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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警察大老黑的眼裡,康泰路其實是一個村莊。
  這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戶籍警,熟悉這裡每家每戶的情況。人們共同生活在一塊土地上,喝著同樣的水,走著同一條路,與他老家青浦縣胡家村的情況一樣。只是農民都做一樣的工作,春耕秋收,聯繫就非常緊密。康泰路上的人們幹不同的工作,各人有各人的單位,僅此一點區別,彼此竟會如此陌生,老死不相往來。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大老黑因此有些得意,只有他知道康泰路是一個村莊,只有他清楚拆除了工作的障礙,這裡的人們本質上與胡家村農民一樣。
  一幢幢洋房,一層層公寓,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多年的戶籍警工作使他掌握了許多秘密。鄰居間互相攻汗,都把對方的醜事拿到大老黑面前述說。有的人家婆媳不和,夫妻吵架,鬧得凶時竟會揭發出最見不得人的隱私。這些秘密組織起一張網絡,大老黑就是網絡的總綱。所以站在他的角度,康泰路清晰地顯露出一個村莊的真面貌。
  大老黑認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人們的行為往往出格,這時他就要出頭干預了。年青時大老黑在胡家村當民兵連長,也做同樣性質的工作:防火、防盜、捉盲流,監視地、富、反、壞。右,他幹得得心應手。不同的時代監控的對象不同,大老黑一生遍閱人間喜劇。40弄6號有個叫王小毛的,印刷出版黃色書刊,河南新鄉市公安局要抓他,委託康泰路派出所協助監視。他跑了。往那裡跑?大老黑守在這裡,早晚揪住他狐狸尾巴!8號一位老局長的女兒墮落為交際花,上海灘大老闆無人不知綽號「白茶花」的美人,個個垂涎三尺。這個尤物暫時不能碰,誰知道她的情人裡有沒有高層人物?但是時機一到,大老黑就會叫她完蛋!最令人疑惑的是115號的神秘聚會,一幫時髦而頹廢的青年男女,每個星期五聚集那幢奶油色別墅裡,自稱「黑色星期五」文學沙龍。大老黑懷疑他們搞集體淫亂之類的活動,或者吸毒,曾多次突然襲擊。但是他們向他朗頌鬼才聽得懂的詩歌,拒絕回答他任何問題。115號的戶主是一位三十年代就出名的電影明星,你能拿她的孫子怎麼樣?那個壞小子在他同伴吉他伴奏下向大老黑吟哦:「抹布向我爬來……太陽瞪圓血紅的獨眼……」逼得大老黑一步步退出房門。
  當然,花樣是多了些,但是這塊土地不會變,這些房子不會變,康泰路還是改變不了村莊的本質。
  大老黑五十二歲,姓胡名力奎,身高一米八二,□黑的臉常是陰沉著,大眼圓瞪顯得有些蠻橫。與他的外表相反,他心思細密,天生是偵探材料,一根繡花針掉在康泰路上大老黑都能聽見聲音。但是,與他狐狸般的機警和多疑的內心又來個相反,他的性格乖張暴戾,不斷得罪周圍人而自己又毫不覺察。他對工作過份熱心,常常幹些份外的事情,以至年輕的派出所長不得不提醒他適可而止。
  大老黑最恨他不瞭解的人,比如林鶴,那簡直是個影子!多少年來大老黑就注意他,至今還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靠什麼生活。他曾盤問過林鶴幾次,林鶴只說自己做臨時工,沒有固定單位。有一陣康泰路接連發生盜竊案,大老黑懷疑是他幹的,認真監視了他一段時間。結果發現林鶴除了有時上郵票市場,甚至門也不出。沒有親戚,沒有朋友,什麼也沒有。這就更奇怪了,難道這個人是天外來客?掌握別人秘密總是快樂的,相反長期注意一個人卻對他一無所知,大老黑就分外惱火。他覺得林鶴的存在,對他本身是個諷刺!
  現在,是揭露這個鬼魂真相的時候了。101號底樓的魏胖子告訴大老黑,林鶴家裹住著一個不明身份的漂亮女人。這可是個突破口,大老黑覺得機會來了。他叫林鶴報臨時戶口,這幾天又故意放鬆一下,林鶴還沒有到派出所來,他就有理由採取行動了!大熱天,他將民警制服穿戴整齊,頂著烈日來到康泰路101號。
  大老黑按了半天門鈴,沒有反應。他猜測門鈴壞了,便舉起大手重重拍打木門。開門的是魏大胖,這傢伙倒賣鋼材賠了錢,終日閒在家裡沒事做,看見大老黑喜笑顏開,好像巴不得領些任務干干。
  「大老黑,抓人嗎?怎麼穿戴得這樣嚴肅啊?快進屋,房間裡有空調,再吃塊西瓜……」
  大胖很會搞關係,戶籍警這類人物是得罪不起的。他知道大老黑對自己的外號並不反感,親親熱熱地叫著顯得近乎。大老黑想多瞭解些情況,就先跟大胖進了魏家。
  這幢房子底樓有三間屋,樓梯拐角處還有一間廚房,並且帶著一個狹長的小花園,整幢樓就數這套房子最好。客廳寬敞高大,一台兩匹馬力的三洋空調還嫌不夠風涼。大胖請他吃西瓜,他卻從大理石面茶几上拿起一根三五牌香煙抽。
  「談談情況吧,頂樓那個人還沒來報臨時戶口,恐怕有些問題啊!」
  「沒錯,前幾天我上去一次,看見那女人了。嘿,真夠靚的!我看是隻雞,見到我慌裡慌張,躲在衛生間半天不敢出來……一定是雞婆!」大胖用斬釘截鐵的語氣給鄰居家女人定性。
  大胖老婆一邊讓大老黑的香煙嗆得咳嗽,一邊積極地往上湊:「我也看見過一次,他們兩個正好出門,哪裡相配呀?林鶴起碼比小姑娘大二十歲!一看就是不正當男女關係……」
  大胖小眼睛射出嫉妒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道:「他有錢!他發財了!他這些年神氣了,不聲不響地神氣起來……大老黑,你要好好查一查,關鍵是錢從哪裡來的!」
  大胖老婆竹竿似地又瘦又長。她有些神經質,說起話來又快又響。「有錢人現在不得了,都討小老婆,二樓四子也有小老婆。好人發不了財,像我們家國林,做了幾年生意,反而把我半輩子的積蓄賠進去了!他傻呼呼的,也不知道著急……」
  大胖睜圓小眼睛嚷:「不著急?我都急瘋了!」
  大老黑心裡也有一種壓迫感,這世界提到金錢人人受刺激。但他不表露出來,接著又點燃一根三五牌,慢悠悠地說:「根據我掌握的情況,林鶴好像在做郵票生意,他常到郵票市場去……不過,郵票能賺錢嗎?」
  大胖連連搖頭:「這個我有數,林鶴從小喜歡集郵,到郵票市場不過是買幾張郵票玩玩罷了。瞧,他還有錢玩郵票呢!」
  正說著,門打開了,樓上三子氣呼呼地走進來。他顯然喝過酒了,兩隻眼睛微微發紅,張口噴出一股酒氣。看見大老黑坐在沙發上,愈加激動起來:「好,老胡同志正好在此地,我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來評評理,我要裝個煤氣灶,四子說房子會受破壞,不許我裝。他講話那種口氣,好像房子鐵定是他的!我呢?我有一半權利,我就要在我的一半房子裡裝煤氣灶!」
  門外一個頗有姿色的少婦探了探頭,又縮回去。她是四子的老婆,兄弟兩家一吵架,都要到大胖這裡來訴苦。閒人大胖表現得非常熱心,其實他最喜歡欣賞別人的痛苦,彷彿這樣能安撫他不平衡的心靈。他猜測四子老婆看見大老黑在這兒,回家叫四子去了。
  不出大胖所料,四子在老婆陪同下進來了。他怕哥哥在戶籍警面前佔了上風去,急忙趕來應戰。這兄弟倆好似一對猢猻,又矮又瘦又黑,說話來一個勁兒眨眼睛。弟弟顯然陰刁一些,進門就冷笑,一邊向大老黑敬煙,一邊反擊。
  「你手續辦過沒有?私裝煤氣灶國家不允許,這點規矩你也不懂……大老黑你說是不是?」
  每逢遇到這種場面,大老黑儼然成了法官。他先不表態,盡量讓當事人多說一些;而當事人東拉西扯,總會抖落出不少秘密。他是老煙鬼,不失時機點燃第三根香煙——四子遞上的中華牌,作深思狀:「這個問題嘛……」
  三子急忙說:「手續正在辦,煤氣公司我有朋友,這幾天就批下來了。
  「好哇,你拿得出手續多裝兩個煤氣灶也可以,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位貿易公司的老闆果然善於塑造自己形象,又很會把對手一腳踹進狼狽的境地。「我說三哥,你這是何苦呢?人都說家醜不能外揚,你就把我們家那點醜事到處宣傳。又在說我要獨吞房子是不是?你想借錢總得讓人家願意,一口一個獨吞我會開心嗎?再說煤氣灶,兄弟本是一家,合用蠻好,可是你那寶貝兒子今天偷塊排骨,明天撈條鯽魚,我這當叔叔的教育侄子幾句也不行,嫂嫂翻臉就罵人。你們說說,這關係怎麼搞得好?」
  三子被弟弟揭了短處,氣得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飛快地眨巴,好像打機槍一樣。幸虧他老婆及時趕到,身後還跟著他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婦人天生凶悍,跨進門來還沒搞清東西南北,照著小叔子要害處就下毒手:「不要臉啊!有錢養小老婆還想逼死親哥哥,是不是?唐桂花,我都曉得你小老婆的名字,大家都掀出來好了,大家都不要臉皮了……」
  這回輪到四子干眨眼說不出話來了。兄弟兩人就這麼臉對臉地眨眼,多少仇恨都表現在眼皮振動的速度上了。四子老婆本來一直面帶笑容地看著三子挨整,顯得優雅嫡靜;現在忽然滿臉通紅,眼淚止不住嘩嘩流淌。
  「你,你太卑鄙了!」她哽咽地指責自己妯娌。
  「卑鄙?」三子太太嘴角掛著嘲笑,狠狠傷這不幸的女人,「不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嗎?你一邊哭一邊要我幫你報仇,還發誓永遠記住唐桂花這個名字……你瞧,到底是夫妻,一吵架你就和四子站到一條戰線上去了!」
  大胖實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身肥肉抖動不止。雖然他家滿屋煙霧,罵聲震耳,倒底他還獲得了很大的精神補償。大老黑也被兄弟妯娌大戰深深吸引過去,一時竟忘記調查林鶴的事了。他點燃第四支香煙,全然不顧空調將屋裡的空氣攪得一片青藍。
  客廳有一扇玻璃門通往小花園。這時,玻璃門打開了,大胖的父親,一位老軍人,一邊咳嗽一邊衝進煙霧瀰漫的客廳。他揮舞著枴杖,用濃重的膠東口音嚷道:「這是幹麼?吵架上街吵,別在我家裡!大胖,領他們滾蛋!」
  好像散會了一樣,一屋子人呼呼隆隆開門出去。兩頭通風,大老黑噴出的煙霧也隨風飄散。大老黑走到門口,覺得自己有失面子,便回過頭來,想對大胖父親說明執行公務的神聖性質。但是他父親吹鬍子瞪眼,將一根枴杖橫在胸前,彷彿提著一柄大砍刀。大老黑見到這架式,只好急急地走了。
  「真他媽的庸俗!」膠東口音追在後面罵道,「打起仗來這些就是逃兵!」
  大胖和他的竹竿老婆尾隨著三子、四子,上他們家繼續戰鬥。他們邀大老黑進去主持公道,大老黑卻像剛剛吃了個蒼蠅,皺著眉頭拒絕了。
  二樓往上樓梯特別狹窄,因為三子、四子一對猢猻兄弟,將樓梯拐彎處一片公用空地全都圍了進去,用木頭特製一段雲梯,懸空接到三樓去了。大老黑小心翼翼地爬過這段危險的雲梯,心裡咒罵著,哪天一定要請房管所的人來看看。又一想這所公房出售了,不知將來此類問題如何解決。
  剛剛爬上三樓,大老黑就撞上了安在樓梯口的門。本來林鶴可以投訴二樓擅自改動房屋結構的,他不願捲入鄰居糾紛,不聲不響把屬於他的領地也圈了起來。小小一幢洋房,竟鬧起了圈地運動。
  大老黑的巨掌又在三樓的門板上拍打起來,拍得特別響。他憋著一肚子火氣,那老頭竟敢罵他驢罵他逃兵,真是不可饒恕!大老黑恨不得把門劈裂了,看看那影子在搞什麼鬼。
  「來了,來了……」林鶴在門內叫道。
  大老黑又砸了兩下,門開了。林鶴眼神有些慌張,問道:「幹什麼?」
  「查戶口!」大老黑大搖大擺走上樓梯。
  林鶴跟在他後面,想作些解釋:「報臨時戶口的事情……」
  「為什麼還不去?」大老黑嚴厲地問。他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又急速地走進衛生間,沒有看見那個女人。「人呢?」
  林鶴笑嘻嘻地望著他:「我不是人嗎?」
  「那個女的!」
  「走了。」
  「走了?」大老黑驚詫地瞪大眼睛。
  這一下,他覺得自已被人耍了。他四下張望,房間只有十五、六個平方,桌、床、沙發、書櫥擺得滿滿當當,顯然藏不住個人。他背著手,踱到衛生間,左看右看沒發現可疑之處。一陣羞憤湧上大老黑胸口,他好像舉起拳頭重重一擊,卻落了個空。他在林鶴面前立定,憤怒的目光凝視著他白淨的臉龐,似乎那裡可以搜出一個女人來。
  林鶴本想告訴他過兩天就去報臨時戶口,可是他感到大老黑明顯的敵意,索性不說話,靜靜地迎住對方帶有威脅意味的目光。
  大老黑下不了台,沒想到這個影子般的人物十分倔強。幸好那隻小狗打破僵局,它跑過來討好地朝客人搖尾巴。大老黑「哼」了一聲,彎腰抱起小狗,心想這下抓住把柄了吧?
  「胡同志,請你放下我的狗。」林鶴彬彬有禮地說。
  「什麼?難到你能養狗嗎?城市居民不許隨便養狗,有關規定你沒學習過嗎?」大老黑咄咄逼人地教訓他。
  林鶴默默地拉開抽屜,拿出剛剛辦好的養狗證,放在桌子上。
  大老黑挨了當頭一棒,放下小狗,捧起養狗證,半天說不出話來。這種證件是很難辦的,他也夠級別?他也夠檔次?倒底是怎麼回事?……大老黑一口氣倒憋在喉嚨裡,此情此景給他的羞辱真是永生難忘。他捧著養狗證的雙手顫抖起來,一種仇恨在心中凝聚。
  「胡同志,我是尊重你的,沒別的意思……」林鶴看他那副激動的模樣,心一軟,想給他些安慰。
  「好的,你行。好的,你真行!」大老黑毗著牙,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他覺得林鶴一口一個「胡同志」是嘲弄他。
  這等人物最看重自己的權威,權威哪怕受到一點點損害,便是結下仇了。倘如大人物踩他們一腳,他們還能忍受;要是他們眼中的小人物對其不恭,那比直接打耳光更令他們仇恨!當下,大老黑把大胖爸爸罵他髒話,早晨上班時派出所長批評他不注意工作方法,以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統統記在林鶴帳上。
  「那麼,我就走了。」大老黑說,「你一個人,也用不著查戶口……」
  他以專業眼光記下了房間裡某些細節:床頭櫃上有一支口紅,床底下有雙女式拖鞋,窗外竹竿上晾著一件粉紅色女人睡裙……好的,大老黑會讓他知道厲害的。在樓梯口握手告別時,大老黑巨掌一使暗勁,林鶴痛得毗牙咧嘴。
  這位民兵連長出身的警察,心滿意足地幻想著,一步一級走下樓梯。
  林鶴關好門,趕緊跑到衛生間,打開電表箱一按機關,牆壁上隱藏得很好的小門彈了開來。他站在浴缸上喊:「雪子,雪子……」
  雪子從黑洞裡探出腦袋,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獸。
  「別害怕,螃蟹老張說很快就會拿到身份證。」
  「裡面挺舒服,我不出來了……」雪子又縮回黑洞去。
  林鶴再怎麼叫,黑洞裡也沒有回音。他呆呆地站在浴缸上,先是憐憫雪子,漸漸地化為一種憤怒。這憤怒並沒有升騰起熊熊烈焰,但是像一塊燒紅的石頭,暗暗地、持久地升溫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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