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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敵與友


  有一天中午吃過飯之後,周榕夾了一本《中國青年》雜誌,急急忙忙地走進陳家的矮鐵門。花圃裡的花開得正歡,那魔爪花的香味嗅著分外濃郁。陳家的使媽阿財正在樓下客廳門口打掃,見了他,就冷冰冰地問道:「阿榕,你來幹什麼?」他一聽就愕然站住了。阿財既不像平時那樣和他打招呼、問好,又不像平時那樣稱呼他「二姑爺」,那種明顯的、沒有禮貌的態度令他吃驚。他有點膽怯地回答道:「來找二姑。她在家麼?」阿財扭歪臉,說:「不知道。你自己看去吧!」周榕急急忙忙跳上樓梯,因為心裡面還有別的事,就把阿財忘掉了。到了三樓的前書房,陳文娣正在看報,陳文婷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說,陳文婕不在家。陳文娣對周榕說:「看你洋洋得意,是不是阿炳有信來了?大姐夫真奇怪,自從來過一封信之後,就沒再見過一個字。」陳文婷也說:「二姐夫,你看叫人不掛到心爛?」周榕說:「不關這些事。我送一篇好文章來。」她兩個都問什麼文章,什麼題目。周榕捧起那本書,念那題目道:「《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她們問他是誰寫的,他又回答道:
  「毛澤東。」兩姊妹互相詢問了一下認不認得這個作者,就要求周榕念那篇文章。他接著從頭念起那篇文章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一直念了三十分鐘,才把文章念完了。他合上書本,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在回味那書中的道理。那兩姊妹都瞪著眼睛,呆呆地對著天花板出神。後來還是陳文婷首先甦醒過來,說:「這就奇怪。一個社會好好的,有家庭,有親戚,有朋友,怎麼一下了就能劃成四分五裂!階級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能看得見麼?」周榕笑著搖頭道:「叫我說,也說不清楚。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在工廠裡看得見,在街道上好像看不見。平時好像看得模模糊糊,有起大事情來,就看得比較清楚。大約是時隱時現的東西。」陳文婷聳聳肩膀道:「不明白。」周榕望著陳文娣,她就說了:「我看這是一個哲學上的問題。哲學,本身就是不好懂的。不過咱們也來從實際方面看一看:你說,你是什麼階級?我是什麼階級?」周榕和平地、馴良地笑著。陳文婷替他回答道:「二姐,你真傻。你問這個不是平白吃虧?他自然撈了個無產階級。」陳文娣說:「那麼我呢?」周榕仍然沒開腔。陳文婷又說:「那還用問?我說二姐夫不懷好意的。你自然是個買辦階級!」陳文娣說:「買辦階級?中產階級就可以了吧!」周榕站起來說:「我不過拿來給你們研究研究,怎麼就認真起來了。我到交際部去了,阿婷,你去不去?」陳文婷說不去。陳文娣要把那本書留下看一看,周榕把書放下,就走了。
  那天下午,陳文娣把那本書帶著去上班,在寫字樓裡面把那篇文章看了又看,捉摸了又捉摸。下班的時候,她帶著一顆失望的、疲倦的心,回到家裡。陳文婷又把那本書搶了去看。吃過晚飯之後,兩姊妹就躲上三樓書房,低聲細氣地談論起來。陳文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嗐,自由,自由,多少人為你而死,你又欺騙了多少人!」陳文婷茫然問道:「為什麼?難道自由是錯的麼?難道它不是又美麗又崇高的麼?」姐姐說:「是呀。怎麼不是?不過那只是一個崇高、美麗的幻影。誰要真的去追求這個幻影,他就會受到痛苦的折磨。我是一個得到了自由的人,像一匹染黑了的布,想重新變白,是沒有希望的了。我現在不知多麼羨慕那些盲婚的姊妹。她們的生活過得多麼平靜和幸福!」妹妹抗聲說:「二姐,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又有職業,又有戀人,是得到了獨立和自由的!多少困在封建牢籠裡的姊妹,都拿羨慕和驚奇的眼光望著你,希望變成你一樣,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好!你自己,為什麼反而變得庸俗起來?」姐姐並不覺著激動,還是平靜地繼續說:「庸俗?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評價。當初,如果有人侵犯一下我的神聖的自由,不許我跟男子們來往,現在不是要好得多麼?可就是沒有!大家都尊重我的自由,這才把我害得這樣慘!」陳文婷覺著悶熱,覺著煩躁,覺著心驚肉跳,她從座位裡跳起來,拿扇子啪啦啪啦亂扇,窗外的暮色彷彿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陳文娣平靜地坐著,全不動彈,好像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她也就不著急了似的。突然之間,妹妹尖聲叫道:「二姐,你害怕貧窮了?你害怕流言了,你害怕你們要變成政治上的敵人了?你為什麼這樣怯懦?」姐姐坦白承認道:「對,都對。在你面前,我裝什麼假?你也清楚,我們結婚已經半年了,但是我們連個窩兒也沒搭起來。經濟情況是一下子改變不了的。社會上對我們另眼相看,也不是一下子改變得了的。政治上的事情,我更加膽戰心驚。你不能不懂得:政治是多麼冷酷無情的呵!」妹妹充滿同情地說:「是呀!就是那些階級鬥爭的邪說把他迷住了。他自以為看見了真理,就會膽大妄為。說不定哪一天,我打賭,他就會有充足的膽量宣佈我們是他的敵人。他敢的!他做得出來的!」姐姐擦去臉上的汗,說:「可不!那就是悲劇的頂點。那位姓毛的先生如果早半年把真相告訴我們,事情就會完全兩樣。現在可是遲了,遲了,遲了。」妹妹突然堅定地站住了,張開鼻孔,翹起嘴唇,斬釘截鐵地宣言道:「不,不,還不遲!他要把我們當做敵人,我們就把他俘虜過來!」整個書房來了長長的一段沉默。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陳文婷好像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過於肯定了一點,就坐下來,順手拿起一張紙片撕著,扯著,把它扯成碎片。街上,叫賣綠豆沙的小販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後來,她又滿懷心事地說:「二姐,你看我和阿炳的事情會變成怎麼樣?我們差一點就超過友誼的界限了。」陳文娣還是沒精打采地回答道:「依我看來,你的相法過於天真。天真,是危險的。」陳文婷努著嘴問:「你指我對於周榕的想法,還是對於周炳的想法?」姐姐說:「對兩個人的想法都過於天真。」妹妹不服氣地再問道:「你不支持我跟阿炳戀愛麼?」陳文娣甩了一下手道:「是的。我不支持。我應該成為你的前車之鑒!」聽見姐姐說得這麼決絕,陳文婷再沒話可說了。為了這句話,她整整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不久,陳文雄當了興昌洋行經理,在玉醪春請客,何守仁也去了。這天到的,大多是穿西裝的客人,像什麼總經理,協理,經理,司理,代理這一類理字號的人物。他們聰明漂亮,談話很多,喝酒很少。大家有禮貌、有節制地盡歡而散的時候,陳文雄向何守仁提議不坐車子,慢慢散步回家。在路上,何守仁十分感慨地說:「雄哥,你算是在社會上露出頭角來了。」陳文雄謙遜地說:「這算得什麼,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出身就是了。你呢,你所謀的差事也有點眉目了麼?」何守仁憤憤不平地拿鼻子哼了一聲道:「不要提了。提起來卑鄙齷齪,令人髮指。想不到咱們在學校滿腔熱情,天真純潔,一出校門,就跟這些混賬東西為伍!」陳文雄安慰他道:「改造社會也只是耐著性子,慢慢兒干就是了。你性急,拿它怎麼辦?」何守仁說:「不管怎麼說,我是羨慕你們這一行。你們這一行是公公道道,明來明去,講道德,講規矩,講信用的!」陳文雄說:「這倒是真的。在規矩、信用、道德、人格這些方面,外國人比咱們中國人更加考究。你比方拿我來講,我搞過兩次罷工,叫公司受過相當大的損失,但是公司還是把我提升了經理。這種氣量,這種風度,你在中國找得出來麼?」何守仁點頭附和道:「不錯。這真叫做中國不亡無天理!」陳文雄得意地笑著說:「這是一個國家主義派講的話呀?」何守仁大笑起來,陳文雄也跟著大笑起來。
  又過不幾天,何守仁的差事也發表了,是廣州市教育局裡面的一個科長。這又是一件大事情。左鄰右里都說,今年的吉星都拱照了三家巷。何守仁在「西園」酒家請客,那規模,那排場,都在陳文雄之上。到的人除了穿西裝、理字號之外,還有穿長衫馬褂的書香世家,還有穿中山裝、戴金絲眼鏡的官場新貴,真是華洋並茂,中西媲美。那些人吃起來、喝起來都豪邁大方,沒有一點小家氣。酒席散了之後,何守仁和陳文雄緩步回家,在何家的大客廳裡,重新泡上兩盅碧螺春細茶,一直談到天亮。這一天晚上,何守仁和陳文雄兩個人,重新訂下了生死莫逆之交。他們談到了政治,道德,人生理想;評論了所有他們認識的人,所有他們經歷的事;對於何守仁的「獨身主義」,談得特別詳細。他們發現了彼此之間都是第一次傾吐出肺腑之言,而且幾乎找不到什麼不相同的見解。曙光微露的時候,何守仁拜託陳文雄秘密地向周家的人打聽一個叫做金端的行蹤不明的人的下落,說局長很重視這件事,看樣子好像還是上峰發下來查問的,陳文雄也一口答應下來了,才分手而別,各自準備上班。
  三天之後的一個黃昏,晚飯剛吃過不久,陳文雄走上三樓,在東北角的前書房裡找著了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都出去了,只她一個人在家。陳文雄提議道:「一個人悶在這裡幹什麼?我們看電影去吧!」陳文娣懶洋洋地搖頭道:「你跟嫂嫂去吧,我懶得動。」陳文雄問:「阿榕呢,沒上咱家來麼?」陳文娣說:「沒來過。不知在家不在。好像說罷工委員會有事。」陳文雄笑著說:「罷什麼工委員會!罷工委員會早就不興了,瓦解了,不存在了!」說著,走到北窗前面,從打開的窗口往下望,望見周家的前院,也望見周家的頭房,還望見周榕正趴在窗前的書桌上,在埋頭埋腦地寫著什麼。下面黑得快,已經扭亮了電燈了。陳文雄又說:「他哪裡也沒有去,你來看一看,敢情是躲在家裡做詩呢!」陳文娣坐著不動,也不答話。陳文雄隨手也扭亮了電燈,走過來他二妹身旁坐下,試探著說:「這兩天看見了守仁沒有?他做了教育局的科長了。平心而論,他這個人到底是不錯的。咱們對他是過分了一點。」陳文娣冷冷地說:「咱們對他有什麼過分?我不喜歡裝模作樣,口不對心的人,不管他是科長還是總長!」陳文雄攤開一隻手說:「看!現在離開五四運動已經七、八年了,你還是當時那股勁兒,盡說些傻話,尖尖酸酸的,有魯迅的味道!我老實告訴你吧:守仁如今還堅持他的獨身主義呢!這自然是個笑話。他是堅持給你看的。他還愛著你!」陳文娣的雍容華貴的臉叫痛苦給扭歪了。那棕紅色的、橢圓形的臉蛋變成了紙一樣的蒼白。她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大哥!」就離開座位,跑到東窗前面,望著下面的三家巷出神。陳文雄也站起來,跟著走到窗前,站在他妹子旁邊往下望,很久都沒有開腔。三家巷的黃昏,像平常一個樣。長長的石頭凳子,茂盛的枇杷樹,矮小的白蘭花,昏暗的電燈,碧綠的青草,都還是熟悉的老樣子。只是這時候靜悄悄的,望不見個人影兒。陳文娣知道他在旁邊,也不望他一望,只是懇求地說:「大哥,別再說了吧。你已經傷害了我的自尊心了!」陳文雄奸詐地微笑著,說:「那就請你原諒吧。我的本意並不是那樣。我只是說了幾句實在話。」這時候,區桃的姐姐區蘇突然從官塘街轉進了三家巷,興致勃勃地走進了周家大門口,那皮拖鞋打在白麻石道上,踢達踢達地響。陳文娣不高興地說:「你看她勁頭那麼大,不知是不是中了頭彩!」陳文雄安慰她道:「算了吧,你也不必看得過於眼緊,反正他們是藕斷絲連的。」兄妹倆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就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陳文雄又說:「我有一件事,是一個朋友托我打聽的,你替我問問阿榕好不好?」陳文娣漫不經心地說:「什麼事?」陳文雄說:「是這樣的:有一個朋友要打聽一個叫做金端的人的下落。這個金端好像不是廣東人。是哪裡人,什麼職業,多高多矮,都不清楚。有人說阿榕認識他。他現在幹什麼,住在哪裡,你給我打聽一下好不好?」陳文娣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就乾脆拒絕了他道:「我不管你們這些閒事。你們是換帖兄弟,你自己問他去!」這樣,又坐了一會兒,陳文雄就起身下樓去了。
  這裡剩下了陳文娣一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談心既沒有人,看書又看不進去。她幾次走到北窗前面,站在那裡往下望。見下面周榕的房間裡燈火輝煌。區蘇坐在窗台下,他坐在書桌後面,兩個人有說有笑,十分融洽。他們到底談些什麼,仔細聽,也聽不清楚。只是他們的清脆的笑聲,有時從那小院子裡直衝上來,好像胡椒衝上了她的眉心一樣。滿天的繁星都像是不懷好意地在窺探著她,使得她煩惱不安達到了極點。好容易,等到區蘇走了,她才氣嘟嘟地跑下樓,進了周家大門,一直走進周榕所住的頭房裡。周榕很誠懇地接待了她,問她:「沒有出去麼?怎麼這樣晚?」陳文娣說:「晚麼?你也還沒睡呢!」周榕說:「是呀。剛才區蘇來坐一會兒。……呵,我想起來了,那本書你看完了沒有,你有什麼心得?人家還催著我還呢。」陳文娣說:「這會兒不談那個問題。我想向你打聽一下:你認識的朋友當中,有個叫做金端的人麼?他是什麼地方人,做什麼的,住在哪裡?」周榕有點愕然了。他想不到陳文娣會問起這個人。他把陳文娣的臉孔端端詳詳地看了又看,連她那左眼皮上的小疤痕也看了個夠,一面自己在考慮,是告訴她認識好,還是告訴她不認識好。後來他說:「你問這麼個人幹麼?」陳文娣負氣地說:「不許問麼?不許問我就不問。原來你對我還是保守了那麼些秘密!」周榕說:「不是秘密。是人家叫我不要說的。告訴你吧;金端是個共產黨員。好像是上海人。沒有固定職業,也不知道住在哪兒。告訴你不打緊,你可不能告訴別人!」陳文娣笑起來了,說:「我還當誰呢!一個共產黨員,有什麼秘密?我又能去告訴誰呢?好吧,不談這個了,談一談咱倆自己的生活吧!」周榕也笑起來了。說:「是呀,這才是正經。我坦白對你說,自從你毅然擺脫一切,同我結合以來,我只是感到無邊的快樂和幸福,其他都沒考慮過呢!」陳文娣的臉突然變成緊繃繃的了。她說:「昨天沒考慮,今天就應該考慮了。」周榕還是不假思索地指了一指後面的二房,說:「既然如此,你搬到從前阿泉的房間來住好不好?」不要說他這句話的本身叫陳文娣覺著不受用,就是他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已經夠叫她生氣。他倆默默無言地對著坐了一會兒,陳文娣就賭氣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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