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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我接到她的電話。她的聲調變得委婉柔和,但不提白天的事。她非要明晚請我吃飯,為我送行。多年來她一向用那好鬥的、任性的、尖刻的口氣對我說話,很少這樣溫柔,幾乎是種懇求。這就使我由於白天的事惹起的煩惱,頓時消減大半。心軟下來,還生出一些同情。這個曾經有著美好希望、純真而好強的女孩子,如今背井離鄉,身在異地,被壓抑在生活底層,無以擺脫,任人擺佈。儘管她賺錢多一些,享樂的方式多一些,但她在我眼裡再不是強者,而是一個裝扮的、躺倒的、垮掉的強者,純粹一個弱者。只不過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麻痺自己內心的苦痛,拿著強撐起來的面子對人遮掩自己淒涼的窘境罷了。這個生活的大膽的嘲弄者,當她依照自己的意志去生活時,反而被生活嘲弄。這到底是生活的悲劇,還是個人的悲劇?如今她已經溺入深淵,無以自拔,只有隨波逐流,摸索著求生的木板,最後摸到的可能僅僅是一根並不能解救她的草棍……於是,我覺得自己對她過於嚴厲和刻薄。既然無法幫助她擺脫這一切--她也許還不想擺脫這一切--那麼就多說些寬慰她的話吧。何況我後天就要回國,故此我決定明晚見到她時,不再說一句刺激性的話。
  她請我吃一頓地道的英國飯。
  這是一間英國情調十分濃厚的小餐館。守在唐人街的街口。迎門就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小酒吧,各種酒,各色小燈泡,相互輝映;櫃台邊包著的銅皮都給客人們的袖口磨薄。牆簷上陳列著各式各樣刻字的銅盤、古代的酒桶和帆船。使人感到一種遙遠的時代氣息。壁爐裡燒著木炭,台上擺著自鳴鐘,爐前趴著兩隻狗,一白一黑。黑的又醜又大又壯;白的腿長身細,短尾巴,脖子上套著皮項因,像只獵犬。地毯的經緯已經鬆散,邊緣破爛,圖案相當古老,所有桌上都擺著鮮花,餐廳深處放著一架立式鋼琴,塗著白漆,只是沒有一位身穿燕尾服的琴師在那裡輕輕彈奏……
  屋頂垂下幾盞結構繁複的鎏金大吊燈,沒有點亮;數十益壁燈散著幽幽的柔輝。人很少,互相躲開,散在四處。一個老人在屋角擺牌,嘴角銜一隻煙斗,桌上放一杯飲料,顯得異常清靜。大部分英國人都癡迷於這種舊時代的生活情調。是懷舊還是保守?是時代前進還是生活倒退的結果?
  「我很喜歡這餐館,它使人想起狄更斯筆下的畫面。」
  說完這話,我馬上警覺到:簡梅又要故意嘲弄我什麼了。但沒料到,她沒說話,神情沉鬱,不像為一位老朋友送行,而像送別。可能由於她昨天對我洩了底,過後她後悔了,因此再打不起精神來。我還發現,她今天沒穿那套紅衣服,而是最初見面時那一身黑。化妝也很簡單,神彩頓減大半。有如失敗的鬥士,連眸子也黯淡無光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飛機票已經買好。」我說。
  她低著頭,用小銀叉下意識地把盤子裡一顆小蘑菇撥得轉來轉去,說話聲十分低沉:
  「真遺憾,本來我應該陪你看看蠟人館,倫敦塔,柯南道爾的公寓,卡紋德市場……這市場專門出售英國手工藝品,你准喜歡。」
  「將來還有機會。」
  「將來?」
  她沒有接著說下去。怎麼,對於她沒有將來麼?她突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動作很放縱,卻陡然使她興奮起來。笑容出現在她漂亮的臉上,她的聲音也響亮起來:
  「你再來,我陪你玩追整個英國。」
  整個英國?她恐怕自己還沒離開過倫敦呢;這話安慰我,更像安慰她自己。也許這句話比酒更能陶醉她自己罷了。我苦笑一下,真誠地問她:
  「別生氣,簡梅。我看得出來,你生活得並不如意。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回去?」
  這句話頓時掃卻她滿面笑意,沉了半天,她眼睛直視著我說:
  「我回去能幹什麼?」
  是呵……她已深深陷入一口污井裡,在中國人的道德習慣中,她幾乎無法生存,即使想誠實地重新生活起來,也無法排除可能出現的各種困擾。而在這裡,她的一切都是正常的,無人干涉,沒有是非可言。她是不可能回去的。她一定後悔過,但後悔過來早已退了。
  我動了感情:
  「簡梅,我馬上要走了。你這裡一個親人也沒有。你前面到處是關口,沒人保護你,替你出主意,遇事也沒人商量,這就全靠你自己了……好在你這個人身上脆弱的東西不多。但當人與人的關係充滿利害而互相盤剝,生活必然嚴酷無情。我說什麼呢?本來,我滿肚子都是動感情的話,但感情對你現在來說,的確很多餘。它會軟化你的心,而你的心非硬起來不可。學會冷靜和判斷吧;我現在收回這些天來對你說的那些刻薄的玩笑話,化成一句有用的話送給你:找一條坦白而有意義的路吧!儘管在這裡走起來很難。你完全能夠這樣做。因為你好強,你懂得生活的意義和生存的價值,更因為我曾經是你生活道路上的見證人。我還記得……」
  說到這裡,我就再說不下去了。伸手去拿酒,手是顫的,一端起杯子就把酒搖晃出來,濕了桌布。
  這時,只見她的頭又一次猛烈地一甩,好像要甩掉裡邊所有的東西,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對她這個非正常的、病態的神經質動作,真使我有點害怕。看來這是她曾經受了什麼強烈的刺激之後留下的毛病。此時,她又快活起來。朝我笑了,請我飲酒,給我夾菜,盡量扯閒話,說話卻東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後語。好一頓沉悶、壓抑、繚亂、心不在焉的晚餐呀;這天吃的什麼,我一點也不記得,只記得她整整一頓飯,總用叉子去撥弄那小蘑菇,最終還是沒有叉起來,孤零零留在盤中。
  侍者用一隻花邊小碟子送來賬單。46磅40便士。
  她拿出一張五十磅鈔票放在碟中。
  侍者又用那只碟子送來找回的錢,她一揮手,表示是小費。侍者道謝含笑而去,這顯然是一筆相當肥厚的小費。她這一揮手,動作很有氣派,好像家財萬貫,她是不是又裝給我看的?
  我們走出來,一陣濕漉漉、涼爽而特殊的氣息撲在臉上。眼前一片迷茫、濃重、乳白色的空氣在流動。遮掩一切景物,只有牛津街千奇百怪、耀眼的霓虹燈遠遠近近地閃亮。
  「下大霧了;真難得。這個有名的霧都如今很難得下一次霧,霧也快成了古董了。」她說。
  「這說明我很幸運」我用愉快的口氣說。我想在臨別時製造出一點輕鬆的氣氛來。
  她的反應卻是淡漠的,她說:「咱們該分手了,我得回餐館去,今晚老闆不在……」她提到老闆時,好像舌尖被什麼蟄了一下,本能似地戛然而止。然後說,「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回國後,關於我的情況,別對我家說。千萬不要告訴我爸爸。」
  這一句話等於告訴我一切。我的心好像加重了,往下沉,心裡苦的、辣的、酸的、澀的都有,只是沒有甜的。
  我點點頭。
  「好了,再見!」她說。
  這是難得的一別,比相見似乎更難。怎麼向她表示?我正在想。她卻已經轉過身子,逕自去了,頭也沒回一下,就像英國人分手那樣;她已經連習慣和人情都異國化了……在大霧裡,她那通身烏黑的身影飄然而去,好像也化成一片沒有形體的霧氣,觸化在這模糊又濃重的空氣裡。人走了,只剩下霓虹燈花花綠綠地朝我擠眉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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