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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顧阿婆養了幾隻小雞,每天早上她把小雞從紙盒子裡放出來,讓它們在廚房後門的空地奔跑啄食。小狗傑克已經長大,三樓小屋關不住它,也跟著顧阿婆搬到底樓來住。每當放雞的時候,傑克就好奇地盯著黃毛絨絨的小東西,試圖用爪子撥弄它們。顧阿婆一聲吆喝,它便退開幾步,假裝歡欣跳躍,眼睛卻在卷毛掩護下賊心不死地盯著小雞。顧阿婆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滿臉慈祥地看著這些小生命,獨自笑得合不攏嘴巴。
  常常有些窮孩子,悄悄地從後門溜進廚房,圍在顧阿婆身邊轉。他們是潘家弄來的,家裡都很貧困。有的甚至上不起學,跟顧阿婆一起撿過破爛。顧阿婆問他們父母的情況,又問他們在幹什麼?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好像一群麻雀。顧阿婆拿廚房裡的東西給他們吃,還掏出口袋裡的錢,這個一張伍元,那個一張拾元,把錢分光。末了,她總要把手一拍,說:「沒啦,走吧!」於是小麻雀們一哄而散。還有一些衣衫襤褸的殘疾人,也來找顧阿婆訴苦,嘀嘀咕咕半天,顧阿婆又從大襟襖裡摸出錢來,施捨給這些瘸子、瞎子。顧阿婆的慈善心腸彷彿有某種感召力,把需要幫助的窮人從各個角落招來。廚房後面這塊小小的空地,成了他們擺脫燃眉之急的希望所在。
  顧阿婆是個孤寡老人。她的丈夫被軍閥部隊抓伕,一去再沒回來。顧阿婆癡心地等他,一輩子也沒得到音信。她樂天知命,毫無怨言地靠撿破爛為生。她雖然窮困,卻以幫助別人為樂趣,彷彿這樣做能為她黑暗的生活增添一些光彩。顧阿婆從不求回報,得過她幫助的人再來感激她,她自己常常忘記了。顧阿婆掏出身邊最後一點錢施捨別人時,那麼自然,那麼隨意,好像是某種天性使然。沒錢,她就去撿破爛。在她看來,生活本該如此。
  顧阿婆送走窮朋友,就把小雞捉回紙箱,掃淨地面的拉圾,開始揀菜殺魚。林鶴要結婚了,整幢小樓格外忙碌。顧阿婆滿臉喜氣,幫廚師阿福置辦宴席。她與林鶴有一種天然的親情,好像林鶴真是自己的親孫子。她肌膚鬆弛的臉頰上閃出紅光,缺牙的嘴巴終日洞開,總是在笑,幾根銀絲在鬢角搖曳,為老人增添了活力。廚房案板上擺著水發海味,顧阿婆在這些盆盆罐罐間繞來繞去,一邊用蘇北話大聲與阿福說話。安徽女傭阿玲在剁肉,砰砰的聲響掩蓋了顧阿婆的話音,廚師阿福「呵呵」地答應著,其實老太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
  駝子金虎不知何時來到廚房。他倚著門框站立,眼睛盯住顧阿婆看。顧阿婆知道他有事,便在圍裙上擦著手,領他到廚房後面的雨道。他們好像早有秘密約定,說話很簡短,不用解釋對方就能明白意思。這使他們的談話有一種神秘色彩。
  「她昨夜下來兩次,走到樓梯口又回去了……」
  「嗯哪。」
  「她現在要出去買東西,咪咪小姐陪著她。我開車。」
  「嗯哪。」
  「兩個東北人老在門口轉,我擔心他們要下手!」
  「你要小心。出了事阿婆就找你,聽見嗎?」
  他們顯然在講雪子的事情。金虎說完話匆匆地走了,顧阿婆站在原地思忖。老太太愉快的外表下面,藏著一顆警惕的心。她早就嗅到小樓裡異樣的氣息,一直在暗中提防。說實話,她對雪子姑娘有懷疑,這是一個老人的直覺。老人講不出多少道理,但他們的直覺往往很準確。顧阿婆覺得每一件怪事都與雪子有關係,這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彷彿是聊齋故事裡的狐狸精。雪子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顧阿婆的眼睛。當然,顧阿婆不會把自己的懷疑告訴林鶴,老人知道林鶴很喜歡她。顧阿婆認為:雪子只要和林鶴結了婚,情形就會轉變。在她的觀念裡,一個女人只有嫁了男人才會牢靠,狐狸精也不例外。因此,林鶴婚事的確定使老人格外高興。雪子做了林鶴的老婆,轉過年來生個大胖兒子,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那時節,層層疑雲自然就消散了……
  陳舊的樓梯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有人下樓來。顧阿婆從廚房小門往外望,見是咪咪小姐、菲菲小姐簇擁著雪子出門。兩位小姐像喜鵲一樣吱吱喳喳說個不停,雪子則顯得十分寧靜,潔白的臉上凝固著一種微妙的表情,說不清是喜還是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顧阿婆,立即觸電似地收回。跟在後面的拳擊手阿里,卻大聲張揚:「顧阿婆,我們要幫新娘子買一套漂亮的婚紗!」
  顧阿婆呵呵地笑著,應道:「好哇,好哇,雪子姑娘穿上漂亮的婚紗,讓阿婆仔細看看……」
  雪子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更顯嬌媚。
  一行人上了桑塔納轎車。顧阿婆跟出門外,用手打著涼篷看汽車遠去。小狗傑克趁機溜出來,追著汽車狂奔。顧阿婆大聲呵責,小狗收住腳,卻又不肯回來。它在馬路當中坐下,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顧阿婆顛顛地過去趕狗,傑克忽然躍起,從老人腳下竄過,在她身後發出興奮的吠叫。顧阿婆扭頭一看,是林鶴回來了,小狗正在他膝前撲騰撒歡。
  林鶴剛去過艾還真律師家。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這位知名的大律師認真地聽著,十分贊成林鶴的計劃。他們反覆研究法律細節,認為雪子的前途未必暗淡。艾律師說,關鍵在於取證。若是那港商可以證明雪子確因不肯盜竊印章支票,而有生命危險,殺老刀是出於自衛,則可以作無罪辯護。然而雪子、老刀種種糾葛,皆與港商不光彩的私生活有關,不知他是否肯曝光作證。另外,與雪子同時出來的幾個姑娘,可能仍在做妓女,顧慮頗多,加上黑社會控制威脅,要她們出庭作證恐怕難度很大。但無論如何,雪子投案自首,可以爭取主動,在法律上比較有利。周此林鶴幫雪子選擇的道路,是唯一可行的途徑。從艾律師家出來,林鶴心中更加踏實。他相信不管有多少困難,事情真相總不致歪曲;有他林鶴在,雪子決不會蒙受不白之冤!
  「阿婆,傑克又在搗蛋吧?你這麼大年紀,別到馬路上來跑,叫阿玲抓它就是了。」林鶴看著顧阿婆額上的汗,體恤地說。
  顧阿婆抱起小狗,輕輕地打它腦袋:「雪子她們去買東西,我站在門口看看,它就跑出來了。小傢伙鬼精鬼精!你呢?去辦結婚登記了吧?」
  「不是……我有其他事情。」
  顧阿婆望著他,目光流露出擔憂:「什麼事情比結婚登記重要?你要趕快去辦!登了記,雪子就是你的老婆,她跑到天邊也是你的老婆,懂嗎?」
  林鶴感到顧阿婆未免多慮,便笑道:「你好像很不放心呀……」
  「我是很不放心!」
  「為什麼?」
  顧阿婆佈滿皺紋的臉變得嚴峻起來,渾濁的老眼忽然射出清明而銳利的光芒。她一字一句地說:「一個好人,你可以看見他的心。阿婆一大把年紀,經歷事多,就靠這一條識人。可是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見,看不見……」
  顧阿婆說完這話,就抱著小狗進廚房去。林鶴站在原地發呆。老人的話十分正確,看不見雪子的心!是的,林鶴也時時有這種感覺。他心裡很不舒服,步履沉重地踏上樓梯。雖然雪子吐露了自己的秘密,婚禮在即,前景似乎明朗起來,但林鶴仍不踏實。他隱隱感到事情正在往他不曾預料到的方向發展。到底為什麼?他說不清楚。這就像站立在一塊巨大的浮冰之上,看看腳下是堅實的,浮冰卻在湧流推動下飄向遠方……
  林鶴回到三樓小屋,感到一陣疲乏,便坐在沙發上。未及喘勻氣,戶籍警大老黑來訪。林鶴倒茶遞煙,禮貌熱情。大老黑燈籠眼灼灼閃亮,薄嘴唇微微顫抖著,透露出緊張激動的心情。林鶴猜測他有要事,心無端地忐忑起來。他很怕雪子在自首之前,先遭警方抓獲。大老黑不等林鶴詢問,便開口說明來意。
  「我是為雪子的事情來的。我本不想打擾你,以前為報臨時戶口的事,已經惹得你不愉快,我也不好意思……不過,現在的情況比較嚴重,汪所長也很重視,我不得不找你瞭解一些情況。」
  林鶴臉上掠過一陣陰雲。他點點頭,仍然保持沉默。
  「你和雪子是怎麼認識的?」大老黑神情嚴肅,掏出小本準備記錄。
  林鶴將長髮抹到腦後,溫和地笑著,用懇求的語氣對大老黑說:「我們能不能像朋友一樣談談?不要記錄,隨便聊聊,明天我就要和雪子結婚了,結婚以後,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這些事情你可能想像不到。不過,現在我有難言的苦衷,無法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說出來,你能原諒我嗎?」
  大老黑合上小本,黑臉漲紅了。他說:「我很尊敬你,你集郵集成一個郵王,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是你要和她結婚,不行!不行!」
  「為什麼?」林鶴試探著問。他很想知道派出所掌握了多少情況。
  「你是不是被人偷走一枚珍郵,叫紅印花?我一直在暗中調查,覺得這不是一般的盜竊案。雪子,她嫌疑最大!你知道嗎?她的身份證是假的!」
  「假的?」
  「是啊,我打電話到身份證所在地的派出所調查過,那裡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我向汪所長匯報,江所長指示我一定要查清這個案子,保護好郵壬!」大老黑激動地站起來,捏起鐵拳一搶,「只要你同意,我馬上傳訊雪子!」
  林鶴哭笑不得:原來是他為雪子搞的假身份證惹出了麻煩!不過這倒叫他鬆了口氣,大老黑並不知道雪子殺人事件。他拉著大老黑坐下,坦白地說:「今天我可以說實話了,你盯我報!臨時戶口,盯得太緊,我只好托人搞了個假身份證……這真不像話,有什麼法律責任我願意承擔!」
  大老黑吃驚地瞪大眼睛:「你搞的?怎麼是你搞的?」
  林鶴怕他追問雪子真實身份,趕快轉移話題:「那枚紅印花確實珍貴,可以說是國郵之王!當時我病了,許多人來探望我,郵票就放在這玻璃櫥裡,所以很難確定誰的嫌疑最大。但是,我可以告訴你,雪子是清白的,絕對清白!你想想,她就要和我結婚了,我們將要成為夫妻,她怎麼可能偷紅印花呢?難道我的一切不是她的嗎?大老黑,這姑娘的經歷十分坎坷,過幾天你自會知道。你懷疑她,我理解,不過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還要複雜得多!」
  林鶴這一番話,使大老黑無法反駁。他想了想,覺得自己出力不討好,未免可笑。但他性格剛愎,不肯就此下台,執拗地問:「那麼,她自己的身份證呢?」
  林鶴硬著頭皮撒謊:「被小偷偷走了,現在正申請補辦。她老家在佳木斯,路途遙遠,一時辦不下來……」
  大老黑低頭抽煙,悶悶不樂。他從大胖那裡得知紅印花失竊事件,就抖擻起精神,想漂漂亮亮破這案子。本來發現雪子使用假身份證,以為她必是竊賊無疑,不料被林鶴輕輕一擋,擋了過去。他是個老公安,從開頭就對林鶴家裡突然出現的美人有懷疑,卻不知林鶴為何老護著她。真是鬼迷心竅!這些話他不好對林鶴直說,坐了一會兒,便告辭走了。
  林鶴又多了一層憂慮:倘若雪子投案自首以前,先被公安局抓去怎麼辦?她作案地點在深圳,那邊發了通緝令,傳到上海,傳到康泰路派出所,大老黑肯定不會放過雪子。一旦水落石出,他安排的計劃就會落空,在法庭上就更加被動……林鶴左思右想,心慌意亂,甚至懷疑大老黑已經掌握實情,故意來探虛實的。他坐立不安,在小小的臥室裡來回踱步,額頭上不覺沁出汗來……
  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心靈感應,一個難以覺察的細節,引起了林鶴的注意:床頭上方掛著的《荷花》小型張,似乎有些歪斜。他走近去看,小鏡框裡的《荷花》放得端端正正,並無不妥。但他總有不舒服的感覺,不知是何緣故。他在屋裡踱了幾圈,又來到床前,注意力始終無法離開這鏡框。青翠的荷葉上凝集著露珠,幾朵荷花在荷葉間隱隱顯露,挺拔的荷梗最為醒目,給人以脊樑的印象。這時,林鶴忽然發現了使他不安的原因:有一根髮絲粘在荷梗上,為這清麗的畫面帶來了不協調的雜色。他笑了,暗想定是雪子粗心,夾這小型張時,把自己頭髮也夾了進去。
  林鶴積習難改,容不得這根頭髮附在荷梗上,便摘下鏡框,欲將《荷花》小型張取出。那長長的髮絲有些蹊蹺,一半在前,一半在後,分明是某種記號。林鶴卸下鏡框背面的木板,忽然,一枚紅色的、小小的郵票飄落在床上。林鶴一驚,忽然將它撿起,竟是失竊的紅印花小字當壹元!林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誰?誰把紅印花藏在鏡框裡?他心頭彷彿掠過一陣閃電,雪亮地照耀出事情的真相!他深感震驚,呆立片刻,癱軟地坐在地毯上……
  雪子,是雪子偷竊了紅印花。她將這枚珍郵藏匿在《荷花》小型張後面,別人是不會想到的。瞧,她用自己的頭髮做記號,誰要動過這鏡框,她馬上就會發覺。多麼周密的安排,多麼幽深的用心!林鶴恍然目睹雪子作案過程:她纖細潔白的手指打開紫檀木盒,迅速取出紅印花,又把空盒原樣放入玻璃櫥。她姣好的臉龐異常鎮靜。她轉過頭,久久地凝視著重病中昏睡不醒的林鶴……
  可是,這是為什麼?林鶴痛苦地想道,雪子重案在身,四處逃亡,還要做這種事情。況且紅印花小字當壹元屬國寶級珍郵,決非容易脫手,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偷去何益?不,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雪子怎麼忍心下手?她不是要和林鶴結婚了嗎?他們不是將成為夫妻嗎?正如林鶴對大老黑說的那樣,他的一切難道不也是雪子的嗎?雪子的行為不可理喻!
  林鶴拿起雪子的頭髮,手指捏住兩端扯直。陽光從窗外射入,髮絲閃爍著烏金般的光彩。林鶴在這光彩中看見往日兩人恩愛的情景,淚水漸漸地漫出眼眶。他的心被一個尖銳的硬物折磨著,奇異的疼痛令他不堪忍受。他覺得雪子欺騙了自己,但愛情於傷痛中愈加強烈。他狂熱地吻著雪子的秀髮,猶如狂吻著雪子本人。那頭髮彷彿有著靈性,輕柔地拂弄林鶴的面頰。林鶴癡迷地感受著這種撫慰,似乎雪子的愛情又回到他的心間。這種愛情是真切的,雖然複雜多變,但它實實在在地存在著。林鶴像一個沉溺於海濤中的亡靈,緊緊地抓住可能救生的稻草。他一遍一遍對自己說:「她是愛我的,她真心愛我的……」一隻俊美的小鳥落在窗台上,歪著腦袋驚奇地觀望屋內的情景。片刻,它展開黃色的翅膀飛去,在天空中留下一串淒美的啼鳴。
  珍貴的紅印花靜默地躺在被褥上,暗紅色的花紋美妙蘊藉。林鶴漸漸冷靜下來,思忖如何處理這件事情。他首先想到揭穿謎底後雪子的反應。雪子無地自容,離他而去——這是顯而易見的結局。但是,雪子的前途將更加危險,她無疑會走向毀滅。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挽救雪子的關鍵就在林鶴掌握之中。不,不能這樣做!那麼,把紅印花原樣放回鏡框,林鶴只當並未發現其事,又會如何?最大的危險是他將永遠失去紅印花!這枚珍郵為世人所垂涎,林鶴自己也苦苦追尋多年,這樣做風險實在太大。然而,雪子真會棄兩人的恩愛於不顧,帶著紅印花遠走高飛嗎?林鶴不相信她會這麼做。可事實又明明白白放在面前,雪子居心叵測,竊取紅印花就是她的所為,怎麼能相信她會把愛情置於財富之上呢?林鶴長歎一聲,耳畔響起顧阿婆剛才說過的話:「雪子姑娘的心,我看不見……」
  林鶴一面想著,手卻一面動作起來。他把《荷花》小型張放入鏡框,雪子的頭髮他照樣貼著荷梗夾好,一截在裡,一截在外,比之原先絲毫不差。這一切他做得那麼細緻,只有集郵家才具備這種功夫。林鶴拿起紅印花,一時想不起背面的十字朝外,還是正面的紅花圖案朝外。他任著,手掌裡的紅印花小字當壹元彷彿有千斤重量,指尖竟微微顫抖起來。忽然,這枚珍奇的郵票射出一道靈光,紅潤華貴的光芒一直射入林鶴的靈魂!他不禁戰慄起來,彷彿看見神跡的顯現。紅色靈光往四下擴散,林鶴全身沐浴在這種神奇的光華裡。他的心頓時出奇地寧靜,幾達物我兩忘的境地。幻覺消失了,林鶴將紅印花夾入鏡框。他終於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窗外透進秋天的涼意,棲息在屋簷上的鴿子咕咕低語,聲調平和安寧。陽光猶如一把金扇,扇得樹葉草地金光燦燦。林鶴伏在窗台上,深深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紅印花的光華在他心中尚未褪盡,他暗自詫異這枚郵票曲折、奇特的經歷。同時,他也為自己的命運悲歎:紅印花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竟紀錄了他一次次蒙辱受騙的過程。一顆清白、善良的心為這濁世所不容,不知要被踐踏到幾時?林鶴睹物傷情,心境猶如陣陣飄落的枯葉一般淒惶。他覺得自己與隨風飄零的枯葉無異,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吧?
  樓梯口響起腳步聲,是雪子她們回來了。林鶴往床頭上方瞥了一眼,鑲著《荷花》的鏡框已安然掛在牆上。姑娘們的笑聲先飛進來,小屋裡好像搖起一串銀鈴。接著,雪子、咪咪、菲菲相繼進屋,鶯聲燕語,香氣瀰漫,林鶴頓覺眼前生起一片春光。雪子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這是發自內心的、天真無邪的笑,林鶴受到感染,也由衷地笑起來。他有些驚訝,甚至懷疑自己錯怪了雪子。一個人難道能偽裝出這樣的笑容嗎?她眸子裡那片柔情,洩露出藏在心底的深深愛意,除非木頭才感覺不到。林鶴確信雪子真心愛他,痛苦頓時減輕許多。
  「我們為雪子買了一件最最漂亮的服裝,你看了一定喜歡!」咪咪小姐作出神秘的模樣,搶先說道。
  「你猜猜看,猜猜看!……哈哈,你一定猜不到!」菲菲小姐也眉飛色舞地幫腔。
  林鶴有些窘迫:「我是猜不到。拿出來給我看看好嗎?」
  「穿在身上才好看呢!走,雪子,趕快換上。」咪咪拎起一隻塑料袋,拉著雪子欲往衛生間去。
  「現在就換嗎?」雪子遲疑地問,眼睛卻看著林鶴。
  菲菲小姐椎她:「當然啦,你沒看見林先生都著急了嗎?」
  林鶴頷首微笑,說:「去吧。」
  姑娘們推推搡搡地穿過走廊。衛生間不時傳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還夾雜著吃吃的嘻笑。三女一台戲,穿換新衣也要變出種種花樣。過了好一陣子,她們才收拾妥貼。咪咪首先進屋,催促林鶴道:「轉過身去,轉過身去!」林鶴只得面對窗外,看著將軍家青草茵茵的花園。身後響起衣裾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又聽見咪咪喊:「好啦,一、二、三,轉過來吧!」林鶴聽任擺佈,慢慢轉回身來……
  他眼睛驀地一亮,雪子穿著潔白的婚紗,近在咫尺立於面前。她兩頰羞紅,眉目含情,嬌艷的嘴唇微微顫抖,似乎有萬千情愫要吐露。林鶴心頭一熱:這是他的新娘!雪子緩緩向後退去,坐在床沿,紗裙鋪撒開來,好像盛開了一朵白色喇叭花。她低垂著頭,黑亮的長髮技在肩上,前所未有的羞赧,使她變得格外迷人。林鶴簡直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盡情地欣賞面前這位美人。他癡迷的模樣,惹得旁邊兩位小姐咕咕直笑。
  就在這時候,雪子甩了甩頭髮,眼角的目光迅速瞥瞥床頭上方的鏡框。這一細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林鶴的眼睛。他心頭咯噎一震,那尖銳的硬物又開始折磨他。是的,雪子畢竟偷了紅印花!即便在這樣的時刻,她也惦念著鏡框裡的贓物。林鶴十分難過,暗想:今後還能消除彼此的隔閡嗎?夾雜著陰謀的愛情又將如何維持?真是殘酷啊,雪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象徵著純潔的婚紗不是已經被玷污了嗎?假象,一切都是假象……
  雪子敏感地覺察到林鶴表情的變化,輕輕地問:「你怎麼了?」
  林鶴情不自禁地摀住胸口,說:「沒什麼……我的心,我的心不太舒服……」
  咪咪、菲菲一同笑起來:「太激動了,要發心臟病啦!」
  雪子站起身,不安地說:「你躺一下吧。我去換衣服。」
  姑娘們說笑著離去。林鶴慢慢地躺下。他真的覺得心臟疼痛,好像有個傷口在淚淚淌血。他閉上眼睛,一個穿婚紗的女子浮現出來。那不是雪子,而是紅娣。真奇怪啊,怎麼又會看見這個夢境?往昔的回憶湧入心頭,更使人痛苦不堪,他忍不住低聲呻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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