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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訣別


  過了半個多月之後,約莫在冬至之後五、六天,有一個晚上,大家又不約而同地上胡柳家裡來閒坐。整整半個晚上,大家只管抽煙,喝茶,卻不說一句話。自從冼鑒、馮斗、譚檳三個人來過震南村之後,大家的日子過得挺熱火,拿隊長陶華的話來說,就是「吃也吃得香,睡也睡得甜,做起功夫來特別有勁」。按照馬明參謀長的想法,他們這回有了共產黨的領導,這第一赤衛隊說不定很快就會改編成紅軍,更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離開試驗農場,出發去攻打廣州。政治指導員周炳要大家做隨時參加戰鬥的思想準備,又告訴胡柳:只要一打下廣州,她的不幸的妹妹胡杏就能夠獲得自由。除此之外,周炳又在赤衛隊中間展開了捐獻運動:動員大家把能積攢的錢都積攢起來,準備和南、番、順特委一聯絡上,就捐獻給黨,做為革命事業的活動費。大家都同意了這些想法,按照這些想法去做準備工作。胡柳給他們縫了一個錢包,上面繡上帶鐵錘、鐮刀的一面小紅旗,把所有的捐款都裝在裡面,然後藏在一個極為秘密的地方。胡樹、胡松兩兄弟趕快把那扇朽壞了的爛大門修理好,以便沒人在家的時候,可以把大門鎖起來。只有他兄弟倆對於當紅軍、出發到省城去打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大家都拿這一點說了許多笑話,取笑他們。不知不覺,五天過去了,十天過去了。冼鑒他們還沒有來,去樂昌找尋馮斗的關傑卻回來了。他聽說他們三個人來過,後悔得什麼似的。他又告訴大家,他路過廣州的時候,碰到一個從前一道在普興印刷廠印《紅旗日報》的工人,他向那個人打聽他們的朋友古滔的下落,那個人也不知道古滔在哪裡,卻悄悄告訴他,有人傳說周文雍同志已經回到省城活動,又有人傳說金端同志已經回到廣東,目前正在海、陸豐一帶活動。大家聽了,又是一番高興。可是到了如今,半個月全都過去了。別說南、番、順特委沒來人,冼鑒、馮斗、譚檳三個人不露面,就連順德縣那方面的黃群也不來。他們慢慢著急起來了,心裡頭悵惘起來了,今天晚上坐了半個晚上,還沒人吭聲。大家都在心裡想:「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是不是又斷了線?」可是大家都不願意說出口來。後來,周炳重複談起他在上海找黨的情形,談起那種左右為難、進退不得,想爛心肝、想爛五臟,又急、又惱、又氣、又苦的滋味兒,說明革命工作是艱苦的,是真正地艱苦的,是料想不到地那樣艱苦的,要大家拿出韌勁兒來忍耐。區細聽了,噘起嘴不做聲。馬有聽了,就唉聲歎氣道:
  「不用說了。像那回暴動那樣痛快淋漓的日子,恐怕第二輩子才有了!」
  區卓嫌他喪氣,就罵道:「去你的吧!去蒸你的豬腸粉去吧!」
  丘照、王通、邵煜三個人在嗡嗡有聲地交頭接耳。軍師孔明接著就說:「小卓罵得好!也許咱們明天就回廣州,也許遲幾天。咱們憑什麼喪氣!周公說得對:困難是困難,希望是希望。你一減少韌勁兒,一變得脆弱起來,敵人就高興。第二天叫你去打廣州,你別裝肚子疼呢!」
  正說著,忽然遠處有銅鑼的聲音,一聲比一聲緊地敲起來。一會兒之後,幾面銅鑼一起,雜亂無章地急敲著。胡源年紀大,有經驗,他一聽就知道村裡出了大事情。再一聽,他就知道事情出在北面。第三遍鑼響,他就判斷是東沙江那邊有事了。他對大家說:「如今十、冬、臘月的,不會有水。可別是火才好!」大家擁出門口,朝北一望,果然見東沙江基圍下面那一片棚寮的上空,火光沖天。大家差不多一齊說道:「壞了,火燭!」說完就撈起盆、桶、罐、瓢和凡是可以盛水的家俬,一陣風似地朝東沙江基圍的棚寮捲去。到了出事地點,果然火勢很凶。幾十間竹子和茅草搭成的棚寮密密地擠成一片,火從中心燒起,飛快地向四周蔓延。那些低矮的小棚子,好像紙做的一樣,火苗朝它一卷,就捲去了半截,其餘的半截象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地就倒在火焰當中。風在周圍呼呼地旋轉。人在風當中奔跑著。辟啪聲、爆裂聲,金屬撞碰聲,哭、鬧、叫、罵聲混成一片。黑色的煙和白色的霧在空中翻騰,一片片、一點點的灰燼在煙霧中飛舞,像下雨之前的蜻蜓一樣。那焦臭的氣味是那麼難聞,人們都在流著眼淚,打著噴嚏,透不出氣來,說不出話來。所有救火的人都使喚著盆盆、桶桶、罐罐、瓢瓢,沒有任何的消防設備,連一根古老的唧筒都沒有。事實上,他們的作用就是給那兇猛的火場增加一點白煙。這樣子,到他們把大火撲滅的時候,那一片棚寮和棚寮裡面的全部財產,都已經完全燒光,什麼也不剩下了。
  據震南村有年紀的人說,這還算老大爺分外賞臉:沒有傷人。華佗一面下死勁救火,一面心裡卻在嘀咕:怎麼沒看見何勤、何龍氏、何嬌他們一家子呢?他問東沙鄉的文牘王先生,王先生圓滑地回答道,「沒有看見呀!沒有看見呀!真是的,怎麼沒看見呢?」他問東沙鄉的鄉長何奀,何奀卻反問他道:「你都不見我還見?你這時候還找他們幹麼?」這兩個人圍著火場打圈圈,指手劃腳,卻沒見他們動過一根木頭,灑過一瓢水。救完了火,天已經濛濛亮了。華佗只穿著一件貼身小汗褂子,也已經濕透。他找著自己的衛生衣,披在背上。他覺著臉上粘糊糊的,一看雙手,又是黑黜黜的,就到基圍下面一眼魚塘邊去洗手。卻沒料到恰好在魚塘邊,他看見了何勤、何龍氏、何嬌三個人,像三根拴舢板的木樁子似地坐在那裡。何龍氏雙手捧著那套準備給她裝裹用的嶄新的壽衣,這無疑是她家裡最值錢的東西,也是她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唯一的東西。何勤在抱怨她道:「你什麼都不拿,光拿了這一樣廢物,還不如拿一把掃把有用!」何龍氏在上氣不接下氣地頂他道:「你呢?你拿了什麼有用的東西?」陶華走近一看,只見那何龍氏身旁有一灘鮮血,何嬌正在輕輕地給她捶背,知道她又激出病來了,就勸他們道:「算了吧,大叔,大嬸!別的都不說了。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吧。人要緊呵!」何嬌看見他來了,就像見了親人似地抓住他的手哭道:「總是那肥豬二叔公使黑心,把我們弄到這裡來,如今傾家蕩產,連個竇口都沒有了!華哥,你救救我們吧!」陶華是最能為顧人的,當時就拍拍胸口,說:「不要緊,凡事都有我!我還有一班好兄弟,你怕什麼?如今之計,就暫時到胡源大伯家裡攪擾幾天吧!」何勤聽見這麼說,也沒有別的奔頭,就帶上一家人,跟著陶華,投奔胡源家裡。在胡家擠下之後,別的都還將就,就是衣食無著,卻是一件大事。何福蔭堂管賬的何不周,定下規程,每一戶受災的只准借支五塊錢。這一點錢,大拇指一般高的一疊雙銀角子,顧得吃來顧不得穿,顧得買兩條毛巾、兩雙木屐,又顧不得給何龍氏請大夫、抓藥材。何、胡兩家人都急得沒法兒。胡柳要拿出那準備給冼鑒、馮斗、譚檳他們帶回去的錢包兒,陶華卻連說:「使不得!使不得!」周炳也沒法兒,只好老著臉皮向校長林開泰預借十塊錢明年的薪水。林開泰答應借了,只是嘴裡不乾不淨地說:「銷魂柳呀銷魂柳!那是個無底洞呵!」周炳拿了錢,也不理他,就給何勤送去。第一赤衛隊裡其他的人,這個幾毛,那個一塊,也都給他們湊了一點,算是糊弄過去。
  又過了一個月,眼看臘盡春回,陽曆已經到了一千九百三十年的一月底,陰曆也快要過年了。剛祭過灶不久的一天早上,天氣極冷。胡源見田裡沒有活干,衣服又單薄,就躲在家裡不出去。太陽也遲遲不上來,天空灰暗暗的。約莫到了半前晌的辰光,太陽像一片金葉子似的,忽然落在堂屋的小方桌上。胡源正捲了生切煙,準備到門口去曬曬太陽,卻沒料到門口有人大聲吒呼,是何不周的跑腿郭標的聲音。這郭標平素只纏著何勤、何嬌兩父女,很少跟他打交道。正躊躇著,郭標就進來了。胡源問,「郭標,找我麼?」郭標輕薄地說:「一點不錯,正是找你!」胡源又問:「找我有什麼事?」郭標更加輕薄地說:「事兒可大哪!」胡源再問:「除死無大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郭標搖頭擺尾地說:「一點不錯,正是這個事兒!」後來胡源再三央求,郭標才告訴他道:
  「你的女兒胡杏,——不,何家的二少奶,快死了!何大奶奶怕在新年出事,不吉利,今兒一早拿船把她運回來了!那船剛才從東沙江進了『橫衝』,又從橫衝進了『槐沖』。如今停在『大帽崗』下面的『南渡口』呢。二叔公叫我來通知你:叫你趕快去把她領回來!——不,叫你趕快去把她背回來!她如今還沒斷氣,不過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了。快走!二叔公還要我告訴你:人家何家不要她了,人家把她還給你了,從此一刀兩斷了!快走吧!」不知為了什麼緣故,他把那幾個地名、水名說得特別沉重,特別響亮。
  胡源傷心極了,又氣得渾身發抖。他想得到胡杏遲早會出事兒,可沒想到這麼快。正在做家務的胡王氏和胡柳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叫了一聲「唉呀」;躺在床上養病的何龍氏也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胡源沒什麼可講,就說:
  「二姑奶奶他們真個不要她了?還給我們了?一刀兩斷了?
  好!走吧!」
  說完就氣嘟嘟地跟郭標一道走出去。過了半個時辰,他背著那曾經賣斷了,如今又團圓了,但是也快嚥氣了的小姑娘胡杏,渾身大汗地走進堂屋。大家忙迎上去,著急得什麼似地問他怎麼樣。胡源停住了腳,氣喘喘地說:「還認得人!還叫了我一聲爹呢!真心酸!」那病勢沉重的「黑觀音」好像知道到了什麼地方,忽然睜開渾濁的眼睛,望了望她所能望見的地方,勉強笑了一笑,叫了一聲媽,叫了一聲姐,又把眼睛閉上。直到這個時候,胡源、胡王氏、胡柳,加上何龍氏,四個人才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太陽過了,整個天空又顯得暗淡無光,北風在頭頂上呼呼地嚎叫著。胡杏聽見人哭聲,又睜開了眼睛。這回,她覺著這地方好熟悉,又覺著這地方好陌生,一時沒有了主意。這裡的人們,她分明是熟悉的,可是一陣子工夫,又認不得了。她拿那雙淺棕色的圓眼睛,皺起長長的、向上彎的眼尾,瞪著何龍氏發呆。她不能辨認這瘦削的大娘是誰,又不明白大家為什麼放聲大哭,只好又閉上了無神的眼睛。到她爹把她輕輕放在後房胡柳的床上,並且對她說:
  「小杏子,你聽見麼?不是爹娘狠心作踐你,實在窮得沒法子呵!」她才渾渾沌沌地睡過去了。不到一頓飯工夫,胡杏回家這樁事兒就轟動了整個老震南村和震南新村。人們談論著她的年輕和貌美,人們談論著她的又深沉、又靈慧、又溫柔、又凜冽的性格,人們談論著關於她的美好的記憶,人們談論著賣身五年的痛苦歲月,人們談論著她如何過了五關、殺出重圍的赫赫戰功。可是奇怪得很,隨便哪一個人都閉口不談她怎樣受了她二姑的欺騙那一段傷心事情。人們把這一位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有那麼美說得那麼美,有那麼神化說得那麼神化,後來一傳再傳,就說成胡杏不是病,不是死,是快要成神了。所有認識胡杏的人,都跑到螺沖南岸那間快要倒塌的破爛瓦屋來看她。他們把成捆的柴草放在路邊,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撂在沖畔,把半熟的白米飯丟在鍋裡,把哭著的嬰兒留在床上,都來看胡杏。胡杏在朦朧中好像知道有許多人來看她,覺著自己滿身穢氣,滿臉羞慚,實在見不得人,就用兩手把自己那張天仙般的、嬌憨的蓮子臉兒死命摀住,不讓人看。人們又憐惜、又同情、又疼愛、又虔敬地、默默無言地望著她;人們想摸摸她的劉海,想摸摸她的肩膀,想摸摸她的小手,可是又不敢碰她;人們想對她說兩句寬慰的話,或者說兩句憤激的話,要不就說兩句鼓勵的話,可是又不敢驚動她。人們走出走進,都是莊嚴地,虔誠地,一聲不響地,頂多也只是低聲跟她家的人說一兩句悄悄話。……
  在這種情形之下,何勤、何龍氏、何嬌一家人心中非常不安。胡家遇了事情,又在年頭歲尾的,自己幫不上忙不說了,怎好呆在這裡給他們添些亂?何龍氏是烈性子的人,掙扎著爬起身,一定要搬走。何勤本來是沒主意的,這時更加沒有主意。何嬌不管天高地厚地說:「事到如今,咱也不用去管它什麼天條、什麼王法了!叫我給咱揭掉那鄉公所的封條,咱們只管搬回從前的房子去住去!」說罷她當真登登、登登地跑到前衝旁邊,他們原來住得好好的「太公」房子門前,唰的一聲把那張封條扯得粉碎,又登登、登登地跑回來,把她娘何龍氏背上就走。這樁事兒傳到何福蔭堂管賬何不周耳朵裡,簡直叫他不敢相信。他自己身體臃腫,不便走動,就叫郭標去探聽虛實。郭標回報,說果然不假,直把他氣得瞪著眼,說不出話來。他叫了東沙鄉鄉長何奀來商量計策,偏偏這何奀陰險有餘,魄力不足,不敢拿主意。何奀走後,二叔公一個人左右尋思,想不出個好辦法,只好暫時啞忍,裝做不知道。他眼看著胡杏回家這件大事激動了公憤,那群情洶湧的勢頭,來得不善,恐怕就是震北村的耕仔們抗租的勢子,也比不上,心裡著實有點慌亂,只想著什麼時候到省城三家巷去跑一回,向何五爺稟報一下才妥。不料這時候,胡杏的姐姐胡柳睜眉突眼,咬牙切齒地直奔賬房而來。何不周摸不清她的來意,只當是那小丫頭已經斷了氣,她是來索命的,當時要躲也躲不及,只好硬著頭皮坐著。胡柳的性情本來溫柔淡定,這時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既不叫人,也不問好,劈頭就說:
  「你們把人糟蹋成這樣,一文錢湯藥都不補,倒想怎的!」
  何不周油喉地說:「你坐一坐。那好商量,好商量。」
  說罷,數出一疊大拇指一般高的雙銀角子,放在胡柳面前。胡柳拿手一撥,說:「五塊錢?五十塊都不夠呢!我們的命沒你那麼賤!」何不周仍然笑嘻嘻地啞忍著,不跟她發脾氣,又數了一疊五塊錢的銀角子,加在旁邊,說:「大家住一條村,吃一條水,朝見口、晚見面的,有事好商量。我也是替人打工,做不了主。你先拿回去用著,我這一兩天就上省城找何五爺問去,以後怎麼辦,以後再說。」胡柳沒法兒,只得拿了十塊毫洋回家,給胡杏請大夫,抓藥,做一點吃喝的東西。
  可沒想到,做給胡杏吃喝的東西,她只是閉著嘴,搖搖頭,一點都不肯吃下去。更沒想到,請了大夫來看,一面搖頭,一面開方。胡鬆一口氣奔跑到仙汾市給她抓了藥,胡柳頭髮蓬鬆地蹲在爐邊給她煎了藥,她卻不肯吃。尤其想不到的,是大家苦口婆心,好生勸她吃藥的時候,她臉上露出萬事已成定局的神態,只拿一對感激不盡的圓眼睛瞪著大家,慢慢地伸出一隻乾瘦的胳膊來,大家以為她要拿藥碗,正在高興,不料她幾個小手指輕輕一撥,嘩啷一聲,藥碗翻倒,一碗藥潑在地上,徐徐冒煙。大家退出堂屋,都覺著胡杏已經沒有希望,不禁搖頭歎息。這時隊長陶華、政治指導員周炳、參謀長馬明都在,就跟胡源、胡王氏、胡樹、胡松談起小杏子的後事來。胡柳在裡間陪著病人,正是憂愁得氣都憋住了,忽然聽見那可憐的妹妹低聲地,但是非常清楚地叫喚她道:「姐姐,姐姐,你過來。」胡柳心跳了一了,眼淚登時漲滿了眼眶。她跑過去,坐在床邊,緊緊地抓住胡杏一隻手,嘴裡說不出話來。等了一會兒,胡杏才慢吞吞地跟她訣別道:
  「家姐,想不到我才十六,咱姊妹就要分手。別傷心。這個年,我是過不了的了,我自己知道的。分手就分手,不用難過。死了倒也自在,免得受這洋罪。這樣的鬼病,能治好的,萬中都無一呢。如今,我的心倒覺著平和,一點兒不亂。
  只是我有一句話,不知道好講、不好講?」
  胡柳聲音發顫地說:「家姐在哪,你說吧!有什麼話,只管放心說吧!」
  胡杏反而緊緊抓住姐姐的手,從容不迫地說出來道:
  「家姐,我要告訴你,周炳真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十分奇怪的人,十分少見的人!不管什麼時候,他總是向著我,幫著我,偏著我!他說過,他要帶著紅軍回三家巷,把何家的人捆起來,把我放回家。這是真的!他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可是我等不到了,我摔到泥潭子裡面去了,我完了。這是命數!——不過如今他就在你的面前,你怎麼想的呢?現成放著這麼一個好男人,你怎麼想的呢?你還沒有找人,就找了他不好麼?」
  胡柳低著頭,不做聲。她只覺著胡杏那隻小手越抓越熱,越抓越緊。過了好一陣子,胡杏又說:「家姐,還有一樁事兒,你得給我辦一辦。省城三家巷何家有個小妹妹,今年十三歲了,叫做何守禮。她雖然出身富貴,對咱窮苦人家,倒是挺義氣的。她想要一隻全白的小兔子,我也答應了她了,你一定給我辦到,免得我失了口齒。好了,家姐,我就只有這兩樁心事了。這兩樁事兒辦了,我的心也就清靜了!」
  胡杏剛說完,外面的人就擠進裡間,七手八腳地把她搬出堂屋外面,放在北牆下的那張木板床上。這是古老的規矩。這張床原來是胡樹、胡松兄弟倆睡的,後來何勤、何龍氏借住了一個時候。北牆上不久前曾經懸掛過那面熠熠閃亮的紅旗,如今大門外對面人家牆上的夕陽反射到胡杏的身上,好像那面紅旗所發出來的紅光,還停留在這堂屋裡呢。胡杏側身躺著,還是用兩手摀住自己的兩頰:沒臉見人。周炳實在氣憤不過,就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她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想寬慰寬慰她。沒想到她一縮回手,厲聲叫道:
  「炳哥,不要碰我!我髒得很!」
  周炳笑了笑,帶癡帶傻地說:「你不髒!你有什麼髒呢?
  你乾淨得很!」
  胡杏忽然睜大了嬌憨的圓眼睛,像小孩子撒賴似地說:
  「炳哥,我多麼想見你一面!那棵白蘭花還是好好的呢!可我——我完了,我沒了,我毀了!你替我報仇!你答應麼?
  你答應麼?你答應麼?……」
  周炳驚奇地望著她,不明白她的眼睛怎麼會這樣神采奕奕,不明白她的聲音怎麼會這樣寬宏嘹亮,不明白她這時候從哪裡借來了這麼一勝橫蠻粗野的生命力。他非常喜歡這個身患重病的女孩子,就堅決地搖搖頭說:
  「我不答應替你報仇!你過幾天就會好的!有多少仇,你應該自己去報!」
  胡杏望著周炳氣概遇人的大圓臉,覺著這個年輕人是在老老實實地說著真心話。她相信周炳不是虛情假意地安慰她,不是隨隨便便地應付她,也不是空洞無物地哄騙她。她想,敢情周炳真從自己身上看出有希望的東西來了,就輕輕呼出一股游絲般的氣息。安安穩穩地睡了。可巧,她那一整晚都沒有吐血。第二天,何嬌帶了一批女孩子來看她,左鄰右里的貧苦農民帶著許多紅糖、生薑、糯米、腐竹、花生、紅棗來探望她,大家以為她說不定已經出了事,想不到她卻沒有死。這裡面只有胡柳知道,是因為周炳給她說了幾句話,才叫她硬掙著活了下來。媽媽胡王氏心疼女兒,就走到床邊,一面掉淚,一面問她還有什麼話要說。胡杏對娘說:「第一,我死之後,要把我葬在小帽岡,葬在那洋學堂和觀音廟當中的地段。第二,不要豎碑,不要叫人認出我來。第三,只要拿土在我身上壘一個餑餑堆,然後在我頭上種一棵白蘭花就行了!」聽見她這樣說,胡柳心裡就想:「唉,她還能捱磨多久呢?」那顆心痛得跟刀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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