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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柔順固執


  我們對中國人的最初的知識,來自我們的僕人。他們是我們關於中國人特點的最早的老師,而他們教給我們的課我們總是難以忘懷。這一點,他們自己沒有意識到,而我們卻常常不滿意。但是,當我們與中國人的接觸面廣泛一些之後,我們發現,與僕人這個狹窄範圍交往中不知不覺得出的結論,被後來的廣泛的瞭解驚人地證實了,因為每一個中國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這整個民族的縮影。本章將要談及的中國人的一個特定氣質,儘管自我矛盾的標題不能把它令人滿意地描述出來,但「柔順固執」這個措詞卻是最為恰當的,不用費多少筆墨就可以令人明白。

  外國人家中所雇的所有僕人,唯有廚師左右著全家的安寧。當他的新的女主人告訴他,要按照這樣的方法干,不要用其他方法干時,他簡直就是服從的化身。他對家裡的規矩都誠懇地表示贊同,即使不能說已經贏得信任,也給人留下了不少好感。比如,特別警告他說,前任廚師有一個令人不快的習慣,面還沒發好就做成麵包放進烘箱去烤,女主人感到這是一個要堅持的小事。前任廚師正是在這件小事上與女主人鬧翻的。後任廚師對此的反應令人愉快,表示說自己不管可能有多少其他缺點,強頭倔腦卻不是他的脾氣。告訴他,狗、閒雜人等、吸煙都不准在廚房,他對此回答說,他討厭狗,也不會抽煙;他自己也可算個生人,在這個城市裡沒有幾個朋友,而且他們沒有一個是游手好閒的人。經過這番叮囑之後,他開始上任了。幾天之後,發現他在發不好面這一點上,與前一個廚師簡直是「親兄弟」,還有數不清的人進出廚房,許多人還帶著狗,家裡永遠不會少的東西就是濃重的煙味。廚師坦率地承認烤麵包的確沒有發揮出他的最佳水平,但肯定不是沒有揉好,他是很會揉面的。廚房裡看到的陌生人,肯定是那個苦力的「哥兒們」,但他們都沒有狗,而且他們都已經一去不回了——儘管第二天又看見他們。沒有一個僕人抽過煙,煙味是從隔牆那家吹過來的,那家的僕人都是大煙鬼。這個廚師簡直就是講道理的化身,由於沒什麼需要改變的,他也就不知道如何改變。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那個苦力身上。叫他去割草,明明給了他一把外國鐮刀、珵亮而鋒利,他帶著滿意的笑容接過這把鐮刀,但就在這天,後來看到他還是用一把在四英吋長的舊鐵片上裝著短柄的中國割草刀。他似乎在說:「舊的更好。」給洗衣工一台外國洗衣機,省時省力省肥皂。最重要的是不傷衣物。又給他一台獲得專利的絞乾機,省力而不傷纖維。結果洗衣機和絞乾機都成了「無關痛癢的廢物」,洗衣工還是一如既往地搓衣服、擰衣服,直至破爛。要實行這種改革,就必須以時時叮嚀為代價。

  叫園丁用磚坯修一道殘破的牆壁,磚坯手頭就有,但他認為還是用小樹枝埋進牆頭一英尺深做頂蓋為好,於是就這樣干了。如果質問他,他會解釋他的辦法的優越性。雇一個信客送一封重要郵件去一個需要幾天路程的地方,晚上給他郵件,讓他第二天一早出發。第二天下午,有人卻看到他在附近一條胡同裡,把他叫來問問,他告訴我們說他不得不休息一天時間洗洗他的襪子!按天數雇來的馬車伕也會給你同樣的感受。告訴他按特定的路線走,同其他所有人在這種情況下的反應一樣,而他卻按完全不同的路在走,因為他從過路的陌生人那兒聽說那條路不好走。廚師、苦力、園丁、馬車伕——全都不相信我們的判斷,只相信他們自己。

  任何有外國診所和醫院的地方,都會看到許多層出不窮的事例,來證明我們的主題。病人在經過仔細檢查,開好處方之後拿到了規定劑量的藥品,三番五次告誡他服藥的方法和時間,不能出錯。怕出錯,他又回來一二次問問清楚,但回家之後還是一次服下兩天的藥,因為他認為痊癒程度取決於服藥劑量。一再仔細地警告他們不能揭開外敷的藥膏,也無法阻止他們很快就揭開看看,因為病人不想變成「烏龜」,在皮膚上長一層硬殼。

  有一件事情令人很不愉快,但觀察一下可以豐富我們的例證:在一家診所裡,一個最無知的助手的看法,對一般病人來說似乎也同負責的醫生的看法具有同等價值,儘管前者可能不識字,也不懂藥名和病症,而後者卻點綴著所有的醫學頭銜,以及大量的臨床經驗。然而,一個門房或苦力的暗示,就足以使病人完全無視醫生的指導,去採取一些愚蠢而且可能因此而致命的辦法。

  這樣,我們講了不少與外國人有關的固執的例子,最先引起我們的注意,與我們的實際利益也最為息息相關。但是,我們越是深入觀察足以表明中國人真實素質的人際關係,我們越是可以看到,那句富有表現力的中國話「表裡不一」所描繪的情景,發現此言真是毫無例外。中國僕人對中國主人是順從的,如同他們對外國主人,但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不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行事,因此,他們的主人也就一刻也不能指望他的命令會得到照辦。外國僱主要求僱員唯命是從,由於他們沒有這樣,他就會對某些僱員常常抱有敵意。我的一位朋友有許多僕人,既極端忠誠又極端頑固,——於是他們既不可缺少又令人討厭——這位朋友在談到一位特別的「男僕」時說,他面臨一個矛盾的選擇:究竟是殺了他,還是給他漲工錢!此話恰如其分地表達了一個主人所處的兩難境地。中國主人完全知道自己的命令會這樣或那樣地被忽視,對於這種不可避免的結果,他會事先想好辦法,好比有人為了還債而存點錢,也好比為減少機械磨擦而預留一些空隙。

  這種無視命令的現象,也或多或少地出現在中國各級官員的相互關係上,甚至包括最高層。有好幾種原因都可以使人違反命令,比如個人懈怠、朋友情面,最重要的便是金錢的魔力。一位知縣住的地方水很鹹,就叫他的僕人用水車去幾英里外的河裡打水。僕人完全沒有這樣做,只到一個他知道有甜水的村莊去打水給這個官員,省卻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各方面又都完全滿意。即使這位知縣確實明白他的命令沒有執行,但只要水是好的,他可能也就不說什麼了。在中國,「逮住耗子,就是好貓」,成功是最要緊的。害怕得罪別人,還有中國人膽小怕事的本能,會阻止他們去報告發現的不服從行為,儘管可能有五百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一個典型的中國僕人,如果讓他把蓄水池裡的水倒進容器以備後用,卻會發現他把水全倒進了井裡!這樣,他外表上是俯首聽命了,實際結果卻正相反。芮尼醫生提到一個廈門的官員,把一張皇榜剪成前後兩半,又把後半部分貼在前面,前半部分貼在後面,這樣次序一顛倒,就不容易讀懂了。這種詭計在涉外事務中十分普通,中國官員很少想讓外國人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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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譯註:芮尼(David Field Rennie,?一1868),英國人,1860年隨英國侵略軍進北京,1861年北京英國公使館建立,任使館醫師,著有《英國軍隊在華北和日本》,(1860)、《駐華英使館設館第一年間的北京和北京人)(兩卷,1865)等書。

  我們很容易看到規避政策與要求公正是相牴觸的。某位官員判處一個罪犯戴兩個月沉重的木枷,只有夜裡才能取下不戴。但只要在「最管用的地方」明智地花點錢,官員的命令就僅僅是這樣執行了:只有這位官吏進出衙門的時候,才讓這個罪犯戴上木枷裝裝樣子,其餘的時間,他都得以解除這個討厭的負擔。官員難道不知道賄賂打敗了判決,難道不會突然殺個回馬槍,抓到不執行命令的證據嗎?不會。官員也是中國人,知道判決一經宣佈,就不會有人把它當回事兒。他心裡知道這一點,已經把刑期翻倍了。在外國人的持續觀察之下,這個實例反映了各部門官員關係的錯綜複雜。上級官員命令下級官員要注意採取某個措施,下級官員則尊敬地回答說已經採取了這個措施。而在實際上,卻是什麼措施都沒有採取。在許多情況下,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但是,如果有一個部門發出了持續的壓力,命令又緊急,那麼,下級官員會把壓力轉移給再下一級的官員,再加上一些責罵,直到這種壓力全都耗盡。此後,一切事情都還是老樣子。這就是「改良」,規模常常很大,比如一次又一次地下令限制鴉片的銷售與種植,其結果卻是眾所周知。

  某些人認為中國人是最「固執」的民族,而我們用「柔順」這樣的形容詞來刻畫中國人的「頑固」,在他們看來,無疑顯得特別不恰當。然而,我們必須重複這樣的信念:中國人遠非最固執的民族,事實上還遠遠比不上盎格魯一撒克遜人。我們稱之為「柔順」,因為在他們像騾子一樣「執拗」的性格中,還含著一種盎格魯一撒克遜人向來缺乏的屈從的能力。

  中國人會不失風度地接受責備,這一點極好地說明中國人的「柔順」天賦。這種天賦在盎格魯一撒克遜民族中,是一門久已失傳的藝術,或者確切地說,這種藝術從未發掘過。但是,中國人在你向他指出缺點時,會十分耐心、認真乃至真誠,還高興地贊同補充說:「是我錯,是我錯。」也許他還會感謝你友善地對待他這個卑賤的人,並允諾,你所特別指出的那些缺點,會立刻、徹底、永遠地改掉。這些好聽的允諾,你十分熟悉,可它們會變成「鏡花水月」。但是,儘管這些允諾在本質上是空虛的,卻不可能不使你暫時息怒,如果注意一下,這就是他們的允諾所要達到的目的。

  中國人好比竹子,沒有比這更妥帖的比較了。竹子是優雅的,到處都用得著,容易彎曲,內又空洞。東風一吹,它倒向西;西風一吹,它倒向東;沒有風吹,它就不倒。竹子是禾本科植物。禾本科植物都是容易打結的,只有竹子很難打結,儘管它容易彎曲。世上最柔順的莫過於人的頭髮,可以適當地拉長,但一鬆手,它就縮了回去。單憑本身的重量,它可以向任何方向倒臥。不過,許多人頭上都有一種頭髮,有固定的長法,總是朝著某一個方向,一般無法改變。這種長法俗稱「牛舐」。由於這片頭髮無法控制,因此不管其他還有多少頭髮,疏理時還得要依照它的方向。如果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可以看做一個腦袋,而各個民族是頭髮,那麼,中國人就是那片令人尊敬的「牛舐」,可以梳理、修剪,還可以剃掉,但將來長出來的頭髮肯定還是老樣子,大的方向不可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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