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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論


  討論文學本身問題的文章,過去及現在已有很多的人寫過,這便是所謂文藝批評一類的書。關於文藝作家的一切,則尚少人論及,本文之作,即為彌補這個缺陷。雖然我所說的話,無非老生常談,並且非常淺近,不過對於想成為作家的人,也許不失為一種可供借鏡的資料。
  我現在請從以下各點來談談作家的問題。

  一 作家的地位

  作家既不憑家世閥閱,也沒有利用某種機會,犧牲多數人的身家性命來造成自己社會上特殊的地位和喧赫的聲名,他只靠一支筆,像個勤懇的園丁,在自己小小一片田地裡,開闢著,栽植著,以他的心血汗水,培出一些色香俱美的花朵,供自己和世人的欣賞,試問像這類人有什麼地位可言呢?無怪柏拉圖理想國要放逐詩人,認為詩人是浮華無用之流,不配在他的理想國裡存在。大名垂宇宙的荷馬,生時只是一個斜陽古柳,彈琴賣唱的飄泊盲翁。羅馬大劇作家忒倫士(Terence)出身奴籍。足以頡頏荷馬的大史詩家魏琪爾(Virgil),也不過是個農家子弟。賀拉士(Horace)的父親原是奴隸,後來做了自由人,也只能在拍賣場中做個掮客。中世紀時代,有所謂「行吟詩人」(Troubadours)者,也和荷馬一樣,彈著他們的琵琶,和拉著提琴從這一城堡,遊行到那一城堡,唱歌給人們聽。寫《堂·吉訶德》的西萬提士(Cer-vantes)曾做軍人,戰敗被俘於海盜,贖出後做政府機關的小職員,屢以太窮受賄而下獄。莎士比亞的身世至今還是一個謎,照原來傳說,他不過是個演戲的伶人,家世並不高貴。與莎氏齊名的莫理哀是小劇場的老闆,帶著他的小團體遊行各省演戲,最後竟死在舞台上。十七八世紀時文藝作家沒有一個可以藉稿費收入謀生,大都寄食於貴族沙龍裡,那些貴族便是他們的靠山,稱之為「主保」(LePtron)。譬如寓言詩人拉芳岱(LaFontaine),一輩子倚靠著一位侯爵夫人,夫人每到一處,必帶著她的愛貓和他,詩人與貓,成為同時出現的侯爵夫人的一雙侍從,一個詩人成了貴夫人裙邊玩物,實在不算什麼體面!
  回頭看看我們中國,屈原倒是貴族,官階也高,宋玉則不過是宮庭裡的小臣,景差連身世都不清楚。淳於髡、東方朔一味插科打諢,博取君主的一笑。連司馬遷那麼偉大的史家,漢武帝卻拿他和醫卜星相同等看待,一句話說得不合,便下他腐刑。六朝唐宋,文人地位略被提高,蒙古人入主中原,又把文人降到倡優乞丐的階段。名劇作家鄭光祖,只能做個小小稅員,馬致遠也只做個小吏。施惠更不成了,只能在吳山城隍廟前擺個小攤,藉資餬口。文學作家的地位大都類此,說來令人氣短!
  不過作家的地位究竟另有可羨之處,有時連貴為帝王者也會對它眼熱,魏文帝《典論》不是有這樣一段話嗎?
  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
  曹丕自己也能寫文章,卻這麼歆羨作家,這是著眼於文學的永久性。他和他的弟弟曹子建總過不去,也許是為了嫉妒。子建的才華,遠勝於他,他是明白的。
  帝王操生殺榮辱之權,遭他嫉妒,結果總很可怕。鮑照原是宋代一位奇才,但見宋文帝也歡喜吟詠篇章,自謂無人能及,他不得不故為鄙言累句,以示弗如。顏延之便作《休鮑論》,詆照作品為「閭巷中歌謠」。鐘嶸也說他「不避危仄,有傷清雅之調。」隋薛道衡便不如鮑照聰明,竟為煬帝所殺。他死以後,煬帝得意地冷笑說道:「看他還能寫『空梁落燕泥』那種詩句否?」德國腓力大帝,欽慕法國的伏爾泰,延為上客,後來又鬧翻了,據說是為學問上意見的衝突,實際上腓力也愛搞文學,也許是為了對伏氏的捻酸吧?
  會寫文章的人,那怕他是白屋寒士,可成王公貴人的席上貴賓。社會上對於作家是敬重而且懼怕的。敬重的是他的才學,懼怕的是作家那支善於刻劃的筆,會將他們的醜態描寫入作品。
  中外歷史都有相當久長,帝王卿相出了不計其數,除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亞歷山大、拿破侖、華盛頓、林肯、和魏徵、李勣、范仲淹、張居正寥寥可數的幾十人外,你還記得何人呢?可是屈靈均、陶淵明、李太白、杜子美、蘇東坡、黃山谷、荷馬、莎士比亞、但丁、彌爾頓,則幾於婦孺皆知。所以作家的地位不崇高而崇高。若說新聞記者是「無冕帝王」,文學作家則可算是「沒有門第的貴族」。

  二 作家的性情

  作家和我們同樣是一個人,他們的性情應該也和我們一樣,不過古今中外,作家的性情與普通人每顯出很大的區別,這難道是作家稟賦有異?還是文學的陶冶的力量?我以為兩者都有關係。作家因自己天性傾向文學,才選擇文學作他的生涯,以後歷代文學作品氣息的薰染,和前輩作家流風遺韻的扇獎,日積月累,他們的性格自然形成了一種型式了。這好像二個人富於尚武精神才投身軍旅。軍隊嚴格的紀律,刻苦的鍛煉,冒險犯難,出生入死的戰場生活,又把他造成一個堅毅沉著,豪邁果敢的軍人。
  作家性情歸納起來,不外是天真、坦率、狷介、剛直、熱情、愛美、富同情心與正義感等等。
  文人性情大都像孩童,天真爛漫得可愛,所謂「不失赤子之心」的「大人」。孩童看世界一切,總是新鮮有趣。他的「好奇心」(Curiosity)總是非常強烈。孩童與貓狗為友,與其所玩之偶人為弟兄姊妹,摩撫愛護,無所不至,大人覺得可笑,孩童則竭其整個心靈以赴。他視宇宙間煙雲山水,草木蟲魚,都具有生命,且與人相等。詩人亦然,其喜怒哀樂通乎萬物之喜怒哀樂,故視春花而如笑,聆秋蟲而若悲,見星光之閃耀,則謂為天女之流其明眸,夕霧之輕籠,則謂為夜女神之蒙其面幕,睹朝旭升於東方之雲海,每設想阿坡羅驅其駟馬金車出於癉谷,聆暮籟蕭蕭作響於秋林,則又疑酒神方率其徒侶,歌舞於深山。像東坡便是一個最富兒童氣質的詩人,因此好將自然加以人格化,好憑幻想創造詩的故事,筆者曾寫過一篇《蘇東坡詩論》。詳細論列過,現不必一一舉例。總之,凡為真正詩人者「其性靈是永遠不成熟的。他對世間萬匯是永久張開一雙初入世孩童的眼睛來看,抱著信賴一切的孩童的心來相信的,否則他創造的泉源便枯竭了。」這是毛姆的話,我認為極有道理。
  詩人性情既天真,第二個表現當然是「坦率」,他憎惡虛偽,不愛口是心非,對人對事一本自然,赤裸裸掏出一片真心與惡濁社會相款接,因此免不得處處碰壁,事事受欺,可是他永遠不會悔恨。他若悔恨,便要去講求閱歷,體味所謂「世故人情」,這麼一來,他也會變成滿腹機械,一個滿腹機械的人,只配當當政客,詩的王國卻要把他當作化外之民了。
  文學家的「狷介」與「剛直」也是姊妹德行。屈原若肯犧牲他的政見與公子椒蘭、靳尚、鄭袖那群人同流合污,何嘗不可永保懷王的寵幸與他的高官厚祿,但他總覺得「屈心抑志」、「忍尤攘詬」,不是他所能幹的,他寧可「伏清白以死直」、「雖九死其猶未悔」,於是被排斥出去,受盡寂寞與艱辛,終於抱石自沉汨羅而死。陶淵明好容易謀到一個彭澤令,想積點俸祿,歸隱田園,所謂「聊欲絃歌,以為三徑之計,」不過為須束帶見督郵,蒞官僅數月,便決然棄去,「不為五斗米折腰」傳為美談。後來窮餓茅簷,江州刺史王弘和檀道濟都想交結他,他隨宜應付,終不為屈。蓋他雖是詩人,卻嚴於君臣之分,自以屬於晉朝大人物陶侃之後,不願再在劉宋朝廷做官,而王檀二人則為宋臣,故不屑與為友。昭明太子稱淵明「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實非過譽。這是屈原與陶潛的狷介。其他詩人作家大都秉此性格。
  「剛直」的性格與狷介相似。屈原屢於作品中自敘遭人讒陷,皆由性格之過於剛直,故離騷云:「吾法乎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於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又曰「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馮衍云:「獨耿介而慕古兮,豈時人之所喜?」張衡云:「何孤行之煢煢兮,子不群而介立。」鮑照云:「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其他詩人作家作此語者亦不可勝數。
  文學的特質,與學術異,學術重於冷靜的理智,文學則重熱烈的感情。以此文學作家感情總比普通人深厚,而古今中外所謂好文章,其中也莫不充滿真摯動人其熱如火的情感,故能深深叩動讀者的心弦而起共鳴。而且這種力量可以永遠傳遞下去,雖歷千百年不絕。托爾斯泰說「藝術是人間交通的一種手段。」這種手段可說是作家以其情感傳遞給讀者。馬克斯·伊哥偉齊(Marx Eckowicg)也說「藝術究竟的目的,到底不外是藝術家對觀眾的美的情感的傳達,由天才與群眾相交通的神秘電波的創造。」又說「藝術家以其筆墨所表現的感情,傳播感染於群眾,群眾以此感到與藝術家相同的印象,相同的感情,使我們與他共分其歡喜、苦痛、夢想、恍惚。」這裡無須舉出什麼具體的例子,總之文人以情感為生命,而情感又必熱烈而始真摯,別人以此認識文人,而凡為文人者亦均有此自覺。
  文學原是美的創造,作家愛美又幾成第二天性。對於美的追求,每有廢寢忘食,如醉如狂之概。陸放翁在成都賞海棠,走馬錦城,夜以繼日,被人喚作「海棠顛」。見某地梅花盛放。又恨不能化身千億,一樹梅下,立一放翁。蘇東坡詩云:「詩人固長饑,日午饑未動,偶然得一飽,萬象困嘲弄。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這是說癟著肚皮的詩人,為追求美還有這一股子傻勁,倘讓他們吃飽,恐怕連天也要鬧塌下來。天公對於這些頑皮胡鬧的大孩子實在沒有辦法,只可忍心讓他們飢餓下去了。意大利邦貝古城被火山熱灰淹沒時,城中居民紛散逃命,某文人反奔近那烈焰干霄,岩漿四溢的威蘇偉斯火山,記錄其所見壯麗異景,卒留下一篇不朽的文章。韓愈游華山,上至絕頂,戰兢不能下,發狂痛哭,投書訣別妻子,有人罵他卑鄙,其實我倒認為這正是詩人真性情的流露。他攀登華山時,一心要飽覽大自然的雄奇,忘記了本身的危險,及筋骨疲極,無力下山,當然著急起來。他下山時的膽怯,愈足反映出他上山時的神勇。這神勇不正發自詩人愛美心嗎?
  談到同情心與正義感,乃志士仁人所不可無,而非文學作家所必具,然文人感覺靈敏,易於感受,人間痛苦不平之事,更足以刺激他的心靈,使它生出強烈的反應。你看杜甫自己短褐不完,藜藿不充,卻「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天寶大亂後,語及國運之顛連,奸邪之誤國,蒼生之困厄,輒復大聲疾呼,涕淚橫流。茅屋被狂風吹破,一家大小淋成落湯雞,他卻恨不得廣廈萬間,大庇天下寒士,自己凍死亦所甘願。王安石也是一個社會詩人,故對杜甫特為欽佩,深願杜甫九泉復起,奉杖同游。凡傷屯悼屈,歎老嗟卑,止於一身者,視此二人,當有愧色!
  白居易創作新樂府,攻擊時弊,橫遭嚴勢力的壓迫,幾致生命之危。不但交遊目為狂,妻子亦以為非,但白氏始終毅然不顧,這是作家的正義感。左拉為一猶太籍軍官之受屈,冒各方面嚴厲的抨擊,為之奔走呼號,冤獄卒為大白,這也是作家的正義感。作品的偉大與渺小,作家的同情心正義感每成正比例而存在,從來沒有例外。

  三 作家的習氣

  談到作家的習氣,大都偏於不大好的方向。這就是任情縱性,不受羈束:起居無節,邊幅不修;嗜酒愛色,風流自命;恃才倨傲,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狎侮流俗,同時文人間又互相嫉妒、鄙視、排斥,所謂「文人相輕」,歷來作家鮮有免於此病者。作家在共同社會裡不易與人相處,在他們自己那窄小圈子裡也難於協調呢。
  作家感情衝動既強,最不能過規律生活。他高興,便手舞足蹈,縱聲狂笑;他悲哀,便長吁短歎,流淚痛哭;忽然想訪一個朋友,便駕起舟,冒著大雪,連夜航行,天明,已到了那朋友的門前,忽又不想上岸了,叫做「興至即來,興盡即止。」忽然不想做官了,束起衣冠,向神武門一掛,就此飄然而去,叫做「麋鹿之性,常在山林。」貪河豚的美味,不顧河豚的毒,反說「其奇值得一死。」聞大家女美,欲偷窺無由,化裝輿夫去替她抬轎,又覺得「枉尺直尋,宜若可為。」這類事也只有文人做得出,他們的神經好像都有些不正常,一生受興趣的支配,想到了便做,世俗的非笑,從來不置念中,他們可厭處在此,可愛處也在此。
  有誰比魏晉六朝名士對生活起居之隨便呢?有人十幾天不洗臉,終年不沐浴,身上虱子無數,終日撓爬,衛生條件豈不太差?有人正和一群朋友圍大甕席地痛飲,忽來一豬,公然伸喙入甕,大啜一通,他們趕走了豬,仍將餘瀝飲盡。世間污穢之物至豬可謂極矣,他們仍可與之同盤共碗,則他們不愛清潔習慣之深,也未免可驚吧。
  可是作家雖大都土木形骸,不自藻飾,卻也有人對衣履特殊注意,甚至像婦女一樣講求化妝。荀藹好薰香,每至一處,衣香播十里,至人家一坐,幃幕間香留三日不散,他所用之香,簡直比巴黎女人最名貴的香水還好。何晏喜修飾容貌,史稱其粉白不去手,終日對鏡顧影自憐,「敷粉何郎」一語,即由他而來。羊欣好著白練裙,謝玄好佩紫荷囊——當然也為貯藏香料之用。「隱囊麈尾」、「裙屐風流」都是魏晉六朝人士留下的佳話。英國唯美派詩人王爾德常著中世紀的衣服,飾著百合花和向日葵,手搖孔雀羽扇,出現倫敦最熱鬧的公共廳堂,聳動一時觀聽。法國高蹈派詩人戈恬又愛穿粉紅色的衣裳,口唱自作詩歌,闊步通衢鬧市。又有人將頭髮染成綠色,綠發有什麼美,當然是為了要求人們對他注目。
  所謂文學作家,對於戀愛的態度,總不甚嚴肅,這或者文人多負浪漫之名的主因。你看司馬相如好好到臨邛某富家作客,卻拐帶了那富家小姐同逃。回到故鄉,無法生活,又到臨邛,特開小酒店一座,夫婦雙雙,當爐賣酒,羞得那富人無面見人,不得不拿出許多錢物,向他求和。這種行徑,豈不無賴之至!有人說李白詩,篇篇是「婦人」與「酒」,我沒有替青蓮作品做過詳細的統計,覺得這話並不盡然,不過他喜歡談女人,也並不假。李商隱連出家清修的女道士,幽閉深宮的妃嬪,都敢與之戀愛。溫庭筠詭薄無行,日作狎邪之遊,科舉上不得意,人說與此事有關。杜牧為御史,聽見司徒李願家聲伎甚盛,堅請與會,將他最美的一個歌女名紫雲者強索而歸。這也是憲台執法之官所幹的事?元縝與崔鶯鶯一番遇合,雖膾炙人口,《西廂記》成了中國戲劇史的光榮,但其始亂終棄,薄倖無情,也是不可原諒的。和凝著《香奩集》,無非是其一生綺情艷史的紀錄。貴為宰相,人稱「曲子相公」,他又恐妨礙自己的地位聲望,將《香奩集》嫁名於韓偓。晏幾道稱其父殊,所作小詞雖多,卻從不作一兒女語,人家舉出他「綠柳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謂為情語,幾道雖強辯,究難掩蓋。我尚可舉出晏殊的「離別常多會面難,此情須問天」、「卻留雙淚說相思」諸句,恐兒道亦開口不得。柳水一輩子在歌樓舞榭中和妓女們鬼混,因為他曾高唱「淺斟低唱,何用浮名,」被皇帝知道,金榜上有了名字還遭黜落。黃庭堅小詞,赤裸裸描寫肉情,諢褻不可名狀,法秀道人呵其將墮拔舌地獄,才嚇得不敢再寫,豈不可笑?
  我國文人可以納妾,可以狎妓,戀愛之越乎常軌者還不算太多。西洋人是講究嚴格一夫一妻制度的,詩人文士每於正式配偶之外,另圖戀愛的滿足。像法國的凱薩諾梵(Casanova)平生所愛女子不可計數。留下一部文學日記,專敘一生艷遇。他貢獻一種「愛術」(Art Amotoir)主張男子對女子應該細心體貼,無微不至,我們喊他作西洋賈寶玉也未嘗不可。英國史文朋(Swinburne)所作詩歌大都是女人禮讚。他說女人都像花一般的香而甜,蛇一般的美而毒。他願為女人生,願為女人死,又說海將為女人而乾涸,天將為女人而墮落,世界有了女人,黑暗變成光明,冷酷變成溫柔,痛苦變成舒適,眼淚也變成快樂了云云。戀愛誠然可以刺激文藝靈感,成為創作的原動力。但丁的《神曲》肇因與女郎毗亞德橋端的一遇。歌德一生戀愛多回,他的名著《少年維特之煩惱》正是從他對友人妻夏綠蒂失戀痛苦產生出來的。拉馬丁更可笑,在某湖上遇一肺病美婦,為之纏綿顛倒,一往情深,後聞婦死,遂成《湖上》一詩,尚有許多名篇,均為此僅睹一面,從來未通款曲的病女人而寫。不過這些都還可恕,像歐陽修之盜甥,拜倫之私姊,王爾德、魏爾哈侖之同性戀,無論如何,不能說是道德的吧?
  酒好像是女人之外另一文藝靈泉,作家愛飲的故事更指不勝屈了。孔融說「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一生願足。畢卓謂世間最高樂趣和他自己最大的願望是手持蟹螯、浮泊酒池。阮籍聽說步兵廚人善釀,儲有美酒三百斛,便百端鑽營,去做一名步兵校尉。他喝酒喝得怕人,故事甚多,現不具述。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出門遊覽,車中常帶著許多酒,命人荷鍤隨之,說我若醉死了,隨地掘個穴埋了便罷。他的太太勸他戒酒攝生,反被他騙了一桌誓神的酒菜,更醉得一塌糊塗。杜甫的醉中八仙歌,形容八仙喝酒的狂態,淋漓盡致。李白一味高唱「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一生清醒的日子諒必甚少,但他所有佳篇大都產自美酒,「鬥酒百篇」是這位天才詩人的佳話。波斯奧馬伽音的名著《魯拜集》,篇篇是酒。中世紀的西洋詩人歌頌的也無非是女人與酒。西洋作家酒之外還用別的麻醉品。戴·昆西(Th.De Quincey)是一個有名的吸毒作家,他的《一個英國吸鴉片煙者的懺悔錄》是世界文庫不朽作品。據說他一生的奇思幻想,均自阿芙蓉朦朧煙霧中得來。莫泊桑好用「以脫」、「哥羅芳」、「嗎啡」、「亞斯希」等毒品。他還列舉出這類刺激藥劑作用的差別,他說「以脫」能夠增加人肉體和精神的能力,「哥羅芳」能使人飄飄然如凌雲,「亞斯希」則使人的精神縹緲,腦子裡憑空生出許多美麗的幻想。惡魔派詩人波特萊爾也愛使用嗎啡和印度大麻。十九世紀的下半期,稱為「世紀末」,思想混亂,人心沉悶,找不到正當出路,一般作家藉酒精毒物麻醉神經者當然更多,現亦不必一一舉例。
  天才與驕傲,好像是一物的兩面,這也難怪,千里神駒每每「顧影驕嘶自矜寵」(杜甫詩句),孔雀之稱為禽中高傲者,為它有一屏金翠輝煌的尾兒,何況萬物之靈的人類呢?然作家亦以太驕,往往取憎世人,終身窮厄,甚至招殺身之禍。嵇康之所以刑於東市,還不是為他對鐘會的態度過於偃蹇?其實會雖是貴公子,頗深於名理之學,並不是紈褲者流。他撰《四本論》,欲取定於康,畏康不理,徘徊康家門外數四,卒不敢入,擲之門內而逃,亦可見嵇康之慣於使人難堪了。楊炯聞時人王楊盧駱之稱,說「吾愧在盧前,恥居王后」,我們不知究竟怎樣位置才使他滿意?李白搞到「世人皆欲殺」的地步,也何嘗不是為了驕傲太過。他每以「謫仙人」、「金粟如來後身」犯帝座的「客星」自命,天才固可自負,話也太夸誕吧。
  西洋近代唯美詩人,鄙視俗眾,稱為「俗群」
  (Vulgarhad)或「中等社會」(Bourgeois),又貶稱之為「俗物」(Philistine),以為不足共語,將自己深閉於藝術宮殿,或高坐象牙塔中。他們自己的作為,也無視於社會的習慣和傳統的道德律,像魏爾哈侖及王爾德皆其顯例。(見廚川白村《近代文學十講》)
  作家之狎侮世俗,佳話尤繁。魏晉名士為排斥禮教,倡導自然人生觀,故意造成此種風氣。阮籍作青白眼對客,見了禮俗之士,白眼一翻,同志來,乃見青眼。嫂氏歸寧,他去絮絮話別,人譏之,他卻說禮豈為我設嗎?酒家婦美,他便常到那店飲酒,醉了便在老闆娘身邊躺下,呼呼大睡;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他並不識其父兄,卻去撫屍痛哭一場。劉伶夏月在家中,脫得一絲不掛,客笑其太狂放,他卻說:我以天地為廬舍,你們現入我書齋,等於鑽入我的褲襠,你們是蟣虱,有何資格笑我?清代鹽商最富,有鹽商某捐二品官,翎頂輝煌,日乘綠呢大轎四出拜客。汪中乃一窮秀才,穿起他的秀才藍衫,以松枝作花翎,紅蘿蔔作冠頂,頸圍紙錠一大串代替朝珠,跨蹇驢,瞰鹽商轎出,或前或後,總要緊釘著不捨,鹽商恨極而無可如何,後來只有托人斡旋,賄以一筆重金而後罷。這玩笑開得太惡毒,借此敲人「竹槓」,尤屬下流,汪中想丟那富商的臉,不知反而丟盡文人的臉了。英國藹裡斯(FrankHarris)好談猥褻之事,曾作《我的平生及情人》,歷敘一生風流奇遇,甚至描寫性愛,歷歷如繪,毫不隱諱。相傳他到王公貴人家作客,只能一次,以後人家決不敢再行請教,為他那張嘴,太沒遮攔,說的話,每令人掩耳,尤其可惡的他對教會女執事每大談女體曲線美,與蕩婦隔座,又大談耶穌人格的崇高,其玩世至此,嚴肅古板的英國紳士豈能相容,除了敬而遠之,尚有何法?
  文人中流品尤有甚不堪者:潘安輕躁趨世利,諂事當權者賈謐,每見謐出,必望塵而拜。范曄厚姬妾而陷老母饑寒,臨刑,母不哭而反痛數其不孝之罪。謝靈運靠攏劉宋,恨不獲重用,數舉兵叛亂,作詩以椎秦之張子房,義不帝秦之魯仲連自命,卻不知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結果是白白送了大好頭顱一顆。魏收操史筆,每以私意抑揚人物,常言你們什麼東西,敢和我魏收表示臉色,我筆頭輕輕向上一指,可以舉你上天,向下一按,又可按你入地。他所撰的《魏書》,人稱「穢史」,即因議論欠公。宋之問巴結張易之,至為捧溺器,想伺候武則天,作《明河篇》見意,反落一場沒趣。韓愈抨擊佛老,保護儒家的正統,一封《諫佛骨表》也算風骨凜然,但謫貶潮陽後,又上書皇帝,再三乞憐,求召還朝,唯恐自己那副老骨頭,終葬蠻煙瘴雨。他又最愛賭博,據說賭術甚精,常贏人家的錢,故樂此不疲。我想他的手腳也許不大乾淨,會偷牌,或使用灌鉛骰子。他作詩鼓勵兒子讀書,不教他怎樣做人,卻以仕祿宅廬的獵取為標鵠,這豈是一個做父親的正當訓子之道!
  作家裡甚至有盜賊殺人犯,石崇出身海盜,蘇曼殊竊師兄度牒下山,又偷報館同業的銀錢。法國十五世紀的維龍(Villon)乃有名的綠林詩客。李白曾手刃數人,劉叉曾殺人亡命。殺人也罷了,尚有殺人而大吃人肉的,像宋初柳開,便曾屢為此事。他常設計借來一個挾制主人的惡僕,差他灑掃屋子,買東買西及油鹽作料,奔忙一整天,卻將他殺死,將人肉香噴噴地煮了一大鍋,請那主人全家赴席。雖足令人稱快,究竟太嫌殘酷。他做陝右及全州縣官,處置罪犯及叛夷,常生擘其肝為下酒物。其事令人心悸,不知一個文人何以竟能做出這種事來。
  又有叛國者,例如唐代有些文人,中朝無出路,便去擁護土皇帝的藩鎮,對抗政府,說什麼「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宋張元、吳昊投奔西夏,兒為北宋大患。亦有貪污狼藉者,盜弄國柄者,屈身閹黨,為禍清流者,如嚴嵩,阮大鋮皆是。這些都是文人特殊的性格,不算習氣,現亦不過附帶論之罷了。

  四 作家的充實自己

  許多人都說學問和文章是兩件事,這話古人也有類似的見解。如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云:……通聖人之經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於辭賦則謂之文。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於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渭之筆。吟詠風月,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至於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元帝的話固然有點偏差,並且他之所謂學也並非我們所謂學,但他認為訴之理智者喚作學問,訴之感情者才能算是文學,卻是很合理的。這樣說來,搞文學的人是無須究心學問之事了。我認為這話可以認為對,也可以認為不對,要看你從哪一個角度觀察。事實上有許多平民作家,平生甚少讀書,談不上有什麼學問,但他們能跳出傳統的案臼,打破刻板的規律,自由馳騁其想像力,活潑發揮其創造的天才,寫出許多體裁新穎,趣味豐富的作品。這些作品雖一時不為正統文藝批評家所欣賞,也不為一般讀者所接受,但它們確能替文藝界開出一條新的路子。文人作家對這類作家,初則鄙視、排斥,到後來,卻要對他們投降,跟著他們的腳步走了。從詩三百到漢魏六朝的民歌、宋詞、元曲、各體小說都是平民作家做開路先鋒,胡適先生「一切文學都從民間來」這條定律,便是由上述諸事實歸納出來的。
  不過平民作家限於學力,文筆每苦幼稚,意境更不超卓,他們中間固然有人能寫出很優秀的作品,大多數的作品則夠不上成功的標準,因此也就不耐讀。譬如小姐後花園贈表記,落難公子中狀元,以及夫貴妻榮大團圓一類的彈詞唱本,只有不識字的婦女喜聽,我們便不屑一顧。《說唐》、《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之類的小說,也只有粗識之無的販夫走卒愛讀,我們也不能終卷。真正有價值的文藝作品,要老幼咸宜,雅俗共賞。像《今古奇觀》那部短篇小說,除二三篇藝術水準略差外,其餘各篇,俗人讀固覺有味,雅士讀也覺有味,少時讀是一種境界,中年讀境界便進一層,老時讀,境界更深一層。這便是耐讀,耐讀的作品,當然是好。《今古奇觀》之所以好,是由於文人作家馮夢龍曾將其大加改作的緣故。即如《水滸傳》、《三國誌演義》等書原來本子也頗粗疏拙劣,其有今日的局面,都是經過無數文人作家修改補苴之功。
  所謂偉大作品,結構總是很龐大,人物總是很眾多,事跡總是很複雜,上下今古,經緯萬端,沒有充實的學問,能寫得出嗎?《紅樓夢》之所以稱為中國小說第一,固由於它的文筆美,實際還是由於它的內容富。有人批評此書道:「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愛書戲曲,以及對聯匾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以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魚,針黹烹調,鉅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以及前代女將,外洋詩女,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妓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俱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鑽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以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具有,可為包羅萬象,囊括無遺。」又說「莫非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獨得?」(《石頭記總評》)
  一部文藝作品固不在將世間萬態,——攝之毫顛,但作家卻不可無此能力。養成這種能力的方法,無非在充實自己的學問而已。以外國作家而論,但丁的《神曲》(原名《神的喜劇》)想像力之宏偉固甚可驚,不過單憑想像力,《神曲》還是無法寫成,主要的還是靠他的深厚學問。正如李辰冬博士所說:「他從希臘神話或當代的傳說裡借來天堂、淨土、地獄的骨架,又從天文學家多羅謀(Plotemy)那裡借來天體的結構,神學家聖多瑪斯(Saint Thomas)那裡借來宗教哲學,亞里斯多德那裡借來政治、哲學、道德的理論,從希臘文學家維爾吉、荷維帝(Ovido)、呂加祿(Lucano)、斯答秋(Stajio)以及其他許許多多文學家那裡借來許許多多的人物名稱,又從聖經與歷史上借來許多善善惡惡的人物,再加以他親自經歷的事跡,這樣,組成了各色各樣的形相而表達了他的意識。這些形相,好像都是歷史上的,書本裡的,傳說上的,現實社會裡的,然經過但丁的組合後,成了完整的想像。」(李著《文學與生活》第二輯,《意識與想像》)巴爾札克一生寫了九十七種書,仿但丁《神的喜劇》之例而名之為《人的喜劇》。批評家泰納稱讚他道:「真正使他成為哲學家,而且超乎一切偉大藝術之上的,是把他的所有作品,連合成一部作品,部部作品都是互相連接,同一個人物重複出現,而彼此關聯……從來沒有藝術家聚積了這麼多的光輝於其所要描寫的人物,而且從來也沒有這樣的完美……巴爾札克之所以真正偉大,就在他握住了現實,而且握住了全體,他的偉大的系統,又把他的繪畫有力地統一起來,忠實而且有趣。」(李著同書《意識與天才》)。左拉是寫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的作家,不但勤求書本上的知識,還要努力搜集實地的證據。十八世紀末到十九世紀初,正是科學突飛猛進的時代,左拉主張文學必須將基礎建築在科學上。他寫《廬貢——馬喀爾家譜》(Rongon Macquart)一名《第二帝政時代一個家族的自然與社會的歷史》。發揮遺傳學的理論。他之寫此書是由於他認識了一位實驗生理學家名叫戴洛士·拉庚(Therose Raquin)者,從這位生理學家處,聽到了許多遺傳學的理論,左拉遂大讀科學、醫學及遺傳學的專門著作,將所得學識運用在盧貢——馬喀爾幾代人身上,寫出各種精神病態,墮落趨向,證明不良遺傳是如何的可怕。這是左拉勤求書本知識之例。他寫《土地》(LaTerre)之前,曾到蒲斯(Bauce)住了一個夏季。寫《裘彌娜兒》(Terminal)則在某礦山住過一個月的時間。寫《羅馬》特到羅馬旅行一趟。寫《巴黎的肚子》(Le Ventre de Paris)又曾巡歷市場各地,無晝無夜,穿梭般奔走,拜訪醫生、洗衣婦、木工、石工、將他們談話一一記錄下來。他寫《三城》(Lestrois Villes)和《露德》(Lourdes)共作了一千七百頁筆記。這是他搜集實地調查證據之例。左拉作品儘是社會實錄,絕無向壁虛造,或專憑幻想與妄逞臆說之病,是以他的寫作態度,被稱為「左拉主義」(Zolalism),這都是學問和人生經驗的總和。作品之所以有價值,全靠這兩者做它底子。
  有了充足的學力,天才即稍遜,也不礙其成為大作家。西洋文藝界有「養料勝天然」(Nourriture pass Nature)之語。中國則有「勤能補拙」之語,意義均相類似。如此,則作家充實自己的學力,當然是寫作的第一條件了。

  五 作家的修養自己

  所謂修養自己,即修養自己品格之謂。如前所述,文人習氣偏於壞的方面居多。但社會對於文人總歡喜以另外一種眼光看待,譬如戀愛不專一,在普通人為之,大家認為罪惡,在文人則反認為是風流韻事,津津樂道,若有餘慕。驕傲也是一種惡德,在文人則又認為天才應有的自負。好像一為文人,任何事都可原諒,文人得到社會這樣的寬容,膽量愈來愈壯,惡習愈積愈多,終至變成與一般群眾格格不入的另一種動物,這也是社會對文人過於姑息造成的——誠然,文人是世間俊物,有如琪花瑤草,古玩法書,乃不可多得的東西,理應愛護,即如筆者平生論人有相當之嚴,但看待文人則常喜另用一副尺度;自己並不配稱為文人,而文人壞習氣卻也不少,也希望人家能擔待我一些哩。
  我固言作家也是一個人,有對社會應盡的義務,所以也有他應該實踐的德目,萬不可因社會對他過分的愛重,便以特權階級自居,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甚至破壞道德的規條,干犯國家的法紀,致使拘謹者為之側目。像何曾便曾當面斥責阮籍道:「卿任性放蕩,敗禮傷教,若不革變,王憲豈得相容?」又建議司馬昭,謂「宜投之四裔,以挈王道。」何曾的話,固迂腐可笑,阮籍種種作為,以今日眼光看來,也嫌其太過吧。《顏之推家訓·文章》篇,歷舉無行文人的實例,多至三十餘條,除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是冤抑外,其餘各例都相當公平。無怪宋陳芇與劉摯不約而同地說:「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於是,「文人無行」這句話竟成為定律,這還不是文人自取之咎嗎?
  關於作家應該如何修養自己的品格,筆者替穆中南先生領導的文壇函授學校寫過一篇講義,題目是《文學寫作的修養》,該文第四節是作家應該怎樣《創造完美的人格》,所有意見,均已發揮,此處不必重複。現在所補充者:第一,作家應抱固窮的精神。以前作家沒有稿費之說,雖有所謂「潤筆」,亦限於少數著名文人,他們的寫作完全是受創作欲的壓迫,即處境極端困厄,仍然染翰揮毫,撰寫不輟。陶淵明躬耕柴桑,饑而乞食,其哲理最富,境界最高的詩篇均產生於此時。杜甫天寶大亂前過著「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的生活,大亂後,流離蜀道,甚少寧居之日,反而寫成了無數沉鬱頓挫,蒼涼感慨的鴻篇。曹雪芹的《紅樓夢》寫於繁華夢醒,饔飧不繼的歲月之中。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也脫稿於萬金散盡,窮餓潦倒環境之下。他們的寫作,不僅不求金錢,甚至不求名譽。於今作家雖有稿費可領,版稅可收,靠它養家活口,固然不行,甚至僅僅維持個人衣食都是問題,不過作家應該認清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和環境,不可一會兒怪政府沒有盡到保護文藝的職責,一會兒又責社會不識貨,埋沒了他的天才,以至怨天尤人,牢騷滿腹。或者逢迎讀者低級趣味,寫出些誨淫誨盜的黃黑作品。當然我們都希望作家生活將來能夠改善,不過目前我們只有忍耐,況且困厄環境對於創作,反而有益。在這裡,我願意引惲敬一段文章,以為同業勸。惲說之大意云:「古人之蓄道德,能文章者,饑寒之外,復多變故,或家室違異,或朝廷岐阻,或毀敗於讒譏,或輾轉於疾病,使歷暌變之人情,發幽沉之己志,故一旦事權或屬,則智力所詣,悉中機牙,而牢落一生者,其遺文逸事,法書名畫,皆能曲折精凝,鴻懿絕特,不類乎人人之所為。孟東野曰『身病始知道』,道尚可進,其他所得,寧有既哉?」法國美學家居友(Guyou)常說:「人生不經大痛苦及大快變,斯無美學上的價值。」又曰:「情至深時,苦與樂同。」此言皆發吾人深省。
  第二,作家應養成言行一致的習慣。所謂「言」便是作家所寫的文章,所謂「行」,便是作家的行為。作家固不必照著自己所寫的話一一實行,然話說得冠冕堂皇,行為卻齷齪卑鄙,則陷於虛偽,虛偽是作家第一應該戒絕的毛病。班固《白虎通》云:「苟不見其性情,雖有文章,偽然而已,奚望不朽哉?」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謂感情真偽,有詩人辭人之別,詩人為情而造文,辭人為文而造情。為文造情者,「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而虛遊人外……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這裡,筆者可以舉出幾個例子來證明。漢代息夫躬,本是個干特務的險惡人物,以攻訐告變,陷人於死,而得封侯,後得罪下獄,自殺而死,臨死時作了一首絕命詞,其中居然有「發忠亡身,自繞罔兮!冤頸折翼,庸得往兮!」又曰:「仰天光兮自利,招上帝兮我察。」雖替自己這樣呼冤,讀者卻沒人肯信,朱熹也說:「躬以利口作奸,死不償責,而此詞乃以發忠亡身,號於上帝,甚矣其欺天也!」清代某孝廉武斷鄉曲,漁肉善良,種種劣跡,不一而足,鄉人恨之入骨,而他所作詩歌,卻慷慨激昂,忠義憤發,常對人說鄉里惡名不過十餘年便歸消滅,而文章則至少可傳五百年,五百年後,人家讀我詩歌,豈不以我是一個正人君子嗎?某孝廉如此存心,總算善於取巧,無奈言為心聲,心術不正,文章也好不起來,所以他的假詩文,究竟一首也不曾傳流後世。
  第三,作家應有強烈的正義感和誠摯的真理愛。如前所述,白居易抨擊時弊,幾致顛危;左拉為受屈猶太軍官控訴,亦屢招暗殺的恫嚇,不得不出避國外,但他的呼號並不停止,感動許多文人,聯合一起,共同奮鬥。那如火如荼的大尉德萊浮斯(Dreyfus)事件,替世界文壇奠下了一座光芒四射的紀念碑,永遠象徵著公道的勝利。作家對真理之愛也應和正義感有同樣的熱度。這就是說作為一個文學作家,應當永遠站在真理的一方面,愛慕真理,擁護真理,服務真理,甚至不惜為真理犧牲生命。像希臘大哲學家蘇格拉底,倡人倫道德之說,抵抗風行一時詭辯學派,卒被迫飲鳩而死。方孝孺不肯為燕王草登極詔,嚼舌罵賊,血染階石,九族駢戮,株連門生。文天祥,史可法,張煌言,黃道周這些文人,不仕異族,壯烈成仁,雖說國家民族的觀念使然,實際上也是正義之感和真理之愛內在的驅策。國家民族的觀念不過是二者的象徵罷了。
  第四,作家應瞭解自己的使命,領導時代的潮流。我以為凡所謂偉大作品,必須站在時代尖端,領導時代,趨向正鵠,或忠實地反映時代。其泊沒時代潮流之中,不能振拔者,或攀住時代尾巴,拖曳前進者,作品每缺乏真正價值。
  所謂反映時代,如杜甫之詩歌與天寶大亂前後十餘年的國史相表裡,故稱「詩史」。美國司徒活夫人之《黑奴籲天錄》描寫黑奴之痛苦,英國迭更司寫私塾之弊端,俄國屠介涅夫《獵人日記》寫農奴之慘,亦屬此例,其他例子甚多,筆者前已說過,現請從略。
  所謂攀附時代尾巴拖曳前進者,我只須舉一簡例,以概其餘。如唐初百年之文人,迷戀六朝之殘膏剩馥,惟風花雪月是尚,韓愈倡文學革命乃一舉而摧陷廓清之;宋初四十年之文風亦沿晚唐五代陋習,歐、曾、三蘇等出,而文壇面目始為一新。我們究竟覺得哪種作家有價值呢?
  所謂泊沒時代潮流之中者,關係近代作家甚大,值得多說幾句。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文學上,藝術上產生所謂頹廢、野獸、惡魔、又什麼達達主義,未來主義,及許多五光十色的主義。徒然把文學藝術攪得一團糟,實在談不上有什麼意思。廚川白村論此類主義發生之原因云:現代人終日為生活奮鬥,已無餘裕的時間,而宗教信仰,道德信條,亦被自然科學破壞無餘,心靈上遂亦失安身立命之地,於是「不安」、「動搖」為這一時代普遍的情調,一面發出悲觀厭世的呼聲,一面懷疑苦悶。此種風潮起於十九世紀之初,歐洲各國的民心,都有此種傾向,人稱之為「世紀的痼疾」。又曰:近代為懷疑的物質的個人主義時代,其結果,凡浪漫時代美麗之夢想、憧憬、希望,皆變成幻影空花,一代人心都帶著慘怛哀愁的顏色,深沉愁暗的調子,是所謂「近代人的悲哀」。又曰:現代人為了精神種種病態,要求強烈的刺激,俾得麻醉一時,於是現代變成了「急」(Haste)和「丑」(Ugliness)的時代。(均見《近代文藝思潮十講》)這種「世紀的痼疾」病根,固由於半世紀以來自然科學飛躍的進步,但開始時病態尚不甚顯著,及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整個歐洲,陷於大流血,大破壞,如颶風之橫掃,如怒潮之震盪,而後人心各種潛伏的症候,一時迸發,遂產生上述那些文藝派別。第一次世界大戰過去才十餘年,不幸又來了第二次大戰,給予人類精神的打擊更為沉重了。
  好像何欣先生在《海明威創作論》中說:「戰爭給予這一代青年心理的影響實是太大了,他們覺得戰爭剝奪了他們的一切——理想、希望、正常的生活,在失望之中,他們不知道該責備誰,該責備什麼,於是造成了流行一時的否定態度。」又說:「戰爭後歐洲支離破碎的情形,當然更甚於美國。而精神方面的解體則更為悲慘——整個人類居住的大地乾燥荒蕪,整個文化死滅,人類的靈魂乾枯……歐洲的作家們,尤其是英國,在無可奈何之下,似乎心甘情願地承認了這種空虛,這種沮喪,這種絕望。有一部分作家重返象牙之塔,追求藝術之純美,有一部分作家則返回原始社會中,根本棄絕了唯智主義(Intellectualism),兩者都是逃避現實。」「但在歐洲的美國青年,多少繼承些了他們的祖先的拓荒精神與對力的崇拜,他們不願乖乖地屈服,不願承認自己的無能,他們要在這絕望中表現個人的精神,就是說,要以個人的光彩來戰勝這種失敗,正如卡靜所說「在一個只是蹂躪個人的社會裡,欲求忍耐,只有保持一己的個性,因之才能宣知一己的膽力。」以此掩飾內心的衝突與不安,在積極的行動中麻醉自己,控制內心的感情,表現了一種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的堅忍主義(Stoicism)。」近代作家喜寫「姦淫」、「搶劫」、「仇殺」、「鬥牛」、「打獵」、「屠戮」一類混亂、殘酷的事件,在這類描寫裡,表現自己的英雄,算是對命運的嘲笑和抗議。海明威可算是近代人的代言人云云。對於海明威這種大作家,我當然不敢有所非議,也不配有所非議。不過藉姦淫殘殺諸暴行來表示英雄氣概,究竟不算心理的正常。倘使海明威永遠寫這類文章,則我將列他於泊沒時代潮流的作家流亞,幸而他對人生還能發出肯定的聲音說「這個世界是好的,是值得為它而戰的。」(見《海明威創作論》第十一章)因此,我對他的看法又兩樣了。
  不僅是美國,歐洲如英如法,文壇風氣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從前左拉、莫泊桑在一般保守者眼裡看來很不道德,但他們作品還有點含蓄,現代則放縱粗野,令人驚駭。人家說這一代青年正在憤怒,也可說理智已不能控制他們了。他們何以憤怒,還不是為了心靈上的空虛。
  現在我要談談所謂領導潮流,使之趨向正鵠。這是主題,不幸我偏偏無多話可說,因為過去說得太多,數年前又曾發表過:《文藝功用與其對國民品性的影響》,近又寫《文學寫作的修養》,於前一文中,主張文藝有改造人類歷史,推進時代巨輪的偉力,從文學本身、思想和政治、民族運動、法律、社會、教育理論各方面舉出若干實例。於後一文中,則主張我們應該肯定人生,肯定世界,以人類心靈的力量,消滅罪惡,增進幸福。這兩文現均收本集之中,請讀者自己參考,不必我再來嚕囌了。

  六 結論

  我國古人每以動物來比喻作家,作家也喜以動物自況。孔子歎息「鳳鳥不至」,楚狂接輿,調侃孔子,也唱「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鳳這種祥禽,也惟孔子足以當之。曹子建文采彪炳,人稱「繡虎」。嵇中散家居不仕,聲望足以左右世局,鐘會比之「臥龍」。李太白自比高飛九霄的大鵬,作《大鵬賦》大肆吹擂。杜子美最喜詠雄雕與駿馬,「皂雕寒始急,天馬老能行」,「驊騮開道路,鷹隼出風塵,」詩中屢見不一;而《去矣行》「君不見韝上鷹,一飽即飛掣,焉能作堂上燕,啣泥附炎熱……」《述古》「赤驥頓長纓,非無萬里姿,悲鳴淚至地,為問馭者誰……」則真以二物自況了。韓昌黎《上宰相書》,也以不遇伯樂,則將伏櫪以終的千里馬,比方自己。這些譬喻的意義都屬於好的方面。至魏收有才而輕薄,人號之為「驚蛺蝶」,林和靖被人嘲為咳嗽林間的「病獼猴」,蘇東坡無紙寫字,自笑像「長夜空咬嚙」的「饑鼠」,又說自己行動遲滯,好像雨滑泥深,連鞭子也趕不動的「老牛」,此種比喻,則不甚可愛,惟大都出於遊戲,不必深論。又有許多作家或則輕懼以鶴,或則閒散如鷗,或淒涼似吊月之寒蛩,或失群如天邊之孤雁,各隨所愛,取以自名,現亦無庸縷舉。生為現代文人,究竟應該做以那一類動物自擬的作家呢?做慣常發出厭世絕望呼聲如怒吼饑鷹的卡萊爾嗎?做實行斯多噶主義,忍苦至死如老狼的詩人惠宜嗎?做反因病態以成其美如含珠之貝的頹廢耽美文藝家嗎?做如叔本華所說,一受世途傷害便永遠鑽入黑洞野獸般的近代孤獨詩人嗎?我理想的作家都不該這樣,我的理想作家是英國大詩人彌爾頓所說的舊時代已沒落,新時代將蒞臨之際的那只神鷲。
  一世紀以來,雜糅的學說大都是偏於破壞性的。破壞本來不壞,陳舊腐敗的社會,正要這樣掃蕩一番,才有新生的機運。可是有許多人因失去了原有的安身立命的境地,投入茫無邊際的曠野,便弄得心慌意亂,手腳無措了。有的回到舊窩,躲在斷壁頹垣之下,追尋舊日的好夢;有的摸索前進,但找不到正確路線,終於誤入岐途;有的竟就道旁坐下,一任時代的狂風暴雨不斷襲來。苟安旦夕,終於饑寒而死。但也有一批人,他們有勇氣,有膽量,更有準確的眼光,他們知道舊世界不可久留,應該另覓更美好的迦南福地。他們揚起了大纛,奏起了雄壯的衝鋒號,率領同伴,衝出了霧障,趨向光明,截斷了眾流,直航大海,錦天繡地的新環境在前面張開雙臂,歡迎著他們,等待他們去開拓,去建設,實現一個比彩虹還燦爛,較旭日更光輝的人間仙國!
  這豈不像彌爾頓所說的那匹神鷲嗎?鷲鳥經過了綿長的嚴冬,舊的羽毛脫落了,換上了一身新的。它身體裡充滿了活力,雙眼炯炯發光,翹首望著那前面的蔚藍萬里,正待展開兩翼,試作浩蕩的長征。看!它盤旋,盤旋,青天在上,碧海在下!看!它飛揚,飛揚,投入無窮的無窮,永恆的永恆!

  選自《讀與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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