。快躲進去!」 石洞又黑又小。德強叫杏莉先進去,杏莉不敢;德強爬進去後,她才緊貼著他的肩臂偎靠著趴下來。德強感到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跳動,她喘出的大口熱氣,噴到他臉上。 兩人聽著敵人嘰哩呱啦地從頭上走過,槍聲漸漸遠了,才舒了口氣。 德強一轉臉,嘴唇正觸在杏莉的眉毛上。杏莉這才發覺,她的臉幾乎是貼在德強的臉腮上,而身子是全倒伏在他懷裡了。 兩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杏莉一抬頭,咚一聲碰在石頭上。德強忙把她的頭捺住。兩人都笑了。 爬出石洞,杏莉才呻吟著叫起痛來。她那只沒了鞋的腳,被亂石草楂碰擦得血糊糊的。 德強把她安放在平一點的地方坐好,摘下肥厚碩大的棉葛葉給她擦傷,一面逗趣地說: 「哈,這真是最好的包紮所,『藥棉』隨手就能拿到。」 「噯喲!痛,痛!」杏莉叫喚著,吸著冷氣。 「別叫。愈叫愈痛。你用力咬著牙就好了。你試試,照這樣……」德強緊閉著嘴,用力咬住牙關,「試試,用力咬。」 杏莉照樣學著,真的不叫痛了。德強一邊擦傷,一邊笑著說: 「對啦。傷口這玩藝就是欺負怕痛的人。你愈叫痛,就愈覺著痛得厲害。若是不理它,它就沒法子了。」 杏莉看著德強的喜笑樣子,像受到傳染似的,她也微笑了。她專神地瞧著他每一個敏捷的動作……忽然收住笑容,驚叫起來: 「呀,看!你胳膊上有血,血!」 德強轉頭一看,真的血把衣袖浸透一塊。他捲上袖子,是胳膊被子彈擦去一塊肉。他不在乎地說: 「沒關係,擦去點皮。」說完用嘴在傷口上使力吸了幾口,呸呸吐出一口血水,輕快地說:「好啦。」他又要動手撕衣服給她包傷口。 杏莉表面上安靜地沒說什麼,只是看著他的從容不迫的動作。可是她內心裡,已經充滿了激盪的溫情。德強毫無痛苦的表情,使她深受感動。這是一個精力多末充沛而又快活的人啊!杏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感受到她的朋友的英勇而可愛。如果她以前不認識他,僅僅通過這次的偶然的相遇,經過這暫短的相處,也會在她少女的心房中,喚起深深的感動和激情。 杏莉激動得眼圈都紅了,見德強要撕衣服,忙制止道: 「別撕你的啦。你只這一件。我裡面有白襯衫,脫下來好啦!」 像他們在小時那樣,德強背過身去,等她換好衣服再轉過來。兩人把傷處包好後,德強說: 「咱們走吧。找學校去。」 於是,他又攙著她,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他們剛翻過一道山嶺,迎頭又響起密集的槍聲。敵人又折回來了。德強急忙拉著杏莉,順著松林往另一個山窪跑。 這山窪裡滿是逃難的老百姓,大人喊,孩子叫,亂成一團。德強一見忙說: 「不好,咱們來了會連累群眾!」 「那快往別處跑呀!」 「不行。」德強搖搖頭,「鬼子已追上來了!」 「那怎麼辦啊?」 杏莉失神地瞪大兩眼瞅著德強。這眼睛裡是全部的期望啊!德強並不慌張,只是揚著黑眉毛,緊張地尋找衝出去的道路…… 槍聲更密更近,噗打噗打地走路聲也傳來了。 德強正要拉杏莉冒險從敵人空隙中突出去,忽聽有人叫道: 「同志,同志!趕快過來,快呀!」 兩人不覺一怔。這聲音是多末急促親切啊! 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媽媽,邊叫著邊奔過來,把他們拖進人堆裡。就同對自己的孩子說話那樣,她帶著母愛的口吻,不容反駁地說: 「都快把衣服脫下來,快!」 德強迷惘地看看自己一身褪了色的軍裝;杏莉慌亂地打量全身的藍制服;都手足無措。 老媽媽急急忙忙打開包袱,拿出兩套衣服,吩咐道: 「快換上,這是我兒子的,這是媳婦的。鬼子來搜,你們就說是我兒子和媳婦!」 德強和杏莉,不約而同地對看一眼,霎時各自的臉都紅了。老媽媽不由分說給他們把衣服換上,幾個女人幫忙用假髮給杏莉捲上個小髮髻。老媽媽又從地上抓起一小撮細土,兩手搓了搓,吩咐杏莉閉上眼睛,就往她臉上搽了幾把。杏莉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老媽媽說: 「孩子,你臉蛋太嫩啦。鬼子老找留短頭髮的婦救會,看你嫩少少的不像個莊稼人,那頭上的假就遮不過去啦!」老媽媽又吩咐身邊的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 「小方,誰來問你,就說這是你哥哥、嫂嫂,記住了嗎?」 「知道了,媽媽。」孩子眨眨小眼睛,機伶地答道。 敵人把人們圍住,開始搜查了。 他們把每個人的口袋都翻過來,仔細地檢查,甚至發現一張紙條,或者孩子鬧著玩用的青銅錢,就認為有嫌疑,把人抓起來。敵人還借檢查為由,調戲年青的女人。 「這是什麼人?」一個敵人指著德強和杏莉。 「是俺兒子和媳婦。」老媽媽坦然地回答。 那傢伙上去就要解杏莉的衣扣,一面說: 「快解開搜搜,裡面藏的什麼東西!」 杏莉著了慌;老媽媽護住她,哀求道: 「老總,孩子病剛好。她身上什麼也沒有。求老總,別叫她受著涼。」 那傢伙陰沉地冷笑一聲,瞅了一下杏莉那灰髒的臉,沒再動手。他又指著德強,忽然嚇唬道: 「哈,八路,八路!」 「你說什麼,八姑?」老媽媽裝作不懂,「噢,你問孩子幾個姑姑呀。唉,告訴老總,一共兩個。去年死去一個,可憐死人啦,撂下一大堆孩子。唉,是得傷寒死的呀!我去送殯……」 「媽的,誰叫你叨叨這些!」敵人不耐煩地扇老媽媽一耳刮子;罵著拖過小方,指著德強問道: 「他是什麼人?」 「俺哥哥。」孩子從容地回答。 「哎,你說他是八路,我給你糖吃。」敵人說著把手伸進口袋裡,佯作掏糖的樣子。 「不,他是俺哥!」小方肯定地說。 「你媽的屄,小兔崽子!撒謊!」敵人扯著孩子的耳朵,撕扭著拖到身前來。 德強氣恨得真要衝出去,砸死這些野獸;杏莉又嚇又怕,又氣又恨,全身在顫慄;老媽媽緊緊把他倆護住。一切都指望在孩子身上了! 敵人抓住孩子的大拇指,折著問: 「快說!他是不是八路軍?這裡面誰是?」 「不是。他是俺哥哥呀!俺誰也不知道啊!」小方跺著腳,疼痛地叫喊著。 格叭一聲,孩子幼嫩的大拇指被折斷。他哭得啞了氣,倒在地上。 敵人瘋狂一陣,撤走了。 德強滿面淚下,緊緊抱起小方,激動地說: 「好兄弟!你救了我們。好兄弟,我永遠不忘你!」 小方緊緊摟住德強的脖子,掛著淚珠的臉歡笑了: 「八路軍哥哥,咱中國人死也不當漢奸!我是兒童團員哩!」 德強把他抱得更緊。 杏莉哭著拉住老媽媽的手,感動地說: 「大娘啊!你救出咱們的命。幸虧你啊!叫我怎麼來報答你好啊!」 老媽媽給她擦乾淚水,感慨地說: 「好孩子,咱們是一家人呀!我的兒子也是八路軍;媳婦是在上次掃蕩被害死的。你們多殺幾個鬼子,早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去,這比什麼都好!我為你們死了都甘心!」 在這黑暗重重的雨夜,你就是走出自己的村莊,恐怕也會迷失方向。在悶雷的催促下,大雨傾盆地下著,好像是水井倒過來了一樣。 閃電下,出現一條急浪滾滾水質渾濁的河流。它彙集了萊陽城附近平原上的雨水,夾著黃黑的泥土,咆哮著衝進南海裡。 若是沒有四周的狗吠聲,誰也難知道哪裡有村莊。遠處傳來斷續的槍聲。全被雷雨聲埋沒了一切響動的二三十個人,正在這雨天黑夜裡往前挪動。 他們,有被背著的,有扶在別人身上的,有相互倚偎著的,有拄著拐棍的……搖搖晃晃,顛顛躓躓,正走著,突然都怔住了!河流擋住他們的去路。人們立時驚愕不安地騷動起來。 走在隊伍最後面的一個黑影,一發現前面停止了腳步,就把身上背著的一個身體高大粗壯的人,輕輕放下來,扶他坐在草地上,她自己急忙趕上前,衝著一個正在發楞的人,問道: 「於蘭,怎麼啦?」 「白隊長,你看……」沒等於蘭說完,問者就明白了。 白芸瞅著這急浪滔滔的河水,聽著獸嚎般的水聲,也發起楞來。後面的槍聲,似乎被人們忘記了。 白芸不自覺地摘下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軍帽,擦了把臉上的水和汗。她同這裡的其他人一樣,衣服濕得緊繃在身上,束得簡直難以呼吸和邁開腳步,身上全被泥漿糊遍,像剛從稀泥潭裡爬出來的。 這幾十個人裡面,有一半是傷員。部隊在煙(台)青(島)公路間游擊敵人,有了傷員,就要轉移到海陽一帶的根據地裡去。幾年來,白芸已做過數次這樣的工作。每次,都在群眾的幫助下,勝利完成了任務。這次卻遇到不幸的情況。 今天黃昏時分,他們被投降派趙保原的部隊包圍了。擔架隊的老鄉被打散,只剩下衛生員和來護送的戰士。他們一面抵抗一面帶著傷員突出敵人的包圍。 白芸他們衝出後,敵人拚命追趕。幸而遇上大雨和漆黑的夜,給敵人增加了困難。但也使自己失去方向,以致遇上攔路的河流。 怎麼辦呢? 白芸雖是個久經戰火鍛煉的人,但這時也失去了固有的平靜,緊皺起她那很少這樣皺過的眉頭,兩眼凝視著洶湧奔騰的水面。臨走前於團長莊重信賴的話,還響在她的耳旁,他那只有力的大手,似乎還沒有離開她的肩膀。 電光閃閃,白芸回過頭,發現於蘭那對明媚的少女眼睛,和其他在黑暗中更顯得明亮的目光,都在瞅著她。這都是信賴和期望啊! 白芸忽然緊張起來,一剎那,感到身上的責任重大了數十倍。她心中升起一種少有的感情。看啊!這些在戰場勇如猛虎的戰士,現在倒像是最可親可愛的天真孩子,用期望母親似的目光看著她! 白芸感到異常惶惑。怎麼辦呢?她能背著高大粗壯的王排長走十幾里路,但現在她能把所有的人都背起來跨過洶湧的河流嗎? 這一切想法都在一瞬間疾過,在其他人眼中,她幾乎沒有猶豫一下。她把軍帽用力往流著水的頭髮上一扣,對大家說: 「同志們!路我們走得不對。這條河水急浪高,不能過去。 咱們馬上轉移到別處去。現在……」 「白隊長!過來一下。」後面傳來粗壯的叫聲。 王東海身受幾處傷,不是腿上有塊彈皮,他怎麼也不會聽於團長的話,向後方轉移。這硬漢子忍受痛苦的力量,真是使人吃驚。每次受了傷,他當時都似乎發覺不了,可是當戰鬥全部結束,別人給他包紮傷口時,他才感到是有點痛,但從不皺一下眉,吸一口冷氣。彷彿那受傷的部分和他的身體是分開長的,他根本感覺不到似的……。這時他坐在地上,聽到前面的情況,心焦得像火燒,急想上前看看;可是爬了幾次,卻又倒下了。 「你別動。王排長,你的意見呢?」白芸應聲趕過來,扶起他。 「白隊長!」王東海有些激動地說,「敵人快上來了。如果天亮前過不去河,我們就要全部犧牲!把槍給我,你們……」 「不,不!」白芸已領會他的意思。 王東海在突圍時就堅決要留下掩護大家;結果大家苦勸又帶強制地才把他背出來。白芸剛入伍時就和王東海在一起待過,她深知這個青年排長的一切,於團長也經常號召大家向他學習。她對他充滿敬重和熱愛。進一步說,作為一個姑娘,她的心上也印上了他的影子……白芸怕他一提出這事,就會引起其他傷員的響應,這樣又會發生一場不容易做的說服工作。所以沒等他說完,她就搶著說: 「王東海同志!你不該那樣想。我們一定要把全體傷員送到根據地!」她轉回頭朝大家說: 「同志們!提起信心來,把傷員送到,完成咱們的任務! 大家有勇氣沒有啊?」 「有!」五六個女衛生員和七八個戰士,一齊響亮地應道。「同志們,」白芸更加充滿信心地說,「以我看這條河不太大,一定有能過去的地方。天太黑路又不好走,敵人是不容易找到我們的。我們先轉移到樹林裡去,隱藏起來;再到村裡找個嚮導,帶我們過河。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 「走!」 以狗叫聲為目標,白芸帶著兩個戰士摸到一個村莊。 白芸在前,兩個戰士在後,慢慢地順著牆根往裡走。遇到一個門口,他們停下來。白芸瞪大眼睛,想看清這房子是個什麼模樣。 這是一幢三間茅草屋,它矮得白芸那不高的個子已快觸到屋簷。看得出,由於太陳舊,它像個駝背的衰弱老人,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門板已爛掉幾塊。泥牆上的兩個小窗戶,堵滿破席亂草。現在,它緊緊地嚴實地閉著。 白芸心裡尋思,這一定是家窮苦人,就是不能說服他們去當嚮導,也可以打聽一下情況,至少不致於壞事。於是,她悄聲對戰士們吩咐幾句,他們分別閃到牆的兩端去了。白芸輕輕敲了一下門,馬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她又略重些敲了幾下,輕聲叫道: 「老鄉,開開門吶。」 裡面有了動靜。 「老鄉,快開開門呀!」她又叫道。 「誰?」裡面傳出一聲問話,是個女人。 「老大娘,開開門你就知道啦。快點呀。我被雨淋壞啦!」 白芸非常溫和懇切地要求道。 裡面又騷動一陣,並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接著,門無聲地開了。 街上的狗又狂吠起來。 白芸左右環顧幾眼,隨即閃進門裡,回身又把門關上。一股暖氣,向她撲過來。 「老大娘,別怕。我是個閨女吶。」白芸極力安慰看不清模樣、站在她跟前不動的人影。 「閨女?從來沒聽有叫誰老大娘的。你是,你是什麼人?」 對方疑懼地問道。 白芸才發覺這「老大娘」的稱呼包含著多末重大的意義。只有八路軍對年老的女人才這樣稱呼呀!只因她在根據地叫慣了,忘記敵占區的人們是聽不懂的。她更溫和地說:「老大娘,我們那地方都這末叫。我真是個閨女吶。大娘,你家還有誰?」 「噢!一個老伴,兩個孩子。你是來借宿的吧?唉,黑天大雨的,可怎麼往外面跑?我點上燈吧。」她像明白了,舒口氣,親切地說。 「別點燈。有鬼子!」白芸忙阻止。 「不要緊。咱這破窗戶都堵死啦,亮透不出去。」老大娘邊說邊找火鐮火石打火點燈。 屋裡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清。白芸聽到角落裡有搓擦聲,像是有人在動。燈亮了,她才看清楚,原來那裡是一條炕。炕裡邊躺著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中間是一個十歲左右很枯瘦的男孩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披衣坐在炕上,瞪著一雙深沉的眼睛,緊瞪著白芸。白芸覺得這雙眼睛和她那黃瘦的臉面很不相稱。 那老大娘猛地驚呆在那裡。她原以為是夜裡遇雨來借宿的閨女,萬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女兵!她愕然地張著嘴唇,蒼白的頭髮在抖嗦,一對被皺紋包圍著的善良眼睛,惶恐地看著穿著濕漉漉的草綠色軍裝的白芸。 白芸剛要向她解釋,忽然那女孩子發出驚喜若狂的激動喊叫: 「啊!八路!」 白芸看著被小姑娘指著的她左臂上印著藍色「八路」兩字的證章——它被雨淋濕後,更顯得清鮮醒目。白芸笑了,親切溫和地向這家人微笑了。 炕上的老頭和孩子都吃驚地看著她。老大娘搶上一步,兩手緊抓著白芸的兩隻胳膊,目不轉睛地瞅著她的臉。慢慢地她又去摘下她的軍帽,和對自己的女兒一樣,理著她的濕淋淋的頭髮,撫摸她的前額、臉腮…… 白芸也非常激動,見老大娘眼裡閃著淚花,嘴唇在抽搐,忙把她扶住,叫道: 「大娘!」 「八路!你是八路軍?共產黨?」老大娘半天才激動地說道。 「是的,大娘!是八路軍。共產黨的隊伍。」 「你們都來啦?!」老大娘幾乎是在喊。 「不是,大娘。我們來有事。」白芸覺得這話對她太失望,又加上說: 「大娘,我們很快就會來的!」 老大娘嘴唇搐動幾下,像有什麼話要說,但又忍了回去。 接著歎口氣,說: 「啊,你是來住的吧?快把衣服脫下來,烘烘乾。可是,唉,到白天就……」 「大娘,我不在這裡住。是來……」接著她把來意說明,緊注視著對方的反應。 老大娘怔了一下,為難地說: 「唉,這可怎麼好?家裡沒人吶!瞧,老頭子病啦。這黑天雨夜的,沒個大人,可怎麼辦哪?」她說完也注意瞅著白芸; 怕她有不信任和怨恨的表示。 但出乎她的意料,白芸急忙關切地問: 「怎麼,老大爺病了?什麼病?」 白芸看過病後,解開用衣服裹著的皮包,取出幾包「奎寧」,遞給老大娘說: 「這藥治瘧疾最有效。每頓飯後吃兩片,用開水送,兩天就好了。大娘,你看村裡哪家的人肯去?我好另去找。」白芸說著就準備告別出來。她的心時刻在傷員身上啊! 「不,等等!」一直在打量這個女兵的小姑娘突然叫道,緊接著光著腳丫咚一聲跳下炕。還沒等白芸弄清楚,她已站在她前面了。 「我去。俺帶你們過河!」她倔強地說。 白芸吃驚地看著她。 那女孩子的長圓臉瘦而黃,黑黃色的頭髮,紮著一根細小的辮子搭拉在脊背上,身上的衣服補釘加補釘,有的地方露著肉。但她那對不大的黑眼睛,卻像有火在裡面燃燒,它發出的不是一般女孩子的天真爛漫的柔光,而是倔強的深沉的犀光,以致使她那恬靜憔悴的臉面,帶著大膽勇敢的神彩。 白芸愛惜又感動地拉著她的小手,親暱地說: 「好妹妹,你還小。這個天,你不行……」 「不,我行!路我熟。俺知道哪裡能過河。走,快走啊!」她說著,把褲腿迅速地挽到膝蓋以上,誰也不看一眼,就向外走去。 白芸瞅著她的行為,知道這不是孩子的衝動。她心裡很高興,就把眼光轉向老大娘。 老大娘躊躇一霎,忙找出一條破麻袋,趕著披到女兒身上,叮囑道: 「孩子,千萬小心些啊!送走就快回家。」 「大娘,你放心。」白芸安慰老大娘說,「路上我們照管著她。過了河,就叫她回來……」 老大娘望著一團黑暗,聽著嘩嘩的雨聲和突起的狗叫,心緊張而猛烈地跳起來。她一回身,忽然看到放在鍋灶台上的軍帽,忙搶上去,拿起來就向外跑,但她馬上又停住腳:上哪去找呢?她無可奈何地走回來,坐在鍋灶台上,兩手把軍帽捺在心口上,兩眼凝視著剛才白芸站過的、現在留下的一灘水的地方。她心裡一陣悸動,驀地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 「怎麼不打聽打聽,她知道不知道那閨女的信息呢?噢,沒關係,她會問的……」 雨點猛烈無情地衝破白楊樹葉的阻攔,順著樹身嘩嘩淌下來。地上的草叢中,沒有一塊干地方,到處是水汪汪的一片。雨,還在直刺直壓地澆下來。 受過傷的人都知道,冷水向傷口裡浸泡,是怎樣一個滋味啊! 繃帶被濕透,有幾個年青的新戰士,疼痛地呻吟著。 於蘭她們幾個女衛生員實在沒有法子,光是親暱的勸慰,怎能止住那巨大的痛苦呢! 王東海的傷勢非常重。他的嘴唇已咬破,本來黑紅的面孔早變為煞白,一層層冷汗珠夾在雨水中流下來。他兩隻粗大的手,緊攥著一把石沙,幾乎把它攥碎成粉末了。但自己的傷痛不是他唯一感到的,他最心疼的是看著這些戰友受痛苦,和為此而更難過的衛生員們。這些都是他的弟弟妹妹呀! 王東海靠到那個叫痛叫得最厲害的小戰士身旁,把他緊摟在懷裡,溫和地說: 「小馬,堅持一會,過了河就好啦!」 那小戰士渾身滾熱,發著高燒。一道閃電,顯出他孩子氣的臉上象紙一樣白。他哭著說: 「排長,別管我!給我加一槍吧!你、你們好革命啊!」 王東海把他抱得更緊,激動地說: 「小馬,快不要瞎說!能不怕死去殺敵人,這時的傷就受不住了嗎?咱八路軍的戰士都要有種,只要有一口氣,也要去和鬼子拚!小馬!受不住苦不是窮人的骨頭啊!」 小馬兩眼緊盯著他排長那睜得圓彪彪的閃著光亮的眼睛,用力咬住嘴唇,沒再叫痛! 當白芸和兩個戰士領著嚮導回來時,大家正入迷地聽王東海講他聽陳政委講的紅軍長征故事——「強渡大渡河」! 聽說找來了嚮導,大家振奮地圍上來,但一見是位清瘦嬌小的女孩子,都有些失望。不過大家都相信這位白衛生隊長的穩重和能幹,她是不會馬虎的。 那小姑娘站在人們中間,帶著驚喜的神色,看著這些陌生而又覺得親切的人們。她沒說一句題外的話,只是在有的戰士對她表示懷疑時,她才不以為然地挑戰地瞪著眼睛瞅他一下。 不知怎的,王東海很快就相信了這個孩子。他對小姑娘親切地問道: 「小妹妹,你知道能過河的路嗎?」 「知道。」小姑娘覺不出那大漢的話裡有什麼不信任的意味,只感到關懷的溫暖。 「離這多遠?」於蘭已很焦急了。 小姑娘沒馬上回答,卻突然轉過頭,緊瞅著於蘭。順聲音她才發現,這裡有這末多女兵啊! 「不太遠。過去那個土坡就是。」她停下來,看到王東海被雨澆濕的衣服,就很快地拿下自己披的麻袋,溫和地說: 「你披上吧。」 「不。你只穿一件衣服,還破了。我沒有關係。」王東海愛惜地給她重新披好。 這工夫,同志們都已準備好。於是,一溜黑影又移動了。 在荒野裡,小姑娘到處探路,有時撞到荊棘叢中,有時掉進水坑裡……她的衣服更加破碎,手腳都出了血。可是沒聽到她叫一聲。有一次,她滾進泥潭裡,大家費好大勁才把她拉出來。她披的破麻袋陷進泥裡,再也拖不出來了。她渾身被泥漿糊滿,但還是一股勁朝前走,走!走到過河的地點。 此處的水只及腰深。這是因為河流到這裡水面變寬,分成兩個支流了。 大家順利地過了河。人人長舒一口氣,都爭著向小姑娘握手感謝,以致使她不好意思起來。 要分手時,小姑娘突然拉住白芸的手,要求道: 「大姐姐,問你個事。能告訴俺嗎?」 「能,只要我們知道的。」白芸用力抱住她那瘦小的兩臂。 「你知道俺姐姐嗎?」 「她在哪?」 「她是共產黨員。」 大家都驚訝地湊上來。 「啊,你怎麼知道?她在哪裡?」於蘭搶著問。 小姑娘低下頭,輕聲說: 「她和俺姐夫一塊走的。走後,衙門裡到俺家抓人,說他們是共產黨……她走好幾年了,一點信息也沒有!」她又抬起頭,「聽說八路軍就是共產黨,你認識她不?俺想,她也是女兵。」 白芸被這事驚喜住了。她雖然不曾聽說有個同志是萊陽人,但還是關心地問: 「她叫什麼名字?」 「小名叫星梅。大名趙星梅。」 「姐夫呢?」於蘭緊問一句。 「紀鐵功。也叫鐵功。」 大家很快地交換了問話。人人都為不知道這兩個人使小姑娘失望而感到不快。白芸親切地安慰她說: 「小妹妹,八路軍人太多啦!我們都不認識他們。你放心,回去後一定給你打聽到。我把你家的情況都告訴她。」 小姑娘很失望,但還是非常高興。她覺得姐姐就是這些女兵中的一個,也是這樣了不起的人。她自己不知怎的,心裡湧上一股熱勁,捨不得離開這些身穿軍裝的人,不想往家走了。她出生就在那裡長大的家,現在對於她是無所謂的了。跟這些人去找姐姐多好啊!可是她還是轉回身去了。她想起慈愛的母親,衰老病著的父親,和年小的弟弟…… 人們目送小姑娘往回走,藉著河水閃爍出的灰亮,看著她模糊的細小背影。 白芸忽然想起,直到現在還沒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忙趕上幾步,但小姑娘已走過去一條支流。白芸就站在岸上大叫道: 「小妹妹!快告訴我們,你叫什麼名字呀?」 黑影轉過身來。唰地一道耀眼的閃電藍光,使她那消瘦的臉龐,清晰明朗地呈現在人們眼前,深深印在戰士們的腦海裡。小姑娘大聲回答: 「星蕙!趙星蕙……」 克嚓一聲巨雷,蓋沒了她的聲音……。 娟子從區上動身,太陽已經好高了。 自星梅犧牲後,她的責任更加重了,大都在靠敵人的邊沿地區工作,像王官莊這樣離據點較遠的村子,她很少來過。母親遭到不幸後,她曾回家來看過一次。本來區上決定要她留在家裡照顧老人幾天,但母親固執地要她走。娟子見有花子等一些女人幫忙,也就只好走了。這陣子在外面工作緊張,她忘記了想家,也沒工夫牽掛母親。可是現在開始往家走,心裡真是熱乎乎的,恨不得馬上飛到母親身旁。 娟子的個子沒再長,可也不矮了,和她母親一般高,看上去她更粗壯些,更飽滿些。走起路來還是那末快,那末有力,就連上山下山,身子也不怎麼前躬後仰,和走平路差不多。瞧,已走了七八里山路,她還一點也不氣喘,只是臉龐更紅潤些,鬢角有點濕津津的。 今天雖逢集,這時路上的行人卻寥寥。山區裡的集很少。從王官莊去趕最遠的馮家集,如果推車子走大路,足有三十多里地,就是走山道,也有二十幾里。人們一早就得上路,這會天已快晌午了,所以行人很少。 娟子登上一座山嶺,看到路旁的大岩石縫中流出碧清的泉水,就把小白包袱放在一邊,蹲下身用手捧著喝了幾口,心裡頓時清爽了許多。她站起來揩著嘴唇,向深邃萬丈的山下望著。立時她被一道刺眼的光芒吸住。順光看去:有兩個人藏在路旁的岩石後面,鬼鬼祟祟地在蠕動。他們手裡的刀斧在陽光下反射出強烈的白光。 娟子立刻從腰裡掏出手槍,推上子彈,抓起包袱。她向四周打量幾眼,就順著一個陡斜的山谷,藉著松樹和桲蘿叢的掩護,輕悄悄急速地插下去,想給那兩個不懷好意的傢伙以突然的襲擊。但她馬上怔住了! 那兩個傢伙已開始動作…… 原來從山下順路走上一個人。那人肩上背著錢搭子,低著頭走得很慢,可是一步一步走近那大岩石了。 娟子一陣緊張:她已來不及先搶上去,如果晚了一點,行人就要遭害。 「站住!」娟子見那兩個傢伙正要向路人行兇,斷喝一聲。 接著就猛衝過去。 這一喊把那三個人都驚住了。但那暗藏的兩個傢伙很快醒悟,衝過行人身旁,向另一座山上跑去。 娟子沒馬上開槍,因怕打著那個行路的人。等她搶過來開了兩槍,已經打不中逃跑的人了,不單是草木太稠,就是手槍的射程也有限啊!娟子緊追一陣,茫茫的深山一點影子也沒有。她知道再追也是白費力氣,就折轉回來,迎面碰上那行人。 「長鎖叔,是你?!」 「啊,娟子?!」 兩人幾乎是同時叫起來。娟子擦擦汗說: 「真糟糕,就差一點,讓他們跑了。叔叔,你是上哪去的?」 「唉,趕集啊。娟子,這是劫道的雜種吧?咱這地方這二年可少見呀!好險吶!其實咱有幾個錢?」王長鎖余驚未消,茫然地說道。」 「劫道的?倒是少見……」娟子有些懷疑地重複一句,又關切地問:「叔叔,趕集怎麼這末晚才來?」 「唉,今天本來不去的,後來校長叫去買點東西。娟子,你上哪去,回家?」 「嗯。」娟子點點頭,「是到咱村有點事……」 「噢!」王長鎖剛從驚駭中定下心來,但又像被什麼突然驚醒,打斷娟子的話:「娟子,回家再說,我要快點去了。」說完就匆匆地走了。 「叔叔,晚上回來可要小心些啊!」娟子大聲囑咐著。可是瞅著瞅著王長鎖的背影,她心裡就湧上一陣又是不滿又是惋惜的情緒。她放慢腳步走著,想著不久前的事…… 敵人上次血洗王官莊,曾引起人們的一度懷疑。敵人為什麼能那樣有計劃地來找兵工廠,那樣突然地襲擊呢?是不是有敵特作內線呢? 區上派劉區長和婦救會的幹事玉媛來調查,結果什麼也沒發現。被敵人抓住的幹部都被殺害了,參議員王柬芝是英勇不屈的,群眾親眼見他被王竹打昏,而後又尋法從敵人手中逃出來,並被打得頭破血流。他家的房子也被敵人燒燬幾間。另有個懷疑點是一家富農成份的偽軍家屬。這家人的表現倒是很頑固,可是誰也沒見那偽軍回來,家裡只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幾歲的孩子,也沒發現什麼可疑的痕跡…… 劉區長回區後,留玉媛在此繼續瞭解情況,開展工作。村裡不知是誰起的頭,風言風語地傳出了王柬芝的女人和長工私通的事。 村裡人聽說出了這種事,一個個都氣憤異常,依著幾個急性子的幹部的主張,馬上就要開會鬥爭他們。玉媛覺著這事傳出來的突然,又沒有真憑實據;再者王柬芝是個開明士紳,杏莉母親思想又不開竅,很少出門,萬一斗錯了,有個三長兩短就糟了。玉媛一面勸說幹部們繼續深入調查,一面把情況匯報到區上。 區裡研究一番,覺得這事情很蹊蹺。王長鎖是王柬芝家的老長工,要真是跟杏莉母親有私情,按理應該是早就勾搭上了,決不會是王柬芝回來以後才有的事情。那末,王柬芝回來後他們一定會更謹慎小心,為什麼村裡人早不知道,而現在忽然發覺了?為什麼又偏偏趕上在調查敵特活動的時候,傳出這種最易激憤人心的事情來?為什麼這兩個常被人看做最落後的人,會冒著生命危險搶救母親?這究竟是他們真有私情還是有人別有用心地想誣害他們呢? 一連串的問題一時無法澄清。當玉媛繼續瞭解幾天依然弄不明真像時,區裡就決定派區委委員、婦救會長馮秀娟回來調查處理這件事情。 娟子到村後找著玉媛談了一下情況,就打算到王柬芝家裡看看杏莉母親的動靜。 杏莉母親癡呆呆地坐在鍋灶前的小板凳上,手裡的燒火棍無目的地劃著地。灶裡的火快著出來了,她忘記向裡填草,跳動的火苗,映著她的臉。臉,憔悴而枯黃,面腮塌下去。眼窩帶著烏青色,眉毛緊鎖著。住了很久很久,她才動了一下身子,深深歎息一聲,把草填進鍋灶裡,又發起呆來。 他們由於同情和熱愛,又被事實所激動、感動,煞費苦心地冒著生命危險救出母親。可是事後又怕起來。王柬芝在鬼子面前做假,不光掩住了他的罪行,村上好多人還誇他骨頭硬。這條纏在他們身上的毒蛇,越來越擺不開了,要是他聽說他們參加營救母親的活動,會怎樣擺佈他們呢?! 出乎他們的意料,王柬芝對這件事情好像並不看重,只是對他們說: 「好哇!你們好心救了一條人命,有了功,現在可以去自首啦!把你們自己的醜事,還有知道的關於我的事情,一塊都說給幹部們聽聽吧!」王柬芝突然換了一副面孔,咬著牙說: 「哼哼!別做夢!共產黨不會為你們救出個老太婆饒了你們。當漢奸是一律要活埋的!你們就沒看到我哥的下場!你們跟我是一樣的人,說出去了我王柬芝要掉頭,可你們也別想在人世上待!再說,我王柬芝是八路軍的紅人,縣參議員!憑你們就可以告倒我嗎?哼,不那末容易吧!而你們的姦情……」他望一眼杏莉母親那有些顯形的身子,「人家要是知道了,誰不罵不吐你們?誰還會信你們的話?」看著兩人的驚嚇神色,他又轉換口氣,說: 「不用擔心,我不想害你們的命。想想看,我王柬芝哪一點對不起你們?我也沒想要你們幹什麼事,你們想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過下去。我早說過,我是外面的人,家我是不要的,這還不都是你們的嗎?為人吃喝一輩子,還上哪去找比這更好的事呢?」 王長鎖和杏莉母親,能冒生命危險去救一個他們熱愛的人,可是在自己預先知道他們要以當漢奸的罪名死去時,就顫慄起來,畏縮起來!生命線又在他們心上抽緊了,他們立時駭然失措地把它死死抓住,不敢有一點松心。同時,為維護在他們的心靈上認為是最高貴的野性的愛情關係,使它不受損害,不受沾污,他們無論如何不能讓外人知道,不能使他們的純摯私情受到羞辱。他們為了保存私慾的愛情,王長鎖可以出賣靈魂給漢奸當腿子,給王柬芝到外村送信進行聯絡,愈陷愈深地跌進泥沼裡。他自己深負內疚,受著良心的責備,可是他沒有別的法子,只是昧著良心,為他的女人活著,為他孩子的母親活著。杏莉母親就本身的痛苦來說,她比王長鎖更慘重。她不單是為王長鎖當了漢奸,和他一道受著良心的責備、悔恨的煎熬;更加一層,她為了他又遭受過宮少尼的姦污,把她自認為是對王長鎖——她孩子的真正父親——的聖潔愛情破壞了,把她的母性的純良貞操徹底摧毀了,使她面對著最愛的人也感到身負重罪。可是,她這都是為著保護他、他們的愛情和他們的孩子啊!就這樣把兩個人完全纏在一起,為了保存共同的愛情不惜犧牲了一切。這種愛情關係已經和他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 他們剛上來希望這樣偷生下去,然而良心又使他們不能安於這種在陰暗處的傷天害理的生存,那些被敵人慘害的人的血淋淋的屍體時常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心就顫悸起來,越發覺得王柬芝象隻狼一樣時刻張大血嘴在等著他們,就像等待一隻綿羊一樣。杏莉母親躲避著王柬芝,到母親家去串門,她含糊地向母親探詢著什麼。可是由於她膽怯恐怖得厲害,話說的含糊得使母親聽不懂,也無從知道她的心事,為此,杏莉母親也得不到什麼。可是她的心裡已經在一天天增加著衝出去的勇氣。 正在這時,王柬芝的新陰謀又出現了。當杏莉母親和王長鎖的私情關係在村裡風言風語地傳開以後,王柬芝告訴杏莉母親說: 「唉,真丟人,到底傳出去了,叫我怎麼有臉見人?人家幹部要開你們的鬥爭會,你若是還有點人性,要點臉面,你總該不會叫人捆到全村人面前,叫人家指著罵著說:『淫婦,偷漢子的臭娘們!』哼!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是你們的事,死活都由你!」王柬芝臨走時把一包「信精」1丟在她面前。
這個消息像是沉重的悶棍擊在杏莉母親腦蓋上,她再也沒有勇氣活下去了。她怎麼能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叫人家羞罵不休?這太可怕了!而且,怎麼有臉再見把自己當成好人的母親啊!再還有什麼臉上街,有什麼臉見人呢!怎麼能在千人的羞辱下活著呢!她一咬牙,拿起王柬芝留下的毒藥,臨死之前心碎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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