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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終天恨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李民天、陳文婕夫婦回三家巷來看陳楊氏的病,恰巧陳文娣也過來了,大家說了許多感慨的話兒。陳文婕談起從前大家做女兒的時候,每逢拜七姐的節令,不知玩得多麼熱鬧,現在有頭有主了,都沒心思玩兒了。陳文娣也說奇怪,就像她家小姑姑何守禮,如今正在十四、五上頭,正該埋頭埋腦,玩兒得入了迷的,卻也不玩兒,好像不知道有這麼回事似的。說話之間,陳文娣又告訴他們一個秘密消息道:「他們何家的人說,光許陳家請軍隊鎮壓罷工,不許何家請軍隊逮捕逃妾,難道軍隊是陳傢俬家的!他們決定僱用十二名軍隊——跟你們一樣,不多一個,也不少一個,去胡家把阿杏強搶回來呢!」陳文婕冷淡地說:「這怎麼能比!大哥早就說過,我們是合法的,軍隊應該保護我們;他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們是非法的,不應該用武力去欺負別人。」陳文娣雍容地笑道:「不要對我說這些!合法呀,非法呀,誰愛管這些閒文!我只是擔心咱們的周炳。可憐他屈在鄉下當猴王,一直怪不得意的。」李民天低聲膽怯地問道:「他不得意是不得意,可是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呢?」陳文娣激動地說:「你自然不擔心。可他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跟農場罷工雖然沒牽連,跟胡杏可就老糾纏在一起。聽說近來跟鄉下那黑炭頭又搞得火熱,當然更不能置身事外。萬一那些野蠻禽獸軍隊動起武來,我就是擔心!」陳文婕不動聲色地說:「我道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他明天反正要回農場看看的,叫他騎個自行車,跑快一點,先上震光小學找著周炳報個信就完了。他跟咱們那王子在上海一塊兒打過流,也算知交,也算同志,也算難友呢。他坐牢的時候,咱們那王子還營救過他呢!」說的大家都樂了。
  第二天中午過後不久,周炳剛吃過飯,李民天就來到了震光小學。這種沒有先例的突然的拜訪,使周炳開頭有點愕然。他向那總技師伸出了熱情的闊大的手,李民天緊緊地握住它,很久都不放開。周炳覺著十分感動,想起了三年前在上海虯江路口撒傳單的大學生,連忙讓他坐下,給他倒茶。李民天口渴,一連喝了幾杯茶,就問周炳這幾年過得怎樣,有什麼新的想法沒有。周炳笑道:「話說起來就長了。你叫我怎麼說好呢?總的來說,我的閱歷多了,增長了好些知識,信念更加堅定了。統治階級的殘暴達到了極點,但是也快收場了。不是這樣的麼?」李民天也點頭笑道:「是倒是。可是跟你什麼相干?你是一個鄉下的教書先生,你的職務是按照鈴聲行動。你的政治空談,你的冒險幻想,你討厭虛偽的幸福,你自信是一個有力量的人物,——這一切,對你有什麼用?」
  周炳坦然承認道:
  「不錯。這一切,對於一個真正的人來說,都是必須的!」
  李民天滿腔熱情地說:「猜度、臆測、浮想、幻覺,這是不能長久的呀!你太過傻了,你太過傻了,簡直比三年前更傻了!你白白丟了一個本來可以得到的上流社會的地位!你自己不知道,你自己離開那有文化的上流社會已經多遠了!」
  周炳固執地說:「我永遠也不回頭!離得越遠,就越接近我的幸福!」
  「不,不,好表台!」總技師簡直近於哀求了,說:「回來吧!回來吧!不要把自己的才能那麼慷慨地毀掉!你從戲劇上用功,前途無可限量,對人類也有真正的貢獻!人家兩個階級在鬥爭,你插手進去有什麼味道?」
  周炳憤憤不平地說:「什麼人家?我自己就在裡邊哪!想不到一別三年,你還是沒有長進!你說說看,你自己怎樣了?你的研究有結果了麼?你的才能有發展了麼?你的道路走得通了麼?說說你自己,別光說我。」
  李民天天真地搖頭道:「不成,不成,第三個不成!」
  周炳誘導他道:「科學研究跟藝術創造一樣,沒有政府的支持是不行的!將來無產階級奪取了政權,一定會讓你辦一個規模比現在大十倍的試驗農場!」
  李民天一隻手撫著胸膛說:「但願如此!但願也讓你辦一個大劇場!」
  周炳又乘機提議道:「那麼,你現在對你那些農場工人讓點步,收回成命,或者說,稍為人道一點,——不行麼?」
  李民天吃了一驚道:「什麼?他們現在對農場工人很不人道麼?我的上帝,那怎麼可能呢?你要知道,一切事情都是你三表姐管的。而你的三表姐,她是個頭腦清楚的人,她是個文學家,我完全信任她。可是——如果真有那回事,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就在這種氣氛的傾談裡度過了。李民天覺著焦躁,徬徨,心情不安。他原本打算來勸說周炳的,後來倒是周炳反過來勸說他。最後,他迷迷惘惘地站起來和周炳握手告別道:
  「事情不是一天、兩天談得清楚的。反正一切都不忙於下判斷。算了吧!我固然沒看見出路,你可也沒找到通途,大家好自為之吧!」這樣,他就走了,把陳文娣、陳文婕要他給周炳通風報信的使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那時候已經是黃昏,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八月二十日,也即是陰曆辛未年七月初七、牛郎織女天河會那一天的黃昏,有十二個兵士由蛇岡向村子裡胡源的住家快步前進。這是震南村駐軍從連部派出去的一個特務班。人數是三家巷何福蔭堂指定的。他們認為陳家能僱用多少正規軍隊,何家也能僱用多少正規軍隊,因此,一個也不許多,一個也不許少。這些兵士雖然沒有自己的特點,而且皮黃骨瘦,彎腰駝背,言語污穢,舉動下流,全然合乎國民黨正規軍的規格,但是說老實話,有一多半是冒名頂替,像上邊派人來點驗的時候所耍的花招一樣的,不過外表看不出來罷了。他們既然是正規軍隊,——或者說,既然穿了正規的軍衣,那氣派跟鄉團、保安隊就是不一樣。他們一腳踏進胡家大門,把門板就撞掉了一扇,中梁也颯颯地落下沙塵來。那為頭的只使喚軍中的簡短語氣說了一個字:
  「綁!」
  其他弟兄就一聲得令,動起手來。他們打人的打人,摔東西的摔東西,搗灶頭的搗灶頭,砸水缸的砸水缸,一時乒令乓啷,把胡家打得落花流水,地動山搖。有兩個兵夾住胡杏,就想出門,胡柳抓起條凳,朝那兩人的背上砍下去。那兩人一鬆手,就來撲胡柳。胡源、胡王氏、胡杏見家業已經毀掉,也就奮起神威,每個人和三、四個兵士對打。看看眾寡不敵,獨力難支,胡杏就尖聲叫嚷起來。左鄰右里聽見胡杏呼援,平時早就恨透了那些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的丘八的,這時都抄起鐵鋤、鐵鍬、竹槓、扁擔,一齊殺將過來,和兵士們打成一團。何好、胡執兩位大姑娘,心眼兒靈活,一個跑上大帽岡去通知胡樹、胡松,一個跑上小帽岡去通知姑爺周炳。在那許多血肉相連的援兵之中,三姑和六嬸雖然身上有病,也豁出了性命,拿著菜刀和柴刀,對著敵人猛衝。最驍勇剽悍的是何四伯、胡八叔兩個人。他們揮動耕田傢伙,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有幾個兵士叫他們打得呵唷直叫,有幾個兵士叫他們打得歪三倒四,站不起來。那些豺狼的獸性,總算稍稍壓住了一陣。何四伯、胡八叔一面猛衝猛打,一面閃避騰挪,還時時回頭照顧胡柳、胡杏姊妹,口裡不住地提醒胡柳道:「留心小的!留心小的!」這樣,雙方僵持了不大一會兒工夫。胡柳忽然瞅見了一個兵士,反扭著胡杏的兩條胳膊,正要把胡杏推出門外。她大喝一聲:
  「誰敢動!」
  跟著縱身往外跳。就在這個時候,有一種又重又硬的東西和她的後腦勺撞碰了。她一陣劇痛,一陣昏眩,一陣噁心,腳下打了個趔趄,身體傾斜,便往下倒。她的右手一按,卻按在一把柴刀上……她的心登時明白了過來。她用盡全身之力抓緊柴刀,猛一掙扎,整個人跳了起來,追上那搶走胡杏的兵,朝他的胳膊上就是一刀!那個野獸呵唷一聲,鬆開了胡杏,轉過身來,朝胡柳心窩狠狠地打了一拳。胡柳跌倒地上,昏了過去。到她悠悠甦醒的時候,她看見另外一個兵,又照樣反扭著胡杏的兩臂,把她推著往前走,已經離開她家門口有兩三丈遠的光景,馬上就要轉進大街。兵士們和左鄰右里鄉親們搏鬥的場地,也從屋裡轉移到巷子外面。胡柳不顧一切,緊緊握著柴刀的鐵柄,飛身追上前去,又猛力砍了另外那個兵一刀!她砍完了這一刀,既沒有看清楚那個兵怎麼樣,也沒看清楚胡杏掙脫了沒有,只聽見近旁有許多人大聲呼喊,還沒聽清喊的什麼,她的脊樑已經叫一種沉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於是她眼前一黑,便覺天旋地轉,金星四射,又倒了下去。在昏迷倒地,不省人事的時候,她隱隱約約覺著戰場向前移動,許多腳步聲打她身邊經過,她想動彈一下,但是不成,一點氣力也沒有。不久,她就聽見了胡杏的尖叫聲:
  「家姐!——救我!——」
  聽到這樣的聲音,她的感覺恢復了,她的眼睛睜開了,疼痛的折磨消失了,渾身的氣力也湧出來了。
  「好苦命的妹子呀!」她高聲叫了起來。雖然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依然相信自己是曾經高聲叫嚷過。她一手摸摸臉,覺著有些滑滑膩膩的東西,且不去管它;又一手摸摸地上,原來那又厚、又重、又腥、又冷的柴刀還在。於是這位美麗、端莊、膚色赤黑的女英雄一翻身爬了起來,舉起柴刀,就向前趕去。果然跑了十丈、八丈遠,她就看見她的杏仔像一只死羊一樣,渾身癱軟,毫不動彈,臉色發青,眼睛緊閉,趴在那率領獸兵的為頭的惡漢肩上。那為頭的惡漢也無心戀戰,扛起搶來的姑娘,朝螺沖橋腳的小鋪子走去,看來是想把胡杏先劫回蛇岡連部,再作道理。胡柳看見這種情景,哪裡容得他下!只見她邁開赤腳,舉起柴刀,飛快地穿過眾人,趕上扛著胡杏的惡漢,手起刀落,連衣服帶皮肉,在那惡漢肩膀上劈開了一道深溝,鮮血四濺。那惡漢摔下胡杏,把上好膛的步槍對準胡柳的熾熱的心窩放了一槍。砰訇一聲、火光在黃昏中閃了一閃,人人讚羨的胡柳就倒在螺沖橋腳下,一條紅色的小溪蜿蜒流進那曾經養育過她的螺沖裡面。……
  從大帽岡衝下來的陶華、馬明、關傑、邵煜、丘照、王通、胡樹、胡松、區卓九條大漢,每人手裡拿著一枝嶄新的駁殼槍,衣兜裡裝滿了子彈;後面跟著二三十名見義勇為的農場工人,拿著鐵筆、鐵鍬等長短武器,沿著螺沖南岸壓下來。從小帽岡衝下來的周炳,高高地舉起曲尺槍,帶著一二十名嚮往革命的窮苦學生,手裡拿著竹升、扁擔、木棍、鐵尺,從螺沖北岸奔上橋頭,那惡漢對著手無寸鐵的胡柳開槍的時候,兩幫人剛剛趕到。槍聲一響,大家的眼睛全紅了。周炳和陶華不約而同地高聲喊道:「殺呀!殺光那些畜生!」大家一齊開了火。一時槍聲砰彭,火光閃閃,子彈呼嘯,嘶嘶作響。那十二名兵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這許多人,更不明白這許多人到底有多少槍,一時心慌意亂,舉起槍亂放一通。那為頭的兵士雖然傷了肩膀,到底比較鎮定。他一面指揮兩個叫胡柳砍傷的兵士押著胡杏先回連部,一面指揮其他的兵士在後掩護,且戰且退。周炳被推舉做臨時指揮,他先吩咐兩個學生借了門板、繩索,把胡柳趕快抬回家裡,找大夫來醫治;又吩咐所有不帶槍的農場工人和窮苦學生,暫時停在螺沖橋邊,不要前進;自己帶著赤衛隊的九條好漢,仆倒地上,一面在黑暗中射擊,一面窮攆窮追。周炳使出了廣州起義時候學來的全套本事,滿心想把那些骯髒的敵人一拳打成粉碎,把被搶走的胡杏平平安安地解救出來,但是敵人卻死命攔住他們,不肯閃開。他們使勁往前爬幾步,敵人的火力就雨點似地灑過來,打得路旁的磚牆梯他作響;他們爬得慢一些,敵人的槍彈也就稀疏一些。丘照悄悄對王通說:「這樣打法,我受不了。你們瞧我的!」他正拱起脊樑,準備往前衝,不料敵人一排子彈掃過來,幸虧王通一手把他拽住,才沒受傷。胡松和區卓沒打過仗,雖有渾身力量,不知往哪裡使,正在暗地裡嘰咕,恨得像芒刺在背,好不難受!胡樹也是新學會使槍的,只管瞄著敵人盡情地打,打了一梭又一梭,別的事全不理會。陶華、馬明、關傑、邵煜四個一面打槍,一面暗地商量,好不好分一批人迂迴一下,包抄敵人的後路。正商議著,敵人的火力突然密起來。周炳叫胡樹回來傳話,說估計敵人密集射擊以後,可能要退,好不好大家集中在左邊牆根下,待敵人火力一落,就沿著牆根向前衝刺。大家一聽,都說打過大仗的人,到底有點學問,都十分同意,一個接著一個地向左邊牆根運動。果然火力一弱,周炳拿身體靠著牆壁,大叫一聲:「衝呀!」迎著敵人猛撲過去。後面眾英雄同聲響應道:「衝呀!衝呀!衝呀!」也一個跟著一個,一直插進敵人的陣地裡,又一面衝,一面朝四面八方的敵人開槍。敵人阻擋這一陣子,已經有些傷亡,更想不到農場工人這麼勇敢,一下子插進他們的核心,登時驚惶失措起來。為頭的見勢子不妙,就舉起槍托假意頂了兩下,大聲叫道:
  「走哇!」
  叫完了,回身就跑。其餘的兵士有些跟著跑,有些跳進沖裡,有些竄進橫巷,都四散奔逃。赤衛隊追了一陣子,既抓不到人,又找不到胡杏的蹤影,就停下來商議。原來這時候胡杏已經不在蛇岡的連部,卻叫那些丘八拿繩子捆了個五花大綁,扔進一隻船裡,連夜解到省城去了。當時丘照、王通、胡樹、胡松、區卓等人,打得奮起,都主張追到蛇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砸了他的連部,救出胡杏再說。丘照指著胸膛,慷慨陳詞道:「沒見過鄉團打得,保安隊打得,稽查站打得,就這連部打他娘不得!」陶華、馬明、關傑、邵煜四人商議,覺著事已至此,爛包是爛定了,也沒個收手處。陶華甚至這樣說:「左家的女兒嫁給左家,左是個左了!不如就此拼了吧!」就差周公沒開口。這時候周公的心裡,七國也沒有那麼亂,只沉思著不做聲。後來他左想不通,右想不對,卻想起了五個月之前,鴻發綢緞莊開張那天,金端同志跟他說的兩句話來。他把頭抬了起來,望著滿天的繁星,望著明亮的天河,複述金端那兩句話道:
  「……那天晚上,金端同志最後說:『為了馬上奪取政權,你們應該避免犧牲,保存力量,以便做一次最後的鬥爭!不會太久了,是麼?』這兩句話我記得十分清楚,回來之後,也跟你們談過的,一點也錯不了!」
  周炳複述了這兩句話之後,他自己那亂蹦亂跳的心情稍為平靜了一些,那兩條只想往前趕的腿巴子也安定了下來,腦筋也慢慢清明了。其他的人也跟周炳一樣,逐漸逐漸地,一個一個地安靜下來。周炳又開言道:
  「事情已經鬧出來了,看來是事前無法控制的。現在,咱們得好好想一想。第一,這回跟咱們幹的不是鄉團,不是保安隊,不是稽查站,卻是國民黨的正規軍隊。咱們如果準備往下干,就要準備打一場正式的戰爭。第二,駐紮在震南村的敵人是一個整整的連,分散在蛇岡、大帽岡、小帽岡三個據點,把咱們包圍在當中。咱們只有十個人,十枝槍,子彈又不能補充;敵人不論槍枝也好,人數也好,即使有許多空額,也要比咱們多十倍。第三,剛才既然打響了,敵人是不會甘休的。他們現在一定已經有了佈置,要動手消滅咱們。咱們決定怎麼辦,就要立刻行動,一分鐘也不能遲緩。應該想到,局勢是非常急迫,非常危險的!」
  大家一聽,果然不錯,就紛紛問周炳該怎麼辦。周炳跟陶華、馬明兩人商量了幾句,就轉過身來對大家說:
  「本來咱們應該忍耐一下,不暴露咱們的力量,最好。但是如今敵人太過殘暴,橫豎已經打響了,咱們也絕不後悔!當前之計,咱們就必須執行上級的命令:避免犧牲,保存力量!農場是不能回去的。胡家,也是去不得的了。咱們只有各散東西,分頭找地方落腳,將來再慢慢聯絡。依我看來,能投紅軍的就投紅軍,能回省城的就回省城,能找個鄉下地方的就找個鄉下地方避一避。我是這裡的教師,可以遲一步走,跟各方面聯絡聯絡,也料理料理善後。你們看,敵人已經出動了!再過十五分鐘,咱們就沒法兒突圍了!」
  大家順著周炳的手勢一望,果然望見蛇岡上,大帽岡上,小帽岡上,都一樣電光閃爍,人影搖曳,從那一片光影中間,又隱約傳來喧嚷忙亂的聲音。敵人是大舉出動無疑了。接著再一商量,胡樹、胡松覺著既已無家可歸,到省城也人生路不熟,堅決要上北江找馮鬥,再找陶華的兄弟陶實,帶上槍支,投紅軍去。其餘陶華、馬明、關傑、邵煜、丘照、王通、區卓七個弟兄,有上北江的,有上東江的,有去西江的,有去省城的,都堅決要帶著槍枝,暫時避過一陣風頭再說。主意一定,立刻行動。大家都把鈔票、銀毫,塞給胡家兄弟,又紛紛握手,摟抱,叮嚀,盟誓,約定了後會之期,紛紛灑淚而別。霎時間,這裡只留下周炳、陶華兩人,螺沖岸邊變得靜悄悄的,寂寞難耐。周炳頓了一頓腳,歎了一口氣,就和陶華走回村中,陶華自去何勤家裡,帶上何嬌一道出走。周炳獨自一人,奔到胡家,只見人出人進,十分忙亂。那溫柔淡定的胡柳,平平靜靜地躺在進門那張板床上,草蓆上染著斑斑的鮮血,已經奄奄一息了。胡源和胡王氏兩人,呆呆地坐在矮凳上,對著一盞孤燈發楞。左鄰右里的人們,穿梭般地來來往往,也不知在做些什麼。胡源垂頭喪氣地說:
  「阿柳看來是不中用了!其餘的人呢?」
  周炳坐在床邊,勉強忍住悲傷道:「阿杏沒找到。阿樹、阿松暫時上別處去躲幾天,過一陣子就回來看你們。」
  往後,大家都不說話,堂屋裡靜得可怕,只有小煤油燈噗噗地跳著。周炳俯下身去,把胡柳摟在懷中,就著昏黃的燈光,仔細地看她那眼尾很長,下巴尖尖,顏色黑裡泛紅的圓臉。看得出來,周炳的心正感覺到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他使力咬緊兩邊牙巴骨子,止住那渾身的顫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說:
  「阿柳,你醒一醒,你望一望我。你太勇敢了!人們會把你的名字編在歌子裡面唱,人們會把你的行為一直唱五百年!
  睜一睜眼,望一望我,哪怕……」
  人世間沒有見過的奇跡出現了。胡柳當真睜開了眼睛。那眼神還是那樣純潔,多情,看來像冷,實在是熱,和三年前他們重逢的時候一模一樣。她恬靜地指指自己那叫鮮血染紅了的心,又指指周炳那陣陣絞痛的心。隨後,又拿手指在周炳的掌心裡畫了一個無形的鐵錘,又畫了一把無形的鐮刀。畫完之後,周炳點頭,表示會意,她就癡癡地望著周柄,望了好一會兒,臉上似乎浮起了微笑。周炳在她的唇上,眼上,臉上,天堂上,頭髮上不停地,熱烈地吻著。過了一會兒,她又在周炳手心裡寫了一個無形的、端端正正的「杏」字,嘴唇一動一動地,好像在叫著:
  「炳……炳……炳……」
  就這樣,胡柳在周炳的懷裡斷了氣。震南村這麼有名的人物,竟在生命最美好、最絢爛的時刻當中彫謝了。周炳哭不出來,只使喚乾枯的尖聲嚎叫著。四個人走過來把他拖開,對他說了數不清的許多勸解的話兒,他連一個字也沒聽見。正哄鬧著,忽然有人在門口大聲叫道:
  「不好了!源大嬸投水了!快來救命呀!」
  會水的人都紛紛跑了出去。周炳站起來,兩條腿只是發抖,一步也挪不動。後來還是兩個人把他攙扶著,慢慢地走到沖邊。等他趕到的時候,人們已經把胡王氏救了起來。她全身濕透,一個勁兒在地上打滾,放聲痛哭,不肯起來。胡源抹著眼淚,上前勸她道:
  「咱欠了人家的債,咱欠了人家的債。欠債就應該還!還說什麼呢?回去吧!」
  胡王氏哭喊道:「走的走了!搶的搶了!殺的殺了!咱兩個老鬼還活什麼呵?」
  周炳運足了氣,當著眾人慷慨陳詞道:「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咱沒欠人家的!是他們倒欠咱的!他們欠咱的債太多了,太多了,咱們一定要算這筆賬,要算清,還得加利息。不是麼?我說的對麼?」周圍站著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周炳又向大家提議道:「咱們一齊喊幾句口號,給胡柳送終吧!」於是他領頭喊,大家跟著一齊喊: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打倒買辦、資本家!打倒土豪、劣紳、封建地主!槍斃殺人兇手!」
  這時候,遠處響起斷斷續續的槍聲,大概是圍捕工人的軍隊胡亂打槍了。但是這裡的群眾熱血沸騰,喊聲震天,使天上難捨難分的牛郎、織女感到驚異,使地下平靜無波的螺沖河水受到震盪,使那些殺人的槍聲顯得蒼白、虛弱、渺小……
  這時候,周炳的元氣已經恢復。他大步走進堂屋,俯身對著胡柳的耳朵邊,低聲細氣地告別道:
  「安息吧,阿柳!你跟區桃表姐結個伴兒吧!咱們大家經歷過的事兒,咱們永遠記……」
  他的喉嚨哽咽著,終於沒有把話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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