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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拐彎抹角


  我們盎格魯一撒克遜人引以為榮的思維習慣之一,是我們直接思考事物的實質,一旦想到本質是什麼,就心口如一地說出來。在正式的社交或外交場合,無疑要對自己的這個習慣作一些大的改動。但是,直來直去的本性支配著我們民族的每一個人,這一點大體如此,儘管各種特殊情況下有不少修正。然而,用不著與亞洲民族接觸很長時間,就可以發現,他們的天性與我們截然不同——事實上處在相反的兩極。我們不看重那些冗余的尊稱,但亞洲有不少語言裡的尊稱在不同程度上比漢語更為詳盡細緻。我們不強調去使用迂迴曲折或換而言之的方法來表達完全簡單的意思,但中國人不這樣。於是,漢語裡有不少說法都可以用來表示一個人的死亡,其中沒有一個詞語是粗魯直白的。不管死者是皇帝還是苦力,都要使用這些委婉語,只是究竟用哪個委婉語,倒是大不相同的。這裡,我們只是一般而言,不談語言的準確性。如果人人同意「直截了當」,人人都明白別人也在這樣做,那麼,問題就不是準確性,而是方法了。

  一個外國人無需大多親身經歷,就會得出結論:僅僅聽一個中國人講的話,是不可能明白他的意思的。不管一個人漢語口語講得多麼流利——甚至他也許能理解所有的短語,甚至還可能把聽到的句子一字一句地寫下來,他同樣還是不能準確地明白說話人心裡的意思。原因自然是說話人沒有說出心中的意思,只說了一些多少有點類似的事情,他希望對方能從中明向他的意思,或者他的一部分意思。

  在對漢語有了完備的知識之後,非凡的推論能力就成了能與中國人成功地打交道的基本條件,不管這個外國人在這方面的能力有多強,他也會時常誤入歧途,因為他的這些能力總是捉襟見肘。為了說明中國人生活中的這個普遍現象,我們先來談談我們最早接觸的人,他們並非不重要,對我們來說卻是全民族的代表——這些人就是我們的僕人。一天上午,男僕帶著一副沒有表情的老面孔,只是來說他的「阿姨」病了,因此他不得不請幾天假去看望看望。從他的請求中,我們或許可以認為這個男僕根本沒有阿姨,也可以認為她並沒有生病,還可以認為他根本不打算去看她。婉轉地說:這個男僕很可能與廚師有了一些誤會,而廚師的威信又恰恰比他高一些,因此,這個男僕只好遠走高飛,拐彎抹角地暗示了自己承認甘拜下風。

  一個人幫了你的忙,而你又不可能立刻付錢報答,事後你再送去,他會有禮貌地堅辭不受。他會說,為了這點不足掛齒的小事而要了你任何東西,會有損「五常」,如果你堅持要送給他那是錯看了他,硬要他接受那你就貶低了他。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呢?意思是:這麼一點錢與他對你抱的希望相去甚遠,像奧列佛·特維斯特,「想要更多」。也可能根本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一種暗示,想讓你現在或將來盡你的能力,給他更想要的什麼,因此現在不能接受,他寧願把這件事情放一放,留待以後他自己有了好主意時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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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五常,指仁、義、禮、智、信。
  2譯註:奧列佛·特維斯特(Oliver Twist),19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查爾斯·狄更斯同名小說的主人公,該書一譯為《霧都孤兒》。


  中國人談及自己利益時都那麼謹慎,談及別人,尤其是可能會帶來麻煩,會得罪人,就更加小心了。中國人雖然喜歡閒聊,但他們憑直覺就能分辨出哪些場合不宜說話過多。遇到這種場合,特別是有外國人在場,他們就會像墳墓一樣守口如瓶。大多數場合下,我們周圍不露聲色的人會給我們一些「指點」,有了這些指點,我們待人接物就會有很大的不同。但是,除非他們明顯看出這樣做有好處,而且不冒風險,否則,他們沉默寡言的本能就會佔上風,我們的這些朋友會保持高深莫測的沉默。

  觀察一個中國人如何下決心找到一個最佳方式來把壞消息暗示給別人,是最有趣的事情。即使是這種情況,本來應該平直無誤地表達,卻離題甚遠。更加經常發生的,是間接的暗示,轉彎抹角地暗示這件事情不能言說,也不可言說。傳信人緊張地環顧四周,彷彿埋伏著間諜。他把聲音壓低到神秘耳語狀態,豎起三個手指頭,暗示他沒說出但用手勢做出的人是家裡的老三。他含混地開了個頭,議論幾句,表明事情很重要,但快說到緊要之處時,卻突然停下,沒有說出可供判斷的謂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好像在說:「現在,你明白了,對不對?」在這整個過程中,那個可憐而又迷迷糊糊的外國人什麼都沒弄懂。毫不奇怪,這時,你的這位「報信人」(這個叫法不對,他什麼信都沒報)又像剛開始那樣,把你帶到黑暗之中,他暗示說你總有一天會意識到他是對的!

  中國人與別的民族一樣,都有這樣一個特點:希望把壞消息盡可能長地隱瞞起來,並且加以偽裝。但是,中國人採用的「好形式」需要太多的虛幻,在我們看來令人吃驚而又徒勞無益。、我們認識一位慈祥的祖母,無意之中看到兩位朋友在低聲耳語,他們是特地來通知她的那位離家在外的孫子的死訊的。但他們倆卻反覆向她強調,說他們只不過在聊天,儘管半個小時之後一切全都明白了。我們瞭解到一個離家數月的兒子在回家途中所經過的最後一個村莊,有朋友勸他在到家之前不要看戲,於是,他從中猜想他母親死了,他猜對了!我們曾經替人轉送過一封信,給一個離家很遠的人,信的內容是:在他外出期間,他老婆突然死了,於是,鄰居發現沒有人看管,就把他家的東西全都拿走了,而這些東西本應留給他這個淒涼人兒。不過,這封信的信封上卻寫著這樣幾個極不準確的大字:平安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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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古有明訓:臨喪不樂。

  中國人拐彎抹角的才能,還經常表現在該用數字的時候卻棄之不用。於是,一本書的五卷便以「仁、義、禮、智、信」五常的不變順序為標誌。《康熙字典》的四十多卷,不是照著我們的料想按照能表示內容的部首排列,而是按照十二天干的順序來排列的。考試時,考生所在的一個個小密室,也是用《千字文》中上干個字來作標記的,這些字沒有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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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康熙字典》按二百十四個部首,按筆畫多少分為子、丑、寅、卯等十二集。每集又分上中下,歸有若干數量的部首。

  關於這個題目還有一個例子,那就是家人與外人對已婚婦女的拐彎抹角的稱呼。這樣的婦女實際沒有名字,只有兩個姓,她丈夫的姓和她娘家的姓。人們叫她「某某他媽」。於是,一位你熟悉的中國人,會告訴你「小黑他媽」的病情。也許你從未聽說過誰家裡有「小黑」,但他堅持認為你一定知道。然而,如果沒有兒童的話,事情就會尷尬多了。這個婦女或許可能被稱為「小黑他嬸」,或者其他曲裡拐彎的稱呼。上了年紀的已婚婦女會隨口稱她們的丈夫為「外面的」,意思是指那個管家外之事的人;但年輕的已婚婦女如果還沒有孩子,不能暗示一些有關的詞語,經常在稱呼自己丈夫時就不免有些困窘,有時稱「先生」。有一次我們聽到這樣一個婦女被逼無奈,只能用職業來代替——「油磨坊是這樣說的!」

  一位受人尊敬的中國將軍,在開赴戰場的途中向沼澤地裡的一些青蛙鞠躬,希望他的士兵理解:這些爬蟲的英勇是令人敬仰的。對一個普通的西方人來說,這位將軍對部隊所要求的是:極強的推理能力。但是,同那些與中國人共命運的外國人所需要的推理能力相比,這種推理能力還不夠大。有一年臨近春節,在這每年一度的還債季節,我的一位熟人在碰到我之後,做了一些看來意味深長的手勢。他用手指指指天,指指地,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一言不發。儘管我慚愧地說不懂他的意思,但這種不理解當然是沒有理由的。他認為別人從他的手勢中不難看出他想借點錢,還不想讓人知道,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吃喝嫖賭」這個詞語是指四種最常見的惡習,如今還得加上吸鴉片,人們說話時會伸出一個手掌——「五毒俱全」,意思是他沾染了所有的那些惡習。

  中國人複雜的禮儀規定,常常讓人很容易就不經意地冒犯了他人,這是中國人拐彎抹角的又一例證,不過,這些拐彎抹角的方法在我們看來是十分荒謬的。比如信紙的折法,稍有不慎,就會被當做故意冒犯。有的漢字要比其他漢字高一格,寫在頂上,如果忽略提格這一點,所造成的不敬要超過在英語中沒有用大寫字母拼寫人的姓名。在社交場合上,如果沒有講應該講的話(個別不能講話的場合例外),如同沒有到合適地點迎接客人,或者沒有按不同的客人送出相當距離一樣,都是失禮的。許多簡單動作中只要忽略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就可能隱含著一絲侮辱,中國人會立刻發現,但那個可憐而又無知的外國人,儘管無數次地成為這種侮辱的犧牲品,卻渾然不知自己從未得到特殊禮遇!中國人憤怒時,常常惡語相向,但那些具有文學天賦的人,會用文雅的暗語來快意地表達惡毒的咒罵,而其中的真正含義則需要一定時間才能明白,好比一顆包著糖衣的苦藥,吞下之後才會讓人感到噁心。於是,短語「東西」原意為一件物品,用來叫人則是辱罵。但這個意思也可以拐彎抹角地表達,說一個人不是「南北」,意思就是他是「東西」——「一樣東西」。

  即使是最沒有文化的中國人,也能用故意壓低聲音當場虛構出牽強的借口,這種非凡的創造力會使人人吃驚的。只有外國人才會把當場捏造借口當回事,他們沒有想到這種即興創作是一種保全面子的適當方法。而即使是最認真的外國人也不強求自己有能力上天、下海、入地,對之窮追不捨。對他們來說,省事地弄清真相也成了一種固定的習慣。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那些最無知的中國人也能堅定地保證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他把自己的無知當做擋箭牌,充分保證自己能夠脫身而逃。他「不知道」,他「不明白」,這兩句話如同上帝之愛,掩蓋了許多罪孽。

  關於我們這個主題,沒有什麼可以比每天發行的《京報》展示更多的充分的例證了。有一種習慣,不知從何而來,用古話來說就是「指鹿為馬」,而且更厲害,更廣泛。甚至就在中國,「事情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這一點沒有比透過《京報》這個精彩的鏡頭看得更真切的了。儘管它是個半透明的鏡頭,但它攝入的關於中國政府實質的光線,要超過其他所有窗口的總和。中國人對任何事情總是不講真情而講其他,如果這是普遍真理的話,那麼,從一個人的言語去猜測他的真實意思,便是最需要技巧的事情。中國官方生活是最完美的例證,其中拘泥形式和矯揉造作這兩點,都是無出其右的。《京報》「頭條新聞」欄目充斥著年邁官員滿身病痛的描寫,說他們都渴望從官位上退下來,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如果他的緊急請求受到拒絕,反而要他回到崗位上,又是什麼意思?那份煞有介事的長篇奏折真正暗示的是什麼?一位被指控犯有重罪的高官被確認——如同每一份奏折上印著——無罪,而是犯了其他不那麼嚴重的錯,這難道意味著奏折的作者沒有受到他人的影響,還是那位高官真的幹了那些事情?誰能說得清楚?

  正如他人堅決奉勸我們一樣,每一位仔細閱讀《京報》的人,在閱讀每一份文件時,要去逼近文件背後隱藏著的真實情況,以便更多地瞭解中國,這要勝過去閱讀關於這個帝國的所有已經寫下的著作。但是,倘若將來任何一個「蠻夷」對中國人的理解達到了我剛才暗示的程度,我們就只能聽其言猜其意,好像他真是個中國人,難道我們那時就沒有理由去擔心自己會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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