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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餘慶坊快事


  自從上回發生了那次不愉快的事件之後,張子豪倒是經常回家。一回家,他就暴跳如雷,拍桌子、敲板凳地,看見什麼都罵。從前陳文英老盼望著他回來,現在反過來,倒希望他不回來才好。一見他罵人,就說:「這是怎麼回事?你好像吃了熱飯似的!鬼王一樣,叫孩子們見了都害怕!外邊有什麼稱心如意的好地方,只管玩幾天就是了,又急忙著趕回家來喪謗人!」張子豪瞪起兩隻小眼睛說:「怎麼,我自己的家,我自己倒不應該回來了?你要是多餘我,我從今以後就不進這門檻!」陳文英攤開兩手,聳聳肩膀,像一個有教養的外國婦人似地說:「親愛的,誰又跟你鬥氣來?我只是說,該罵的你罵,不該罵的你罵它做什麼?況且粗聲粗氣的,叫別人聽見,也不像個上等人的所為。」張子豪採納了他夫人的意見,把聲音壓到很低,低到門外聽不見的程度,咬牙切齒地說:「對。我就是恨你們那個周炳,我就是要罵你們那個周炳!他是個什麼人,我是個什麼人?他對我就能夠那樣傲慢無禮?哼,他自己也不應該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樣子長得好的戲子,而我呢,——唔,只要我動一個小手指頭,他立刻就要變成齏粉!」陳文英婉轉地規勸道:「子豪,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同是上帝的羔羊,你怎麼好拿富貴去驕人呢?」張子豪說,「我很懷疑他是一個潛伏的共產黨,——而對於這種人,你不能拿教義去和他周旋。」陳文英不以為然地說:「他如果是共產黨,他怎麼能夠不參加廣州暴動?」張子豪更加不以為然地駁她道:「你是一位博愛的、和平的、尊貴的夫人,你自己又沒有參加廣州暴動,你怎麼會知道他也沒有參加廣州暴動呢?」陳文英說:「弟弟的來信說得明明白白,周炳的確沒有參加廣州暴動,你又不是沒看過信!」張子豪想了一想,就搖頭歎息道:「文雄在財政經濟方面是個精明的人,可惜在政治上不是那麼裡手。」陳文英生氣了,說:「是呀。我們陳家的人本來就沒有你們張家的人抵手能幹,不說這個了。你說說,你到底要拿周炳怎麼發落?」張子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用力將茶杯往碟子裡一放,說:
  「我要他按照我的意思到寅豐搪瓷廠去做工!」
  陳文英噘著嘴說:「你這個想法才叫做妄想!他是那樣一個直性子的年輕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張子豪橫蠻地說:「我不管他是個直性子、彎性子,反正我要他屈服!」陳文英眼中含淚道:「你這樣做,就是要逼出人命。你不念他是我的表兄弟,難道也不念他是你那周家拜把兄弟的親骨肉麼?」張子豪冷笑道:「青年人,——誰都會做點傻事的。我跟周榕換帖,就是這一類孟浪的行為。我恰恰念著他是你的表兄弟,因此凡事都留著幾分,如果他僅僅是周榕的兄弟,我對他就不會那麼客氣了。你的面子大,你就該擔保他改邪歸正才是!」這樣子你一句,我一句,陳文英就哭著、鬧著,和張子豪爭吵起來。他兩個人聲音雖然很低,但是兩方面的氣勢都不算小,因此吵了約莫半個時辰,還是不分高下。末了,陳文英擦乾眼淚,站起身來,用一種至大至剛的神氣決然、斷然地宣佈道:
  「總而言之,閒話一句:我不許任何東西傷害周炳!」
  張子豪是個十分講究實際的人,瞧著事兒沒法轉彎,就放軟下來,賠著笑臉說:「好了,好了。我早就知道你們陳家四姊妹都是不許任何東西傷害周炳的了,不用再重複了!」陳文英剛剛哭過,那聲音有點緊,也有點發抖,說:「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不過我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犯不著老沒相干地往別人身上去扯!」張子豪說,「不扯吧,不扯吧,其實我也是一樣的心腸。不但不想傷害他,倒反而想保護他。我完完全全是在那裡為他設想呢!」陳文英說,「你要是為他設想的話,你就讓他去,隨便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那就對了。」張子豪無法,只得說:「也好,也好。」隨後又加上說:「這樣吧,你留心一下,看他都有些什麼朋友來往,都看些什麼書,——有沒有看什麼馬克思呀、列寧呀這些人的書,回頭來仔細告訴我。」陳文英用十分肯定的語氣高聲回答道:「這還用你吩咐?我早就留心了。論朋友,他只有李民天一個朋友,如今李民天回了廣東,他就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論看書,他看的不是《水滸》就是《紅樓》,沒見他看第三本書。」張子豪點點頭,可是又不大甘心地說:「《水滸》、《紅樓》也不是教人安分守己的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樣,事情才算又拖了下來。
  自從那次和張子豪發生衝突之後,周炳就無心教書。張紀文和張紀貞兩個學生也無心上學,今天肚痛、明天牙疼的,那教課的事兒就算撒開不提。周炳心中煩悶,到了極點,每天書不能看,信不能寫,只是走到外面去,胡亂逛蕩。他要找共產黨,要找省港大罷工的時候,廣州起義的時候的那些熟人,可是找來找去,哪裡有半點蹤影?不過他並不灰心,他咬緊牙關對自己說道:「你儘管躲著吧,我豁出來找你一輩子!」他曾經幻想自己是一個神仙,不用吃飯,不用睡覺,背上一個布口袋,上天下地只管找,要找多久就多久,那夠多好!可是他又想,如果是一個神仙,那麼掐指一算,就算出他們在什麼地方了,還用找麼?……還不止呢:如果他當真是一個神仙的話,他只要用一個指頭把那些軍隊、警察、憲兵、偵緝一指,用定身法把他們定住了,就請蘇兆征、彭湃他們出來組織工農民主政府。……不過一眨眼之間,他就覺著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又不禁啞然失笑了。就這麼胡思亂想著,有時把一條北四川路從頭到尾、從尾到頭,一天走上五、六遍。有時就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去碰。從仁智裡出來,打公益坊進去;從永安裡出來,打求志裡進去;一直走到施高塔路,又往回拐。這樣走著,走著,天又黑了,肚子又餓了,他仍然不得不拖著疲倦的身影,回到他不願意回去的金鑫裡。這陣子,他吃飯也吃不香,睡覺也睡不穩,晚上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噩夢。有一天拂曉時光,他從夢中驚醒,忽然覺著有一個熟人約了他在虹口菜場會面,於是臉也不洗,穿上衣服就跑。跑到虹口菜場,在那裡磨轉了一個前晌,把每一個中國人、外國人,東洋人、西洋人的臉孔都端詳一番,結果還是什麼也沒遇著。瞧著、瞧著,他的紅臉蛋黃瘦起來了,他的晶亮的眼睛遲滯下來了。雖然他的腰桿還挺得直直的,那高大的身軀還同樣強壯有力,但是那溫馴的、癡心的、迷人的笑容消失了,那脾氣也漸漸地暴躁起來了。
  有一天,是陽曆十一月七日,是蘇聯十月革命節的偉大日子。這一天,所有革命者都會出動的。周炳好像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一點。吃過中飯,他和衣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一陣心血來潮,一手掀了毛氈,往樓下就跑。他先上北火車站,只見一切都跟平常一樣,沒有苗頭,他又去蘇州河邊郵政局一帶,只見秋水蕩漾,有幾片枯葉在水中迴旋不已,別無其他。他順著江水望去,腳步停了下來。這時候,他才忽然發現,上海的秋天有這麼的美。天空高爽晴朗,魚鱗樣的白雲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地移動著,形狀整齊,層次鮮明。河水黃中帶綠,溫馴地向東流著,時不時閃出耀眼的金光。兩岸的樓房肅穆明淨,樹木和青草都鮮艷碧藍,生機旺盛。小泊船和木船滿載著陽光,像鵝群似地滑行著,極有風趣。周炳迎著江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覺著這裡跟廣州一樣舒服,——不,好像比廣州更加舒服。從前那個上海,使他感到陰沉、窒息、烏煙瘴氣、殺氣騰騰的那個上海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在他眼前的是另外一個上海,這個上海像一個天真活潑,未經世故的鄉下姑娘,不用裝飾,非常可愛。他站著賞玩了一會兒,才順著北四川路往北走,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從這個口子鑽進去,從那個口子鑽出來,耐心尋找。找著、找著,不知不覺過了橫濱橋,走進了快到北四川路底的餘慶坊。說也奇怪,這餘慶坊今天竟是家家閉戶,戶戶關門,冷冷清清,渾不見個人影兒,連個街頭玩耍的小把戲也瞅不見,像是整條弄堂都搬空了的樣子。
  周炳在這條空弄堂裡沒精打采地走著,太陽從他的後面照過來,他自己的影子便依依不捨地陪著他走。他想道:「今天大概又沒希望了。」跟著輕輕歎了一口氣。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從前面一條弄堂裡走出兩個人來。前面走著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高高瘦瘦的,穿著破舊的西裝,精神飽滿,態度安詳,臉上露出一點輕微的憂愁,叫人一眼看起來,就不由得生出敬佩和信任的感情。再一細看,周炳差不多脫口驚叫起來。那不是別人,正是他日找夜找,日盼夜盼,找也找不到,盼也盼不著的金端同志。金端彷彿也看出了他是周炳,也微微有點吃驚。他拿兩隻非常熱情的眼睛把周炳瞪了一下,又用眼尾掃了一下他身後的人。周炳懂得了他眼睛這一瞪,是有許多許多的話,盡在那不言之中,意思十分明白,禁止自己在這種場合之下,跟他相認。他再一細看金端身後的人,矮矮胖胖,四十多歲,全身穿著黑衣服,臉上戴著黑眼鏡,袖口往外翻,露出一圈白袖子,狗嘴賊眉,竟是一個神憎鬼厭的「包打聽」。周炳用他那銳利的鷹眼把那包打聽上下一打量,就看出那傢伙微微抬起右手,那長袖子裡面,分明藏著一枝手槍。看這神情,金端同志是遭到逮捕了,那包打聽正押解著他,要把他送到苦難的深淵裡面去呢。周炳一想到這一層,立刻怒氣衝天,渾身出汗。他跟著那兩個人走了十來步遠。就在這十來步遠的一瞬之間,他想起了許多的事情來。最初,他想起了去年在廣州起義的時候,他們攻進了國民黨的公安局,打開監倉,放出了許多英雄豪傑,他和金端同志就在那時候會了面的景象。跟著他就想起了區桃、周金、楊承輝、李恩、何錦成、杜發、孟才、程嫂子這些英勇無敵的烈士來,——這些人正在他眼前奔跑著,吼叫著,跟敵人廝打著,要從敵人手中搶回那可敬的革命夥伴金端。想到這裡,周炳也不管王法,也不顧危險,加緊了腳步,捏堅了拳頭,趕上了他們。他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他的酒渦在兩邊臉上跳動著,他全身的力量都從頭髮尖上往外冒著。只見他兩臂一揚,那包打聽早已渾身發軟,動彈不得。他的左臂彎曲著,像一個鐵鉤似地勾住那包打聽的咽喉,莫說喊叫,連出氣都沒份兒呢。同時,他的右臂伸到前面,那手指就像鐵鉗兒似地掐住那包打聽的手腕,略一用力,只聽得格勒一聲,那手腕竟叫拗折了,趟啷一聲,那手槍也就撂在地上了。三兩下手腳,就把那凶神惡煞的包打聽,收拾得像一坨爛泥巴似的,趴在地上。金端回轉頭來,使輕和周炳抱了一抱,就彎下腰去,收了那包打聽的手槍。周炳見路旁有一個水泥做成的大垃圾箱,上面的鐵蓋子打開著,那垃圾口正好容得下一個人的樣子,怕那包打聽一時翻蘇,多生枝節,就趁四下無人,把那矮胖傢伙雙手舉起,頭朝地,腳朝天,倒栽蔥似地插在那垃圾口裡,叫他上、下不能,進、出不得,免生後患。一切停當,周炳就拍拍手,和金端一道,快步走出餘慶坊。走到北四川路,金端問明白了周炳的住處,就指著南邊,對周炳急急忙忙地說道:
  「幹得出色,一切改日再談吧。你從那邊走,我從這邊走。」
  周炳攔住金端道:「可是你在哪裡?我怎麼找你?」
  金端笑了一笑,露出神秘的樣子道:「我就在這一帶。我找你吧。我姓的這個金,又三個金,——金鑫裡三號,我記得。」
  周炳還是不放心,拽住他的衣角道:「可是,我找了你一年了,找得我好苦!你不會離開上海麼?」
  金端又神秘地笑了笑道:「那也難說。要是一個月不見我來,也許我又去了廣東,也許我又去了北京。不過不要緊,我不來,我一定叫別人來!」
  周炳無可奈何,只好放了手。只見金端這邊一鑽,那邊一拱,一下子就混在人叢中不見了,十分麻利。周炳又拍拍手,往南邊走。不知道什麼緣故,他心中那樣高興,就一個人在人行道上甩著手,踢著腿,一個人在心裡說話,一個人從臉上笑出來。見了英國巡捕和日本巡捕,他就抬起頭,挺起胸膛,高視闊步地走過去。他那魁梧的身材是那樣勻稱,那樣有勁兒,路人都為之側目。走過廣東鋪子,他買了兩毛錢叉燒、滷味;走過酒鋪子,他買了一瓶陳年花彫。回到金鑫裡三號,幸喜沒有一個人看見。他躡著腳兒走上三樓西廂房裡,關上房門,自斟自飲起來。說也奇怪,今天的叉燒、滷味,比廣州那道地的「莫記」、「旺記」所做的還要好,這花彫也比「高長興」的更香,更醇。他舉起一茶杯酒,走到窗前。那天空高極了,遠極了,一隻雪白的海鷗在秋陽中上、下飛舞,令人神清氣爽。這樣的天氣,他到上海一年來,一次也沒有碰見過。他舉起酒杯,對那海鷗邀請道:
  「來吧,金端同志。為了你的勝利,乾一杯!」
  說完,他仰起腦袋,將那杯酒一飲而盡。
  往後,約莫有十多天的時間,他都獨自生活在這種又崇高、又痛快的狀態裡。要麼就出去蹓躂,什麼地方都站一站,什麼東西都看一看;要麼就關起房門讀書,讀完一大本,又一大本,只要是馬克思主義社會科學的書籍,再貴的他也買,再厚的他也讀。對於上課、教書什麼的,他固然置之度外,連張子豪、陳文英,他也很少見面;就是對於廣東的父母兄弟,親戚朋友,他也沒有想起,竟像忘記了的一樣。原來他曾經後悔來錯了上海的,現在慶幸自己好在來了上海;原來上海叫他憂愁、憤懣、煩躁、悲觀的,現在上海叫他快活了;原來以為這是一場失敗的冒險,現在看來竟是一個大大的成功。周炳這時的心情只有當初站在船上,望著兩岸的景物緩緩後退,那期望已久的上海在遠處迎接他的時候,才能相比。
  但是,一天過去了,金端沒有來;兩天過去了,金端也沒有來;三天過去了,金端還是沒有來。……開頭那十天半月,周炳倒還能夠自開自解,慢慢地就不行了。起頭,他十分埋怨金端沒有信用,就喃喃自語道:「金端同志呀,你隨我怎樣猜想,你隨我有多麼大的膽量,我都不敢說,你竟是那樣不顧口齒的人!難道你連一點耳性都沒有的麼?難道你是風吹下巴,隨便開、合的麼?」後來一想不對,他就自怨自艾道:「哦,不是的。是我沒有資格,夠不上革命!是我不夠堅強,他們不願帶挈我!是我無意中犯了什麼錯誤,他們不相信我!」最後,他推翻了自己的一切設想,深深地替金端擔起憂來。他害怕金端擺脫了一個包打聽,又碰上了另外一個包打聽,自己又不在他身邊,又不能助他一臂之力,眼看著他又走上麥榮大叔那條老路,這便怎麼好!於是他就垂下頭,眼睛望著自己的心窩,十分虔誠地禱告起來道:「金端同志呀,願你工作順利,沒災沒難!願你福星高照,履險如夷!願你精神百倍,沒病沒疼!你要是有災有難,要是坐牢吃苦,要是碰到什麼不測之禍,我願意來替你!災難我承當,坐牢我不悔,天大的禍事我全不懼怕!」想到這裡,他什麼都不願意再往下想了,拿起腳就往外蹦。……自然而然地,他先到了北四川路餘慶坊。只見那裡的居民還是和往常一樣生活。那水泥做成的大垃圾箱,也照樣打開著鐵蓋子,可是那矮胖的包打聽不見了,一切金端和他會面的痕跡也沒有了。倒是別人看見他這個陌生人,老拿懷疑的眼睛盯著他。他輕輕地頓一頓腳,又沿著北四川路一條弄堂,一條弄堂地穿著走,希望會碰到另外一次的奇遇。他留心旁人的腳步。一聲不相干的咳嗽,都會使他驚心動魄。別人的寒暄客套,他都會停下來細聽。可是一切都是枉然。他又留心觀察左鄰右里,前街後弄,只要發現一個生面人,走進金鑫裡,他就迎上前去,問人家找什麼人,有什麼事。這樣,依舊是毫無所得。初冬到了,刮著冷風,飄著白雪,連玻璃窗的一聲響動,樓下街道裡的一聲卡嚓腳步聲,他都仔細研究過了,可是他盼望的人兒,卻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在這樣的冬夜裡,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嘹亮的炒白果叫賣聲和油炸臭豆腐乾的叫賣聲都會使他煩躁起來,恨恨不已。
  他失望了,他覺著上海再呆不下去了。他自己對自己命令道:
  「走吧!你這混賬東西!說不定……一定……他一定已經到了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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