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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三災


  胡柳從省城回家之後的第三天,大家因為田裡沒有重活,就把早飯省掉了,一人端著一碗蕃薯湯,一面呷著,一面嗟歎胡柳空跑一趟,徒勞無功。沒想到這麼早的天氣,何福蔭堂的管賬二叔公何不周竟拿他那肥胖鬆弛的身體,呀的一聲擠開了他們那兩扇虛掩著的破爛大門,走了進來。他把一筒拿紙捲著的雙銀角子,大概是十塊錢的模樣,重重地往矮桌子上一放,然後轉身坐在胡杏那張木板床邊上,將那張木板床壓得吱吱作響,中間凹了下去,像一個鐵鍋一樣。胡源老漢臉色發青,一言不發。何不週一邊喘氣,一邊咳嗽,一邊聲色俱厲地恐嚇他們道:「意思都懂了吧?不用我再說了吧?」胡源老漢搖著花白腦袋說:「意思都懂了。不用你再說了。再說,——還不是那麼回事!」何不周說,「好!三天,人家給了三天的期限。」胡王氏和胡柳覺著大禍臨頭,心亂如麻。胡杏大聲喪謗他道:
  「三天?叫他們再等三十年吧!」
  何不周陰險地譏誚她道:「二家嫂,話可別說得那麼死。」
  胡杏咬牙切齒地罵道:「放你的屁!誰是你的二家嫂!」何不周捺著性子,油喉地說:「小少奶,火氣不要太盛了。你能不認我們,我們還能不認你?」隨後又轉向胡源老漢說:「你的年紀比我大,你跟何福蔭堂打了那麼幾十年的交道,你摸我那五侄老爺的脾氣比我摸得準,你瞧著辦吧!不過我既然來傳了口信,我也順便跟你通一通聲氣:我那五侄老爺已經從癲狂院接了我那可憐的二侄孫少爺回家,說是病已經好了,等著人伺候呢!——另外,我那五侄老爺也請了律師,向地方法院遞了狀子,說先禮後兵……談得攏就免傷和氣,談不攏就打官司呢!」胡源眉毛打結地說:「既然請了律師,遞了狀子,還有什麼禮不禮、兵不兵的呢?」何不周見他有些畏懼,就逼緊一步道:「你這人真是薯頭!遞了狀子就不能往回撤麼?人家兒子是局長,兒子的挑擔是縣大老爺;官司還不是愛打就打,愛不打就不打?有誰還拽住他麼?——只是你也該打點打點!興許是打官司,興許是坐班房……官司這東西,誰也說不準,興許你打贏了,也是有的。三天,你想想吧!」何不周走了之後,胡源、胡王氏嚇得發了呆。法官、刑警、債主三種人物凶神惡煞地在胡源的腦子裡打轉,像一台走馬燈一樣。胡柳只是心酸流淚,也說不成什麼言語。胡杏看見事情已經很難挽回,就挺起腰桿說道:
  「爹,媽,家姐!這樣吧,我還是回去吧,索性跟他們拚了吧!」
  胡柳嗚咽阻攔道:「那是死路一條。咱們見不上面了!」
  胡杏鎮靜堅定地說:「反正是個死!」
  左鄰右里,叔伯姊妹何勤、何龍氏、何嬌、何四伯、胡八叔、三姑、六嬸、何好、何彩、何興、何旺、胡執、胡帶、胡養、胡憐等等許多人聽說大東家又來尋事,都紛紛跑到胡源家裡來,一面慰問,一面商量對付辦法。大家想不出什麼高明的計策,就一致主張到地方法院遞稟子告何應元去。何四伯識幾個字,他認為這場官司准勝無疑,他慣用的口頭禪是:「有理走遍天下!」當天下午,他就趕到仙汾市去找一個朋友寫狀子。這個人叫做馬文卿,已經五十多歲,不單會寫狀子,熟悉法律,就是法院裡面的人,和他認識來往的也不少。他雖然貧窮,卻有俠義之氣,看見何四伯去求他,便立即答應,錢固然不收,連狀紙也貼了出來,到地方法院去告了何應元一狀。不過他事情是做了,卻不像何四伯想得容易,他對何四伯說:「何應元財雄勢大,又是惡人先告狀,這官司勝負,還很難料!」何四伯回到震南村,把這句話對大家說了,大家都認為這是震南村第一個大災難,愁眉苦臉,惴惴不安。
  就在這天上午,何勤打胡源家裡出來之後,就到震南新村試驗農場去找第一赤衛隊隊長陶華和參謀長馬明。這何勤一輩子扛活,也到了這五十歲年紀,卻是一個全無主意的人。三個人在一棵高大的鳳凰木下面站定,他就慌裡慌張地說:「阿華,阿明,不得了了!咱村子要出大災難了!」陶華、馬明同時問道:「什麼災難?」何勤搭拉著腦袋說:「今天早上,又餓死了一個人!連以前一共是三個了!前兩回死的還只是單身孤寡,這回死的卻是個婦道人家,有男人、有孩子的呢!」陶華、馬明同聲歎息道:「唉,可憐!」何勤忽然抬起頭,神色不安地說:「今天絕早,我那親兄弟何儉上我家裡來了。你們知道,他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正因為他不安分,所以他在哪家打工都打不長。他告訴我,村子裡餓著肚子等死的人,真是十過十,百過百的呢!他又告訴我,何福蔭堂不肯給大家借糧,卻一包、一包白米,一船、一船白米地運走仙汾市,賣很大很大的價錢!我說,人家有米,人家要賣,賣什麼價錢不好!我那不安分的弟弟說不!他說田地是太公祖上的,耕種是長工夥計的,米糧就該是大家兄弟叔伯的。他何應元當真絕情不借的話,大家就要動手:搶!——你們兩個瞧瞧,這不是大災難是什麼?總算是我死命把他撳住了。我說不行,他們要幹什麼事兒,讓我先找個人打問打問,是能幹、是不能幹,再說。你們兩個瞧瞧,這犯法、造反、殺頭、滅門的事兒,如今也能幹麼?不礙事兒麼?」陶華一聽,就撩開衣襟,拍著多毛的胸膛,熱血激盪,奮不顧身地說:
  「對!搶他狗日的!一百件當緊,總是活命當緊!咱十大寇一向愛闖禍,只要大傢伙兒一動手,咱斷無袖手旁觀之理!」
  馬明為人謹慎,就笑笑地說:「大哥說得對!吃他幾斤米是不過分的!有朝一日,咱們還要打倒他,抄他的家呢!只是目前這件事兒,咱們不妨多捉摸一下,多商量一下。等商量停當,再動手不遲。」
  陶華一想也是,就對何勤說:「告訴儉叔,過兩天有回音!」
  何勤走了之後,陶華跟馬明緩步走回工棚。走了幾步,陶華就擰回頭,對馬明說:「他們光知道餓死人是災難,光知道何五爺要胡杏是災難,還不知道咱第一赤衛隊如今也遭災難呢!」馬明一聽,就明白他是指區細今天就要離開大夥兒、獨自回廣州大城的事兒,不免十分感慨地苦笑了一聲。兩人回到工棚門口,只見區卓、胡樹、胡松三個人坐在地上。區卓拿手捂著臉,嗚嗚地哭。胡樹、胡松兩人氣得睜眉突眼,一聲不響,馬明蹲下來,問區卓道:「他非走不可了?」區卓斷斷續續地回答道:「他……他今天……今天就……馬上就走!」
  馬明再問道:
  「那麼你呢?他走了,你走不走?」
  區卓沒有立刻回答,卻擦乾眼淚,站了起來,用手指著工棚裡面,十分莊嚴地高聲說道:
  「他走他的,我干我的!我不是他的兄弟,我是大傢伙兒的兄弟!就是把我燒成炭、段成灰,我還是跟大傢伙兒粘在一塊兒!」
  胡樹、胡松一齊跳起來,摟住他,又一齊說:「這才像句革命話!」
  陶華也走近他身邊對他說:「小兄弟,你傷心什麼呢?你有這個志氣,你就是一個人!大傢伙兒絕虧待不了你!」
  眼看著區卓、胡樹、胡松三個人有商有量地下了山岡,朝田基大路走去了,陶華、馬明兩個人才走進工棚。這大茅棚裡面,人聲嘈雜,烏煙瘴氣。有抽煙的,有喝酒的,有下棋的,有看小說的,有賭錢的,有唱木魚書的,有睡覺的,有洗衣服的,成百個人、成百個樣兒。區細在自己的木架床前收拾行李,只等公司的手續一下來就走。關傑、邵煜、丘照、王通四個人圍著他苦苦勸說。馬有是同情區細的,他只是站在一旁,既不動手,也不動口。陶華、馬明把關傑拉在一邊,研究佃戶搶糧的事兒。研究了一會兒,沒有結果,就丟下區細,走出工棚,一道去找政治指導員周炳商量。周炳聽明了情況,那眉頭結成個大疙疸,只是打不開。過了半天,他才透了一口大氣,聲音沙啞地說道:「也沒見過這麼難的!什麼事情都從四面八方堆過來,壓在一道了!」關傑接上說:「可不!按道理說,是該動手的。可是一動手,人家何福蔭堂也不肯干休,那時又該怎麼辦?偏偏這個時候,譚檳大叔又不露面,真是作難死人!」一提起譚檳的名字,周炳就想起那自稱巡視員的李子木,又想起他所說的那番不祥的鬼話,不覺頭腦脹痛,像拿繩索勒著似的,連氣都透不出來。他舉起拳頭捶打著前額,聲音緊繃繃地說:「他何家從前逼死過多少人,餓死過多少人,害死過多少人,還沒給他算過賬!如今大家沒吃的,眼看又要餓死許多人了,他們卻把糧食運到仙汾,高價糶出!大家要吃他幾石米,有什麼話講?正是順天理、合人情的!至於以後,那也不打緊。他們要逼死大家,大家跟他們干就是!大不了咱們把從前那些破槍挖出來,擦擦乾,上點油,也就對付著能使喚了!實在打他們不過,咱們還可以上梁山!不過——」說到這裡,他停住了。他想說事情重大,最好等譚檳來商量商量,但是他又不想提起譚檳的名字,便轉了口氣道:「孔明、關夫子兩個說得對,這麼大的事情,應該問問黨。不然的話,你把隊伍拉出了村口,你還不知道該往東江呢,該往西江呢,還是該上北江呢。——沒有羅盤,駛不到埠!」大家都點關。可是難處也在這裡:黨在哪裡呢,誰也不知道。後來大家再三斟酌,還是要周炳去順德黃群那裡走一遭。這邊的事情,擱兩天再說。周炳毫不躊躇,立刻從床底拉出籐筐子,吹去灰塵,收拾行李。
  這時候,區細也背著一個破爛口袋,離開了試驗農場,由邵煜、丘照、王通三個人陪送著,來到了震南村北面的村口。區細坐在社台旁邊一張石頭凳子上,兩眼無光地望著他後面的村舍、村邊樹木和廣闊的田野。這張石頭凳子,就是兩年前周炳從上海回到震南村,剛進村,在這裡歇腳,遇見何嬌的地方。區細叫他們三個人罵了一路,只是不吭聲,現在仍然緊緊閉著嘴巴,光拿眼睛望天。邵煜用手搖著他的肩膀,又生氣、又懇切地說:「拿眼睛望著我!你敢麼?你只要望我一眼,你就一定捨不得離開我!我什麼話沒給你說盡?你就是不肯回心轉意!唉,枉費你長得一貌堂堂,卻是個冬瓜倒瓤!看你生來好眉好貌,跟炳哥也有得比的,那裡面卻看不得!你挑這陣子丟開大夥兒,你這不是人面獸心、狼肝狗肺麼?」區細上身動了一動,還是沒做聲。王通又著急、又心疼地接著說:「我不像煜嫂斯文,也不會說話。我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只因你是炳哥的老表,一向也把你看成親兄弟一般。有吃的,從來不曾少過你!有玩有樂的,從來不曾漏過你!有災有難的,從來不曾推過你出頭!如今嘴唇皮都說裂了,你只管強!莫怪我心直口快說一句:你只要一腳跨過這東沙江,我們這朋友是准做不成的了!」丘照拿手捶著胸膛,憤慨之極地說:「的確,是話都說盡了!我跟你玩泥沙,一塊兒長大,你如今給我丟人!這叫我怎麼受!我只想像把刀子捅開這裡,把心挖出來,叫你瞧瞧是怎樣的!也拿刀子捅開你那裡,把心挖出來,叫大家瞧瞧是怎樣的!我親手殺了你,也比叫國民黨殺了你好!」最後,他悲痛乾嚎地大叫了一聲:唉!——」就沒再往下說。區細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受了感動。只見他渾身發抖地移動一下位子,還是不開腔。
  正在這個危急關頭,周炳、陶華、馬明、關傑四個人走出村外來了。關傑首先上前勸區細道:「阿細兄弟,不怕得罪你說,做人是不能光想自己的!你越是眼紅別人走運,越是怨恨自己倒霉,——那你的霉就越是要倒下去!凡事看開一點,聽聽別人的話,順順別人的意,你就沒事兒,心裡就舒坦了,跟弟兄們就處得好了,看隊裡的事兒就比自己的事兒重了!」馬明接著也勸區細道:「關夫子說的一點兒不錯。他是肯用心思,明白道理的人。咱們隊裡如今正要辦大事呢!你不是說咱們不算赤衛隊,只算耕田隊麼?這回可不一樣了。這回是真正的赤衛隊了。夠你幹的呢!夠你過癮的呢!快回去吧!你只要一往回走,咱們一樣是打虎不離的親兄弟!」陶華笑著,拍著巴掌,使喚他那出眾的豪邁勁兒說:「豈止是親兄弟!比親兄弟還親多了呢!正像俗語說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就要割五斤肉,打十斤酒,賀他一賀!阿細兄弟,不要心急,也不要心灰。咱們的事業是很大很大的事業,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呢!聽冼鑒、馮斗、譚檳他們的口氣,比起省港罷工、出師北伐、廣州暴動,還不知要大多少多少倍呢!咱們還不知道要翻多少山,越多少嶺,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冒多少槍林彈雨,砍多少虎貌豺狼,去跟全天下的英雄豪傑會面呢!幹這樣出色的事情,還有什麼虧負了你的地方?別懵住了吧!」
  任憑別人怎麼說,罵也好,勸也好,區細只是搖搖頭、點點頭,又點點頭、搖搖頭,不曾開過口。周炳看見這種情形,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便對大家說:「你們回去吧。」又對區細說:「走,我送你一程。」於是他兩老表各人挽著自己的行李,坐渡船過了東沙江,一路向仙汾市走去。沿途塘、塹、沖、灣,祠、廟、村、店,風景極其秀麗。可是他們既無心觀賞,又無話可說,只是頻頻擦汗,悶悶走路。到了三岔路口,要分手了,周炳緊緊握住區細的手,不肯分開。只見他兩眼發呆,嘴唇發抖,很久都沒說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低聲囑咐區細道:
  「回去之後,第一替我問候三姨爹和三姨。其次,替我問候舅舅和舅母。順便也到我家裡,瞧瞧我爹跟娘。告訴他們大家:我在這裡很好,連傷風咳嗽都沒害過,——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家的。……至於你……自己的船、自己掌著舵,凡事小心一點,多想幾遍才幹就是了,沒什麼可說的了。不過臨別贈言:我說有三件事,你一生一世,也不要忘記!第一件,你要記住,你有個好姐姐。她不但才貌無雙,而且英勇壯烈。是帝國主義奪去了她的前途遠大的生命!第二件,你要記住,你參加過廣州起義。這回起義的目的,雖然沒有達到,可是遲早要達到的!你是掛過紅領帶的人,民眾自然喜歡你,可是有些人不喜歡,你要當心他們的明槍暗箭才好!第三件,你要記住,你永遠是咱們的赤衛隊員。咱赤衛隊要鬧革命,這是定了的!咱目前不知怎麼鬧法,將來總會知道。你在省城,要是混不下去了,站不住腳了,你就趕快歸隊,好比浪子回家一樣,不要多心!」
  聽了這樣情深似海的話,區細能說什麼呢?當然,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有點兒後悔,又覺著如今後悔是太遲了。周炳抓住他的手,一直不放鬆。他覺著周炳的手好像一團烈火,燒疼了自己的手。他想去抓那團烈火,又不敢去抓;他想甩開那團烈火,卻又怎麼也捨不得。後來周炳去遠了,區細還如癡如醉地站在那三岔路口,想著那重重的心事。最後,他想道:
  「怎麼人人說我那麼像他,——我又那麼不像他!」
  周炳大踏步趕到渡口,雇了一隻小艇接駁,上了開往順德容奇鎮的輪渡。這輪渡由一隻小火輪拖帶,在江面上繞了一個大灣,走了幾個鐘頭,來到了順德縣的容奇鎮。這容奇鎮是順德的熱鬧地方,往年蠶絲業繁榮的時候,市面十分旺盛,近幾年蠶絲業衰落了,市面才顯得清淡下來。但是周圍幾十里地方,家家種桑養魚,育蠶繅絲,光景也還算富裕。又因為這些手藝,多半是婦女干的,所以她們手裡有錢,嘴裡也就能說話。有不少婦女,就不肯嫁人受罪,自己把頭髮梳成髻,叫做「自梳」;也有些婦女雖然名義上嫁了人,但不到婆家去過日子,叫做「不落家」。這些婦女立志過一輩子獨身生活,就邀約三、五個知心好友,找幢房屋,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人們把這樣的房屋叫做「姑婆屋」。那天周炳上了碼頭,曲曲折折地拐了幾個彎,就來到一間那樣的「姑婆屋」前面,一打門,恰巧開門的正是黃群大姐。這黃群年紀雖已二十八、九,比他姐姐周泉還大一些,但是沒有結婚,矮小結實,熱情活潑。她一把拉住周炳,將他當做親兄弟一樣,又摸、又捏,又疼、又罵,十分親熱。周炳怪不好意思,一直拿手帕擦汗,那張白淨的臉紅得像豬肝一樣。他拿眼睛望望四周,見牆上供的神像,都是觀音菩薩、斗姆娘娘、龍母娘娘、縲祖先師之類,全是女的。桌案上擺的照片,又都是姑姑、婆婆、姐姐、妹妹之類,也全是女的。四圍掛的衣、裳、巾、帽,到處擺的杯、盤、碗、盞,甚至連桌子上擱著的幾枝水煙袋,幾套《再生緣》、《金葉菊》、《背解紅羅》之類的木魚書,也一望就知道是婦女使用的。坐在這樣的一個堂屋裡,周炳感覺到有一點侷促不安。他還沒有開口,黃群倒首先對他訴起苦來。她說她十分想念廣州的工友,她十分想念省港大罷工跟廣州起義的時候所過的痛快日子,她一個月至少有三回夢見蘇兆征同志和張太雷同志。最後,她發誓要離開這裡。她說整天躲在繭鍋旁邊,外面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一定會把人悶死。周炳也告訴她:胡杏如何得了重病,被趕回家,後來病才剛好,何家又來逼著要她回去;震南村如何遭了大水,病的病死,餓的餓死,何福蔭堂見死不救,如今倒要把糧食運到仙汾市高價糶出;區細如何中意胡柳,如何逞意氣、鬧彆扭,如今已經離開赤衛隊,回省城去了。後來,周炳又把他們幾個人要求入黨,外間謠傳譚檳犧牲,巡視員李子木的無恥行為等等,都對黃群說了,問黃群能不能想法子找到金端、冼鑒、馮斗這些人,或者想法子找到黨的關係。黃群一面聽,一面搖頭,最後才歎口大氣道:
  「這真是怎麼辦好!鑒哥有時十天半月來一回,有時一兩個月不見面。有時寄存一點什麼秘密東西,過幾天又拿走了。有時叫我去什麼地方給他送個信,一眨眼又不見他了。我怎麼找得著他!每見他一回面,我也催他解決我的入黨問題,催他給我分配工作,他也只是勸我忍耐著點兒,慢慢來。看來他們也是難呵!」
  於是他倆愁眉苦臉地相對無言,一直坐到太陽偏西。周炳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生切煙,把舌頭都抽苦了,還想不出什麼辦法。到他站起身來要走了,他才果斷地說:
  「千緊萬緊,還是人命要緊!我回去了。」
  黃群也說:「對!找不著他們,——你們自己下個決心,豁出去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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