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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天晚上,他站在窗前,望著街上的路燈,他問我:你怎麼了?我回答:沒什麼。這樣的問答重複了兩遍。在這段時間裡,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而我一直坐在那兒織一件小毛衣。後來他突然說:別織了好不好!聲音極為煩躁。我抬起眼睛看看他。那張陰沉的孤獨者的臉。我覺得那也正是我的樣子。我說:我也不想織,可是沒辦法。我的聲音也不能算是平和的。然後我低下頭繼續織毛衣。天藍色的線,已經有些發黑了。織好以後必須洗一洗。是的。必須這樣做。是的。
  他就在那兒,就在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可是我卻這樣沮喪。這種感覺跟隨我太久了。難道我依然沒麻木,沒有變得像媽媽?難道我還會夢想,是嗎?是哪一種不肯熄滅的渴念,愚蠢的渴念在作怪呢?我知道,他在等待我開口,隨便說點什麼都行,可我就是不想說,什麼也不打算說。
  他突然站起來,他說:我出去一會兒。我問:到哪兒去?他隨口說出一個名字,無數的該死的名字中的一個,一邊說一邊向門口走。就在這時,在我自己也沒能料到的時候,我抓起他的茶杯,砸在地上。
  杯子無可挽回地粉碎了,向四方飛濺。他愣在那兒,嚇了一跳。一顆大而顫抖的心。他不懂這個女人,他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並不是完全不懂,只是很不明確。他感到一種壓迫,這種感覺也已由來已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什麼在壓迫他。現在他只想摔門而去,可又不能,他只能沉默,沉默著。而她,悲傷地嚼泣,撲倒在床上,她的頭和兒子熟睡的頭抵在一起。
  他看著她們。他忽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也需要有一個人,可以與之痛哭的人。儘管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哭。他感到難過,並且很疲乏。

  她在深夜驚醒,相信聽見了一種可怕的聲音,但是,四週一片空寂。她把手伸向母親的一邊,冰冷的被褥在黑暗中令人心驚。她坐起來,叫,媽媽!
  從門底下的縫隙間有一線光的影子,像一條金黃的小蛇。於是她知道了是媽媽在外面。她每需要光亮時,總要考慮不要把女兒弄醒。可是女孩兒醒了,醒得那麼突兀。她難以決定是躺下繼續睡覺,還是起來去找媽媽。這之間的猶豫會有多久呢?總之,她聽到那聲音了,破碎的,磨礪著,難以辨別它的來由。
  她在陰涼的地上找到自己的鞋,摸索著走向房門,一下把它打開。兩張她那麼熟悉、但在今夜卻異常陌生的臉朝向她。在她還來不及驚訝的時候,父親就把臉扭向另一面,不再看她了。她站在那兒,光著腿,只穿一件小褂,她看見母親正彎著腰用掃帚把地上一攤玻璃的碎片掃到簸箕裡。女孩兒聽到的正是這聲音。她還看見書櫃的一扇門粉碎了,朝她張開可怕的大口。殘存的玻璃猶如利齒一般。

  她後來知道了那玻璃是父親用頭撞碎的。因為父親的額上貼了一塊紗布。不過這樣推測並不確實,無論是媽媽還是爸爸,關於這件事都從未說過一字。那麼,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呢?那是她企圖努力忘掉的部分,而巳她似乎做到了。已經再也想不清楚傳到她耳朵裡的人們的議論,那些詞句、神態、語調兒,記不清了,但是沉重感卻永遠沒有背棄她。
  她獨自一個人走在街上,沒有人認識,誰也不會注意一個去上學的小女孩兒。可她卻感到羞恥,低著頭,走得很快,身上汗濕了,腿酸疼了,都不能阻止她。那天深夜吵醒她的聲音也吵醒了鄰居。這女人真窩囊,丈夫在外邊幹什麼也不管,看來這回她急了,打碎玻璃要去劃丈夫的臉,誰知道呢,他們家怪得很,倒像沒事兒似的。
  只有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母親不會去打碎什麼。是父親打碎的,並且是他自己用頭去撞的。我也絕不相信其他的那些說法,因為是父親發怒了,而不是母親,我沒有聽見母親的聲音,母親根本就沒有說一句話。
  這個女人,她用沉默堅守著她的痛苦,堅守著我們的大床,堅守著這個家,直到最後她垮下去。她的死是極不公正的,但很悲壯,像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的士兵。
  八歲,我說了,在八歲的時候我就體會到了來自外界的可怕的壓力。但是大的風暴遠在後面。父親的勇氣僅夠用來撞碎書櫃的玻璃。我的勇氣比她大。而且我的性格中沒有繼承母親的沉默。當整個世界都壓過來時,我已不是獨自一人,我獲得了那種屬於女人的力量。有人把那叫做愛情。

  我忘掉了許許多多應該記住的事。那些事情發生或經歷的時候,我曾對自己發誓不要忘記,也不可能忘記,可是我還是把它們忘了。我能記住的是另一些東西。準確地說,我並沒有想要去記住,是它們自己悄悄地留存下來。
  夏夜,月亮從屋簷上升起,灰色的瓦凹凸著,傾瀉著銀色的脊背與黑色的陰影。樹影婆娑,明月與嫦娥皎潔的面容一同照著仰望夜空的人們。早晨來臨時,在光的大海之中,孩子斜背著花布書包,心裡還想著被天河分隔的牛郎與織女。天空變得一天比一天明澈,陽光照得大樹一團金黃。傍晚時分,大雁從頭頂上飛去,遙遠而嘹亮的鳴叫此起彼伏。我真幸運,在夢中,在記憶猛襲心頭的時刻,這些美妙的時光一再浮現,伴隨我穿過漫長的深谷和灰暗單調的平原。
  八點二十分的火車。站台上十分冷清。這出乎我的意料。他送我到檢票口,朝著我的背喊了一聲,注意身體。當我回頭去看,他已經被擁上前的人擋住了。他背影高大,使我能最後瞥見了一眼,我喊道:多去看看兒子。
  通道不長,一級級的台階向下排列。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匆匆而去。這是因為他們對於自己前面的一切無知無識。我也是。不然的話,我會停住腳步,回過身,高聲呼喚:你回來一下,聽我說。
  這不可能。在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行為之中,你能預見什麼!用不著事後說如果沒有買到這一天的車票。這也不可能。一切都由人安排過了,這個人不是你,不是你的同類,你只能順從地攥緊手中的火車票,一步一步地走向站台。

  我要去出差。目的地是一個南方小城。我把手中的車票遞給守在車廂門口的列車員。從車窗裡可以看到人們在來回走動。我穿了一件厚厚的呢子大衣,深藕荷色,很優雅,甚至顯得高貴。這是媽媽的。奇怪,她穿了多年卻一點也不舊,而且穿在我身上合適極了。我的臉並不像她,也就是說不是柔媚的,可是我的身材和她相像,過於瘦小。但今天,我相信自己眼睛明亮,步伐充滿了彈性。這是我突然間感覺到的,非常陌生了的感覺。
  兒子此刻正睡在一張小床上,據說那張床是他爸爸小時候睡過的,緊貼著奶奶睡覺的大床。她說,要讓孩子從小就養成獨立生活的習慣。我提了個極大的包去,裡面有他的全部生活用品,甚至包括尿盆。奶奶笑了,她說她這兒什麼都有,她獨自一人帶大了四個孩子,讓我儘管放心。她,這位能幹的強硬的女人,還將在我磨難的歷程中出現,具有她無可動搖的位置。此間,誰也不知道這個。
  臥鋪車廂裡是另一個世界,有一種飄忽不定的匆匆拼湊起來的親切氣氛。沿著一張張離得很近的相覷的臉,我一直走到車廂盡頭,找到九號,是中鋪,下鋪暫時還沒來人,我坐下來。過道上不斷地有人走過,我把臉貼到車窗上看,外面昏暗迷濛,只有三五個送行的人,左下方有一張臉正向上仰視著車窗。那是一張情人的臉。我立刻就斷定了。那算不得美麗的臉龐被無限的感情浸潤著,被分離的悲傷浸潤著,在半明半暗的車燈映照下,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她吸引我看了許久,大約有五分鐘。在這段時間裡,我逐漸悟出剛才我的自我感覺有多荒謬。青春和愛情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已經不再屬於我了。與此相比,一切都顯得黯然失色。
  車廂裡一片絮語,然後,身後有一個聲音,他問:你是在這兒的嗎?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臉,什麼也沒看清。也許因為我急於回答,「不,我在上邊。」我要站起身,但他立刻說,不不,你坐吧,沒關係。聲音很好聽,十分悅耳。

  我離開了窗口,車開了。現在我坐在車廂另一面小而硬的折凳上。當時我記得我是想看看那一對情人中的另一方,剛剛被目光盡情撫摸的人。我看見了他,一個那麼平庸的青年,他配嗎?顯然他配,他只是使我感到失望。我想到我本來不該看,那樣會好得多。就在這時候,真是奇妙之極,我開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不,這樣說不恰當,是有些異樣的感覺。我眼角的餘光瞟見那位下鋪的主人,從隨身的提包裡掏出了一瓶啤酒,啟開瓶蓋,把那金黃色的液體緩緩地傾倒在一隻杯子裡邊,泡沫湧了上來。當我有意漫不經心地向那方向掃視過去,我發現他確實正在等待這一刻。他對我笑了笑,並且問我,你喝啤酒嗎?
  一切都有條不紊,像是事先計劃好的,使整個事件的開端帶有一絲滑稽的享樂色彩。

  這件事發生時沒有證人。上中下六個舖位只有我們兩個。原因是,又是一次偶然,那另外的幾個舖位是等待開車後由列車上的人處理的。當有人提著大包小裹找到這兒的時候,事物已經呈現了它本來的面貌。你能懂嗎,我說的是本來的,也可以說是天然的,兩個相識的人,兩個靈魂。不過他們只能看見第一種現象。他們會以為這是兩個朋友,當然不是那類惹人多看幾眼的舉動親呢的朋友,是一般的,甚至很可能是碰上的。旅行中什麼巧事都可能發生。我們的談話絲毫不露破綻,這默契無形之中使心靈顯露,以至接近。不涉及任何私人問題,我沒有丈夫,也沒有兒子,他只是一個看上去三十來歲的男人。我得知他本來確實是準備昏昏然地消磨這沉悶的旅途之夜的。這挺有趣,一個挺會享樂的人。
  從車窗的玻璃上,我再次偷看自己的樣子,懷孕時剪得極短的頭髮已經長起來了,並不難看。站起身脫掉大衣時,我還注意到灰色的高領毛衣與我的氣質很相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將記住這個場面,記住火車的隆隆聲,記住從車頂傾瀉而來的燈光所造成的暗影。他坐在暗影裡,微笑著,他用暖水瓶裡的水沖過一個白色的大磁杯,上面印著代表鐵路的藍色符號,他把滿滿一杯啤酒舉到我面前,把空酒瓶塞到座位底下。記住啤酒那清沁而又苦澀的味道,記住從他的身體裡發出的醇厚親切的聲音,使我感到慰藉,感到幾近沉醉的快樂,而不是那些語言。

  照片上她真年輕,年輕得不該那樣端莊。當她知道自己面對著的是一個將把自己的形象永久留存的東西,她的端莊就轉變成了呆滯。很可能,那是她頭一回照相,我相信是這樣。因為那照片實在太陳舊了,還有她的服飾,鑲邊的緞子斜襟短襖,羅裙拖地,露出兩隻小小的腳,鞋也是緞子的。頭髮向後緊束,綰成一個油亮亮的髻兒,在腦後看不見的地方。日深年久的磨損使白色的斑點佈滿她的全身,這反而增添了遐想的魅力。我小時候就多次地追;司過媽媽,那裙子是不是大紅的,鑲邊的小襖是橘黃色的?她說她也不知道。不過在她的印象裡,她的媽媽沒有穿過紅色的衣服,而黃色則更不可能,這我以後就明白了。我的外婆,她身上常穿的是黑或古銅色,夏天有時是白色的。可那不是照片上的年輕女人,而是一個老太太。她住在別的城市,她兒子的家裡。從媽媽那兒我還聽說她生過好幾個孩子,在媽媽與舅舅之前或之後,出生然後死去,有的連媽媽也來不及記住他們。後來,外公死了。再後來,這我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穿著耀眼的大紅裙子,五彩的緞子襖,坐在那兒照相時,手心有些發潮。她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做沉醉,也不懂得墮落。

  漆黑的大地向遠方推移,看不到燈火。因為沒有月亮,鐵軌也無法反射夜光。在原野上,在搖動的中鋪上,睡夢是不安的,她夢見了外婆,於是驚醒過來。

  在南方小城的旅館裡,我又見到了他。那時我已經知道他是到這地方來開會的,討論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問題。我感到很抱歉,要來麻煩他。但是我實在買不到帶臥鋪的回程車票,而他在分手時說過,他可以幫忙。他依舊微笑,送我走出旅館,在大門口,放慢的腳步表示他不想遠送。但他注視我的目光卻有不同的內容。我讀出來了。我說,這地方很美,那些狹窄的佈滿水印和青苔的小巷……。他看著我,也許並沒有聽見我的話。我不知道。

  你是天底下最美最精彩最可愛的孩子。
  我問,鼻子呢?你伸出小手點點鼻子。我又問耳朵呢?你的兩隻小手揪一揪耳朵。我再問,小雞雞呢?會心的一笑在小臉上浮現,你的手去摸摸小雞雞。拍拍肚子,寶寶,親親媽媽,寶寶,哦,我的兒子,我的心肝、親人,我十天來全部的夢。
  那天我很早就來到車站,生怕途中會有什麼意外。然而一切順利。列車要在這兒停十一分鐘。站台上潮濕骯髒,我不得不把兩個包都提在手裡。風吹在臉上,吹動頭髮,吹來煙火的氣味,廁所的氣味,一縷花香以及泥濘的潮氣,我想著兒子,笑了。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用我幫你拿嗎?」我陡然回身,從萬分驚訝中喘出一口氣,我問:「你,怎麼,也走?」他沒有回答,斜背著那只曾經裝過啤酒的挎包,不可思議地令人想到站在台側一心靜候上場的人物。我發覺自己在笑,要和他一起度過旅途,一起出場的感覺,竟使我那樣快活。
  在又一次二十幾小時的路途中,我告訴了他我的許多情況。我一直在說話,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凝神地聽我講話了。我告訴他我異常想念兒子,就像生活在一連串的暗示之中,一切都與他有關。如此的想念連我自己也感到驚奇。但我並不如此地想丈夫,原因是我知道他現在感到有多麼自由自在,對這一點我簡直太有把握了。他專注的目光忽然間有所變化。不,我一點兒也不擔心有其他什麼事兒或人,他就是……愛玩。他笑起來,「那你家裡有兩個男孩兒啦。」他這麼說可真理解愛玩是什麼意思。我沒有反問他,你呢?有關他家庭的情況在這裡不應該提及。果然他沒有談,這很好。在他面前,我口中湧出大量的語匯,種種形容詞和感歎詞,幾乎像是在炫耀,然而卻是非常真實的。我還用了「茫然」這個詞來形容自己日常的心境,他未置可否,但是笑了。他讚賞我,我無法拒絕這樣發自真心的讚賞。
  熄燈之後,我們仍並肩坐在我的舖位上,雖然只是短暫的逗留,卻顯示了隱秘的意願。不該顯示的,不,是不應該有的。我又看見了他在黑暗中發亮的雙眼,他說,該睡了。這句話被前後重複了三次。在車站的出口處,人頭攢攢,我悵然地向他伸出手,他握了握,忽然問:你不想學英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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